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李纯彪·洞见品

观城李胡子者,绿林豪也。

萧乾编《近现代新笔记丛书·辛亥革命》有一则署名河南刘耀德撰文,刘梦成整理的《中州大侠王天纵》,开篇即云:“‘中州大侠,有识之士’,是孙中山先生对河南绿林英雄王天纵的赞语。”

王天纵,又名天同,字旭九,号光复。洛阳伊川县鸣皋镇曾湾村人。清光绪五年(1879年)生。据说幼年时就跟着镇上的武术高手孟七为师,前引的这一则笔记说他“每日,使枪弄棒和练习射击,有一手百发百中的惊人绝技。天纵与师傅仗义疏财,救济贫困,过起绿林生活”。这一段文字里有些个小小不言的舛误,下文说到了再予补充。

孙中山先生称许王天纵乃是因为他召集民众,襄赞革命有功。袁世凯当国之时,曾大肆搜捕革命党人,这引起了王天纵的不满,愤而辞去陆军中将顾问兼京畿军警督察处副处长之职。后来投入孙中山麾下,受命任靖国豫军总司令、开府四川,统有两个师的部队,算是党国元老。但是谓之“大侠”、“有识之士”却有些夸张。

“大侠”的部分,说的应该是孟七的师傅李纯彪。李纯彪兄弟二人,哥哥李纯风追随京师“庆远镖局”邓九升、邓剑娥父女走镖为业,勤恳忠直,宽慈敦厚,据说走了三十年镖,没有伤过一条性命。李纯彪就不同了。

李氏兄弟是山东曹州府观城县人,观城位在山东省西边,与河北濮阳县毗连,此地民风质朴强悍,如果说李纯风得其质朴之一隅,那么李纯彪就必然是强悍的那一隅了。根据李予善《琅玕阁汲古书谱·卷五百十九·会党三》的记载,形容他“观城李胡子者,绿林豪也。膂力过人,出没青莱间,垂四十年,无人知者”。可见他干盗匪堪称一流——真正第一流的绿林决计不会混出显赫的名号,这是江湖首要铁律。

关于李纯彪早年的生活,我们只能从《琅玕阁汲古书谱》上记录的一个小故事略知一二。这一段故事原本用文言文写出,对话风味十分带劲,颇有太史公的笔意。据传李纯风出门走镖讨生活的时候,兄弟俩在观城和濮阳县界上分手,哥哥问弟弟说:“日后何所事?”原本这也是家常闲谈,漫声一问。未料弟弟丝毫不假思索地说:“志在绿林。”李纯风闻言大惊,问:“何以出此?”李纯彪道:“愿与兄相终始也。”就在李纯风前脚跨进“庆远镖局”之际,李纯彪后脚跟进,干起了盗匪。当时,李纯彪只有十一二岁——这是从日后所发生之事的时间推算回去而得知的。

这里先说李纯彪结识孟七——也就是王天纵的“师傅”——的一段经过。有这么一天,李纯彪到登州,入夜不进市集,权借荒郊古寺休憩,这是他一向行事的习惯。夜半更深,忽然听见殿后传来猜酒拳,有人喊了声:“蹲吃一鸟!”这一声喊,让李纯彪心里有了底。原来这“蹲吃一鸟”是攒起拳头,以拇指贴于食指的第二关节之上,在划酒拳中,猜喊双方加起来只出一只手指之谓。本来,此语可以溯至《史记·货殖列传》,“蹲吃”其实是“蹲鸱”,形容一种大芋头的模样。绿林人未必了解这“蹲鸱”的缘起,但是喊“一鸟”时喊成“掖屌”——收束**以便扎缚紧身衣靠的谑称——喊“掖屌”就是准备换衣服出发,夜行劫掠的勾当了。一旦如此喊拳,当然是同行了。

李纯彪连忙踅进后殿,果然看见八个身躯伟岸的丈夫,席地而坐,正喝着酒呢。那八个人见了李纯彪,一不避、二不拒,齐举手拱了拱,道:“来坐!”李纯彪也落落大方,盘膝坐在其中一个少年郎的旁边。其间琐碎没得说,总之主客都猜得出对方是同道,三巡酒下肚,互相通了姓名里籍,上座一个出身京师康家营、名唤康十八的就问起来:“近日有何营生?”李纯彪居然操得一口流利的山西话,答得倒十分干脆:“别无所适,愿敬步后尘耳!”那康十八略无嫌疑,把话敞开来说了:临淄出身的一个某部尚书正要嫁女儿,奁资丰腆,据说价值白金万笏。那尚书本人在都下供职,家里只有兄妹俩,仆从也不多,十分方便下手。这批人需要李纯彪的一臂之力不是没有缘故,因为他身边那个少年初出茅庐,还正用得上一位老成人帮衬指点——这少年,就是孟七了。

接着,群盗“派料”(分配任务),约定了分批到达临淄的方式、联络暗记以及打劫输运的流程。一夜无话,天明之后便只有孟七还在,其余诸人都杳不知去向了。

李纯彪领着孟七来到临淄是三天以后的事了。届时果然正如寺中所议,从容得手。只不过在打劫过程中发生了三段小插曲。

头一桩是孟七在掘墙洞的时候发生的。为什么要掘墙洞呢?北地诸寇有旧例,飞檐走壁之盗常在墙头瓦上中伏、陷机关,所以每遇大伙行劫,总要差人凿墙,以备不时出入——人以为贼在高处纵跃,其实早就从墙根儿洞里钻出去,跑了。孟七是个聪明后生,墙洞掘得很快,够宽绰,且外观不易察知。李纯彪温言道:“你是个好孩子,凿墙洞不算什么出息。这样罢——待会儿你要是看我拈胡子骂人了,三日后可以到登州破庙里一叙。”

第二桩发生在群盗乘夜逾墙而入之际,那尚书大人的公子听见了动静,大叫仆婢起床捉贼,才喊了一嗓子,就教康十八亲手拿下,手起一刀,眼见就要出人命,不料李纯彪倏忽出手,愣是用两根指头夹住了那支精钢淬炼的匕首尖儿,还是一口晋腔:“咱们来一趟,图的不是点儿银钱财物么?杀人做什么?”康十八挣扎不下,又不愿在同伙面前露出受制的窘态,只好松了劲儿,放过那公子。李纯彪拈了拈颔下的一部美髯,笑道:“眼力佳好!”

第三桩发生于绝大部分现银已经得手之后,忽有一盗潜入尚书那姑娘闺阁内的套间,把她提拎出来,群盗艳其色,已经七手八脚地上前搋脱衣服,李纯彪又上前拦阻,道:“我李胡子纵横江湖四十年,所以能保全首领者,就是不采花。诸公请听我言:闹到这步田地,可以了;否则刀头染血,别说我不顾念香火恩义了。”说着时,又刻意地拈了几下胡须。

群盗先前已经见识了他指夹匕首的绝技,此际更不敢声张造次,将所掳掠的妆奁就地朋分之后,一哄而散,各走西东。这也是北地盗匪的行事风格,大伙齐集行抢,行前聚义信守,日夜痛饮狂歌,事毕星散,再会恐怕要到一年、两年以后了。散时孟七还跟着康十八,三天之后,这小子果然只身来到登州的那座破庙,从此成为李纯彪的弟子,依照《琅玕阁汲古书谱》的说法,孟七跟着李纯彪学艺的时间有三年之久:

“纯彪精双刀,不轻示人,倾其术以授孟七,三年毕其艺。”由这一段简略的叙述可知:日后王天纵在四川夔州府练兵,亲自下校场教导两个师的部队勤习“双刀阵”,人皆嗤笑其花拳绣腿、不务实,可是他当年率领所部、发动反复辟之役、攻打小辫子张勋公馆的时候,可就是仗着两片大刀,真所谓:“单刀看手,双刀看走,不消刀碰刀,方为刀中首。”其气魄胆力,固一世之雄哉。张勋窜入荷兰大使馆避难时,还不住地使唤那驻卫警:“毙了那个舞大刀的!毙了那个舞大刀的!”可惜人家荷兰兵听不懂他的江西话。

从这里就可以插叙一段王天纵随孟七学艺的经过。《近现代新笔记丛书·辛亥革命》的《中州大侠王天纵》如此写道:“(王天纵)幼年即崇拜游侠武风,在镇上拜武术高手孟七为师。每日,使枪弄棒和练习射击,有一手百发百中的惊人绝技。”事实上,孟七不可能教王天纵射击。孟七自己不会放洋枪,他唯一开过的一枪居然打穿自己的左掌。

王天纵的射击术是他在十八岁上,到鸣皋镇陆合总局当局勇之后苦练出来的,居然练成了一名神枪手。后来四出觅访,看上了何必山的地理,聚众拉杆,说是行侠仗义,劫富济贫,其实还就是盗匪。宣统二年,他听说东瀛有神州英雄结社,有粮有饷,遂东渡日本,与同盟会员开始有了接触,才知道那是一群咄咄书空的留学生。在当时,他一心只渴望能变天,还曾经跟一位同盟会的成员董捷先说:“杀皇帝最是要紧的,古来的绝大事业,哪一桩不是从杀皇帝干起?”

武昌起义后,他率领以原本聚义之众为骨干的一支部队打洛阳,因为消息走漏,只好率领了七折八扣之下、不到一千之数的人马,加入了张钫的东征军。张钫看在“手边有人”的份儿上,委任王天纵做先锋官,这是个送死的差事。可张钫也没料到,王天纵就凭着他的两把手枪,身先士卒,突破函谷关天险,一路从灵宝、渑池打到南阳。从此人再也不能瞧他不起。然而,遇到了崇隆场面、非凡人物,王天纵总能低声下气,周旋委蛇,不肯居人之先;与张钫已经算是平起平坐了,也再三再四地推辞他那新到头的外号:“中州大侠”。因之他与张钫逐渐发展出一种堪称莫逆的情感。彼此信任之深,远逾手足。在这一点上,他倒是很有点儿乃师祖李纯彪的远见。

李纯彪那一次抢嫁妆得手之后,分得了近千两银子,就此洗手。他随即买田宅、事农桑,看光景要翻脸变成一个好人了。《琅玕阁汲古书谱》说他教孟七武艺,一教教了三年,这个部分还是有问题。三年是个成数,写书为文之人信笔涂鸦,一定没有考查:实则李纯彪和孟七相聚的日子最多一年,孟七就回河南去了——否则他来不及碰上王天纵。另一个证据就得说到那一回打劫的后话。

临淄当地的知县闻报:尚书爷老家遭匪劫掠一空,奁资尽失,当然得倾全力搜捕。可转瞬之间一年过去了,莫说现银无影无踪,就连该有变卖典当出路的珠宝首饰也无任何下落。这是当时案发所在的采证出了纰漏:根据那公子、闺女和一班仆婢的记忆所及,一个说山西话的,其余几个都是直隶口音。是以尽管侦骑四出,都没料到:近在咫尺的山东曹州府就藏着一个呢。

有人给县太爷出了个馊主意:也是出身曹州府菏泽的俩捕快——由于史不传其名,咱们就借用《水浒传》里押送豹子头林冲的衙役董超、薛霸这两个名字罢——好事者说董超、薛霸号称名捕,虽然已经退休养老了,可人还在临淄落户,而且二人精神矍铄,应该帮得上忙。

这是搞商山四皓、老人政治;政治可以如此,抓贼就难说了。老董超和老薛霸硬着头皮受命,心中暗自叫苦。县太爷不只让座折腰,重金礼聘,还一人发付了五十两银子;直说这是前金,等人犯捉拿到案,还有后谢——看光景,一人少说还有五十两。但是麻烦在后头:限期一月破案。

董超、薛霸出得衙门,相互一合计,董超道:“后谢那五十两是不能要了。”薛霸道:“你看得倒松快,依我说,是死期到了呢!”董超、薛霸接着齐声说道:“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啊!”

马老识途,人老慌路,二老揣着银子,一步一步瞎走,无意间也只能往曹州府跑。这一天来到观城,正是大热的天儿,暑气蒸溽,酷日逼侵,眼见路边有株大柳树,有个长髯翁正拎着壶酒,在树荫下独酌。董超、薛霸上前揖了揖,也就树荫底下席地而坐,那长髯翁非但让了座,还给斟了酒,随口问讯往来去留,俩老捕快俱将前情说了。“那么贼捉得到么?”长髯翁问。

“叫我二老去向哪儿捉去?”董超道。

“那么二位意欲何为呢?”

“不过是逃死罢了!”薛霸道。

长髯翁掀髯而笑,道:“那盗匪不是别人,正是在下。今日既然相逢共饮,便是友朋,怎敢因案害公等白发投荒呢?不过我干下这桩买卖,家人实不知情,还请二公不要声张,惊动了邻里。”于是李纯彪带着俩捕快回家告辞,顺便遣徒儿孟七“走一趟洛阳”,孟七就是在这个时刻离开李纯彪的,而且他从此再也没有回过观城。算一算,二人朝夕相处,不过一年的辰光。

至于跟家人告别的说词,李纯彪像是早就预备下了:“这二位临淄来的朋友邀我去游历游历,看一笔生意,能有个百把两银的利头。我快则兼旬、慢则一月,去去就回。”这穿窬越货属于重罪,尤其是太岁头上动土,抢进了尚书爷的老宅,李纯彪怎么有把握“去去就回”呢?

可果不其然:尚书家的公子和闺女在大堂上一眼就认出了这蓄长髯的“恩公”,居然双双落跪,泪眼婆娑地向县太爷请命求饶。那年头儿的县太爷吃不吃权贵子女请托的这一套呢?你看咱们这年头儿就知道了。

《清朝野史大观·清人述异·卷下》里有一则《李胡子》,也记载了这李纯彪的事迹:“是时女公子已出阁,适归母家,恍惚忆群盗入室时保全其节者为李胡子,告知公子,公子亦忆被执时一长者呵止群盗,得免于死。急谒宰述其事,属勿加刑。宰亦高其义,第按名捕八人者骈戮于市,而李得释,公子感其保全之德,厚赠以归焉。”

这段话大体得其实,只有一点:李纯彪其实并没有出卖同伙盗匪,那八个人也没有因为这个案子而明正典刑,这是说故事的人想给人一点儿惩恶扬善的教训所施展的手法。咱们妄言姑听就是了。但是李纯彪还真赚到了钱,那公子要谢救命之恩,封赠了“白金十笏”。一笏十两的条块,十笏整一百两。李纯彪出门之前果然没有吹牛。

混江湖要有远见,玩儿政治当然更是如此。根据王天纵的口述回忆:当年教他一定要在鸣皋镇陆合总局学打洋枪的就是孟七,而且孟七逼着他一定要练打双枪——就像李纯彪教导的双刀一样。为什么要成双呢?没人知道。王天纵只说,他因为练习右手射击已经神准异常,懒得练双枪了,孟七一把将枪抢下来,朝自己的左掌心击发了一枪:“不练?那就废了它罢!”孟七这一枪轰出了徒弟日后的功名,可谓惨烈已极。我个人的浅见是他不知道枪击成伤的厉害程度。

至于王天纵,他的远见又是什么呢?

让我们回到萧乾编的《近现代新笔记丛书·辛亥革命·中州大侠王天纵》:“张勋复辟,天纵气愤异常。曾对张钫说:‘我当了十九年山大王,就为的是打满清,参加辛亥革命也是要推翻满清’,张大辫子逆天行事,不打他打谁?”

怎样说这话有远见的味道?我认为王天纵一定早就看出来:中国人一旦袪除五千年帝制,骨子里要干掉的还不过就是非我族类之人——这话即便到了今天还是政治场上的金科玉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