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幕南尘沙静

“当我在南山下战胜匈奴右贤王的时候,我心里面一直以为,我是为了你而战的,是我赢得了你……可是,我只是一个骑奴,必须将赢来的爱情拱手让给自己的主人平阳侯。这令我耻辱,也令我奋发。”卫青长叹道,“离南山比武那一天,已经隔了十七年岁月的烟尘,好在,我终于没有错过你,我们还有一个平淡、恬静而温暖的未来。”

“这桩婚事,将是天下所有人的谈资。”

“对此我毫无畏惧,那么你呢?”

“从十一岁开始,平阳公主就不再理会别人的议论。”

一 吉儿之恨

元朔三年(公元前126年)。

一年一度的春宴又开始了。

新近由武帝命人花了重金整修过的上林苑,以其壮观的气派、盛大的场面和美轮美奂的风格,令所有前来赴宴的王公贵族们咋舌不已。

观景台一共六层,所有嫡系的皇族,坐在最高层,一面饮酒聚宴,一面俯瞰长安春色。

与往年不同,今年的春宴主持人,不再是那个意气消沉的陈阿娇,而换成了高挑秀美的卫皇后。

她春风满面,容光焕发,相貌依然如十几年前,有一种纤瘦宁静的美。但身上那种和卫青气质相通的孤傲感,却已经**然无存。十几年深宫生涯,将这个从前神情忧郁的女奴,变成了一个圆稳的、城府极深的、为人热络的中年贵妇。

她的两个姐姐卫君孺和卫少儿,这两位新近闻名长安的朝廷命妇,受到皇后的邀请,也来到了观景台的六楼。

南边的一个角落里,平阳公主倚坐在曲廊边,遥遥看着卫氏姐妹盈盈说笑,感慨良深。

从前的武帝皇后陈阿娇,已经在几年前因为巫盅之事被废,如今幽囚在长门宫中,过着以泪洗面的孤独生活。

比起家系贵重的陈阿娇,卫氏三姐妹,十几年前不过是平阳公主府里签着卖身契的女奴。那时节,卫君孺侍候平阳公主梳洗,卫少儿管理公主府的各类首饰,而卫子夫是个为客人佐酒的歌女。

现在呢?

出身侯门的陈阿娇,因为性格娇纵而幼稚,在宫中任由女巫楚服设坛祝诅,被打入冷宫。受她这桩奇案牵连而死的人,至少有三四百名。

卫子夫却成了太子的母亲,大汉的皇后。

人的命运,真是难以预料。

“长公主。”一群贵族女眷打着招呼,从她面前经过。

平阳公主有些落寞地站起身来,持着酒杯,俯瞰下面练武场,那些年青的侯爷和上将们正在比赛骑射,卫青也在其中。她一眼就看见了他的蓝袍,但她却有些慌张地移开了眼睛,似乎这片刻的凝视,也会暴露出她内心的秘密。

她独自踱步来到观景台的一角,赏看着城墙上的游春人群,越发觉出了自己内心的孤寂。

“长公主。”一个平静的女声在呼唤她。

“唔。”平阳公主不经意地回过头来。

出乎她的意料,身后的人,竟然是卫青的妻子赵吉儿,她穿着一袭浅粉色的轻纱,越发衬出了面容的憔悴,又黑又大的双眸空洞无神,正缓缓向栏边走来。

“有什么事吗?”平阳公主的声音意兴阑珊。

虽然是卫青和赵吉儿的媒人,但她从来不愿和赵吉儿交谈一句话。而每次相遇时,赵吉儿也总是将下巴高傲地扬起,眼睛里射出冷厉的光芒,她是否真的知道什么?年轻的她,也发现了一种存在于卫青和平阳公主心底的沉积多年的秘密吗?

赵吉儿掩住了身后的屏风,沉默着,一双飞扬而美丽的眼睛,久久地打量着平阳公主。

忽然间,赵吉儿别转了脸:“你老了,长公主。”

“是的。”平阳公主沉静地将脸转向栏外,“孤已经三十六岁,儿子们都快要成年了,孤怎能不老?”

“可是,你仍然和年轻时一样美貌非凡。”虽然是夸奖她,但赵吉儿的声音里,似乎并没有含着什么赞颂之情,相反,她的齿缝里吐露出嫉恨的气息。

“多谢卫夫人的称赞。”

“女人只有在某种情形下,仍然能保持年轻时的美貌。”赵吉儿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吐露道,“那就是,她在爱。”

平阳公主没有回答,她的脸颊边,年轻时有棱有角的线条,已经变得柔和,看起来更显出独特而秀逸的气质,一如卫青所说,她有一种沧桑的美,在少女娇嫩的脸颊上,永远找不到那种深沉的魅力。

“我……恨你。”赵吉儿的声音有些凄凉。

“为什么?”

“你还记得四年前,同样是春宴的时候,同样在这观景台……我一个来自偏远属国的庶出的王女,一个足不出闺门的见识短浅的少女,一个怀着可笑的爱情梦想的丑陋女孩,竟然有幸和大汉最尊贵的长公主对话吗?”赵吉儿的声音里似乎渗入了泪水,她有那样深那样重的怨恨。

“那一天,你正在观赏长安的少年们射箭。”平阳公主静静地接过她的话。

“他们一个个都是那样英俊、勇敢、气概非凡、性格开朗。”赵吉儿叹道,“本来,身份低微、相貌平凡的我,只要有幸得到他们中的一个普普通通的羽林郎,已经十分满足。可是你,平阳长公主,却用煽惑的语言,激励出了我那深深收藏着的野心。你知道吗?你动情描述的言语,**着我,**这个可怜的女孩,去奢望她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得到的东西。你的声音使我注意到了,练武场上,卫青那英雄盖世的背影……”

“他的背影能够打动一切女人。”平阳公主的声音依然平静而真挚。

“于是噩梦开始了,我怀着热烈的心情,怀着一个少女所有的**,去爱上了一个英俊、骄傲、冷淡、不凡的名将。”赵吉儿开始哽咽。

平阳公主没有回头,淡淡说道:“能爱不好吗?孤的这一辈子,都在强制着自己,不能爱,不敢爱……”

“你尝过爱而不得的滋味吗?”赵吉儿悲伤地说道,“你没有。因为你遇见的男子,都为你倾倒。而我,一个在寂寞的宫廷里长大的怀春少女,第一次来长安城,就遇上了那样性格复杂而魅力非凡的人物。我爱他,怀着深挚而绝望的心情。我愿意为他献出一切,包括生命……可是,他不需要。”

赵吉儿转身伏在栏边,勉强压制着自己的大恸,但那抽搐的肩头,流露出一种无法遏制的绝望和凄楚。

平阳公主终于无法平静,她扭过了头,向赵吉儿身边走了两步,眼睛变得潮湿:“赵吉儿,我一直……怕伤害你。”

“自从你将卫青的影子放在我心中的那一天起,自从你强迫卫青娶我为妻的那一天起,你就已经在伤害我了。”赵吉儿无力地倚住屏风,“长公主,我真的恨你,你和卫青,是同样出色的绝代人物,世间只有你才配得上他,也只有他才配得上你。可是,你竟然将平庸的我,嫁作卫青的妻室,将我送入了注定处境凄凉的婚姻……呵,从新婚之夜起,我就常常独守空房,一年中见不到他几面,能与他笑语盈盈的时候,屈指可数,明知道他心里有你,却总是怀着一丝侥幸心理,想用自己的真情打动他,然而他越是勉强地对我温柔,我越能从他的眼睛深处看见你……这一切,让我情何以堪?”

“你错了,卫夫人,你已经为他生下了三个儿子。”平阳公主轻轻将她搀扶住,“他是那样疼爱这个新生的孩子,他的心,已经被这个家庭留住。”

穿着粉色轻纱的赵吉儿,一脸的苦笑:“是你错了,长公主。卫青的心,永远不会被这个孩子、这个空洞洞的家留住。甚至在他的书斋里,还收藏着你的画像。”

“我的像?”平阳公主大为诧异。

“是的,是他亲笔描摹的八张《平阳公主行在图》,有你骑马、射箭、打猎、读书、谈兵、送行、醉卧、哭泣的形象,都被小心地收在他的书架里。卫青深夜读书时,常常会独自翻出来检看,对着你的小像微笑。”赵吉儿再次流下了冰冷的泪水,“他是寂寞的,我能感觉出来,只有在思念你的时候,他的脸上才会流露出温柔和欣喜。”

一阵长风吹来,送来了桃花独特的芬芳。

平阳公主无力地松开了手,泪水像星星一样布满了她格外白皙的面庞:“我已经尽了力,我远远地避开他,几年不和他见面,也不接受他送来的战利品,不回复他写来的信件,所有他可能出席的宴会,我都加以回绝……我还能怎么办?吉儿,你告诉我,作为一个中年妇人,我宁愿独守一份平淡和寂寞,也不愿意拆散他的美满家庭。”

“我不怨你。”赵吉儿愤愤地扭过了脸,“我只恨你当年的误导,你让我痴心妄想能打动一颗坚如磐石的心灵,你想用平凡的空有一张娇艳的脸的我来取代气质独特的你,去赢得卫青的感情……你知道吗?卫青是一辈子只能爱一次的人,那一次的爱,他全部交给了你,没有残余一点一滴给我……”

“对不起……”平阳公主的声音陡然变得低沉而抑郁。

“这不是可以抱歉的事情。”赵吉儿用长袖拭了拭泪,冷淡地回答道,“我来这里,只是想告诉你,我恨你,永远。直到我死,我都不会原谅你对一个无知少女的诱导,你毁了我全部的爱和生命,平阳长公主。”

她匆匆站起身来,拂袖而去,留下一个僵硬冰冷的背影。

平阳公主凝视着赵吉儿依然纤细美好的腰身,心下觉得无限惆怅。

楼下,射猎的人群爆发出一片叫好声,他们簇拥着一个白袍少年,鹄的上,十支长箭整整齐齐地插在红色靶心。

平阳公主认出那少年是卫少儿的私生子,叫霍去病,因为是皇后的外甥,所以他今天也被邀请来参加宫中的春宴。

出乎众人的意料,霍去病的骑射才能比起舅舅卫青来,竟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听说这个孩子的性格也十分倔强,他的养父陈掌恳求他跟随自己姓,而霍去病却骄傲地拒绝了,他只承认那个身份低微、人生坎坷的从未见过面的生父霍仲孺。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三五年,信哉斯言。

平阳公主心下感叹着,惊奇地发现,这个相貌粗犷的少年,有着和舅舅风格迥异的开朗和活泼,以一个私生子的身份,挤在无数显贵少年之中,霍去病却隐隐有领袖群伦的风采。

卫氏,是怎么样不凡的一个家族啊。

它竟然会绵绵孕育出这么多绝代佳人和英雄少年。

二 良慰我怀

这一个早晨,和以前的每一个早晨并没有什么不同。

晨露打湿了平阳公主府的朱红色大门,两边灰黑色的上马石,已经被踩磨得十分滑腻,深深的门洞里,阴影下生长着几丝青苔。

平阳公主命人牵出火龙马来,纵身而上,挥鞭飞驰,习惯性地将一群府里的侍卫远远抛在身后。

前面,就是初夏的灞河,柳树的浓荫下,河波微皱,闪着绿幽幽的光泽。

自从过了三十五岁,平阳公主深居简出,拒绝了长安城几乎所有的宴游,只偶尔接待一些相熟的朋友,此外,她每天清晨都要沿灞河畔骑马二十里。

她一直奔驰到灞河的廊桥边,才停下了马。

将火龙马系在河边,平阳公主独自往廊桥上走去。

一个三十八岁的妇人,子女都离开了自己,远居河东郡,丈夫又在十几年前离弃了她,虽然贵为公主,虽然满门宾客,虽然对朝中的局势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但任凭什么,都浇灭不了她心中的孤寂。

这么多年来,只有青青的灞河柳,一直忠诚地陪伴着她。柳树那深碧色的荫影,遮挡了她生命中的所有空白。

平阳公主持着马鞭,倚在桥栏上,沉默地俯瞰那薄丝绸一般的浅绿河水,过了很久,她才猛然惊觉,身后不远处,正有一双忧郁的眼睛在凝视着她的背影。

她眼角的余光扫视到了那人的身影,不禁全身哆嗦。

“卫青……”平阳公主的声音低不可闻。

“平阳……”卫青从廊桥下面走了上来,三十二岁的他,越发显得瘦削挺拔,刚毅、沉稳,有一种大将风度。

平阳公主缓缓转过了身,透过充满泪水的眼睛看去,只见卫青穿着一身半旧的蓝色布袍,腰间扎着一条又宽又长的灰蓝色丝绦,素朴而飘逸。那张常常在梦中出现的脸上,仍然显得有些冷漠,但与几年前不同的是,卫青的肤色变得十分黝黑粗糙,他从前还称得上俊秀的面容,现在则有一种浸润入骨的沧桑感,他深黑色的眼睛里,也深藏着无数风霜。

今年,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的春天,卫青立下了震砾天下的壮业。他带领三万骑兵,从高阙出关,从一条漠上的偏僻秘道,直取右贤王定居的平城,右贤王虽然有所军备,但却想也没有想过,车骑将军会以这种绝无可能的速度,带大军围住他的首城。

那夜,平城中歌舞正浓,一片升平气象,匈奴骑兵们,三三两两地在帐中喝酒聚赌,上司告诉他们,汉兵在半个月后,才会来到城下。

而此时,满面沙土灰尘的汉兵,经由已故云中太守魏尚发现的那条古道,子夜奔袭,身穿红色战袍的他们,像深红色霞彩一样,笼罩了高大陡峭的平城。

汉兵们攻陷了每一座城门、每一间军营、每一条街道,措手不及的右贤王连夜奔逃,他的身后只仓皇跟随了几百名骑兵和一个爱妾。

平城沦陷,十几名右贤裨王被俘虏,一万五千余匈奴军民成为阶下战俘,百万只牛羊家畜被一路运回关中。

卫青引兵返回,还没有到达边塞,武帝已经命使者带了大将军的印绶,就在军营中拜了将,卫青,成为开汉继韩信之后的第二名大将军。

高阙之功,震动关中。

武帝狂喜之下,一连封了包括卫青的三个幼子在内的十四个有功之臣为列侯。

卫青的成功和飞黄腾达,从此成为天下所有有抱负的平民少年的最完美的人生理想的范本。

此刻,卫青几乎没有停顿地大步走来,在平阳公主身前不远处站住了。

他深深地俯下了头,凝视了一会她那张未施脂粉的脸,过了很久,他才伸过手去,轻轻握住她鬓边的一绺头发。

平阳公主闭上含泪的眼睛,一任那张粗糙而温暖的手摩挲着她的头发和面庞。

“平阳,”她听见他用越来越嘶哑低沉的声音说,“你长皱纹了,知道吗?”

“我已经三十八岁了。”平阳公主听任自己的眼泪漫过面颊,“旧日名扬天下的美丽,已经被皱纹侵吞得黯然失色。卫青,你来得太迟了。”

“不,我热爱这些细碎的皱纹,它们磨灭了你过于骄傲和刚强的棱角,也暴露了你内心的思念和感情。平阳,我来得并不晚,塞北的风沙即将平息,我前来追求一个从少年就开始了的梦想,我需要知道你的答案。”卫青热烈地看着她,唇边竟然流出了一丝微笑。

“我的回答是,不,不可能。”平阳公主缓慢而坚决地挣脱了他的手。

“给我一个解释,平阳。”

“我老了。”

“如果让我选择,我宁愿选择三十八岁而不是二十一岁的你。”卫青跟在她的身后。

“你已经有了美满的家庭,你的妻子,你的三个儿子,都热爱并崇拜你。”平阳公主向桥栏边走了两步,继续俯瞰河水,“他们比我需要你。”

河水里很快就出现了两个人的倒影:“不,你一直就知道,我生活在深深的失望之中。为了漠北的战事,为了实现你我少年时的壮志,我努力克服着自己感情上的失落和痛苦。现在,一切都已经过去,失去战场的将军,还不如一个农夫。我前来寻求生命最后的慰藉和爱,如果得不到它,此生,我将会作为一个行尸走肉,怀着一颗粉碎的心,出入在长安的朝堂上,其作用还不如一个木偶。”

“你的妻子需要你,卫青。”

“为什么要不断延长这种谎言和欺骗?多年来,赵吉儿和我一样,生活在巨大的痛苦中,我宁愿早些结束这场无爱的婚姻,她才二十五岁,有时间去寻找人间的真爱。而我们呢,同样是饱经风尘的中年人,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去犹豫和等待。”卫青的呼吸,掀动着平阳公主鬓边的细碎头发。

“可还有孩子们……”

“孩子们有自己的人生,卫伉他们三个,都承皇恩,赐了侯爵,他们不会再重复父亲那种不幸的少年生活。”卫青再次伸出手去,轻抚着平阳公主冰冷而滑腻的脸颊,“我的事业,因为焉支山的大捷已经走到顶点。此后的人生只有一种幸福……它把握在你的手中。”

平阳公主垂首不语,过了很久,她才轻声说道:“我们已经五年不见了。卫青,你变得这样黑,这样苍老,甚至不像一个三十二岁的年轻有为的大将军,而像是一个百战归来、解甲归田的中年武夫。”

“你也变得格外瘦削和忧郁。”卫青心疼地说道,“我很早就坐在河边等候你,刚才,看见你倚栏出神的背影,那样憔悴,那样落寞……令我觉得心碎。”

“这么多年,我早已经习惯了。”

“我把它带来了。”

“什么?”

“大将军的官封和长平侯的印绶。”

“可笑!”平阳公主红了脸,她咬牙切齿地回答,“相识十七年,你仍然不懂得我!”

“我懂得。”卫青笑道,“但我忘记不了六年前的那个夜晚,你充满讥讽意味的鄙薄回答,说我配不上娶一个公主,因为我没有侯封。”

“所以你要用这种方式来回报?”

“是的,我想告诉你,无论从什么方面,我都拥有了足够的资格,来赢得你的爱情。”卫青收紧了双臂,将平阳公主拥在怀中。

“爱……它不计较资格。”平阳公主凝望着河水中,二人亲密相拥的身影,喃喃说道,“当你还是平阳侯府的一个骑奴时,我就已经爱你了,在我所不知道的心灵深处。”

“当我在南山下战胜匈奴右贤王的时候,我心里面一直以为,我是为了你而战的,是我赢得了你……可是,我只是一个骑奴,必须将赢来的爱情拱手让给自己的主人平阳侯。这令我耻辱,也令我奋发。”卫青长叹道,“离南山比武那一天,已经隔了十七年岁月的烟尘,好在,我终于没有错过你,我们还有一个平淡、恬静而温暖的未来。”

“这桩婚事,将是天下所有人的谈资。”

“对此我毫无畏惧,那么你呢?”

“从十一岁开始,平阳公主就不再理会别人的议论。”

两人相视而笑,这才注意到,廊桥下已经站了一排公主府的侍从,他们都宁静地站在马下,脸看着别处,但他们的神情中,却流出了巨大的同情和欣慰。

作为跟随平阳公主多年的侍从,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她那强自抑制的痛苦和寂寞。长安城中,没有一个贵妇能像她这样,将一份几乎绝望的爱保留十七年。

三 惊世骇俗

事情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复杂。二十五岁的大将军夫人赵吉儿,很爽快地答应了卫青,离开长平侯府独居,但她要求一个侯夫人的名分,卫青有些为难,平阳公主却立刻入宫请求武帝下旨,让赵吉儿终身保有长平侯夫人的封号。

第二个问题是远在河东郡的平阳侯曹寿。

平阳公主和他在过去的五年婚姻生活中,育有二个儿子、一个女儿。

长子曹襄已经十六岁,由于一年多前曹寿从马上摔下来,双腿瘫痪,不能行动,成了个废人,经他奏请武帝,由长子曹襄继承了世袭的侯位。

几个月前,曹襄给母亲平阳公主写来了一封意气风发的长信,告诉母亲,今年正月十五,长安城的比武大会上,他将会正式以平阳侯的名义出现,并且志在夺冠,要将一面崭新的“海内武威”的牌匾,悬挂在父亲和母亲夺取的金匾之旁。

三年没见了,平阳公主格外想念这个由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他离开自己去河东郡的时候还没有发育。

与二弟曹正宏不同,曹襄长得不太像曹寿,见过他的人都说,曹襄宛然是少年时的平阳公主再现,他眉目灵动,相貌堂堂,气概豪迈,所差的,不过他是个须眉男子,更加有棱角,少了母亲的一些纤柔。

曹襄相貌俊挺,性格开朗而有内涵,为人十分有主见,从小喜欢射猎、骑马和刀术,听得来自河东郡的老家人说,曹襄如今射技出众,骑术也臻于精妙。

呵,连自己的儿子都已经十六岁,束发行过成人礼了,平阳公主一想到这里,心下就一阵慌乱。

自己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娇美动人而又任性大胆的小女孩了,做事情更不能像少年时那样随心所欲。

虽说本朝的礼法从来没有限制公主再嫁,但自己并不是寡妇,不是平阳侯的未亡人,她的结发丈夫平阳侯曹寿,尽管如今病废在床,身边也另有其他姬妾,但毕竟是自己名义上的丈夫。

如果自己正式与曹寿离婚,嫁给卫青这个从前的侯府骑奴,将是一件多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武帝也不一定就能够准许。

前面就有一个例子,废后陈阿娇的母亲馆陶长公主,号称“窦太主”的前朝权势最盛的公主,她的丈夫堂邑侯陈午中年弃世,窦太主难耐寂寞,与府中的一个年轻家奴相好。

那家奴叫作董偃,十一岁卖入侯府,跟着少主们读了不少书,相貌格外俊逸,说话儒雅,气度庄重,看起来完全是一个贵族少年的翩翩模样。

窦太主因为与他情长,不愿只将董偃蓄作面首,想正式与他结为夫妻。便恳求了自己的侄儿兼女婿、大汉天子刘彻,要他赏董偃一些体面,武帝应允了,前去太主府上赴宴时,竟然称董偃为“主人公”,还经常将他召入西宫,一起宴游。

至此,董偃才被长安的豪门接受,贵族们都称董偃为“董君”,有一干势利的人,还与他频繁过从。窦太主也打算为董偃向武帝求得一个侯封后,与董偃正式结婚。

尽管如此,正统的宗室和大臣依然不能接受董偃,一次,武帝想召董偃入宫,大臣东方朔,竟然持戟立于殿上,义正词严地说:“皇上,公主再嫁之事,毕竟有逾礼制,何况她又是与一个卑贱的家奴公然同居。皇上如果将董偃召入宫中,就是等于首肯此事,礼制一旦涣散,天下风气必然败坏,国不为国,家不为家。此等大事,不可不深忧!”

武帝当即点头称是,命人将董偃拦在皇宫的正门外,另外找了一个偏僻去处喝了那顿酒。

但从此董偃封侯之事,也就被武帝搁置起来。

因为祖训规定,公主非列侯不能嫁,终窦太主一生,竟然无法与董偃结婚。

而且,由于这件事成了长安城的丑闻后,窦太主总觉得无颜见人,连女儿陈阿娇因为巫盅案被废去皇后头衔时,从前权势熏天的窦太主,因为有愧在心,也不敢对此置一词。

董偃二十四岁时病故,窦太主从此毁妆素衣,上朝当众奏请武帝,要求身后与董偃而不是堂邑侯陈午合葬。武帝哀其情深,下诏准许,一直等到数年后,窦太主积忧而死,她与董偃两人才得以用夫妻的名义,合葬在霸陵之侧。这也算是他对帮助自己登上帝位的姑母最大的报答了。

这件事过去的时间并不久,窦太主棺椁入土时,她的碑文还是平阳公主亲自撰写的,也许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那一天,平阳公主在平时感情并不融洽的窦太主的棺前恸哭甚哀。

虽然贵为公主、权倾天下,也无法得到自己想爱的人,无法与他以一个正式名义出现在天光之下,无法光明磊落地相爱……这的确可悲。

平阳公主一直犹豫着,秋天和冬天很快就过去了,新的一年来了。

卫青一直催促着她,他频频来到公主府,这件事也渐渐被长安的皇族风闻。

大家议论纷纷,说好说坏的都有,有人为他们叹息;有人为他们高兴;也有人说此事大逾礼制,应该重办;还有人骂平阳公主下贱,竟然一辈子都在等候一个旧日的骑奴;更有人为赵吉儿抱屈,说平阳公主夺人丈夫,极为可耻。

昨天,卫青向她下了最后通牒,威胁她说,如果她再不去向武帝要求,与曹寿离婚,下嫁长平侯、大将军卫青,他在今年春天最后一次出关作战的时候,会把自己当一个冲锋的小卒一样,送入匈奴骑兵的刀剑丛中,力战而死,让她到漠北盐碛中去寻找他的尸骨。因为,为了这份艰难的爱,他已经无望地等待了十八年,不愿意再等下去。

平阳公主哭了,答应明天给他一个答复。

此刻,下午的太阳挂在竹林之外,她心事重重地坐在自己的书房中,在仔细地缝一件征袍,袍上,她绣了几行诗:

北风其凉,

雨雪其雱。

惠而好我,

携手同行。

其虚其邪?

既亟只且!

……

让她的心也跟着卫青去漠北吧,从很小时候起,平阳公主就已经向往出漠南,为大汉一战。现在想起来,也许是卫青那胜过常人的少年抱负和骑射绝艺,令她产生了钦佩之情,进而成为爱慕。

正月初三,曹襄该从河东郡封地动身了吧?

他怀着少年人的雄心,想征服长安,想再现母亲和舅舅当年的风采。

平阳公主沉浸在自己的思念之中。

“长公主。”如意忽然轻叩门扉,从外室走了进来。

平阳公主从妆台前抬起了脸:“什么事?”

“您看看这是谁。”如意微笑着,向旁边一闪身。

一个高挑身材、却微微显得单薄的少年站在门前那黄昏特有的朦胧背景中,竹叶在他身后寂寞地摇响,越发衬出他的清秀和俊朗。

平阳公主按不住自己的激动,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怔了半晌,才喃喃唤道:“襄儿?是你?真的是你?”

“是我,是您的襄儿,母亲!”他的声音有些浑厚了,再不像三年前那般清脆童稚。

“你长得这么高了……”平阳公主的视线禁不住变得模糊,她的声音哽咽起来。

“孩儿拜见母亲大人。”曹襄一撩自己的深青色袍角,深深地跪伏在地。

“快起来……”平阳公主一阵慌乱,躬身扶起曹襄,一股带有乳香的气味,在他清洁平滑的发丝上散发着,那是她极为熟悉而亲切的气味,是的,这是她的襄儿,是她生命中最重要也最爱惜的人之一。

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像从前那样,一把将曹襄揽入怀中。

毕竟,他已经不再是个依恋在她怀中呢喃的幼儿,也不是那个对母亲的昔日辉煌和过人的才能崇拜不已的孩童。这个曾经因难产让她痛苦难耐的孩子,他已经是个成人,是个英伟男儿和怀有壮志的少年。

“用过饭了吗?”她像个普普通通的母亲那样,只会询问这些问题。

“还没有。”在曹襄看来,和三年前相比,母亲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仍然温和、美丽、气度高贵,神色中仍然带着一丝忧郁,却少了些让他痛心的落寞,“儿子急着想赶来与母亲相见,只在路上吃了些干粮。”

“那好。”平阳公主欣喜地说,“如意,让厨下备宴,我要和襄儿好好喝一壶酒。”

曹襄的神色却有些为难:“母亲,你……不用忙了。”

“怎么?”平阳公主敏感地发现了他那奇怪的表情。

“孩儿……在城中吃饭。”曹襄低下了头。

“什么?”平阳公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成年的儿子,也要像他的父亲曹寿一样,弃她而去吗?

曹襄坦然地抬起头来:“襄儿离开长安已经三年,很想念母亲,但也想念从前在城中一起嬉游的少年们。”

平阳公主的眼中浮上了一层淡淡的忧伤:“娘知道。他们常给你写信吗?”

曹襄有些不忍心,他扭过脸去,不愿与母亲对视:“明天我会来看你,母亲。”

平阳公主再次吃惊了:“你今晚不回来吗,襄儿?”

“孩儿想住在长安城里。”曹襄轻轻伸出手去,碰触了一下平阳公主眼角的皱纹,“那座从前由父亲建造的侯府,我上个月已经命人打扫了。”

竟然事先没有告诉她。平阳公主扭过脸去,沉默了,她心下有些受伤害的感觉。

“娘。”曹襄有些怯生生地唤道。

平阳公主顿时被他的小心翼翼唤出了无限感伤。她怎么能跟这个三年没见面的孩子生气?三年了,她没有付出一点爱和关怀,却向他要求无限的尊重和依赖,这怎么可能?

在没有母亲的岁月里,襄儿已经自己长成了一个十分有主意的男子汉。他不愿意住在母亲的公主府里,是他已经独立的表现——他现在也是自己有属地和大邑的诸侯了。

平阳公主强自克制住心酸,微笑道:“好,你去吧。明天,娘会在花园中安排宴席,等襄儿来喝酒,顺便也让娘看看你的骑射是不是像他们说得那么出色。”

“好。”曹襄兴奋地仰起脸,“娘,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平阳公主微笑着目送他走出书房,当曹襄的背影消失在竹林外,她的眼泪才忍不住地落了下来。

“娘!”门外,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高大身影忽然又飞快地转了回来。

平阳公主急忙转过了脸,用手背拭去颊边的眼泪:“你怎么又回来了,襄儿?”

“我忘了告诉你,在河东郡,我收到过一封卫大将军写来的长信。”

“卫青?”平阳公主有些震惊,这些她生命中的男人,总在她的视线之外,默默地保守着一些秘密,“他给你写信?信上都说了些什么?”

曹襄沉默了一会儿,才用低沉的声音道:“他在信中向我描述了你们长达十八年的暗恋,并且说塞北的战事即将结束,他不能再漠视自己的感情,和你的孤独。他愿意辞去一切官职,与你退隐山中,共守剩下的岁月……他希望我和弟弟妹妹能够谅解并支持这桩婚事。”

平阳公主克制不住自己心灵和身体的颤抖,她站了起来,在窗前背对着曹襄问道:“那么,襄儿,你同意吗?”

“我赞赏他在感情上的坦**和真诚,也高兴娘能遇上富有英雄气概并且一往情深的卫青。但是……我憎恨他向一个父亲的儿子要求背叛。”曹襄的声音里有一种愤怒。

“那么,你不同意。”平阳公主自言自语一般地喃喃道。

“不,娘,这是你自己的事情,只有你,才有资格、有权利对这桩婚事做出评判。”曹襄走上前来,炽热的呼吸喷在平阳公主的耳边,“我不以为卫青应该向我要求原谅,你们长达十八年的感情,不需要任何人的谅解。人言汹汹,他们在进行着不负责任的恶意议论和批评,言语下面,深深掩藏他们可笑的羡慕和刻骨的嫉妒,娘,你从来不是一个害怕别人议论的人。”

“襄儿……”平阳公主满面是泪。

“娘。”曹襄将刚刚长出胡楂的脸,贴在平阳公主单薄的肩上,他用力拥抱了一下母亲。

“你是个男子汉了。”平阳公主的哽咽里,含着深深的喜悦。

“娘,我只有一个要求。”曹襄像个孩子般撒着娇说。

“什么要求,你说。”

“我想和卫青比赛一次骑术、射术和刀剑,儿子是个自负的人,想看看名震天下的卫大将军,是不是真的有绝艺在身,有过人的勇敢沉毅。”

“这……”

“娘,你答应吗?”

“好。”平阳公主再次从震惊中回复了平静,果断地回答道,“明天上午,我会为你安排这场赛事,今夜,你要克制自己的酒量,好好休息一下。”

夜色早已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门外,纱灯高照,梅影横斜,令平阳公主模糊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个冬夜,那时候,她还是个十一岁的小女孩,也常常在父亲孝景皇帝面前,表现出这种娇昵和自负。

到底是她的儿子。

四 夙世深情

这一夜,平阳公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浆好那件蓝色战袍后,她似乎再也不能入睡,独自在梅花下踱步到深夜,方才迷迷糊糊地和衣而睡。

早晨,第一个来的人,是大将军卫青。

平阳公主在花园草堂里等他,一看见他那双红肿的满是风尘的眼睛,她就知道,这几天,卫青一定是忙着和霍去病、公孙敖他们布策练兵的事情,劳累过度。

这个冬天,他一直和自己的外甥、骠骑将军霍去病一起,在关中进行大练兵。

霍去病的勇武,更在卫青之上,但深沉内敛则稍逊,他的脸上偶尔也闪现出卫家世代相传的冷淡神情。听说霍去病除了军事才能之外,其他方面都很幼稚,更缺乏像卫青那样浓厚的同情心,但武帝偏偏十分宠爱这个和他自己一样擅长狩猎、踢球、喜欢挑战斗勇的少年。

与乃舅更加不同的是,年轻气盛的霍去病似乎根本没有儿女之情,因为他卓越的战功,武帝为他建起了长安城最壮丽的府第,还想为他好好挑选一门亲事,但霍去病却态度激烈地拒绝了,他在上林苑武帝的马队前当着众人豪迈地说道:“匈奴不灭,何以家为?”

还有一个多月,他们舅甥就要率领大军,进行一次行军路线最远的北征,他们将要直捣龙城,与匈奴最后决战。

每每想到这里,平阳公主的心都会融化。

父亲孝景皇帝在天有灵,应当会再次发出兴奋而豪迈的笑声吧?开汉至今,国力越来越强盛,兵威宣布于四海,汉军几乎战无不胜。

“昨天几时睡的?”

卫青笑着,接过如意递上来的热手巾,洗了一把脸,脸庞这才泛出些朝气:“和去病争论到子时才结束,乘兴在山里跑了一趟马,睡下去也不知道时候了,胡乱躺了一会儿,就赶着上你这儿来了。刚才在车里,我倒做了个梦。”

“什么梦?”

“梦见我带大军平定了匈奴,将他们逐出幕南。在窴颜山(按:今蒙古境内)上,我握着你的手,同骑一匹马,谷中风声浩**,绝壁上刚刚新刻了一幅字。”

平阳公主微微红了脸:“什么字?”

“天长地久,世世相守。”

平阳公主红着脸啐道:“还算是有志气的男儿,尊贵无比的大将军,竟然在军中做起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梦。”

卫青慢慢收敛了笑,叹道:“卫青此生,只有两个梦,一个是平定匈奴,六年征尘落定,从前扰边五十年的匈奴,终于被我们逐出幕南,他们的王庭,早已远窜漠北,各个部落也在进行大规模的迁移,这一次我军名为北征,实质上是为了立威,为了有效打击匈奴的有生力量,让他们知道大汉兵威的强盛和战术的高明。从初征那年到现在,六年了,我与匈奴骑兵接战,大大小小何止一百次。我曾经力搏匈奴上将,曾经单枪独匹入阵劈杀七名匈奴千户长,也曾经围过匈奴王的大帐,手握长戟,在雪夜中追杀仓皇逃遁的大单于……”

平阳公主屏住呼吸,听任卫青轻轻捧起她的脸,深沉而真挚地说道:“嫁给我,平阳,我会给你剩下的人生,带来充足的幸福。”

“三十三岁、如日中天的大将军,愿意娶一个三十九岁、美人迟暮的老女人为妻?”平阳公主闭上了眼睛,享受着此刻的亲切,“天下人都会笑话你。”

“我早已告诉过你,在我的眼中,十八年来,你一直在变得更美,更有魅力。”

“再将你梦里,那窴颜山绝壁上的碑刻为我念一遍。”

“天长地久,世世相守。”

“你会为我刻上这句话吗?”

“攻下窴颜山之后,我会亲手写下这八个字,将它变成窴颜山最巨大的摩崖石刻,并为你带回它的拓文。”

“那么……为了这个碑刻,我嫁给你。”

卫青兴奋地跳了起来,上前将平阳公主横抱在怀中。

“等我回来,我们就奏请天子,办一个简朴而欢乐的喜宴。”卫青快乐地说道,“长安最美丽的女人嫁给了长安最勇敢的男人,这本身就值得祝贺。”

平阳公主笑着,刚要答话,眼角忽然瞥见了呆呆站在门前的曹襄,忙推开了卫青,扭脸笑道:“襄儿,娘为你介绍一下,他便是长平侯卫青。”

显然不是刚刚进门的曹襄,他脸上很平静,看不出是喜是怒,礼貌周到地向卫青拱了拱手:“平阳侯曹襄。今天能见到名闻天下的卫将军,觉得十分荣幸。”

卫青却没有立即回礼,他怔怔地看了片刻曹襄,良久才叹道:“平阳侯,你……越长越像你母亲了,像她二十多岁时,相貌、风度、气质、音容笑貌,无一不像。”

“你认识我母亲的时候,她多少岁?”

“二十一岁。是天下人都视为神仙妃子的人物,是个传奇般的人物。”

曹襄微笑了,仍然很有礼貌地问道:“那么,当时的卫将军,喜欢的是平阳公主的传奇和高贵,还是她本人?”

“一直、永远,都是她的人。”卫青也微笑了,在他们二人的微笑之中,刹那间似乎交流了很多东西,“从见到你母亲的第一眼起,她那若即若离的神色和略带傲慢的背影,就永久地保留在我的心中。”

“我知道……可是你知道吗?我第一次来到长安,就是为了她而战,这真是奇妙,当时我只有十五岁,在河东郡顽强地学习骑射才能,没有想到,第一战就是和纵横漠北的匈奴右贤王冒善做对手,并且奖品是平阳公主本人。我胜了。如果我不是一个在平阳侯府填有卖身契的骑奴,我理所应当,应该得到自己最心爱的人。”

“我为父亲的这种行为感到惭愧。作为一个英伟的汉子,一个风度翩翩、名满长安的英俊少年,他曾经在宫中的正月十五比武大会上,夺得过‘海内武威’的金匾,却鼓不起勇气,在南山下的擂台上为心爱的女人而战。”曹襄微微低了一下头,旋即又仰起了脸,“他最后输了,败在他旧日的骑奴手上。”

“不,是他先背叛了婚姻,然后,我才敢于追求自己的爱情。”卫青摇了摇头。

“你错了。”曹襄忧伤的眼睛扫视了草堂内的这一对年龄悬殊的爱侣,“父亲一直是钟爱母亲的,但他在婚后才发现,他真的错了,他竟然娶了一个无比冷漠的妻子,他娶到了母亲的人,却没有得到她的心,那些年他悄悄在外面喝酒,常常到烂醉才回来,母亲,你发现过吗?他连醉了的时候,眼睛里都有泪水。”

今天,这是最大的震惊了,平阳公主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她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难道在那么多年的婚姻中,她一直漠视了曹寿的感情?她曾以为自己掩饰得足够好。

“真的,母亲。”曹襄的声音有些悲伤,“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对我自言自语地说过,襄儿,你知道吗?你的母亲看不起我,她永远不想知道我在想什么,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她的眼睛,总是茫然地看着远处,她在爱着别人,当她睡在我身边、成为我妻子的时候。”

“不……不是这样……”平阳公主抽泣了。

“父亲深爱你。当我们回到河东郡,他仍然按照公主府的布置,给你留了一间房间,那个房间,家里无论是谁,都不许涉足一步。他常常在里面一待就是半天。我十五岁束发的那一天,接到你的信和礼物,父亲喝醉了,带着我走进那个一尘不染的房间,里面放满了你的小像、妆盒和从前的旧物件,他一样样摩挲着,傻笑着,对我说,他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和不幸,都是娶了你,但他不后悔……就在那天晚上,父亲独自骑马,疯狂地在封邑的平原上奔驰,从马上摔下来,全身瘫痪……”

平阳公主伏在案上,泣不成声:“你别再说下去了,襄儿,求求你。”

有些事情,她曾经疑惑过,但经由儿子亲口说出来,她才能真的相信。

这个负心薄义的丈夫,他有什么资格再来要求她回心转意?

前年春天,她病了,卧床半个月,第二天晚上,曹寿就从河东郡带着几个名医来看她,结果因为她烧得迷迷糊糊,只看见他在帘外闪动的身影,他老了,四十多岁的曹寿,面貌开始变得温和可亲。

在榻前不眠不休陪了她三天后,他才悄然回了河东郡。

还有在他少年时,大婚前,他每天督建公主府后,趁夜奔驰几十里路,来到长乐宫的西阙下,只为了隔帘听她说两句话。那并不是平常的感情就可以驱动的。

“父亲的一生,只爱过你一个人。”曹襄的唇边泛出淡淡的苦笑,他想起了家中那些阴郁的岁月,“但是,他的灵魂并不像他的相貌那样出色,从幼年开始的荣华富贵的生活,毁了他的志气,他是一个平庸的男人,母亲。你们俩从一开始的结合就是个错误,而我,就是这个错误的产物。”

“襄儿,原谅我。”平阳公主含泪说道。

“我早就说过,你们不必向我要求原谅。”曹襄缓缓地掀起了身上的深紫色披风,露出来一把长长的弯刀,他有一种超出他年龄的成熟,“因为,我是绝不会原谅的,我毕竟是我父亲的儿子。但是……我尊重你们的感情。”

他缓慢地抽出了那把刀,低沉而坚决地喝道:“卫青,拔出你的刀来,让我看一看名震九州的大将军,是不是名副其实。”

“平阳侯,你这是何必?”卫青既惊讶,又困惑,他看了一眼平阳公主。

“别再多说了。我,现在已经代替我父亲,成了新的平阳侯。我必须为我爵位的尊严而战,也好让你知道,我父亲从来不是一个懦弱无能的人,他的儿子,血管里流着他的血,身上传承着他的才能,而当年的平阳侯绝非一个毫无长才的人物。”

卫青的脸上满是无奈之情,他凝视着平阳公主:“你让我去战吗,平阳?”

出乎他的意料,平阳公主抬起了那张满是泪水的脸,点了点头:“拔出你腰上的长刀,我两次亲手送给你的长刀,让我看看,三十三岁的卫青,是不是还像十八年前那样,仍然保有天下第一人的荣誉。”

在她有些得意扬扬的眼神中,卫青忽然恍然大悟,他大笑着拔出了腰刀,喝道:“好,让我看一看,平阳公主的儿子,到底是不是我的对手!”

五 双雄之争

这是一个天气格外晴朗的正月初三。

公主府的花园中,微风吹来一阵淡淡的蜡梅花香,几百名公主府的侍卫和家人、婢女,环绕着草堂外的练武场,观看一场十分难得的比武。

平阳公主端坐在一把胡**,神情有些紧张,看着靶场中间的卫青和曹襄,他们刚刚比过射箭,全都是百步穿杨、十发十中,分不出高下,两只鹄的红心,插满了箭支。

这一点有些出乎平阳公主的意料,卫青的箭术,这些年来她一直是深为佩服的。没想到,襄儿也能够在马上骑射,而且力可穿帛。看来,这三年,襄儿在河东郡练得很刻苦,将他这方面的禀赋全发挥了出来。

此刻他们正在比刀术,平阳曹府,有一套家传刀法,来自他们的先祖、大汉丞相曹参。

曹参是开国名臣之一,平定关中之后,高祖让群臣在朝上论功,大臣争论了数日之后,公推曹参为第一,因为曹参拔城数十,身负七十多处刀伤,勇武过人。

曹参的刀术,在开国武将中,向来号称天下无敌。

所以,年年的宫中正月十五比武大赛,刀术第一人,多为曹氏子弟,曹寿就夺过一次金匾。

曹襄受他父亲曹寿亲传,而卫青自小在平阳侯府长大,两人的刀术多有相似之处,过起招来,显得流利而漂亮。

台上,刀风正烈,好武的平阳公主,一眼就看出曹襄已经落败,虽然刀法精妙而熟练,但也许是少于练习的缘故,曹襄常常在过招时显得犹豫不决,而年龄是他两倍的卫青,出入沙场,常常与敌将力战,显出一种临敌的高明和机智。

但卫青仍然与曹襄游斗着,没有立刻将他的刀击飞。

平阳公主知道,卫青是为了给曹襄留有余地,以免在众人面前出丑。

出于母亲的私心,她也希望卫青能假装输给曹襄,襄儿才十六岁,正是争强好胜的年龄,何况他的射术和刀法也十分精妙,远远超过同龄的少年。

而出塞百战、名扬天下的卫青,并不需要这一场小小的比武胜利来增添自己的辉煌。

在她纷乱的思绪中,卫青和曹襄又斗了十来回合。

忽然间,曹襄跳出圈子,面如死灰,将刀丢在地下,长叹道:“我输了。”

平阳公主“忽”地站了起来,朗声道:“襄儿,你没有输,再来打过!”

“我输了……”曹襄摇了摇头,往后退了一步,神色沮丧,“我知道的,卫将军在让我。没想到,名震天下七十年的曹家刀法,会败在你的手上。”

卫青看见平阳公主和曹襄脸上的难过神色,深觉抱歉,后悔自己没有早一点装作落败,让一让这个年轻气盛的少年:“平阳侯,你不必难过,卫青的刀法,同样出自曹氏,只不过,卫青出入疆场多年,浸**其中,手熟而已。”

“卫将军何必自谦。”曹襄的脸上恢复了原来的开朗,“天下才士辈出,没有人能够永远自称为天下第一人。卫将军的刀法似曹而非曹,已经自成一家。听说您的外甥、骠骑将军霍去病的刀法更在你之上,看来,曹襄这一次入宫夺魁之念,已成泡影。”

也许因为这一番激烈的比斗,曹襄的心中竟生起了一种既类似于崇拜又类似于惺惺相惜的感情,笑道:“骑术好不好,关键看什么?”

“技巧和耐力。”卫青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回答,平阳公主已经笑着告诉曹襄。

“对吗?”曹襄依然神色谦逊地望着卫青。

“对。”卫青摸了一摸自己下颏的短髯,点头道,“卫青以为,骑手可以分为三种境界,一种叫作勇,一种叫作智,一种叫作仁。勇为下,智为中,仁为上。”

“哦?”这种理论,显然曹襄从来没有听过,“卫将军能不能详细为曹襄解说?”

卫青负手向靶场边走了两步,庄容说道:“懂得勇的骑手,再烈性的野马,都能训熟,奔如闪电惊雷,静如渊渟岳峙,做到这一点,就能成一个上等骑兵。”

“那么,智呢?”

“智,达到勇的境界,又超越勇的境界,骑手的各种技巧,几乎达到完美。在骑手的眼中,马,同样是一个有生命、有喜怒哀乐的战士,在赛场上,在沙场上,是马,而不是骑手,在征服着距离,躲避着危险,冲撞着敌人……当你们竞赛时,人骑合一,目标是终点红锦,整个奔驰的过程中,抢内道、加速和稳速,都是马在判断、在决定,而骑手,只要给它稍许提示。当你们走上战场,有智性的马,将两倍增加你的战斗力,它也有着它的战术和力量、智慧。”

曹襄的眼中浮出赞叹之色:“达到智的境界,已经令我向往。那么,卫将军,仁,又该是何等美好而了不起的境界?”

卫青打了个呼哨,唤来了自己在垂杨柳下漫步的黑色坐骑:“仁,那是一种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境界。我一直在追求着,却总是达不到。这匹乌骓马跟了我很多年,五年前,一个北方马贩子来我的营中卖马,我买下了六十匹焉支良种马,分送给帐下的将领,但自己却一匹也没有看中,马贩子很遗憾。我将马贩子送出大营,忽然一眼看见了这匹马,当时它被拴在营门前的系马桩边,瘦削、高大,神情落寞。我强压住自己的兴奋,淡淡地问那马贩子,这匹马你卖吗?”

“后来呢?”曹襄深感兴趣。

“那马贩子很奇怪,笑道,这匹马是拉车来的,在路上患了病,我正准备将它送入屠宰场呢,这种马,卫将军也看得上?你要,就送给你好了。我努力克制住喜悦之情,接受了这匹奄奄一息的乌骓马。”

“将军怎么能看出它是一匹好马?”曹襄诧异地打量了打量乌骓马,见它正用头在卫青的肩膀上轻轻摩擦,情状与其说亲昵,还不如说是一种生死相守般的挚情。

更出色的是它的眼睛,覆着长长睫毛的深栗色大眼,有着女人般的深沉魅力,似乎能够说话。

“它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卫青叹道,“从这双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抑郁不得、烦躁、忧伤和痛楚,令我深受感动。这匹马是从祁连山下套来的野马,套来时,还只是半岁大的马驹子,但性子十分烈,摔伤过七八个骑手,所以一直卖不出去,脾气凶狠的马贩子,没有发现它有什么异于常马的地方,因为一直卖不出来,白耗草料,马贩子长期不给它吃饱,动不动就毒打它,你看,这里还能看出旧伤。”

曹襄低头一看,果然见到十几条鞭痕纵横在乌骓马的背上,疤痕极为明显。

“我将它牵入帐中,同卧同起。并请来最好的医生,精心为它治病。”卫青笑了起来,“你知道吗?这匹马的酒量,居然超过普通人,那几个月,来往长安与边关的粮草车上,经常为我带来一坛坛的好酒,人们都以为卫青在纵饮,事实上,这酒是为我的乌骓马带来的。养好伤后,它每次喝过酒,常常眼望北方,长声悲伤地嘶鸣。我知道它在怀念着什么,就在一个夜晚里趁黑出关,在漠北奔驰了三天三夜,将它带回祁连山下。”

“就为了一匹马?”曹襄吃惊了,卫青看起来是这样一个神情冷淡的人,却有着异常丰富的感情,令他几乎难以置信。

“是的,因为它是一匹非同一般的神骏。”卫青沉浸在往事当中,“我和亲兵们在祁连山下扎了一个帐篷,便将乌骓马松开缰绳,放入山中。”

“呵!”虽然明明看见这匹乌骓马就在眼前,但同样被故事吸引住的平阳公主忍不住走过来,抚着马背,轻轻喟叹一声,“你就不怕它不再回来?”

卫青看了她一眼:“有些人,有些事,你只用看一眼就知道,你可以放心等待,哪怕是一年、两年、十年、一辈子……”

平阳公主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微微红了脸,扭过了头去,接着听卫青说话:“但当时我也不知道它会不会回来。我决定在山脚下等它十天,十天后它不回来,我就离开祁连山,并且永远不再为自己挑一匹喜爱的坐骑。”

“那么,它回来了吗?”曹襄抚摸着那个故事的主角,似乎是毫无意义地问道。

卫青摇了摇头。

眼看着乌骓马就在眼前,平阳公主和曹襄大为不解,用困惑的眼睛看着卫青。

“我带着亲兵回去了,一路上,心里很抑郁难过。为什么我喜欢的人,甚至喜欢的马,都不肯接受我的感情?”卫青平静的声音里,掺杂着一丝悲伤,“回到边关后,我在**睡了整整一天,才忽然决定,抛开这一切吧,我,一个能撑起帝国一片天空的男子汉,应该能够承受自己生命中注定的孤独和痛楚。”

“一个月后,一个彩霞满天的黄昏,守城的护兵忽然狂奔而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回报:关前城门下,有一匹黑色的大马,向着大帐嘶鸣不已。我来不及套上靴子,赤足奔上关楼,果然看见了我的乌骓马,它竟然用了这么长时间才回来,他娘的,儿女情长,英雄气短,那不是像我卫青一样,一辈子注定了没出息吗?”卫青笑骂着,在乌骓马头上一拍,那乌骓马知道主人在说自己,仰天“咴咴”低鸣一声,以示抗议。

卫青搂住了马头,笑道:“那天我打开关门,这小黑炭就将头一下子埋在我怀里,半天不肯离开。我这样搂着它,心里十分感动。从那天起,五年了,它一直跟着我,浴血百战,忠诚无加,曾经三次在最危险的境地里救过我。一次漠北沙暴,我带着六千铁甲迷了路,是它将大军带回了大路;一次我负伤垂死,它一路将我驼回边关大营;还有一次,我追杀匈奴大将,背后有人射来冷箭,它跳将起来,带毒的长箭没有射中我,却射中了它的腹部,它勉强支撑回去,便昏迷不醒,我守了它三天三夜,才救了它一条小命。”

平阳公主也不禁深为感动,搂住了马头,笑道:“这小黑炭如此忠诚可喜,不能不好好嘉奖。我的火龙马,前年生下了一男二女三匹马驹儿,我留了一匹小母马在棚中,还没嫁人,这就许给它吧。”

卫青大笑道:“那我就替它谢过丈母娘了!乌骓马随我出生入死多少年,一直形单影只,我还不及想到这事,多亏公主细心。”

平阳公主啐了他一口,扭脸不再答话。

曹襄一直屏声息气听到这里,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叹道:“卫将军的骑术论,令人叹为观止。曹襄不能再和卫将军比马了,我甘拜下风。”

卫青炯炯发亮的眼睛盯住了他,亲切地问道:“襄儿,我可以叫你一声襄儿吗?”

曹襄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襄儿,你不必自卑。十七年前,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绝没有你这样的才能和见识、气度。你远胜过我,但初次从河东郡出来,抱着天下一人的自大心理,也不可取。须知道,九州之大,才德之士,所在多有。”卫青严肃地正告他,“所以,让你见识见识长安人物,也是好事。你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少年,未来会成为一代名臣……但还需要历练和学习。”

曹襄心血沸腾,过了很久,他才用那双和平阳公主一样明亮坦**的眼睛盯住卫青:“那么,你愿意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事?”

“将我收入你的帐下,去漠北和匈奴作战。”

平阳公主心下微微一哆嗦,但她强自抑制住自己,没有发出反对的声音。

卫青看了一眼平阳公主,从她的眼中读到了同意和支持,他沉默了很久,才缓慢而有力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