第33章 达六合·艺能品

坐对苍茫思碧血,残芒咄咄出寒宫。

达观,有说姓托忒克的,满州部族的姓氏太长,说了也记不住,一般连满人都呼他“达爷”、“达老爷子”,也有叫他“达六合”的;那是因为他祖上四代起就寄籍江苏省六合县,直到他父亲那一代上才又回京做生意,都下旗人都管这父子叫“六合”。“达六合”又有通行上下四方的意思,咱们也就叫他达六合罢。

有人说达六合是甘凤池的徒弟,他自己不承认——一旦承认了,所有想找甘凤池寻仇的、较量的,哪怕只是捱蹭着名号捡便宜的,都来了。所以他不说,有会家子看出来他的某手某步酷似甘凤池身法,一旦传扬开去,他竟从此不露。久而久之,无从验证,再提起甘凤池来的就渐渐少了。人忘了甘凤池是何许人,可达六合的名号却愈发地响亮起来,“达爷”也有人叫唤了。

他年少之时没有正经营生,父母早早过世,只剩这一个六合,他就仗着祖荫余产,开了一爿酒家,这酒家没有招牌,可是在都下极富盛名,读过书的都叫此铺“帖垆”。由于达六合喜书法,尤擅作题壁书,动辄着店伙磨墨濡毫,向壁涂鸦,有时作擘窠书,字大如斗,铁划银钩,碑气淋漓;有时作狂草,似虹霓逼空,有龙飞豹变之态。即便是精于赏鉴的书家也常借着沽酒,来看他题壁。

他有时撰一联,有时制一绝,少则十字,多不过二三十字,写过之后不经宿就命人白粉涂髹,将原迹掩去。称许他写得好的,还有“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之语争喧于途。多事的也会悄悄记下他的句子,比方说:“惯看江湖懒看禅,诗心易逝胜流年。闲情不与惊鸥客,排闼青山先上船”、“旗亭画壁尽成泥,太白魂游六合西。一剑临江千载下,锋芒吓煞午啼鸡”,词虽不能近雅,还有点儿不落俗套的意思。至于对联,也常以家人语透露奇趣,如:“食方近午终须面,酒欲倾杯始尽欢”、“闭户坐忧天下事,临危真与古人同”、“春寒竟为醪难得,世乱仍须我放怀”。其句跌宕奇突,不主一家,京中士人有作消寒、消暑会而竞诗钟者,居然还会传出这么一句俏皮话儿来嘲诮那些文理欠通,或者诗思壅滞的:“您这两句儿,人家达六合还不让刷呢!”

“帖垆”的规矩:来客要是也想露两手,达六合是欢迎之至的,不过有规矩,“与书客约,法三章”:其一是联语、诗句必须出于自作;其二是试帖制艺的那一套台阁锦绣恕不奉纳;其三是题壁时墨渖不能滴漏滑渗。即令如此,壁上的字迹也从来未曾留过三五日以上的。达六合看着不顺眼,一招手就叫跑堂儿的给抹掉了。

这一天城外来了个拳师,在市集上画地围了个场子,当央竖一大旗牌,上绣两行钩金大字:“足踢江河两岸,拳打南北二京”,旗牌顶上横里飘着张幡子,墨书“俯仰独威”。有人给达六合来报信,说这是冲他来的,江河两岸加上南北二京外带那么一俯一仰,不就是要给达六合一点儿颜色看看么?

达六合原不介意,来说闲话的人多了,他也好奇起来,跟着去瞧热闹。果然看见一个大块头儿拳师在市集上摆“生死擂”,打出地上那白粉圈儿去的不论,但凡还有一口气在,是可以在圈儿里活活送掉一条命去的。还真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地痞无赖进圈搦战,总撑不过一二回合便给扔出圈儿来。有的受伤极重,有的性命无虞,可皮肉受苦不轻。

达六合看了一阵,扭头便走,一句话也没说。跟着来看热闹的不过瘾,吵嚷着要达六合露两手,别让外地练家子瞧着咱们京里没人。

“你是个人,你怎么不去!”达六合撂下这话也顶实在。

当晚戌正时分,达六合正上着前门门板,那卖拳的倒找上门来了。

“闻听人说此间有位达爷精通拳术,好不好请达爷赐教两招?也不枉我三千里程途,进京一趟。”

达六合看了那人一眼,迸出一个字来:“坐。”随即亲自打酒陪着坐下。这“帖垆”是个“桌缸铺子”,卖的都是浊酒。店中狭仄,仅容三两张四座方桌。平时来沽酒的客人多自备壶具,到门首称斤论两,付过钱、提了酒就走。极少会勾留在铺子里喝的——要这么喝,其实也没什么不可以,就是无趣罢了;毕竟店中不供应肴馔,也没有佐觞的琴娘歌女,这种干喝浊酒的客人还有个外号,叫“泥虫儿”——据说还是有典故的:“泥”是一种生于南海的虫,遇酒则通体绵软欲化。换言之:“泥虫儿”就是那些烂醉鬼的别称,不是成天价但求一醉的人物,大约都不愿意坐在“桌缸铺子”里捱白眼。而“桌缸铺子”顾名思义:掀起桌面,底下就是口缸,且喝且打,没什么讲究,缸中所贮放的,反正也都是混和着糟渣的劣酒。

达六合陪着喝了几杯,也不说什么。那拳师渐渐沉不住气了,指着墙上的字说:“听说你还能写一笔好字?我,许写不许写?”达六合将三个规矩说了,拳师道:“那也不难,看笔墨来。”笔墨才伺候下,拳师飞身上桌,一双脚偏偏踏在桌沿儿上——先前说过:这桌缸上头的桌面是块活板,尽一人之力踏其一边,桌面居然没有翻覆,可见这拳师的轻功多么了得了。这还不算,拳师当下虾腰从店伙手中抢过笔来,顺手向壁间一抹,但见那笔头儿硬生生地给插进了墙里,一插三寸深,剩下半截竹管还露在外面,那模样儿倒活像个挂钉儿了。拳师随即把脚上的一双草鞋脱下来,往笔杆儿上一挂,抱拳笑道:“这三日我还在京里,老地方不见不散!达爷不肯赏光,我还是要来叨扰的。”

达六合这一天夜里上了店门之后没睡觉,喝完了这桌的一缸,又到旁边的一桌喝,鲸吸虹饮一阵,第二缸也喝光了,再喝第三缸。每打一碗,便抬头看一眼壁上钉着的钉子、挂着的草鞋。每喝一碗,就喃喃自语一阵:“这人究竟是个什么来意呢?”“我却用个什么法子对付他呢?”不消说,那拳师还真是个强敌了。

喝到最后一桌,还真是生平头一遭儿——有了醉意,眸眼迷离,手脚不听使唤,一推桌面,拿碗向下捞酒喝,没注意酒已经喝光了,撑扶着桌面的手却没按稳,滑了一家伙,把个桌面的一角压翘翻转,打了后脑勺一家伙——达六合吃自己这一桌面打,却不由得笑了起来:“有了!”

接下来的两日夜,达六合非但没有开门做生意,他根本没醒过来。第三天一大早,店伙看不过去了,照常沥酒筛醪,最后将糟渣掺水和进缸里之后要盖桌面儿了,才把他喊起来,道:“达爷!您再不起,那要命的就要来了!”

达六合闻言一轱辘儿翻身爬起来,看那店伙正在擦桌子,便急急问道:“咱们铺里有缎子布没有?”

店伙想了想,道:“缎子没有,包瓮盖儿的红绫子倒有几块。”

“也成!快拿来!”一面说,这达六合一面解了绑腿,脱了老桑鞋,转身进里屋去提拎出一双只在年节或吃肉大典的时候才穿的靴子来。他也不着袜,径从店伙手中抓过两块红绫子来缠在脚上,随即套了靴,抬头看一眼壁上挂着的那双草鞋,对店伙说:“我去去就回。”

“达爷!”店伙面露忧忡地说:“您、您这是去、去、去比武的么?”

“不!爷去杀人。”达六合道。

按律杀人抵命,打擂台立下的生死状是不能算数的。不过京中打擂有个传说,那是乾隆爷年间的事了。河南有个陆葆德,武举出身,来京摆擂,打死一个宗室子弟,这麻烦就大了。九门提督亲自来拿,惊动了天听,不知道是皇帝老儿惜才,还是刻意要压抑宗室,总之隔不几日就把陆葆德放了。

此后都说立下生死状的打死不必偿命,都下摆擂台日渐多了起来。观者若堵,都想看人如何打杀一条性命。久而久之,就出了使诈的——串好了七八十来个壮丁,一个一个上台,轮番喂招打假拳,也有因之而设赌猜胜,一样是玩儿假的。擂台上拳来脚往,不可开交,底下盘口乍起时落,也热络非常。一见打死了人,立时有三五好事者抱了草席过来,卷尸便走,一路上鲜血沿街淌洒,看得人怵目惊心,走远了,但看四下无人,草席一扔,里头那尸体也翻身窜走,不需一眨眼的工夫,便四散无踪了。此类勾当,人称“栅栏买卖”,以其人原本多聚集于一名曰“大栅栏儿”之地。假拳打久了,即使下注不如先前踊跃,可凑热闹的人场、钱场仍十分可观。至于官司里既知为假,更乐得放闲不管——那样即便真有风闻闹出了人命,捕差皂隶也可以推说:那是“栅栏买卖”,有什么好追究的?

然而,这一个号称“足踢江河两岸,拳打南北二京”的拳师来打了这么些日子的擂台,近圈儿去搦战的居然都是附近的地痞流氓,给三拳两腿收拾下来,身上都带着硬伤——不消说,人家真是来京师混一头脸的,拳拳到肉,一点儿也不含糊。待达六合一到,四方八面的老百姓都聚拢了,有给请安的——那一定是旗下子弟;也有给拉着膀子说悄悄话儿的:“您留神!这小子不是‘大栅栏儿’的。”达六合也不废话,跨进圈儿去双手略一拱礼,便拉开了架子,道声:“请罢!”

那拳师先朝大旗牌底下一个三尺高的坛子指了指,随即还施一礼,道:“某若败下阵来,这些日子所得钱财俱在坛中,并有生死状在内,一并请达爷收下。某但求草席一卷,乱葬岗上随处一扔,倒也方便。”

“请罢!别那么些废话。”达六合全无表情地说。

“要是达爷败了呢?”拳师凝眸冷冷地盯着达六合,仿佛真有什么了不得的要求。

达六合仍旧不哀不喜地说:“达某是个死人了,还能干个啥呢?”

此言既出,围观的众人不觉失声大笑起来——话说得的确冷隽,可也真是大实话:一个死人还能在乎什么?可掉回头来说:他这可是要豁出命去了。

说时迟、那时快,拳师猛里一个“孤鹤冲天”窜上丈许高,半空里团起身形,这便是轻身功夫的上上乘了——且看他似锤又似球,迎风一翻腾两下,不朝下落,反而又向高处拔了两丈,这么一来,借力之距愈远、俯冲之势愈疾,飘忽怳兮,竟如鬼魅的一般,电掣而至。在达六合看来,这拳师只图速胜,自然不计凶险,是以从天而降,拳掌俱下,皆十成之力为之。要躲,来不及;要迎,抵不住,在这霹雳石火的一瞬,只有一个法子:让这从天而降的对手有个不知如何落地的后顾之忧。

自凡是练家子都看得出来:由上而下,攻势最称凌厉;可落击的速度越快、催发的力道越大,收劲越是困难,万一落地不安稳,常有崩断胫骨的情事。从前甘凤池率江南六侠袭杀那结拜的**僧大哥了因,屡攻不下;最后还是白泰官练成了一式自高崖上俯冲而下的杀招,一剑插入了因囟门,才勉强得胜。俯冲而下,说来容易做去难,单为练成由十数丈高之处坠落而不伤及胫骨,就花了好几个月的修炼,终于想到能以头下脚上的姿态落地——那不是会折断脑袋或手臂么?不,练剑先练胆,最是教白泰官花费心力的一个关头,就是如何从高崖起跳到扑落地面之时,全不眨眼,俯下及地,全凭一剑撑持,而腰不颤、肩不抖、腿不屈曲,由剑尖至足尖笔直一线,剑插入土,锋锷镡脊尽没土中。经由白泰官的体会,其余六侠在袭杀了因一役之后,多多少少都学成了几分:如何自天而降地攻击,以及如何拆解自天而降的攻击。

这,说开了大约算是达六合曾经师事甘凤池的一个证据罢?总之有那么一招传了下来,让达六合对付了那拳师一记——他忽一闪左,再一闪右,左右皆不往,倒是分别向左、右各递出一枚掌影,可掌影若有似无,看来只是要赚那拳师来同他对掌,那拳师若同他对了,又得拿捏左掌是实?是虚?右掌又是虚?是实?若看穿这两掌皆虚,而不同他对击,则这从天而降的攻势必得钻透两掌掌影之间密隙,穿透其门户,直捣肺腑才能致命。单只这一犹豫,拳师便来不及顾虑自己还有什么稳妥的落地之势了。不料达六合险中还套着另一险,他两掌恍惚向上迎御,果然没有一掌是透劲使力的,人竟猛里像后退开半步,居然一脚向上踢出。偏在此际,旁观众人之中有个显然是晓事的,忍不得喊了一声:“要糟!”

由于都下再怎么说不会有替外人助威造势的,是以这声“要糟”,当然是冲着达六合的处境而来——试想:就算凌空而下的是一方大土块儿罢,如此一腿弹出,一击而溃之、崩之,固然无恙,可他踢的毕竟是个活人,又带着攻势,达六合人在低处,本来就吃亏,这般硬碰硬,重心失了欹侧不说,教人一把攫住的话,重则一肢立断,轻则给对手锁住一条腿,那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然而世事竟有决然不可逆料者!连这行家也没想到:即便是一掌之后又一掌、两掌之后又一腿,三击皆虚而不实。达六合似乎早料定了对方不只要速胜,还想戏侮他一番;是以那拳师飞身欺近之时忽见达六合一脚飞起,并未奋力断之,反而一把将达六合的小腿抓住,像是想要将他捉在手中调弄把玩几下似的。未料这厢才捉住半条右腿,达六合一副身躯猛可伏向一旁,另只脚同时倏忽递出,正踹在那拳师的颈根儿上,那拳师两眼一凸,仰脸翻倒,登时断了气儿;他两只手紧紧抓着的,居然是达六合的一只空靴子。绫子布原来是这么个道理:达六合要的就是一双滑不黏脚、能随时甩脱靴筒的袜子。那拳师只当自己拿住的是脚,自然拼力不放,如此对于结结实实踢上脖子来的第二脚,便全无防御之力了。

杀了这无名拳师,并没有解决达六合的困难,还找来了新的麻烦。顺天府尹把他给找了去,简明扼要地告诉他:“达公你身上毕竟背着一宗案子,要销此案,其实并不难,你给帮个忙如何?”

这话里头只有一个字不当,就是那“帮个忙”的“个”字——日后,达六合不知帮了京师在地大小衙门多少忙,可那一宗背在身上的案子,始终没销过。一旦他不肯帮忙了,来“帖垆”议事的人就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斜棱着一对眼珠子朝墙上逡视。墙上,那双草鞋自然早就让店伙儿给扔了,那支插进墙里的毛笔是教达六合拔了?还是锯了?没人知道。总之外表上看不出来,粉白一壁,随时可以涂圬髹刷,几回下来,破洞便掩覆了,就算有意寻觅,还未必找得着呢。

这且不作细表,先掉头说京师里有个致仕居家的老翰林。这老翰林先学而后幕,幕久而后官,官落而复幕,没成就过什么功德事业。最后人家还是尊敬他的科名,称他老翰林。老翰林姓张,外号巨鹿翁。直隶顺德府人士。

这巨鹿翁年纪很大了,仍旧喜欢喝两杯,偶尔来沽酒,发现达六合会写字,觉得他的笔意酣畅淋漓,自成一格,且不失法度,很有些情态。于是老翰林便经常来“帖垆”沽酒,碰巧了,还真能看见达六合当席挥毫。

可前文说过,在这种“桌缸铺子”里喝酒的,都是下三流的人物,说什么巨鹿翁也有个二甲科名的出身,怎好跟这些个人共桌而饮呢?不能来垆前久坐,焉能得知达六合什么时候题壁?什么时候赋诗?那诗那字一如薤叶儿上的露水,随时就湮灭消散,不能一睹,终成遗憾。

日子稍久些,巨鹿翁想出个法子。原来他在邻坊本有一处别宅,长年价雇着一对夫妻看守,就算是这对夫妻自己的家了。平日巨鹿翁入城逛逛书肆,一旦出入,总不免要在那小宅院里歇歇脚。有些什么酬酢宴饮,喝多了乘骡马车辆往返,又怕路上颠簸得难受,也常就近在这别宅里过夜。

从巨鹿翁歇脚处到“帖垆”其实很近,打从那宅子的西侧一仰头,还看得见“帖垆”门首的酒帘儿。巨鹿翁的主意是买通“帖垆”店伙,一旦听说达六合题壁的兴致来了,便暂将酒帘儿收降几尺,巨鹿翁不在城中也就罢了,别宅看家的远远地看见了,就赶着上“帖垆”去,还看得见他写了些什么,给抄回来。要是来得凑巧,巨鹿翁也在城里,一见酒帘儿降了半竿,他老人家自己步行前去看看热闹,那就更显亲切有趣了。

巨鹿翁是老书生了,过目不忘算是基本功,看人题了壁,返室再抄誊一过,评点几句,浑似都下许多风流雅士,动辄将累年积作乃至一干应酬诗文悉数把来,醵赀刊刻成版,或者雇请抄手誊缮;居然广其流传,俨然就是个诗人了。不过,这中间还是有差别。达六合的诗却是巨鹿翁给传的,巨鹿翁自己日后在刊刻达六合的诗集《春醪残墨留痕》的序言中承认:遇上有些雅集,非得要即席谋句炼意、属文成章不可的场合,很自然地,甚至是不知不觉地,他还会援引或镕铸达六合的诗。达六合碰上了这样的知音,所写的诗才流传下来。

有一回,达六合诗兴大发,竟然写了一首七言律诗,其原文如下:

半山明月似雕弓,

看射丝云看射风。

秋水匣中知有意,

庶人剑上奈何锋。

蓬头莫向丹墀去,

炭哑已随紫辂东。

坐对苍茫思碧血,

残芒咄咄出寒宫。

秋水,可以指秋天的雨水、江河之水。也可以指人的眼睛——特别是美人的眼睛,所谓:“眸盈秋水,泪湿春罗”是也。更可以指剑光。韦庄的《秦妇吟》:“匣中秋水拨青蛇,旗上高风吹白虎”是也。在这一句诗中,“秋水”显然是第三解,因为“匣中”的缘故。

蓬头、庶人剑,这是赵文王养剑客、被庄子嗤笑的一节。“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嗔目而语难”的一群人被庄子嘲笑为“庶人之剑”,也就是暴虎冯河之辈,怒逞一夫之勇所干的鲁莽勾当,语出《庄子·说剑》。

丹墀,是宫殿的代称。因为从汉朝起,宫殿中红色的台阶、地面都用“丹墀”来称谓。

“炭哑已随紫辂东”,典出刺客豫让刺杀赵襄子的故事,但是融进诗里,更有些复杂,得稍待片时,由巨鹿翁自己来说。

写出这一首诗的时候,巨鹿翁刚巧在旁边,看他写罢了,便忍不住叹了口气。达六合反倒觉得不解了,忙问:“老翰林!我这首诗,写得不中?”

“诗写到达爷这个境界,没有所谓好不好了。”

“总有高下之分的。”达六合道:“老翰林有以教我。”

“高,就高在‘修辞立其诚’,”巨鹿翁笑道:“无论你再怎么写景用事,到头来全是你这个人的本相,音韵藏不住,谱调遮不严,诗人毕竟是要从诗中显露原形的!——别怪老朽多嘴!你,又杀了人了?而且,你还非杀此人不可;不杀他,反而要为他所杀。是不?”

达六合沉得住气,道:“老翰林,这诗写的是剑,也的确用了刺客的典故,兴寄旧章,抒遣时怀,本来就是造诗手段,何足为奇?可与我杀人不杀人,有什么相干?与人杀我不杀我,又有什么相干?”

巨鹿翁道:“老朽非但知其干系,还知道这是何时、何地、因何缘故而发生之事。要不要我同你说说——”

“达某倒是愿闻其详,”达六合依然还是那么一副冷隽模样儿,道:“请老翰林赐教罢。”

“其地么——决计是在新河县之西、柏乡县以东、平乡县之北、晋县以南,有野山名‘难得’之处。此山不高,四方八野的百姓喜其不深无险,平旷近人,常登临玩耍,竟还是谑称此地‘难得成山’,所以就叫‘难得山’了。”

说到这儿,达六合微微一颔首,什么话也没说。

“其时么——要之便在今年秋末,十月初三,算一算,倒也就是不数日之前了。”

达六合面上仍无异样,只顺手指了指座位,巨鹿翁笑笑,毫不忸怩地也就坐下来,像是好容易逮着了个时机似的抢着说:“老朽不才,要是将你诗中心事全说中了,可以看赏否?”

“我一个沽酒的,能赏老翰林您什么呢?”

“达爷的诗,颇耐人寻味。”巨鹿翁低语道:“老朽有意作个笺注,倩人刊刻了,以广流传。”

“承蒙老翰林看得起,达某不敢矫情藏私,不过——”达六合沉吟了片刻,道:“您要是说不上来呢?”

“说不上来,”巨鹿翁是个何等练达之人,转眼又冒出个主意来:“说不上来老朽便上你这儿来伺候笔墨粉圬;达爷什么时候要写诗,扯扯门首酒帘儿,老朽就到。久而久之,老朽这方腹笥也非积贮之地,达爷的诗,自然还是要见天日的。”

达六合看他志意坚决,不像是在开玩笑,遂点了头,道:“那么就请老翰林赐教罢。”

“这一律,是悼亡兼自伤之作。能够解得,老朽占了一个便宜:谁教我号巨鹿翁呢?我号巨鹿翁,又焉能不知巨鹿之事呢?”巨鹿翁道:“每年十月初三,这新河县、柏乡县、平乡县、晋县的老百姓都有一个迎令之会。古人以四时附会政令,百姓各安其时、服其令,就留下了这么个风俗。是日也,巨鹿之民扶老挈幼,相率至难得山行‘烧葭’。”

“烧葭者,便是焚烧芦苇草膜。先民将这草膜烧成极细的灰烬,盛入各式律管之中,待冬至之日,律管之中的葭灰自然会应和天地之气而飞腾舞动;先民便看这飞灰舞动的情状,占卜来年农事的丰歉,很有几分准头。所以有‘层城之宫,灵苑之中,奇木万品,庶草千丛,光分影杂,条繁干通,寒圭变节,冬灰徙筩,并皆枯悴,色落摧风’的形容。”

“‘烧葭’就是冬藏之始,到了这一天,尽管尚未立冬,先民都要为‘藏’作准备了。这‘藏’原本指的是谷物,可礼俗久之而引申、而变迁,到了唐、宋之后,又衍生出来些个‘藏物’、‘藏性’、‘藏才’的讲究。此外,芟伐芦苇也是十分无趣之事,也不知是儿童们想出来的把戏,还是闲慌无聊赖者想出来的俚戏,前明以来,巨鹿当地就盛行在十月初三当日,行‘戴胜事’。无论老小,但凡是上难得山伐苇草,便得自制假面蒙覆头脸,以为‘入藏’。也有人附会说这是免得芟伐烧夷之时,为草虫、火烟所伤。无论如何,人人蒙面覆首,不知彼我,倒是难得的乐趣。”

“只不过——凡事有其趣利,亦必有其害苦。以我辈道学之人视之,好端端一副面目,不能光明磊落示众,必有暗室欺人之心。这才是‘藏’之为灾为难也!——达爷今番上巨鹿难得山去,若是遇上了藏头覆面之人呢?”

达六合微微一笑:“我每年都去的。”

“寻常过往的,大约就是‘半山明月似雕弓’一句,难得山土丘平旷,半山可见,苍冥无穷。更何况是弓月,不能遍照万有,所以只能照亮半山;至于另外半山,恐怕就有蹊跷了。”

“到第二句‘看射丝云看射风’,是承上启下之语。承上,说的是阒暗幽黑之处引人遐思,是时四周烧葭之人何止百千计?人人都带着假面,无从认得、辨得;但是达爷饱历江湖,阅尽干戈,已经嗅出不寻常的气味来,才会以月为弓,‘看射’,其实就是极尽目力搜寻。云状如丝,莫非有风?正因为有风,习武惯斗之人才能于毫不经意也毫不起眼之处,感知非比寻常之事。”

“如此,才接得上底下‘秋水匣中知有意’的句子来了。秋水者,剑光也。匣中藏剑,焉能知其有光?以剑光比拟剑客的心思,则剑客的心思一定是隐藏不可告人的了。试问:一个剑客,有隐藏而不可告人之意,非行刺若何?”说到这儿,巨鹿翁似乎刻意地停了下来。

“翰林翁,请说下去。”

“‘庶人剑上奈何锋’,用语至为浅显,说的正是赵文王养的剑客,这些个剑客是什么样的一种人呢?庄子形容得妙:‘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嗔目而语难。’这样儿的人,能干出些什么样的事业呢?也不过就是‘相击于前,上斩颈领,下决肺肝’,用庄子的话来看,就是‘无异于斗鸡,一旦命已决矣,无所用于国事’。要是把‘秋水’、‘庶人’两句合起来看,就知道你达爷当时不但认出了那刺客,知道了他的心思,还同他对了几句话。”

“我说了什么?”达六合两眼之中迸出了异样的神采,显得既迷离,又诧讶。

“达爷说的词儿,老朽不能重述;不过,要之不外是劝这‘庶人剑’不要甘心情愿、做了他人的爪牙罢?你还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不是你达爷的对手。——‘奈何锋’三字是此句之眼,《庄子·说剑》原文之中根本没有说起‘庶人剑’以何物为锷、为脊、为镡、为夹、为锋——其实‘奈何锋’就是没有剑锋啊!”

达六合听到这儿,不觉拊掌大乐,道:“老翰林果然是翰林,看光景,我这诗是天机泄尽了呢!”

“不!天机还在后面——”巨鹿翁压低声道:“之后的‘蓬头莫向丹墀去’虽然有劝勉那刺客不要轻举妄动之意,但是也委婉道出:要买凶扑杀你达爷的正主儿,是在都下、在宫中,甚至在紫禁。真正有意思的是第六句:‘炭哑已随紫辂东’。这句话用的是昔时刺客豫让刺赵襄子不成的典故。豫让为了替智伯报仇,进入仇家赵襄子的宫室,忍污含垢,涂洗厕坑,倏忽而出刺之,却不能成功。此子犹不罢休,遍体涂了漆,让身上长满了疮;又吞了炭,以便改易声音,行乞于市。结果连妻子、朋友都辨认不出他是谁来,到了这步田地,再刺赵襄子,仍不能遂其所愿。最后拿了赵襄子的衣服刺了三剑,第四剑,便自杀了。”

“如果‘炭哑已随紫辂东’说的是豫让,那么豫让是自杀以谢智伯的,难道你遇上的那刺客也自杀了么?依老朽看,非也、非也!他还是被你给杀了的——这就要从‘紫辂’二字看了。”

“辂者,大车也。一般用辂字,多是形容王侯亲贵们出入所用之车,其用色好尚,盖因时因地之不同而有异。本朝以来,王侯用车偏不尚紫——近年闻知倭人服色分四等,其尚紫恶黑,里巷皆知。是以王公贵人之饰车者,几无一用紫。可巨鹿这地方‘烧葭’确有一种专为运送粗大葭灰的车,其色青,谓之‘温凉车’。古代给帝王迎灵送葬的车,也是叫‘辒辌车’,然而巨鹿之人以烧葭之礼而名其车为辒辌,乃取‘温’、‘凉’之意。”

“为什么呢?原来车中所载,都是不合律管所用的粗粒儿葭灰,量极大,但是质极轻。焚灰放凉,用纱网滤过,已经不热了,偶有余温而已,才能乘车载走。烧葭过后,老小男女人手几捧葭灰,洒入车中,这叫‘送劫灰’,讨一个吉利。青色的车,在月光、篝火掩映之下,载灰而去,倾入河川,永离是乡,这是巨鹿父老的旧俗深愿。不过,远远望去,青色的车,在一片火红的余影之下,却绽泛着森森紫气,此景,旁处还没有呢——不料这温凉车却替达爷运送了一具尸体!不然,怎么会有‘炭哑已随紫辂东’这样的句子呢?”

“如果说那刺客杀不了我,于是随车而去,有何不可?”

“那么,又何至于写出接下来的‘坐对苍茫思碧血’呢?”巨鹿翁得意地笑了起来:“达爷!老朽看你写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所以同你斟字酌句,也必搜索枯肠而后,方能下一解。这,都是你用字不妄,命意不纷,不蹈袭陈言,方才有以致之啊。你忘了,老朽刚读罢你的诗,便说:‘别怪老朽多嘴!你,又杀了人了?’为什么说‘又’呢?机关就在这‘坐对苍茫思碧血’之中。”

“昔日周敬王有一贤臣苌弘,忠言极谏,不为王所用,最后还给处以刳肠破肚之刑。苌弘死了之后,四川当地的父老将他的血藏起来,三年之后,血化为碧色,此后人皆谓忠臣烈士曰:‘碧血’。一个刺客的尸体,教你给藏在‘送劫灰’的辂车里,怎么会让你想起什么忠臣烈士呢?还有,这坐对又是什么意思呢?‘坐对’可以解作‘坐而对之’,也可以解作‘实出因于’——犹如今日法曹定人之罪,所称‘坐实’者;乃至于唐人杜牧的《山行》诗也有如此的句子:‘停车坐爱枫林晚’——‘坐爱’者,自然宜解成‘实出因于喜爱’——是以‘坐对苍茫思碧血’所说的,正是目送紫辂车运尸而去之后心事的跌宕。”

“杀了一个意图行刺之人,怎么这么多感慨?原来行刺的这个人不是唯一的一人,此际面对苍茫,而不得不思及‘碧血’,原来,三年以前,你也曾经遭遇过一个刺客,也曾经杀了那刺客。让老朽算一算:一年、两年……三年之前,不正是老朽致仕之时,不也正是达爷您——在通衢之上踢杀一个‘俯仰独威’的外地拳师之时么?难道,今年烧葭之日达爷在巨鹿难得山遇见的这刺客,居然同那拳师还有瓜葛了?”

“老翰林!佩服佩服!”达六合道:“碰上了像老翰林这样的知音,达某怎能再隐瞒情实呢?不过,作诗之人虽肯抒怀言志,却又往往不愿轻易将心事示人,是故愈刳剖,愈藏匿;闻道人说:无论藏得多么严密,诗句之中,总有一二破绽,浑将心事流露。达某却要请教:但不知老翰林是怎么看出我这诗中的破绽来的?”

巨鹿翁拈着胡子、扬着眉、瞑着眼,一指桌面儿,道:“我说得渴了,讨一杯醪酒喝喝。”

“这桌缸之中的糟粕,怎好款待贵客?”达六合立刻唤店伙上前,开了封坛的佳酿,给巨鹿翁打上一壶,自己也陪坐着斟满一海碗,也不敬,也不让,一边儿自啜自饮,一边儿沉思。过了好半晌,才听那巨鹿翁一拍桌子,道:

“要问破绽么——其实老朽是从末句里看出来的。你这第七句上明明落一‘苍茫’,可末句又出一‘残芒’,苍茫之茫在第四字,残芒之芒在第二字,虽说并未失粘出律,但是‘茫’、‘芒’二字同音连句,决不是什么神清骨秀之语。你写了七句好诗,怎么偏偏在这末句上不肯稍稍锻炼一番,把‘芒’字换掉呢?可见‘芒’字切关至要,不可轻易。”

“这又是为什么呢?老朽转念一想——哦哦是了!是了!三年以前,都下盛传达爷您仗着一身武功,出手疾如风雷,一招之内便踢死了一个耀武扬威、打遍京师无敌手的拳师。那拳师,曾经到达爷这‘帖垆’来搦战,还留了一双草鞋在您这儿,是否?”

“正是。”

“所以这‘残芒’就一语而双关了——初读,它就是呼应第三句剑匣之中有光不能隐藏的意思;谓之残芒,当然是指三年前一击之后,如今又来一击,后一击正是前一击的残余。虽说‘残’,其实也有咄咄逼人的声势,多么逼人呢?恐怕要比天上森凉的月色犹有过之罢?这是‘残芒咄咄出寒宫’的一解,寒宫就解作‘月宫’、‘广寒宫’了。”

“可是这么解,并不足以道尽达爷你非用‘芒’字不可的用心。倒是若将‘芒’字看成‘芒鞋’之‘芒’,就十分吻合故实了——七、八两句所写的根本不是当下已经藏在车中的刺客尸体,而是三年前与达爷一战而殒身的拳师,‘残芒咄咄出寒宫’应该看成‘残芒踱踱出寒宫’,说穿了,就是:宫中派出一个穿草鞋的刺客来。”

“我就尽饮这一碗——至于诗么,没有老翰林翁的说解,也就无所谓什么诗不诗的了,要注解、要刊刻,都随您罢。”达六合果然一口气将碗中之酒喝干了,才道:“不过您没有问一声:宫中为什么要派出刺客来杀我?”

“老朽当年不过是个小小的汉官,又致仕多年,当年既不能与闻大内消息,如今又焉敢打探圣上的意旨?”

“不不不!老翰林,我却不敢如此设想。”达六合笑了笑,道:“我却是这么想的:老翰林身上也带着皇家旨意,要来打听打听达某的老家底儿。那些个来杀我的,是我的知音;而我的知音么,其实也是来杀我的。老翰林之所以不肯出手,只因一事未明,是以迟迟不忍下手——您,其实还想明白明白:三年前那拳师为什么在我墙上留下了一双草鞋?老翰林,我说的,对不对呀?”

巨鹿翁沉吟了片刻,随即拊掌笑了,道:“那么,我就更不该问那草鞋的缘故了罢?我若是问了,你当不至于隐讳,如此,老朽万事明白,不是就得奉命行事了么?我,不能这么做。”

“这又是为什么呢?”

“问出了那双草鞋的原委,咱俩就只有一人能独活——倘若你死我活,此后再无帖垆题壁可以玩赏,岂不闷煞了我也?倘若我死你活,此后达爷题壁,随手涂圬,时显时灭,岂不闷煞了达爷也?”

两人相视大笑,于是订交。此后达六合仍时时有诗,与巨鹿翁更是常相过从,二十年后,巨鹿翁溘然而逝,留下了一部《春醪残墨留痕》,署名“达观巨鹿翁”所著。中有咏草鞋诗一首:

为订半生交。

肯负明王诏,

相期忘索绹。

这是整部集子的最后一首诗,也是唯一没有笺注的一首,由于没有笺注,可以断定是巨鹿翁自己写的一首。那么,诗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双不借”就是一双草鞋的意思。索绹,语出《诗经·豳风·七月》:“昼尔于矛,宵尔索绹。”郑玄注:“夜作绞索,以待时用。”作绳索,急王事,就是戮力报效朝廷或国家的意思,赵孟頫有《题耕织图奉懿旨撰》“索绹民事急,昼夜互相续”的句子,可知就是替皇室执行工作的意思。巨鹿翁没有执行他的任务,因为怕寂寞的缘故;达六合也没有因为性命堪虞而先下手为强,也是因为怕寂寞的缘故。在这世上,他们除了彼此,就只剩下一个孤独的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