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北州鼙鼓浓
他伸出手去,将平阳公主拥入怀中,轻轻抚摸着她如丝的长发和肩背。
平阳公主依然闭着眼睛,她害怕这真的是一个梦,睁开眼,一切就会烟消云散。三十二岁的她,还配得到这份真情吗?
她能感觉到他炽热的呼吸,以及他探索一般的轻吻,她慢慢张开滞涩的嘴唇,去迎合他,去回应他。这迟来的感情,令她既兴奋又畏惧,她是不是在追求一种犯罪般的快乐?而且像昙花一样转瞬即逝?
一 失意同怜
这是一个有些阴冷的春夜,长乐宫前遍地的牡丹花都开了,金红黄紫,叶上湿漉漉的,冷色的枝叶映在红色的纱灯下,纵横欹斜,宛如一面巨大的汉砖画。
平阳公主扶着侍婢的手,在花圃前静静地站了片刻,才走进长乐宫的正殿。
珠帘外,烟雾缭绕,十数个女巫模样的红衣人,正围着一个祭坛绕行着,她们衣着古怪,举止诡秘,口中念念有词,手里举着桃木的刀剑和桃木弓、桃木箭。
珠帘挑了起来,皇后陈阿娇,正卧在画屏之前的名贵黑貂皮上,睁着半醉的星眸,失神地打量平阳公主。
她的年龄并不大,但眼角却细纹密布。
“阿娇,”平阳公主挥了挥手,“你让她们下去。”
“不……”陈阿娇的声音醉醺醺的,“整个皇宫里,除了这些女巫,没有一个人愿意理我。没有她们……我会觉得寂寞。”
平阳公主深深地皱起了眉头,她背对着陈阿娇,有些痛心地说道:“阿娇,你再这样下去,会毁了你自己,以及你的母亲、你的家族!”
陈阿娇冷笑了起来:“平阳,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教训我吗?我还有什么好怕的,三十一岁的女人,没有孩子,失去了丈夫的欢心,过了十年形同冷宫的生活,十年了……他没有再踏入我的宫门一步,没有和我共进过一餐,甚至,我闯入温室殿去,他竟会当着我的面召来别的妃子,拥在膝上饮酒……从二十一岁那年开始,我就枯萎了,就开始像行尸走肉一样地生活……平阳,你直到现在才明白,我已经毁了?”
她的语音抑郁而悲伤,令平阳公主的眼睛变得潮湿酸痛。
平阳公主从来没有想过,由自己做媒的这一桩美满姻缘,会发展到今天这种局面。
从小被一大群人精心呵护着成长的阿娇,十六岁成为太子妃,二十岁被册封为大汉皇后,占尽了天下风光,没想到今天她会落到这样孤独无助的境地。
当年,是依靠了这桩政治婚姻,年幼的胶东王才取代太子荣,登上了大汉皇帝的高位。称帝之后,阿娇在宫廷斗争中的重要性早已消失。
然而幼稚的陈阿娇,从没能看清自己的地位。她脾气暴躁而反复,为人傲慢无礼,经常当众与武帝争吵,甚至敢殴击她身为大汉天子的丈夫。
入宫多年,也没有生下孩子,为了求医得子,她竟花去了九千万钱,相当于大汉的半个国库。为此,阿娇受到了许多大臣的弹劾和来自民间的非议。
今天这个不堪的局面,阿娇自己也难辞其咎。
“叫她们走。我来陪你。”平阳公主屏开了身边的侍女,徐徐坐下,“我来陪你喝酒,阿娇,咱们同样是失意人,应该好好地对饮一杯。”
“哦?”阿娇扬起了眉毛,让那些红衣女巫们退下之后,再次冷笑着说道,“你也是失意人?我今天才第一次听说。如今,您是权倾天下的大长公主,您现在的势力,甚至超过我母亲当年。朝里任命三公以下的官员,你一言而决;公主府门前等待召见的各地贵族,可以排起队来;几万户食邑上贡奉的租赋,可以养活整整十二郡的百姓;平阳公主府的夜宴,成了长安城所有权贵最渴望得到的邀请之一,因为它象征着富贵,象征着权势……你失意在何处?”
平阳公主取过案上的巨形方酒壶,往一只黄金嵌宝的酒爵里倒了半杯,长叹道:“在感情上,我们同样贫穷、孤独、可怜。阿娇,平阳侯曹寿已经回到了他自己的封地,重新娶了两房姬妾,我虽然名为平阳公主,可实质上不过是一个弃妇……”
“弃妇?”阿娇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她的声音有些嘶哑而神经质,“是呵,你是弃妇,而我也是。我是深宫里的第一号弃妇,长乐宫,是世上最豪华的冷宫。你我二人,是大汉两位最高贵的弃妇……”
她的笑声中有种独特而强烈的辛酸感,这个身世显赫的大汉皇后,已经倍感人生的痛苦,和宫廷斗争的艰险。
“昨夜,你猜我梦见了谁?”平阳公主倚着靠枕,慢慢啜饮着杯里的烈酒。
“谁?”
“废太子荣。”
“他已经死去很久了。”
平阳公主的眼睛渐渐变红:“是呵,我又梦见了他,可是不像从前的梦,从前他白皙的长方脸上,总挂着和善的微笑。昨夜,我看见太子荣的舌头吐了出来,长长地垂在胸口,披头散发,他像是一个充满恶意的魔鬼,雪白的丝带拖在他的颈上,染满了鲜血……太子荣凄厉地笑着,向我扑来,叫道:阳信,原来是你在暗中陷害我,原来是你!是我最疼爱的妹妹,是这世上我最喜欢和相信的人……阳信,我诅咒你,诅咒你这一生都得不到真正的快乐和安宁!”
“呵!”听见她那越来越紧张恐怖的语气,陈阿娇也不禁觉得害怕。
“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渗出血来,但最可怕的不是他渗血的眼睛,而是他的眼神……他的眼神,是多么绝望,多么恶毒……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太子荣一直是那样温和善良的一个人,他从来没有伤害过谁。”平阳公主泪流满面,“我醒了过来,坐在空****的寝宫内,没有觉得恐怖,只觉得深深的悲痛和悔恨。”
“你悔恨什么?”
“在我年少的时候,我以为是我设下的计谋影响了皇嗣的废立,所以尽管我对太子荣的死心存悔恨,但我一直很骄傲,相信是我为大汉的江山找到了一个真正的主人。”平阳公主一任冷泪漫过脸颊,“渐渐长大以后,我才明白过来,皇嗣的废立,早已存在先帝的心中,而我只不过枉做了一次小人。我令栗姬和太子荣的处境艰难,我令太子荣活在恐惧和罪恶感中,我令他失去母亲,又将他逼入了自杀的绝境……”
“不,那不是你的责任。”陈阿娇伸过手去,用丝帕拭去了她腮边的泪水,“我听母亲说过,当年因为她在栗姬的左右埋伏下了耳目,让他们经常去告发栗姬的过失和不当言行,才令先帝终于对栗姬生出了嫌恶之心。”
“可是,对太子荣的死,我有着无法推托的罪过。”平阳公主仰起脸,将手中满满的一杯酒喝干了。
“不,不,不是的。”阿娇也已经沉醉,她的舌头有些打结,“他触犯了律条,害怕受惩,这才选择了在狱中自杀,来逃避令他丢脸的处罚。”
“他不过是穿破了太庙的墙壁,并非重罪。”平阳公主紧紧闭住眼睛,“是他的坎坷遭遇,令他怯懦,令他害怕这个冰冷无情的世界……自己最疼爱的妹妹,也会亲手陷害他。这世上,还能有什么慰藉?还有什么东西可以相信?”
她伏在阿娇的肩膀上痛哭着,眼前,似乎又浮出了废太子荣的身影,一如从前,那白皙的长方脸上,一双含笑的眼睛,手里擒着一朵淡黄色的牡丹:“阳信,来,大哥为你将这朵花插在发髻上。我的小阳信,你和这洛阳的牡丹一样美丽绝伦。”
殿外一阵长风吹过,掀动了珠帘。
帘后的两个女人,相对坐在巨大的寂寞之中。而帘外,是大片大片的艳丽牡丹,盛开在宁静的春月之下。
二 大婚之夜
今夜,是卫青与赵吉儿结婚的大喜之日。
平阳公主独自坐在画堂的廊下,毫无装饰的她,在慢慢啜饮着一瓶烈酒。廊外,竹影婆娑,月色无限寒冷,像淡白色的冰块一样冻凝在地下。
面前的案上,放着卫青亲手写的喜帖,深红色封面上,绘着精致的鸳鸯戏水图案,旁边有名家手书:“百年好合”。
上个月,卫子夫向卫青提出这门婚事之后,被卫青一口回绝,他根本不屑于理会什么“梁王外孙、丞相之女”。
卫子夫大怒,骂道:“你怎么这样不听话?这是平阳公主特地为你向马太后求的亲,你敢回绝吗?我看你怎么有面目去见平阳公主,她是你旧日的主子,现在又亲做媒人,她给了你这样大的面子,你却不识好歹!”
卫青怔住了,当夜他纵马来到灞河边的平阳公主府,要求面见公主。
平阳公主不肯见他,多见一次,多惹一次相思,何必?
卫青发怒了,拔出剑来,拍门叫道:“你还记得十年前,我怎样从匈奴人手里夺来了你吗?你还记得那个雪夜,我怎样带着你跋涉出深雪的吗?现在,你竟然不肯见我!”
平阳公主年纪幼小的儿子们,都争先恐后地挤到府门前,来看这个怒吼着的醉汉。
无奈之下,平阳公主亲自出府见他。
“为什么要我娶那个女人?”卫青的眼睛发红,“我已经二十六岁了,能为自己的婚姻和感情负责……我心中自有喜欢的人,我有权利等她。”
平阳公主固执地背对着他,周围,路断人稀,只有灞河水在呜咽。这是她从小到大无数次骑马漫游过的道路,闭着眼睛,她也能找到哪处转角、哪棵古柳,而这灞河,也见过她从成婚之后流过的多少眼泪,因为曹寿的背叛,也因为对卫青那无法停止的思念。
“你没有权利等她,”平阳公主高傲地昂着头,“因为你不配。公主下嫁的对象,永远是列侯,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凭着裙带关系发达起来的太中大夫,你有什么资格向她表示?你必须明白你的身份,你合适的结婚对象,不过是一个庶出的王女。”
卫青只觉眼前发黑,他不相信这些话是平阳公主说出来的:“地位……对于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么?像曹寿那样用情不专、毫无作为的人,你也愿意嫁给他,为他生儿育女……以你这样的性格才能,平庸而贪图享受的他,配得上吗?”
月光下,平阳公主缓缓转过了身,留给他一个冷酷无情的侧面。
她嘲笑地说道:“你呢?你又有什么作为?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是皇上一名宠妃的弟弟,靠了你姐姐才得以飞黄腾达,你立下过一次军功吗?你斩杀过一名匈奴军官吗?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曹寿?好歹他还曾经在元光二年的马邑大战中,因为送粮草军饷,立过一次军功,受到过皇帝诏书的表彰。”
卫青哑口无言,良久,他才退后两步,点着头叹道:“好,好,好,平阳,你竟然如此轻视我,将我视为攀女人裙带飞黄腾达的登徒子!你等着……最后,我一定会让你知道,出身奴籍的卫青,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飞身上马,正要策马离开,忽然听见树影下,平阳公主的一声低呼:“卫青!”
卫青强忍着怒气,问道:“什么事?”
“去娶赵吉儿吧,好好爱她。”
“我不会服从你的意志。”卫青用剑砍断自己的马缰,大叫道,“我已经不再是平阳侯府的骑奴了!谁也无法强迫我!”
“你必须娶妻。”平阳公主轻轻拭去自己脸上的冷泪,从树影下走了出来,“数月之后,皇上就将拜你为骑将军,与公孙贺、李广、公孙敖他们三个一起出关,与匈奴全面作战。”
“真的?”卫青的浑身发紧。
“真的。”
“是你为我向皇上求来的将军官衔吗?”
“不,不是我,也不是你姐姐。”平阳公主微笑道,“是皇上自己赏识你!这些年来,他已经留意了你很久。昨天,他终于正式下了决心,要启用从来没有立过半点军功、从来没带过兵的你,来承担驱灭匈奴的大任!”
卫青抬起头来,看着寒星闪烁的天空,流下了男儿的眼泪:“为了这个时刻,我已经等了二十年……”
“你是一个天生的大将……”平阳公主叹道,“所以,你必须娶妻生子。沙场无情,谁也难以预料你出关以后,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情。你现在是卫家唯一的男儿,应该为卫氏家族留下后代。此生……我们已经没有缘分,你就把我看作是和卫子夫一样的姐姐,而我会将你当作一个弟弟。”
卫青浑身发颤,蓝袍的衣角在簌簌发抖,他一言不答,向马臀上挥了一鞭。
乌骓马立刻四蹄腾空,向林外的大道上驰去,在阴暗的夜色下,他的背影很快驰离了平阳公主的视线。
深深的寂寞,又回到了平阳公主眼中。
而远去的卫青,却心事如沸。
多年的抱负,十年的暗恋,这些东西,像气泡一样在他心底沉浮着,欣喜和痛楚,希望和失望,交混在一起,让他不知道是喜是忧。
当夜,他叩动未央宫的大门,平静地接受了姐姐卫子夫的安排,前往梁地下聘,要求迎娶身为丞相之女、宗王外孙的赵吉儿为妻。
家世高贵的赵吉儿,给卫家家族再次增添了光彩。
“公主,皇上来了。”廊外,如意低声回奏。
还没等平阳公主转过身来,武帝已经大步走进了回廊,笑道:“姐姐,好久不见了,朕心中时常思念你。”
“皇上安好。”平阳公主笑着站了起来,脚步有些踉跄,“皇上,今夜怎么兴致这么好,来看姐姐?”
身材高大、相貌威风的武帝,将外氅扔给身后的侍臣,哈哈大笑道:“适才朕在柏谷打夜猎,没有水喝,带着两个侍卫跑到一个小旅店,向开店的老翁讨杯水喝。那老翁见我们皮肤黝黑,马前有刀戟和弓箭,以为朕是个关外大盗,骂道,要水没有,要尿倒有一壶,你们喝不喝?朕大怒,拍着腰刀喝道,我是你属地的主人平阳侯,你们怎么敢这般相待?不料那老翁见过些世面,也喝道,平阳侯我虽然没见过,听说是个白面郎君,相貌俊美,你这张黑脸,一副纠纠武夫的模样,也想冒充号称美男子的平阳侯?老翁奔出门去,聚了几十个当地少年,围攻我们。朕发怒拨出腰刀,岂料刚刚跑出门外,就被绊马索绊倒,给老翁捆了起来,打算天亮后交官审理。亏得那家的老婆婆有几分见识,她看了朕的气度模样,趁夜偷偷放了朕,还从厨下热了一碗鸡汤给朕喝下。谁知我们三人走的时候,碰响了后门,那几十个少年,跟在朕后面一路追杀过来,只怕到了此刻,还在你的公主府门前吵闹。”
平阳公主也不禁大笑起来:“皇上,你已经快三十岁了,还和少年时一样顽皮。”
门前果然传来了人喊马嘶声,熊熊点燃的松明,将府外照成半个白昼。
平阳公主披起衣服,笑道:“我去替你解释。”
不一刻,她带进来一对老夫妻,拾阶进入正厅。
那老翁虽然有六十来岁光景,但腰杆笔直,气势雄壮,他一眼看见武帝,便将手扶在腰剑上叫道:“就是他,公主,这厮不是好人!”
平阳公主抿唇笑道:“休得无礼,这是当今皇上。”
老翁的手无力地垂落,夫妻二人不禁大惊失色,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那老妪看起来似乎比老翁年纪更大。她的相貌和气质都不像平常老妇,虽然年迈,但她皮肤细嫩,眼睛清澈,手指纤细柔软,似乎年轻时候曾经经历过富贵生活。
“我说这是个有来头的人,你偏偏不信。”老妪低声埋怨老伴,“还召集了那么多的少年,来围攻皇上,这是谋反的死罪,你是活不成了。”
“我死了,你正好改嫁,一心一意地陪着他过好日子。”老翁气鼓鼓地骂道,“我就知道,你这么多年来,就从没忘了他。”
老妪不禁红了脸:“你又来了。我喜欢他,当初为什么离开他?为什么放着好端端的县官夫人不当,跟着你这个贼砍头的,到南山下开旅店?”
“你就是忘了他,又能忘记你和他生的儿女吗?你的孩子都跟着他姓赵!这么多年了,你就没给我生过一男半女!”莽撞的出身军汉的老翁,也不管正在天子面前,仍然对当年隐秘的情事追根问底。
“我认识你的时候都三十多岁了,还怎么生育?”老妪的声音含忿,“你既然嫌弃我,那我明天就走。”
平阳公主听得怔住了,她竟然没有喝止他们在武帝面前的无礼举动。
“走?你往哪里走?”老翁恨道,“老子认识你的时候,才二十多岁,好好地在北军里当一个校官,新立了军功,有的是前程……就为了你这个婆娘,把一生都断送了。在乡下当着平头老百姓,过着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
“你后悔了?”老妪忽然嘲笑地问道。
老翁沉默片刻,将白发苍苍的头抬起来,断然说道:“我不后悔。那个时候,我们曾经相亲相爱……而这胜过了世上的一切荣华富贵。”
看着这一对老夫妻在画堂的烛光前争风吃醋的模样,平阳公主不禁深深感动。
长在深宫的她,从来没有想到,民间也有这样多的故事,平常百姓中,也有这样的深情人物。
一旁站着的武帝,也看得饶有兴味。
见老夫妻俩都陷入了往事的回忆,武帝挥手笑道:“罢了,朕恕你的无礼之罪,看在婆婆放朕逃走的面上,拜你这个脾气粗暴的老头儿为羽林郎——哈哈,你将是朕身边年纪最大的羽林郎,你姓什么?”
老头儿跪在地下,连头也不敢抬,答道:“奴才叫李凡。谢皇上不杀之恩,奴才心中有愧,不敢领赏。”
“你不必谢,朕是为了报婆婆的恩德,才赏你官职,你从此领份俸禄,带着婆婆到长安城买幢宅子住下,过过休闲日子。”武帝忽然将脸一板,“下去吧,若依你的无礼言行,本来应该斩首示众!”
老翁老妪都吓得战战兢兢,叩头谢恩而下。
“皇上。”平阳公主忧郁地看着他,“难道你就打算这样度过自己的青春?今年,皇上已经快三十岁了。您还记得十六岁时,在先帝灵前发下的誓愿吗?”
“朕记得。”武帝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重新安静下来的花厅外,竹影筛落了满地月色,虽然是春天,幽深的丛林中吹出来的夜风,却让人觉得有些冷。
十三年前,孝景皇帝重病不起,临终前他将太子叫到自己的床边,当时他已经痰涌,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手僵直地指着殿上高悬的三面黑匾,喉间发出咳声。
“你还能记得,那三面黑匾上写着什么吗?”平阳公主问道。
那三面黑匾是孝景皇帝在后元元年(公元前143年)亲笔书写的,他命人镌刻之后,涂以金粉,悬上了温室殿的大梁。这样,他在办理奏章的时候,抬头就可以看见。
“匾上所写,分别是匈奴、诸越和西南夷。”武帝庄容回答,“先帝曾经对朕说,这是国家的三大边患。”
“记得就好。”平阳公主翘首望天,说道,“我的书房里,还有另一块先帝手书的黑匾,上面写着一首诗,我想,今夜应该让你看一看了。”
武帝的眼神有些惊讶,随着平阳公主往书房里走去。
他发现,大姐从前的泼辣豪爽虽然已经不复存在,但那份骄傲、自信和果敢,仍时时在这个瘦弱沉静的人身上闪现。
推开书房虚掩的门,迎面而来的是一股尘土气味,平阳公主手持着一盏青铜飞雀灯,立在门前,将房间照亮。
北面的正墙上,悬着一面巨大的黑匾,烫金大字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平阳公主走上前去,用袖子拭去匾上的浮灰,轻声念道:
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平阳公主的声音微含泪意:“先帝暮年,常常低诵这首屈夫子的《国殇》,一生致力于发展田耕百业的先帝,内心其实十分渴望与匈奴一战,但命运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她高擎着铜灯,缓缓关上门,回过头来说道:“皇上,先帝一辈子惦念的,都是平北。匈奴人威胁着我们父祖的江山和基业,已经长达七十年。高祖皇帝、高皇后、孝文皇帝和先帝,为了保证国内有适宜农耕和复兴百业的平静环境,迫不得已,都只能采取公主和亲、开边市这些妥协的方法。匈奴人是游牧民族,即使年年和亲,他们也永远不会停止对大汉边境的侵扰。倘若养虎为患,那真的会成为国家的灾害……”
武帝面对着黑匾,脸上现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深沉表情。
三 初征塞外
长安城的北门之外,一支绵长的大军正在等待进发,年轻的将卒们,衣履轻简,神态雄迈,士气高涨。
在北门旁边,无数青绿盖的安车停驻着,这是前来送行的亲贵大臣,最前面,是武帝的天子玉路车。
刚过了正月,初春天气里,河冰还没有完全融化。微风吹过,到处一片漠漠轻寒。
这次出征,是开汉七十年来,第一次对匈奴的大战。
与从前的小规模战役不同,朝廷派了四名上将,命他们各自率领一万人马,分别从上谷郡、代郡、云中郡和雁门关四地,出关作战。
领头的是车骑将军卫青,其次是卫青的好友、和骑将军公孙敖,再次是卫青的大姐夫、轻车将军公孙贺,最后是当代的名将、骁骑将军李广。
这四个将领中,只有卫青是初次出关,其他三人,则全是身经百战的名将。
武帝对这次大战抱着很高的期望,望之深而责之重,因此,上将们有的心情沉重,有的表情肃穆,有的踌躇满志,只有车骑将军卫青,脸上仍然一如既往,神情漠然。
“卫青!”武帝骑着大宛名马,立在北门外,高声叫道。
“微臣在!”卫青拱手答道。
武帝的声音更加高亢:“公孙敖!”
“末将在!”黝黑瘦小的公孙敖,在马背上高声回答。
“公孙贺!”
“臣在!”
“李广!”
“老臣在!”鬓发如银的老将李广,声音却和那三个年轻将军一样雄浑。
“你们四位大将,都是朕倚为腹心的重臣。”武帝的声音十分深情,“除了卫青是初次上阵,其他人,都大大小小与匈奴接战过数十回,百战之功,得以升迁为上将军。卫青虽然只有二十七岁,但骑射之能,名闻天下。这一回,如果诸将能得胜归来,朕将赏给你们侯封,赏给你们五千户食邑,让你们显耀乡里,为祖宗争光!朕绝不食言。”
这些极富煽惑力的语言,令四个将领的脸上浮出兴奋的神色,作为一个战将,谁不想赢得胜利,谁不想一战成名?
卫青、李广四人,几乎同时提起马缰,将马勒得站立起来,齐声呼道:“圣上万岁万万岁,托庇汉家赫赫皇德,大军此去,一定会平定匈奴!”
“得胜回来,朕要亲率你们到太庙去告慰列祖列宗!朕要带领你们,站在长乐宫的宫阙上,向所有的大汉臣民宣布,大汉是强盛的,是不可战胜和轻侮的帝国!”一向强毅的武帝,也不禁声音颤抖,他的颊边流下了闪亮的泪水,“五十多年了……我们终于能够反击匈奴人的侵扰了!高祖皇帝地下有知,一定会为我们举起贺胜的酒爵……得胜之日,朕要派出八百名骑士,在王国的土地奔向四方,将战胜的捷报和敌酋的头颅,传送九州,扬我国威!”
北门外,欢声雷动。
大军的队伍仍然情绪饱满,序列分明。这支北军,都是由百中挑一的健卒组成的,安居乐业五十年的关中子弟,又要踏上北征的道路。他们中有多少人能够活着回来?
武帝将马退后半步,叫道:“平阳公主!”
“臣在!”一身戎装的平阳公主,从后面的宫眷队伍中走了出来。
“卫皇后身体不适,无法出宫。朕请你为北征的将士,一一送上送行的御酒。”
“是!”三十二岁的平阳公主,虽然人到中年,仍然有着惊人的美貌,穿着男子射箭服的她,别有一种清秀飘逸的风度。
她大大方方地走到四位骑将军面前,接过小黄门递上的方形青铜酒壶,向四个黄口金错的大碗中注满了美酒。
“骁骑将军!”她捧着第一碗酒,来到李广的马前,“请接过这碗给壮士送行的薄酒。……李将军,您是真正的勇士,孤自三四岁时起,就已经听到您的鼎鼎威名。宫中一直都在传说着您那些奇迹的战绩。在民间,在那些老幼妇孺们的口中,您更是八面威风,名震边陲。孤听说,匈奴人都管您叫作‘卢城飞将军’,尊崇如神……陇西百年将族,果然非同凡响,这一次,儿子们也都跟着出征吗?”
相貌丑陋、身材矮小、状如猿猴、擅长神射的名将李广,深深地凝视着她:“老臣自结发开始,与匈奴人七十余战,但直到今天,臣才算真正能踏上漠北的土地,真正能直捣龙城,给大汉的敌人以致命一击。平阳公主,谢谢你的美酒,三十年前,老臣曾经从您的祖母窦皇后手中,接过一碗送行的美酒,当时在北门外领酒出征的五名将军,如今凋零殆尽,只剩下风烛残年的我,来目睹大汉军队的胜利。”
“哦?”平阳公主感兴趣地扬了扬眉毛,“他们都是谁?”
“周亚夫、魏尚、郅都、周舍,以及老臣。”李广发出了一声浩叹,“他们四个人,也是不世出的英雄豪杰,然而由于兵力和战策的限制,他们都没有立下赫赫战功。周舍死在关外,周亚夫饿死狱中,郅都被斩,魏尚退老还乡,飘游天下,不知所终……三十年了,三十年的烟尘早已落定,而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将自己的画像挂入未央宫西阁的功臣图谱中,尽管他们确实有那样的实力……老臣此次如果能得胜回来,会在这北门前为他们浇一碗薄浆,与老友同饮共醉。”
这番话,令平阳公主也觉得恻然。
江山代有新人出,各领**三五年。岁月流转,谁还能记得从前的热血青年和三十年前的少年壮志呢?连一代名将李广,也已经白发苍苍。
决定人一生的,往往是命运,而不是才能。
李广接过酒碗,喝了一半,将一半浇在地下,口中喃喃念着什么,眼睛看向十分茫远的天外。
“轻车将军!”
出身世家的公孙贺满面堆笑,接过了酒碗。
前年,他新娶了卫青的长姊卫君孺,攀上了这门地位显赫的皇亲,因此仕途极顺。
“轻车将军,你是将门之子,曾因出使东越之功,名扬天下。”平阳公主神色凝重地夸赞道,“孤也曾听说过一些你的轶闻,有人说你薄行,但孤以为,只要能建下真正的功业,细事不影响英雄的大节。你的战功,为你洗清了所有的传闻……我们会等待你在云中郡外传来的捷报。”
公孙贺也收敛了笑容,脸色变得严肃,他接过酒碗,一饮而尽,朗声答道:“臣跪谢赐酒。臣少年之时,曾经出入烟花,使酒纵气,留下了薄行之名。但自后元二年,臣在温室殿受到先帝当面训诫起,臣已经洗心革面,重新为人。十几年来,臣每夜读兵书至子时,困极之时,以大锥刺股,冰水浇头。臣能升为轻车将军,没有倚仗家里的任何一个亲戚朋友,更没有靠妻家的势力,是硬碰硬靠军功升上来的!”
“壮哉此言。”平阳公主嘉许地点了点头,又移步向下一个人走去。
“和骑将军!”
黑瘦精干的公孙敖,也是建章宫侍卫出身,他与卫青是刎颈之交。
军士们传说,公孙敖平时面容拘谨,不苟言笑,讷讷若不能言,但在对敌作战时,却状若野狼,咆哮之声,惊动两阵。有一次,他身负九处刀戟伤,仍然冲至对方的大帐,举起长刀,劈断了敌人的帅旗,匈奴人送了他一个外号:“痴虎”。
“公孙将军,孤敬你这杯酒,不是为了嘉奖你的功劳,那些功劳,会被太仆们一一写明,由皇上奖赏。孤敬你这杯酒,是因为九年前,当你还是个建章宫侍卫时,你竟然敢冒着砍头的大罪,闯入馆陶公主府,救出了锁在地牢里的卫青。这样的义气肝胆,这样的真挚友情,令孤好生敬佩……请满饮此杯。”
公孙敖接过酒碗,仰头一饮而尽,口吃地回答道:“臣……臣救卫青,不……不仅是出于友……友情,而是,他的……确是一条难得的汉子。天下虽大,像他这样的英才却少,臣……臣知道,只有卫青,才是匈奴最厉害的对手。”
平阳公主点了点头。
她的脚步有一些迟疑了,那遥不可及的漠外,会不会吞噬她此生唯一的爱恋,那瘦削的面容冷淡的少年,那醉酒之后在公主府后徘徊终夜的痴情男儿?
“骁骑将军。”她的声音陡然变得低沉。
“臣在。”卫青的声音,同样有些低沉和忧伤。
“孤认识你十一年了。自从十一年前,在南山下看你比武胜过了匈奴右贤王,孤就料到了,那个有着不符合身份和地位的傲慢的骑奴,会有今天。”平阳公主仰起了脸,将酒碗举了起来,“这碗酒,为了你那些常人无法想象的艰苦奋斗,和你平定北疆的心胸抱负……”
她低头在那碗酒中喝了一大口:“卫青,孤要你知道,你在孤的心中,从来都是一个有担当有志气有风骨的豪士。十一年来,孤从不敢看轻你……你,将会是大汉的骄傲,是国家的柱石和长城,没有一个女人能配得上你,哪怕,她是王女,是公主。”
卫青从她的手中接过了酒碗,沉默地注视着她。
平阳公主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她只觉得背后粘住了无数惊讶的目光。
卫青终于仰起头来,将那碗酒一饮而尽。
他从腰间取出长刀,横放在手上,恭恭敬敬地递给平阳公主:“多谢公主的嘉言。卫青这次出征,不但是为了大汉作战,也是为了大汉的女人们……为了让她们不再失去父亲、丈夫和儿子,为了让她们不再为生离死别落泪,为了让她们能够享受到真正的太平。当第一只秋雁飞过公主府的上空时,它会带来捷报。我会为你而战的,公主。在我每次战胜的地方,我将会勒刻平阳公主的徽章和姓名。作为女人,你无法实现胸中的抱负,那么,请让你旧日的骑奴,把你的姓名传播到绝域之外。这柄刀,是十一年前我战胜右贤王后,你亲手赐给我的,它陪了我十一年,日日夜夜……现在,请您再将它赐给我一次,我将用这柄刀,亲自斩下右贤王的首级。”
平阳公主眼中含泪,为什么最理解自己的,最爱重自己的,会是这个比她年轻六岁的青年将军?她有那样风尘仆仆的过去,已经再也无法交出一颗完整的心。
平阳公主手指发颤地接过了长刀,再次交到了卫青手上。
卫青接过长刀,高高地举起来,跃马直至队前,朗声奏道:“请皇上发兵!”
“出征!”武帝也举起了锋芒夺目的伏夷剑。
刹那间,大军拔动,脚步声像雷霆震动一样地响了起来。
四 灞桥风雪
又是冬天了,白雪覆盖了灞桥。
灞河边,柳树细密的枯枝上挂满了冰凌,有一种奇特、迷蒙而凄凉的美。
平阳公主勒着马缰,沿着河边缓缓地走着。
她独自一个人,没有带侍卫,也没有带婢女。茫茫白雪地里,只有她的猩红色大氅在飘动,只有她那匹火龙马在慢行。
这匹火龙马,已经是从前那匹火龙马的孙儿了,十年烟尘,旧事似乎都已隔世一般遥远而不可信。
前面,就是那个人烟稀少的小山村,是那间留下过美好回忆的旧屋。长久没有人住的屋顶上,长满了荒草,黑瓦全都破碎了,后墙塌了一半。当年的魏尚和周舍,现在不知漂泊在何方,也许,一生不幸的他们已经离开了人世。
平阳公主驻马在村边,眼睛茫然地看出去,似乎又看见了那一夜的暴雪,那一夜,十六岁的卫青,喝了几碗村酒,竟然放肆地抚着她的头发,那双大胆注视她的眼睛,将心中的秘密全都坦露了出来。
“公主!”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平阳公主怔住了,她长久地沉默着,作声不得。
“是长公主吗?”那个人接着问道。
大批的马蹄声逼近,平阳公主回过头来,看见二十几名穿着铠甲的亲兵,正簇拥着身穿冰冷的黑色铁甲的卫青,他们的马蹄踢开雪粉,快速驰来。
腰悬长剑的卫青,将自己手中的长矛递给亲兵,翻鞍下马,行了一个礼:“参见长公主。”
“免礼。”她也拘谨地回答。
卫青仰起脸来,神情惊讶:“公主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平阳公主在马上沉默了片刻,忽然皱着眉说道:“不要再口口声声‘公主’,好不好?我早厌倦了那些等级和礼数。今天,我一个人在这里漫游,是想回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情。”
“很久以前的事情?”卫青重复一句,他的眼睛一下子看见了那间破旧的屋舍,不禁也沉默了。
平阳公主跳下马来,向破旧坍塌的炭窑后走去,薄板大门已经快烂了,里面到处是狐鼠的足迹。
屋里,地炉中积着一些灰,甚至炉边还有两只黑色的陶碗,是那夜喝酒用过的吗?
卫青跟在她的身后,从匈奴征伐回来,他黑了,也瘦了,棱角分明的脸上,从前的冷漠和忧伤渐渐减少,变成了一种钢铁般的坚毅。
“十一年了。”卫青站在长满野草的屋里长叹道。
“十一年……你从一个瘦弱的少年,长成了威风八面的上将。而我呢,我……从一个沉浸在梦想之中的少女,变成了一个憔悴而平庸丑陋的中年弃妇……”平阳公主难过地扭过了脸,她又看见了当年住过的西厢,那夜,北风的呼啸声中,她曾经一笔一画地,在西厢的地下抄写着那首《北风》。
那一刻,她第一次发觉,她对那个小她六岁的瘦削少年,产生了非同一般的好感。
卫青往前迈了一大步,他的呼吸掀动着平阳公主鬓边的发丝:“不,你在我心中,永远和十一年前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甚至变得更美好。”
“十一年前,我在你的心中,到底是什么模样?”平阳公主推开了积满尘土的西厢大门,还是那张床,但已经没有床板,床栏也朽坏不堪。
“那么,十一年后,我又是什么样子?”平阳公主斜倚在床柱上,闭住了眼睛。
黑暗中,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夜晚,因为刚刚窥破卫青和自己心中的秘密,而羞缩、窘迫、烦恼、害怕。
“十一年来,你渐渐变得沉静、稳重、忧郁,有一种沧桑的美。”卫青仍然在门外徘徊,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夜,他和她之间隔着难以逾越的距离。
“卫青……”平阳公主低唤着。
“唔。”他深沉地看着她,岁月它不会放过任何人,虽然保养得甚好,但平阳公主的眼角终于出现了皱纹,她的皮肤更不再娇嫩而有光泽。
然而,他仍然和十一年前,不,十二年前一样,强烈地爱慕着她。那从前的狂热,已化为了今天的深挚,在黄沙漫漫的塞外,在凄凉的胡笳声中,他思念着的,常常是她,而不是自己的妻子赵吉儿。
“有时候,我想,我心底里的这一切,我的忧伤和感情,都不应该让你知道……”平阳公主的眼角渗出冰冷的泪水,“但是,在独自守候了几千个痛苦思念着的夜晚之后,我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再熬下去了……我像一支快要燃尽的蜡烛,再也无法为你流下眼泪……”
卫青的泪水汹涌而出。
面容冷淡的他,长这么大,只哭过一回,那次是母亲卫大娘将他送回生父的家乡后,心肠甚狠的生父,竟然接受大妇的意思,让这个私生子睡在冰冷难闻的羊圈里,像个下等奴才一样,为他们牧羊。
年幼的卫青,子夜时分被冻醒,只能挤到羊群中取暖,望着天空的星星,想起自己悲惨的身世,七岁的男孩忍不住流下了心酸的眼泪。
此后,再大的折磨和痛苦都不能令他流泪了。
然而今天,平阳公主那情不自禁倾诉出的痴情和绝望,令他的心碎裂成片。
“平阳!”他终于迈进了门槛,十一年了,他们之间的距离,隔了这样远这样艰难的道路。
他伸出手去,将平阳公主拥入怀中,轻轻抚摸着她如丝的长发和肩背。
平阳公主依然闭着眼睛,她害怕这真的是一个梦,睁开眼,一切就会烟消云散。三十二岁的她,还配得到这份真情吗?
她能感觉到他炽热的呼吸,以及他探索一般的轻吻,她慢慢张开滞涩的嘴唇,去迎合他,去回应他。这迟来的感情,令她既兴奋又畏惧,她是不是在追求一种犯罪般的快乐?而且像昙花一样转瞬即逝?
破屋之外,忽然又响起了马蹄声,蹄声甚急。
接着,一个喘息未定的声音在门外叫道:“卫将军呢?卫将军人在哪里?”
卫青依依不舍地松开了她,转身大步出了破屋,高声问道:“什么事?”
卫青笑逐颜开,捻着颏下的短髯,思忖道:“是个儿子!叫什么呢?就叫他卫伉吧,伉者,有为之士,志气高远!”
他的声音一字不落地传进了积雪的破屋里,平阳公主的脸色变得苍白,刚刚涌上心头的喜悦之情,早已不知去向。隔着朽坏的窗棂,她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卫青的背影,便悄然退出门,牵上自己的火龙马,由破窑后面飞驰而去。
她猩红色的大氅,在风中像面汉军的大旗一样飞舞着,艳丽夺目。
泪眼蒙眬中,平阳公主似乎又看见了自己在西厢地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录的那首诗:
北风其凉,
雨雪其雱。
惠而好我,
携手同行。
其虚其邪?
既亟只且!
……
十一年过去了,卫青不再是当年那个不沾烟尘的单纯少年,他已经是闻名天下的上将,已经为人父母,背负着一个家庭甚至是一个家族的责任。
她是不是在追求着永远无法得到的东西?
五 位高权重
元朔元年(公元前128年)。
又是一个草长莺飞的春日,平阳公主正在自家的花园里一个人射箭。
宫里来的黄门令李章,躬身立在她后面,谨慎地说道:“皇后的册封大典定在三月甲子,这是卫皇后亲笔写的信,她请您一定要出席册封典礼。”
平阳公主有些无奈,她的嘴角浮上了一丝漫不经心的微笑:“你去告诉卫皇后,当年连我母亲王皇后的册封典礼我都没有参加,平阳生平最恨这些虚礼,请皇后多加原谅。”
“这……”李章的脸上有几分犹疑。
“你去说,这不关你的事,用不着为难。”平阳公主满意地看见自己的五支箭都钉在鹄的红心上,将长弓交给站在一旁的如意,接过丝巾,拭去汗水,“这一回,卫青成了国舅,皇上打算给他侯封吗?”
李章跟在她的身后,亦步亦趋:“皇上打算封卫青做长平侯,但是卫将军拒绝了。”
“哦?”平阳公主感兴趣地扬起了眉毛,“为什么?”
“卫将军说,高祖皇帝说过,天下异姓,非功不侯,卫将军说,他会凭军功争得这个侯爵,而不是靠自己的姐姐。”
平阳公主不禁摇了摇头:“都快三十岁的人了,他还是这般骄傲,这个臭脾气看来一辈子也改不了了。”
黄门令李章赔笑道:“皇上还夸奖了卫将军一番,道他有志气,有心胸,有肝胆,有见识,不像从前的皇亲,一心只想着靠裙带上去。”
“长安城里新近传唱一首歌谣,长公主知不知道?”
“什么歌谣?”
“叫作《卫皇后歌》。”
“说来听听。”平阳公主在廊前的一张胡**坐下,接过如意递上的清茶,啜饮一口。
四十来岁、白净脸膛的李章讨好地笑着,轻轻在手上击拍,哼道:
生女无怒,
生男无喜,
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平阳公主“扑哧”一声,将茶水喷了出来,笑道:“这歌倒也编得有些道理,卫家的姐妹,原本都是奴才出身,现在卫君孺嫁了太仆公孙贺,卫少儿嫁了开国名臣陈平的曾孙、詹事陈掌,卫子夫更是贵为皇后,卫青早就是上将了,眼见封侯在望,寻遍整个长安城,卫家的富贵也是数得着的。还有什么人家的儿子能比卫家的女儿出色?”
李章凑近了来,轻声笑道:“难得卫皇后大度,听了这歌不怒反笑,还道,生女儿应该像平阳公主,机谋权变,杀伐果断,像她卫子夫有什么用?皇上喜欢了,满门富贵,不喜欢了,一家子倒霉。”
“你这奴才。”平阳公主这才注意了一下那个常常往来公主府的黄门令,“你今天这般恭维孤,是不是有什么事想求孤?”
李章忙就坡跪下,笑道:“还是长公主老人家疼我,奴才有个兄弟,叫李宗,在李将军的手下做事,因件小事得罪了车骑将军卫青,今天早晨被抓到卫府去了,奴才到处求不着人,想请长公主帮奴才说一句话。”
平阳公主大感意外地抬起了脸:“卫将军那里,你应该求皇后帮你说情,怎么反而来找孤?你是卫皇后身边得意的人,又吃着一千石的俸禄,求她这点小事,她会不赏你面子?”
李章苦着脸:“皇后已经代奴才托过情了,卫将军没答应。”
“那李广的态度如何?”
“他帐下的将领们,已经点起兵,想去围攻卫府,被李骁骑按下了。”
“那孤去说,更没有效用。”
“不!”李章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下,脸上满是哀求的神色,“卫将军为人虽然平和,但碰到法纪之事,十分严峻。世上恐怕只有长公主一个人,能令他改变主意!”
“为什么?”平阳公主紧紧抓住椅子扶手,咬牙问道。
“因为……因为……”看见她脸上陡然显现的冷峻之色,平时口齿伶俐的李章,竟然张口结舌说不下去了。
“因为什么?”平阳公主厉声追问。
李章忙强笑道:“因为他曾经是您府上的家奴。”
“胡说!”
李章满脑门儿全是汗,心急之下,脱口说道:“因为人家都传说,卫将军对长公主一往情深,言听计从!”
“你……”平阳公主气极反笑,喝道,“你这奴才信口雌黄,孤不与你一般见识,你下去吧。”
平阳公主不禁有些好笑,探身啐了一口道:“你这老滑头,倒看不出,还有些孝悌之情。你弟弟也算得一条汉子,竟然敢面辱卫车骑,他骂了一些什么?”
“他……”李章面露难色,只不敢说。
“但说无妨。”
“他骂卫将军是个牧羊奴,是个睡羊棚出身的将军……”李章一边吞吞吐吐地说着,一边注意着平阳公主的表情。
平阳公主大笑起来,抚胸道:“果然是条汉子,人家都在背后骂卫青,只有他,哈,心直口快,敢当面骂卫车骑!”
李章苦着脸道:“奴才的弟弟一辈子都吃这个心直口快的亏,他本是李骁骑的心腹爱将,李骁骑和卫车骑有怨隙,他不知逞哪门子能,竟然喝醉了酒瞎掺和,骂起卫车骑来了。卫车骑也是他一个小偏将能骂的?人家是皇后的弟弟,是为朝廷立下赫赫军功的大将……”
“好了,好了,”平阳公主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既然是卫车骑手下的人将他抓走,你和卫车骑说明了,他一定会放人。”
“哪里,奴才拿了皇后的手简去求卫将军,岂料他竟然冷冷地回答:缚虎容易纵虎难,人虽然不是他要抓的,但已经抓来了,就绝不轻饶,否则,何以立威?”李章的眼睛里又漫上来冷泪,他也是长安城里一个像样的角色,但碰到了势力熏天的卫家,李章还是无可奈何。
平阳公主不禁收敛了笑容:“卫车骑这般没有肚量。这件事,孤一定帮你。”
“真的?”年过四十的李章抹去了泪水,惊喜地问道。
平阳公主重重地点了点头,扭头吩咐站在椅背后的如意:“拿丝帛和笔墨来,孤亲自给卫车骑写信。”
铺开雪白的丝帛,平阳公主在案前提笔沉思良久,才慢慢地写了下去。
站在一旁为她按住帛书的李章,看见洁白柔滑的丝绸上,出现了一段十分有风骨气力的隶书:
车骑将军卫青麾下:
闻李骁骑营下,有鄙夫使酒,面辱将军为“牧羊奴”。将军恢宏海量,不屑与鄙夫为仇,一笑置之,将军诚丈夫也,闻者莫不交口相称。
……
平阳公主写到此处,忽然直起腰来,朗声笑道:“卫青这人实在小气,他原本就是个河东牧羊奴,睡羊棚出身的,天下皆知,你弟弟又没有说错。自古将相本无种,英雄谁问出身低?他虽然是个牧羊奴出身的上将,但才略冠绝天下,是不世出的人杰,也是天人皆知。出身对他的卓越有什么影响?到了三十岁,还这般想不开,真是个蠢材。”
李章不敢多嘴,勉强笑了一笑。
她摇了摇头,又俯身挥洒起来。
岂必为小隙而酿大仇?李骁骑帐下,群情汹汹,虽畏事不来,终怀深怨。将军何不效蔺相如廉颇所为,为国让贤?一者解卫李旧隙,二者示将军胸怀宏远,气量非凡,三者示恩诸将,亦意外之功。鄙夫李宗,虽口出不逊,然醉后无礼,究属可恕,况李宗三战雁门,有斩将搴旗之功,罢战之期,施肉刑于名将,恐失人心。
絮言如此,听与不听,权在将军。
平阳长公主手启
平阳公主写完最后一个字,吁出一口长气。
她掷下紫毫笔,一边用湿毛巾拭手,一边向李章说道:“信,孤是为你写了;面子,卫将军给不给,那就是他的事了。孤只能为你尽力到这个地步。”
李章小心地吹干墨迹,将帛书封好,置于怀中,他跪在地下,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响头,含泪谢道:“奴才实在不知道怎样感谢才好,若是连长公主的信也打不动卫将军,奴才也不想活着了。”
平阳公主被他的挚情打动了,点头叹道:“可见人难以貌相,你这样一个人,平时嘻嘻哈哈,为人小心谨慎,圆稳世故,机心深沉,看起来是个毫无感情的人,却会这般手足情深!你尽管放心,你先去,若是这封信也打动不了他,孤亲自带人去卫府抢出你弟弟!”
李章更是感激涕零,他再也说不出话来,叩了一个头站起,拭泪走出了公主府的花园。
满园的花香浓郁而暖燥,平阳公主又站到靶场边,举起了雕花长弓。
直到下午,门前才有人来报:“李内侍求见。”
“叫他进来。”
半坠的红日下,匆匆走进来两个人。
前面的,是长乐宫的黄门令李章,后面的那个黑脸汉子,身材较李章高大许多,头发披散,衣甲也歪斜着,脸上还留着一些惊恐和狼狈。
“这是奴才的兄弟李宗,现在骁骑将军李广的帐下做名偏将。”李章介绍道。
李氏兄弟同时并肩在花圃前跪了下来。
平阳公主连忙掷下了长弓:“李将军请起,将军三战雁门之功,孤已经听说了,是个好男儿!请起来说话。”
李宗仍然跪在地下,黧黑的脸上落下了眼泪:“末将多谢长公主救命之恩,此恩此德,李宗永铭心间。”
平阳公主含笑将他们兄弟轻轻搀起:“你不用谢孤,应该多谢你的大哥,也要多谢车骑将军。”
“是,”那相貌清癯的汉子拭泪点头,“大哥待我,名为手足,情逾父子。卫车骑到底有过人之量,他细细看了几遍信后,大笑数声,就命人解了末将的绑缚,亲自驰送到李骁骑的帐下,当众说道,李宗敢为主将复仇,是条汉子,赏黄金五十斤,不但宽恕了末将当众侮辱上将的罪责,还给了末将这样大的体面,让末将羞惭无地。”
平阳公主没有答话,举起手中的茶杯,示意他们饮茶。
此刻,她一方面为卫青从善如流、知过即改而高兴,一方面,也为自己的信在卫青那里有如斯效力而喜悦得意。
还有一种淡淡的,缠绵而忧郁的情思在心头涌动着,卫青,他那样认真地读了她的信,却为什么没有回信呢?
已经有半年时间了,他们再没有见过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