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方观承·儒行品

方氏一门三大臣,要从一个人的故事说起。

乾隆十三年三月,方恪敏公观承由直隶藩司升任浙抚,在抚署二门上题了一联:“湖上剧清吟,吏亦称仙,始信昔人才大;海边销霸气,民还喻水,愿看此日潮平。”这是有清一代督抚中文字最称“奇逸”者。

嘉庆十八年,也是三月,方观承的侄儿方受畴亦由直隶藩司升浙抚。这个时候,方观承的儿子方维甸已经是直隶总督了。人称方观承是“老宫保”,方维甸是“小宫保”。早在嘉庆十四年七月,方维甸也就以闽浙总督暂护浙抚篆。数十年之间,父子叔侄兄弟三持使节,真是无比的殊遇,于是方维甸在父亲当年题联的楹柱旁边的墙上又补写了一联:“两浙再停骖,有守无偏,敬奉丹豪遵宝训;一门三秉节,新猷旧政,勉期素志绍家声。”还在联后写了一段长跋,记叙这桩家门幸事。

方氏一门三大臣,要从一个人的故事说起。一个人,一支笔,其余全无依傍。

话说杭州西湖东南边有座吴山,不知打从什么时候起,出了个卖卜的寒士,人称方先生。方先生年岁不大,可是相术极准,颇得地头儿上的父老敬重;也因为相术准,外地游人不乏冲他去的,地方上的父老就敬重得更起劲儿了。

约当此际,杭州地界上有个姓周的大盐商,生平亦好风鉴之术,遇上能谈此道的人,无不虚怀延揽,专程求教,搞到后来,由于求速效,没有时间和精力穷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只好跟一个号称“五百年来一布衣”——赖布衣嫡传的第十六代徒孙学技。赖布衣是宋徽宗时代的风水大师,实为天下名卜,一脉师承到了清初,算算真有五百年。传到这不知名姓的徒孙,宣称保有赖布衣的一身布衣。这身破布衣,也是五百年前古物——可见人要是出了名,就连死后,身上的东西也会多起来。

且说这周大盐商殚银三万两,跟着赖布衣的十六代徒孙学成“随机易”——看了什么,无论动静,只消心头有灵感,都能卜,人们称道他门槛精到,未必是要巴结他有钱。他真算出过一件事,据说救了一整条船队的盐货,还有几百条人命,功德极大。

周大盐商有个女儿,做父亲的从小看她的相,怎么看,怎么看出个“一品夫人”的命来,于是自凡有上门来议婚的,一定左相右相、上下打量,总一句话打发:“此子同小女匹配不上。”如此延宕多年,女儿已经二十多岁了,却没有一个凡夫俗子有一品大员之相,能入得了周大盐商之法眼的。

有那么一回,盐商们一同到庙里行香,遇上大雨,来时雇的没顶的轿子行不得也,只好盘桓于寺庙左右,正遇见方先生的卜摊。周大盐商自然不必花钱问卜,可他一眼瞧出这卖卜郎中骨骼非凡,又见他转身走出去一段路,更觉此人奇伟俊逸——原来方先生每一步踏出,那留在地上的脚印都是扎扎实实的“中满”之局,也就是今天人称的“扁平足”了。

周大盐商大乐,确信为贵人,上前问了年庚籍贯,知道方先生中过秀才,入过泮,有个生员的资历在身,而且未婚,年纪也同自己的女儿相仿佛,益觉这是老天爷赏赐的机会,而且秀才是“宰相根苗”,岂能不礼重?遂道:“先生步武严君平后尘,自然是一桩风雅之事,不过大丈夫年富力强,还是该锐意进取,起码教教书,启蒙几个佳子弟,教学相长,不也是一桩乐事?”

“步武严君平后尘”,说的是汉代蜀郡的严遵,汉成帝的时候在成都市上卖卜,每天得钱百文,足敷衣食所需,就收起卜摊,回家闭门读《老子》。后来著有《道德真经指归》,是大文学家扬雄的老师,终其一生不肯做官,活到九十几岁。

周大盐商用严遵来捧这方先生的场,可以说是极其推重了;方先生也知音感德,谦词道谢了一阵,才说:“我毕竟是个外乡人,此地也没有相熟的戚友,就算想开馆授业,也没有代为引荐的人哪!”

周大盐商即道:“方先生果然有意教书吗?我正有两个年纪少小的儿子,能请方先生来为我的两个孩子开蒙吗?”余话休说,方先生欣然接受了。周大盐商亲自备办了衣冠什物和一些简单的家具,很快地就把方先生延聘到家里来住下了。过了半年,发现这方先生性情通达,学问书法俱佳,周大盐商便展开了他早已预谋的第二步计划——重金礼聘了媒妁,纳方先生为赘婿。

尽管风鉴之术有准头可说,周大盐商却怎么也没料到自己的命理也该照看一下——这一对新人才合卺不多久,他自己就得急病死了。偌大一份产业,全由长子继承下来。

周家的长子生小就是个膏粱子弟,根本看不起读书人。父亲一死,就不许两个弟弟念书了,还说:“学这套‘丐术’做什么?”方先生在房里读书,新娘子也数落他:“大丈夫不能自作振发,全仗着亲戚接济也不是办法。连我这个做老婆的也着实没有颜面见人呢!”

方先生脾气挺大,一听这话就过意不去了,转身要走人,听他老婆又道:“我是奉了先府君之命,必得终身相随侍,这样说哪里是有什么别的意思呢?只不过是要劝夫子你自立。今天你就这么一走了之,又能上哪儿去呢?”方先生仍止不住忿忿,说道:“饥馁寒苦是我的命,然而即便是饥馁寒苦,也不能仰人鼻息,如今不过是还我一个本来面目。至于上哪儿去么——天地之大,何处不能容身?”尽管他的妻子苦苦哀求,方先生还是负气,竟然脱了华服,穿上当初卖卜的旧衣裳,一文钱不拿,就把来时随身携带的一套笔砚取走上路,可谓绝尘而去,了不复顾也!

身上没有半文钱,就真是要行乞了。方先生打从杭州出发,也无计东洛西关,也不知南越北胡,走到山穷水尽,连乞讨也无以自立的时候,已经来到了湖南嘉禾县的境内。面前一座三塔寺,让他兴起了重操旧业的念头——还是卖卜。

卖卜的这一行门道多、品类杂,遇有行客商旅稠密之处,便自成聚落,大家都是通天地鬼神的高人,很少会因为抢生意而彼此起衅的,方先生在三塔寺就结交了一个看八字的郎中,叫离虚子的。这离虚子与方先生往来,彼此都感觉到对方的人品不凡,特别来得投契。

有一天,离虚子趁四下无人,要了方先生的八字去,稍一推演,便道:“阁下当得一品之官,若往北去,不久就可以上达公卿了。我推过的命多了,阁下这个命格是十分清楚的,决计不会有错谬。”方先生应道:“承君美意,可是没有盘缠,我哪儿也去不了啊!”离虚子道:“这不难。自从我来到此地,多少年积累所得,也有十几两银子,都交付阁下了罢!十年之后,可别忘了兄弟我,到那时阁下稍稍为我一揄扬,我就有吃喝不尽的生意了。”方先生道:“真能如公所言,方某如何敢忘了这大恩大德呢?”

方先生有了川资,搭上一条走漕的粮船来到了天津。钱又快用光了,听说保定府有个卖茶的方某人,生意做得极大,方先生想起了这人还是个族亲,就盘算着:何不暂时上保定去投靠,先混它个一时温饱,再作打算呢?没想到他后首刚到保定,就听说那族亲已然先一步歇了生意,回南方去了。方先生于是栖栖然如丧家之犬,遇见三两个同乡,人人都是措大,谁也没有余裕能帮助他。所幸有人看他入过学,能写几笔字,给荐了个在藩署(布政使司衙门)当“帖写”的差事。

藩署是个公署,掌管一省之中吏、户、刑、工各科的幕僚都在这一个衙门里办事。而所谓“帖写”,不过就是个抄写员,替衙门里掌管案牍文书的书吏誊录档案而已。一天辛苦挥毫,赚不上几十个制钱,仅敷糊口而已。

屋漏偏逢连夜雨——才写了几个月的字,方先生又染上了疟疾——这个病,在当时的北方人眼中是个绝症,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倒亏得他那小小的上司书办怜恤,拿了几百枚制钱搋在他怀里,趁他发热昏睡之际,雇了几个工人给扛出署去。工人们也懒得走远,一见路边有座古刹,便把方先生给扔在廊庑之下了。

当时大雪压身,热气逢雪而解,方先生烧一退,人也清醒过来。一摸怀里有铜钱,知道自己这又是叫人给掷弃了,叹了口大气,不免又怀着一腔忿忿,勉强向北踽踽而行。

不多时,已经来到了漕河边儿上,雪又下大了。方先生脚下认不清道路,偏在此时又发起寒来。只一个没留神,竟扑身掉下河里去,眼见就要冻僵。也是他命不该绝——此际河边一座小庙里有个老僧,正拥坐在火炉边打瞌睡,梦见殿前的神佛告诉他:“贵人有难,速往救之!”老僧睁开眼,赫然瞧见远处河心之中蹲伏着一头全身乍亮精白的老虎。老僧揉揉眼,再走出庙门几步,发现河口上那白虎早已经没了踪迹,河沿儿上不过是趴着个看来已经冻馁不堪的贫民。

由于不知此人是生是死,老僧也犹豫着该不该出手相救。未料这时殿上的神佛又说话了:“出家人以慈悲为本,见死不救,你大祸就要临头了;可要是救了他呢,你这破庙的香火就快要兴旺起来了。”老僧听见这话,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当下有了精神,便将方先生扛进庙里,脱去湿衣,温以棉被,烧上一大锅姜汤灌喂,方先生终于醒了。老和尚自然不会把神佛的指示说给方先生听,却殷殷地向他打听来处和去向,弄清楚这是个落魄的儒生,益发地尊敬了,又给换上一套好衣裳,算是收留了他。

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老僧对方先生说:“先生毕竟是功名中人,而此地却无可发迹。老衲有个师弟,是京师隆福寺的方丈,与王公大人们时相往来,那儿倒是个有机缘的去处。老衲且修书一封,另外再奉上两吊钱的盘缠,送先生登程,还望先生能在彼处得意。”

方先生倒没忘了离虚子的吩咐,自是欣然就道。来至隆福寺,见那方丈大和尚志高器昂,非俗僧可比,心上的一块大石头也就落定了,颇觉此处的确是个安身立命之所。大和尚人很干脆,拆开书信略一浏览,即对方先生说:“既然是师兄引荐的,就暂请至客舍安顿,住下来,不必见外,寺中蔬果饘粥,足可果腹。如此等待机缘也就是了。”方先生这一向过的就是得食且食、得住且住的日子,唯独身上没那么一件像样的衣服,是个苦恼。他总牵挂着:万一夤缘有所遇,却没有一套见得了人的衣冠,岂不大惭形秽?

倒是有个眼尖的和尚说:“看先生书法俊秀超凡,何不就在寺前摆个摊子卖对联?日久天长,必有积累,换几件冬夏衣衫,是足够的了。”于是卖卜的成了鬻字的,居然买字的顾客源源而来,远胜于问卜的收入。方先生一天可以赚上好几百个制钱,算一算,一个月居然挣得上几两银子。

当是时,偏遇上皇太后要还一个愿——倩人大书《妙法莲华经》百部,施舍给天下名山,作大功德。皇上就下令翰林院自修撰以下,举凡编修、侍讲、侍读学士,人人写出个款式,向太后呈览;合格的,便要专责委差,写这一百部佛经了。

兴许是翰林院的爷们儿不愿意伺候这个差使,故意写得不怎么像样;又或可能是太后别有一份自出机杼的眼力,怎么也看不上馆阁诸公那种黑大光圆的字体,居然没有一家的书法能称旨的。太后也不将就,遂命诸王公“在外寻访”。

有个王爷,与隆福寺大和尚是交好旧识,知道寺中有写经僧,便把这事委了大和尚。大和尚集合所有的写经僧人试写经文晋呈,太后还是不满意。这一下麻烦了,太后催王爷,王爷逼和尚;催逼急了,一个寺僧给出了个主意:“何不请方先生试一试手呢?”大和尚猛摇头,道:“这不过是卖春联的字法,怎么能入太后的眼呢?”那僧人答道:“除了方先生,隆福寺也没有旁的人了。既然没有旁人能交差,卖春联的好歹也是一体,让方先生试一试,至不济也不至于得罪罢?”

方先生试写一帖晋呈,不料太后大喜,传旨“速召此人入宫”。那王爷则亲自到寺来迎接,大和尚惶然失措,赶忙为方先生准备了行装,送入宫去。一百部《妙法莲华经》书成之日,皇上亲自看了,还特别请示太后:是否满意?太后的说词却大出朝中君臣之意外。太后说:

“朝廷里的大臣们,不是没有写得比他好的,可皇上要知道:‘福分届满,即无功德’——这个嘛,从一个人的字上是看得出来的。然而此人之字不同,一眼就可以看出他积德深厚,后福无穷。眼前,他是孤苦伶仃一个人,将来必定是个正直大臣,有功于国,这,从他的字上是看得出来的。此人的字在嶙峋露骨之中并不寒薄,是以波磔点捺之处可见浑厚多力——皇上可以给他一个官做。”皇帝奉懿旨,召见了方先生,钦赐举人出身,先在京师的部里找着一个司官的缺,给安插上,随后“遇缺即补,一岁三迁”,其知遇之隆,可谓有清以来所仅见。

方先生最不凡的一点是:即便发达以后,他还没忘了糟糠之妻。一旦任官得意,便立刻修书一纸到杭州,要将妻子接进京来。那周大盐商的女儿却是回信说:“妾自夫子去后,心向空门,今以习静,自维不能相夫子。如念结**,置媵可也。”方先生得书之后也不强求妻子履行同居义务,也不再婚,索性耗着。

方才说过这皇帝看上方先生的忠诚朴实,对他推恩甚厚,有“遇缺即补,一岁三迁”之势。不到十年,当上了直隶布政使,又过了没多久,升任总督。那位离虚子果然接到总督的手札,来京一会,经过方先生几度揄扬赞赏,离虚子的术数修为可谓声动海内,非但获重资报赏而去,日后的生意当须是做不完的了。

至于漕河边上的救命老僧,的确也有如神佛所预示的那样,由于方先生亲自前往祝祷之故,朝中文武百官风从景行,都跟着前去争献寿仪。这一下非但香火鼎盛,还有地方父母给重修庙宇,好事的捐建了“孤独园”,专事收养流民。不徒此也,正因为方先生以流民之身竟然当上了一品大员,这个近乎神话的真实经历使全国上下兴起一片抚辑贫民的风尚和诸般济苦救难的作为。有设置义学的,有广开留养局的,至于开田通渠、修桥补路的,更是所在多有,不一而足。

也正因为方先生是南方人,还由此而大大地推动了原先就由南方传移到北方来的一些产业。比方说种棉。方先生看北方人不习于此道,遂广为招募南方具有生产力的百姓到北地做技术顾问。此外,他还有一个特别的贡献是对官僚体制内部的改革;当方先生还在保定藩署干“帖写”的时候,因为身在整个官僚体制的最底层,深知各级衙门里的“吏”——也就是各种事务官、幕僚等——借着某些公文书格式之不能统一而钻漏洞,上下其手、串通作弊的情事。于是推动了公文改革,“官文书皆颁订格式,有上下肃清之功”。

政绩愈著,宠眷愈隆,也就愈有入觐面圣的机会。有一回皇帝问起家中情况,很讶异方先生居然没有子嗣,方先生再将详情首尾据实奏闻,皇帝居然亲自降旨召夫人进京团圆——这就不得不来了。一品夫人见了方先生之后,一再拜劝:“我来,是应君之命;可是马齿徒长,没有生育的能力,仅能主持主持家务罢了。夫子还是另外纳个妾,另作生养儿女、传宗接代的打算。”方先生不听这一套,结果还是皇帝以江南织造局进献的一名宫人打赏;这,依然是不能拒绝的,方先生也因此有了个儿子,日后也做到了巡抚的官。至于苦尽甘来的周氏女,特颁“一品夫人”衔额。此女真正的识见,是在不肯为方先生生养儿女上;因为当年是招赘成亲,就算生养了儿子,还得姓母家的周,不能继承方家的香火。方先生自己也是直到儿子出生取名之时,才想起他那一品夫人用意的深刻。

方先生——有人说就是方观承,其子方维甸,与父亲并称为老小二宫保。不过对照方观承本人的行状与袁枚的《随园文集》所载者,并不相同。行状传记所述,很难鼓舞穷酸寒士上进。因为人一旦混到有人给写行状传记之际,已经不够孤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