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斯人独憔悴

“如果有来生,你还会嫁给我吗,平阳?”漫步在月色和菊影间,卫青轻轻问道。平阳公主爽朗地笑着,凝视着青铜巨镜中自己苍老的容颜、雪白的发丝:“如果有来生,我会在二十一岁那年嫁给你,而不是四十岁,我将不再理会别人的非议和宫廷的阻力,以一个普通女子的身份,嫁给那个冷峻的有卓越才能的侯府骑奴……这一切,你相信吗?”

“我相信。”卫青感动地回答,“如果有来生,我也决不会放弃自己的权力,将自己激战夺得的新娘拱手让给别人。”

一 一酬平生

暮春的正午,帘影里,是一只静静冒烟的茶炊,中年的日子,也像这样安稳而清净,如一壶上好的“洞庭绿雪”,在青铜炉上散发出雅重的香味。

刚刚午睡起来的平阳公主,小口啜饮着绿茶,照见妆台的铜镜中,那个皮肤渐渐变得松弛的女人,这是她吗?那十一岁时在温室殿里向孝景皇帝侃侃进言的小女孩?那十三岁时便领着侍卫在南山下纵横驰骋,射杀熊鹿的少女?那二十一岁时,满城亲贵少年和青年武士为她而竞技比武的美貌女人?

岁月如薄雨,慢慢笼罩了她曾经清丽绝伦的脸。

留下的,是细细碎碎的皱纹,是沧桑的眼神,和长久保持沉默的唇角。

平阳公主轻轻抚了一下脸,作为一个四十岁的女人,她还是美的,一种特别的有韵味的美,可以将她从人群中突兀显示出来的美,每一根线条,都像是出于上天的匠心。

如意从门外走了进来,道:“卫皇后来了。”

“哦?快请进。”平阳公主搁下了茶。

一大群身着绛红衣袍的侍卫、小黄门和宫女,簇拥着一个衣着华贵的高挑女子,走进门来,他们的衣角和脚步发出“沙沙”的响声,打破了公主府午后的宁静。

“皇后。”平阳公主站起身来。

侍丛们向门外的两边一分,卫子夫含笑走了进来,她扫视了一眼室内的陈设,坐了下来,笑道:“长公主,你好悠闲,好惬意,我真难得有这样的时候。什么好茶?如意,去给我沏一杯,润润喉咙,在路上急着跑了四十里路,浑身是汗。”

如意忙端上一杯洞庭绿雪来,笑道:“皇后上我们这儿讨茶来了,咱们是女家,该是你们送茶礼来,颠倒了不是?”

卫子夫一口茶险些喷将出来,笑道:“果然强将手下无弱兵,平阳公主**出来的人,都是这般能说会道。是我的不是,明儿咱们叫卫青来送茶叶。”

平阳公主嗔怪地看了如意一眼,喝道:“胡说什么,还不快退下去。”

画堂里一时静了下来,茶炊的烟气飘过来,外面,是大片的紫藤花,那种温柔的浅紫色,覆盖了整面纸窗。

“今天皇上已经正式下旨赐婚了。”卫子夫放下茶杯,庄容说道,“我来,就想将这件事告诉你。你别怪我多事,我将你和卫青的八字合了,就在下月初二,是个黄道吉日。”

面对这个旧日的府中歌女,平阳公主竟有点害羞:“这么急……再等些时候不行吗?”

“长公主……不,平阳,你已经四十岁了,而卫青,也已经等待了十九年。这么漫长的等待之后,不必再人为地延迟婚期。”卫子夫的声音里有些怜惜之情。

无论从前二人之间有过多少恩怨和矛盾,在她温柔真诚的声音中,平阳公主也愿意原谅她,原谅她曾经阻扰卫青与平阳公主相见,原谅她曾经在后宫向武帝百般诋毁过平阳公主,只为了不让平阳公主下嫁卫青。

“那么,好吧。”平阳公主微微垂头,多么奇怪,四十岁了,她仍然会脸红,“卫青愿意住到这里吗?”

“卫青本来在长安城里建了座长平侯府,但他说,他听任你选择住处,不管是长平侯府,还是平阳公主府,甚至是野外的山洞,只要有你,他就会觉得温暖。”卫子夫不经意地皱了一下眉头,她忠实地转达着弟弟的承诺。

作为当朝皇后,她其实并不愿意自己功成名就、意气风发的弟弟娶一个年龄大很多的老公主,又是他们旧日的女主人,相对之下,情何以堪?何况现在,只要卫青答应,长安内外有无数的显贵愿意与他结亲。

“那么,新房布置在长平侯府。”平阳公主转念下了个决定,“不必设置酒宴,除了至亲外,也不请一个客人,更不必迎亲车马,我和卫青并肩从灞桥公主府骑马入城。”

卫子夫吓了一跳,忙端起茶杯,掩饰自己的慌乱和惊讶:“这样……太寒素了吧?不免慢待了长公主。”

她是个喜欢热闹场面的人,希望弟弟的结婚典礼能够热闹一番,要知道,卫青如今已经是功震天下的长平侯、大将军,也是她最大的靠山。宫中,如今新进了两位十七八岁的美人,都被封为夫人,其中李夫人的家族也十分庞大,争宠邀爱之心甚是急切,让卫子夫感觉到深深的威胁。

平阳公主看透了她的心事,微微一笑:“不摆酒宴,只是长平侯府里如此。宫中,皇后尽可以大设宴席,请公卿和宗族们赴宴,如果皇后肯代劳主持,那是最好。”

卫子夫的脸上泛出喜色,忙道:“那是不容旁贷的。在长公主,我是弟妇,在卫青,我是姐姐。我会将这场盛大的宴会,办得轰轰烈烈。”

要事谈毕,自然话题转移到一些闲事上去,无非谈的是些宫中的事务。

平阳公主这么多年来,一直不再过问宫中和城中的隐事秘事,一来是事不关己,没有兴趣,二来也确实是因为从前与闻得太多,见过栗姬的死、太子荣的被废和自杀、废后陈阿娇的骄奢和沉沦后,太多的兴废,令她的心觉得怆然,只想远远避开那一片富贵而诡异的深宫。

卫子夫今天显然心情不好,她默默地将手中的茶喝完,低头叹息道:“长公主,你还记不记得那年的春天,我在公主府做一个平常的歌女,皇上从霸陵祭祖归来,你将蓄养了一年多的十名佳丽一一献上,他却一个也没有看上?”

“我怎么不记得?”平阳公主微笑了起来,她当然记得,那是武帝和卫子夫惊世之情的开端,“那么多大家闺秀,他一个也没有看上,却独独看中了挤在一群歌女中随众歌舞的你,那天他注视着你的眼睛,一眨不眨,我就知道,他已经对你一见倾心。”

“你命我到尚衣轩中侍候皇上更衣,皇上就在那里对我说,他已经深深地喜欢上了我……永远也不想分开。”卫子夫从往事中醒了过来,她在回忆着最令她快乐的一件往事,神色却十分凄婉,“于是我在那天下午登上了天子玉路车,随皇上入宫。在当时,我的显贵令多少双眼睛燃起了嫉妒的火焰……”

“皇上深爱你,因为从我的府中带走了你,他赐给我千斤黄金、无数珍宝,因为在他的心中,你远远胜过这一切金银珠宝。”平阳公主打量着卫子夫同样开始憔悴的脸,心下琢磨不已,卫子夫比她年轻四岁,与武帝同龄,二十九岁时正式成为大汉皇后,她的飞黄腾达令无数长安女人羡慕不已。

然而听得人们传说,自从她登上皇后之位,卫子夫就开始失宠,这些年全仗着娘家兄弟和侄儿的战功,卫子夫才能在后宫屹立不倒。

卫子夫的失势,也许是她同意这桩婚事的理由之一。

一方面,是她无力反对,另一方面,是她想再攀附上平阳公主的关系,结为藤萝,巩固自己皇后宝座。

卫子夫苦笑着:“然而一切都成了明日黄花,现在皇上让我独居长乐宫,整整两年,他没有来看过我一次。我的地位,几乎和长门宫的废后陈阿娇差不多……不,甚至阿娇也比我强,上个月她托人去蜀郡,用千斤黄金购得蜀中逸才司马相如的长赋一篇,叫作《长门赋》,长门宫人日夜吟咏这篇文字,远在数里外乘车的皇上,听了诵声后停车落泪,泣道,朕对不住阿娇!现在已经重新赐了她‘婕妤’的封号,一应礼仪,仍恢复从前,还常常召她至未央宫侍宴。”

这件事,平阳公主倒还是第一次听说,她不禁深为感动:“皇上究竟是个长情的人,他待无子无宠的阿娇都有恩,对你也绝不会薄待的,你还有什么不放心?”

卫子夫摇了摇头:“他这两三年,宠的是两个年轻妃子,还没有生育,就已经封作夫人了。半年前,李夫人产子,皇上高兴得三日不朝,还没满月,就三次加封,将那孩子赐号昌邑王,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眼看那孩子的爵位再升上去,就直逼据儿的皇太子之位。”

“哦?”平阳公主扬了扬眉,难怪卫子夫今天会神情抑郁,心事重重,“李夫人,就是那个李延年的妹子?号称有倾城倾国之貌的佳人?”

“不是她是谁?”卫子夫的声音里有些怨气。

平阳公主微微一笑:“子夫,二十多年前,我母亲被册封为大汉皇后前,我曾经劝过她几句话,你愿意听吗?”

卫子夫的脸上现出急迫而兴奋的神色:“卫子夫洗耳恭听。”

“富贵和恩宠,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事情。”平阳公主有点怜惜地看着这个女人,她和自己的母亲王太后有些相似,美貌而倾心于富贵,这种人是非凡的女人,也是可怜的女人,“要想巩固自己的位置,只有牺牲自己的爱情。你知道,已故的王皇太后有一种行之有效的令绝色佳人不受注意的方法吗?”

卫子夫的眼睛里浮出深深的期待和向往之色:“皇太后从来没有给过我这方面的教诲。”

“这就是她的过人之处了。”平阳公主淡淡地笑道,“再美的花,放在花丛中,也不会变得显眼。当新的春天来临,谁还记得去年的春天?”

“你是说……”同样冰雪聪明的卫子夫,有些明白了。

“扩大选秀范围,每年都在皇上身边更换新鲜美丽的面孔,如果你愿意为太子据和卫氏家庭考虑,就放弃女人的嫉妒心,认真去做一个有权谋有智慧的大汉皇后。”平阳公主站起身来,轻轻从花瓶里抽出一枝含苞欲放的紫藤花,丢到纸窗外的紫藤花架下,飞雪般坠落的紫藤花,很快掩盖住了那枝折断的花枝,“子夫,你是个格外聪明的女人,你知道该怎么做。梅花之所以在冬天显得珍贵,是因为百花凋零,只有它显示出一种沉静的美。当春天来了,上林苑成为一片花海,谁还会看重一枝山花?皇上,他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他的感情和时间都有限,当皇恩雨露被多人追逐的时候,他就不可能对其中的任何一个报以深刻浓厚的感情,至少对你的后位和据儿的太子位,构不成威胁。”

卫子夫若有所思地沉吟着,良久,她才抬起脸:“长公主,你有着非同一般的智慧的力量,卫子夫直到今天,才真正对你产生了佩服之情。呵,因为我的出身,我一辈子都在追求富贵荣华,当这一切梦寐以求的东西到手之后,我反而开始羡慕你,至少你在深沉地爱,也有一个了不起的男子汉在真挚地爱惜你。”

“各有因缘莫羡人。”平阳公主淡淡地回答道,“皇上也曾经爱过你。他是成就了王霸事业的雄心勃勃的君王,平常的女子,不可能得到他的真爱。不管那感情是一年还是一生,你都应该好好珍惜。”

卫子夫垂头不语,良久,才点了点头。

“天已经晚了,不如你在这里用了饭,歇一夜再走?”平阳公主看见窗外红日已经西斜,客套地问道。

“不,我马上赶回宫去。”卫子夫缓缓地站起身来,向门前走了两步,又扭过脸来,微微皱眉说道,“长公主,有一件事情,我想问问你。”

“什么事?”

“皇上说,卫青如今在殿上常常口吃得说不好话,奏对国事时一问三不知,十分迟钝,人也开始发胖,离去年的倾国之战不过一年时间,年龄也不过三十四岁,卫青怎么会显示出未老先衰的迹象?”卫子夫有些发愁,“如果不出问题,将来的大汉丞相之位,肯定是卫青的,但卫青却不自爱重,让人好生难过,长公主,你劝劝他。”

平阳公主沉吟着,没有答话,将卫子夫一路送了出去。

府门外,暮色越过威武雄壮的石狮,河水般的弥漫了整座府第,府前,高高悬着三面“海内威武”的金匾,一面是平阳公主所夺,一面是已故的平阳侯曹寿所夺,最新的那面,是他们的儿子曹襄去年夺得的箭术冠军。

二 韬光养晦

清晨坐在床边俯视卫青的脸庞,平阳公主常会以为自己还身在梦中。

这样的梦做得实在太久,有十八九年了,以至于当它变成现实的时候,两个人都有些不能适应,常常会面露恍笑,在灯下怔怔地对视,算起来,那十八年中,他们相守的日子,总共也不超过三天,如今这些日日相对的好时光,让他们倍加珍惜。

这是装饰简朴的长平侯府,在这个陌生的宅院,因为有了卫青,平阳公主也觉得温暖安逸,纵然这是她四十年来所住过的最坏的房子。

“该上朝了。”平阳公主轻轻地推了卫青一把。

卫青睡意正浓,平定匈奴之后,他整整一年时间没有到边塞去,北军的事情,全部交给了冠军侯、骠骑将军霍去病。

也许因为猛然间适应不了这样的安逸和家庭生活,卫青迅速地开始发胖,从前脸上那些瘦削的线条,全部被脂肪淹没了,再也看不见从前的清秀和冷漠。

“已经寅时了,还不快起来穿衣上朝?”平阳公主的声音有些急了。

卫青这才睁开了眼睛,打了个呵欠,笑道:“不去。”

“什么?”

“我今天不去上朝。”

“理由?”

“我病了。”卫青轻轻咳嗽两声,“无法起床。”

平阳公主忍不住又好气又好笑:“三十五岁的人了,还这么撒娇。哪里像是百战归来的将军?简直像你大姐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公孙敬声,公孙贺太疼儿子,将他养成一个长安城的标准纨绔子弟,做着太仆丞的官,天天在官署里看不到人影,手下找他办事,得到永巷里的薛家坊去,亏那些人想得到,送了他一个外号:‘九城胭粉詹事’。”

卫青笑了起来,却依然斜卧在被衾里,不肯起来,道:“可见书上说得有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我和卫子夫是从底下奴才出身的,我还是个女奴的私生子,到了第二代子弟,都出生在皇宫和侯府,对生途艰难毫无认识,所以会天天斗鸡走狗。你看,霍去病在子弟中身世最可怜,是二姐做侍婢时与县吏霍仲孺私通所生,在襁褓中的时候,也没有人看护,整天饿得满脸是泪,如今反倒心性刚强,立下偌大的功劳。这班兄弟中,因战功被封侯的,只有他一个,我那三个儿子,都是封荫,公孙敬声将来能保得住封荫,就是大幸了。”

平阳公主忍不住摇了摇头:“当真是五世而斩,也还让人放心。只怕这些第二代的孩子们,无法应对将来的风雨。”

卫青没有说话,良久才叹道:“本来仕途险恶,连我都觉得,长安城里的风云,比塞上还要多变,长安城里种种隐秘的战争,比平定匈奴还要艰难。”

平阳公主握住他的手,看见他三十五岁的额头上,已经深深刻下皱纹,她不禁心生怜惜,也叹道:“在这官爵兄终弟及、父子相传的王朝里,家族的力量,不可忽视。你们卫家虽然目前仍是长安城最强盛的家族,但你们卫家的众多子弟,今后能够依靠的,恐怕只有一个霍去病。卫伉他们三兄弟,虽说不至于像公孙敬声那样堕落,但也是在富贵丛中长大的,他们骑射平平,没有抱负,全无乃父之风……”

卫青没有为她的直言生气,点头道:“你说的是,长乐宫本是卫氏最大的依靠,现在只怕也难说……”

“正是。”平阳公主想起卫子夫那张永远带有勉强的微笑的脸庞,“皇后多年失宠,她生的两个公主(按:卫子夫实生四女,但除了后来被杀的阳石、诸邑二公主,余二人失名失传),一个太柔弱,一个太风流嚣张,都难成器,就有见识,也是女儿身,注定了不能有所作为。太子据呢?整天哭哭啼啼,毫无男子汉的魄力,东宫里,连一个小小的黄门令都敢背着他擅自弄权。那么懦弱的人,偏偏专门有一帮人跟他作对,奏太子不敬、逾礼的弹劾文章,将皇上的桌子都堆满了,左不过是李夫人、王夫人家的亲戚和近党,太子就不敢辩驳一句,只会伏地大哭。你们也不敢为他回护一句。《商君书》说过,以战止战,虽战可也。作为一代名将,难道你没有读过这句貌似平凡实则深刻的话吗?”

卫青沉思不语,良久,他忽然闭上了眼睛,叹息道:“我累了,虽然只有三十五岁,但我经历过的战争和政治风云太多,已经令我的心沧桑而疲惫。平阳,你也说过,看了无数宫廷风雨,你不想再重回未央宫。”

纸窗上映出红色的晨曦,天已经亮了,错过了上朝时间。

“拿我的手板,叫小黄门去宫里请假。”平阳公主打开房门,吩咐如意。“说卫将军身体不适,不能上朝。”

如意答应着去了。

平阳公主心事重重地坐回了妆台前,自言自语一般地说:“不如,我们一起去你的封地,骑着马在你的万户食邑的广阔大地上漫游终老……这真的令我向往。”

卫青终于披衣起床,站在她的身后,扶着她的肩膀叹道:“我何尝不想如此,但每次皇后派人将我叫到长乐宫,都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哀求我,说现在只有我是她唯一的靠山了,我一旦辞去官位,她的下场将会比陈阿娇还凄凉。”

“这是真的,皇上周围的人,整天都在说卫子夫和太子据的坏话。”

“去年,我与司马迁过从,在他府上读到了他新著的《史记》,看了其中韩信的列传后,我登时醒悟,一个没有战场的将军,不如一个田舍郎。”卫青的手无力地攀住窗棂,“从前,李广的儿子、校尉李敢是我帐下的裨将,如果有小不敬,我就可以将他绑在辕门前斩首示众。但解甲归田之后,他竟然敢借拜谒之名,闯入长平侯府,身藏短刀,乘我不备刺杀我……而且,大汉的王法,为父报仇的人,可以不追究罪责。连天子也拿他毫无办法,究竟我和他父亲的这些怨隙,起自公事,不是私情,作为三军统帅的我,却被部下这样蔑视。”

平阳公主想起那个惊恐的日子,身材矮小却强悍过人的李敢,忽然在画堂推翻了茶盘,拔出袖中的短刀,脸上挂着穷凶极恶的表情,一连向卫青扎了七刀。最后一刀,正穿肋骨,被夹在骨缝之间,卫青这才能回过手来,将李敢击倒在地。

鲜血染红了画堂的浅灰色羊毛毡,是那样触目惊心。

“霍去病为你在上林苑杀了他,皇上却愿意为去病掩饰。”平阳公主抚慰般地说道。

“那是因为皇上钟爱霍去病。”卫青苦笑着,“我卧床一个月,皇上没有片言只字到我的床前,伤好后第一天上朝,皇上连一句问候的话都没有。”

平阳公主垂下了头,离开皇宫已经多年,从前那个对她深深依恋的胶东王刘彻,已经长成了满面虬髯、威武而傲慢的君王,每个人和他说话都战战兢兢、不敢仰视,平阳公主也觉得和他越来越遥远。

“那一天,我独自想了很多,谋士蒯彻劝齐王韩信说: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这句千古相传的话,是个真理。于是从那一天开始,我决定收敛自己的锋芒,克服自己脸上的冷漠神色,再不得罪一个人,不在朝中臧否一个人。”

“这样韬光养晦的结果,是所有人都说你的从政能力平平,令你失去了大汉丞相之位。”平阳公主摇头道,“权位,这满朝公卿梦寐以求的汉相之位,你竟然轻轻地撒手放开……”

卫青将头埋在她的肩窝中,淡淡地道:“那么,你有没有想过,武帝手中用过的几个丞相,他们的下场如何?”

平阳公主还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联想之下,她不禁浑身哆嗦。

武帝手里提拔升用过的几个大汉丞相,一个个都没有好下场,李蔡获罪自杀,青翟获罪自杀,赵周下狱而死……其他被腰斩、弃市的京兆尹、御史大夫数不胜数。

“他们无一不是权高位重,深受天下人景仰,”卫青的声音有些忧伤,“位列诸侯,荣宠无二。可结果斩首的斩首,下狱的下狱……咱们的皇上,是开汉以来最心狠手辣的皇上,一旦失去他的恩宠,后果不堪设想。”

平阳公主点了点头,她不禁想起了母舅、武安侯田蚡,田蚡在王家的外戚中,本来最受武帝宠爱,但武安侯身故以后,武帝听到别人传说他与淮南王刘安交好,还想帮助刘安成为皇嗣,当时武帝无子,刘安本是顺理成章的第一继承人,只为了这件并不悖情悖理的事,武帝便发怒道:“使武安侯仍在,族矣!”

连自己的至亲都能族灭,平阳公主想不出来武帝还有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在他年龄幼小的时候,她绝对想不到,自己用尽心机、使尽手段扶上大汉天子之位的弟弟,会是这样一种性格,会用这样血腥的铁腕治理天下。

“其实,汉家最忌惮的,不是内宦,不是宗族,而是外戚,本朝的吕、薄、王、窦、卫五门外戚,吕氏不用说了,全被灭门,现在几乎子弟无存。”卫青的声音仍然浑厚而忧伤,“薄氏本来就贫寒微弱,薄太后死后,孝景皇帝立刻废了无子的薄皇后,薄家的父子兄弟也被削侯,后代沦为贫民。窦氏呢,窦太后死后,窦婴他们立刻式微;王氏是你的舅氏,当朝权贵,也已零落殆尽;我们卫家,难道会有超乎他们之上的幸运吗?”

卫青苦笑着:“去年北战平息归来后,我常常在殿上被皇上庭训,全然不留半点情面,入后宫奏事,有几次皇上坐在便桶上,边出恭边听我奏事,全无半点敬重之意。但对别的大臣,他反倒尊敬些,东海太守汲黯每次入见,皇上必正冠相见。所以上月汲黯见了我,说话全无半点敬意,还当面训斥了我两句。门客问我,汲黯以下犯上,大将军为什么不和他计较,我能说什么?我只好说,此人铁骨铮铮,是个忠臣,直言无罪。这不过是场面话罢了,人家倒说我大度。其实我哪有力气与他计较?像这样的沽名之辈,本来就想枉攀权贵,好立自己的威风,明知道皇上绝不会回护我,我怎么能斥责他?一来坏了名声,二来反予人口实,叫人家说我不敬贤。”

平阳公主笑得有些凄凉:“谁能想到,卫氏盛名之下,竟然有这样多的苦衷?你从前令匈奴王畏惧的胆量和勇气,现在却被长安城的暗雨侵蚀得苔迹斑斑……”

“只有霍去病,还能成为卫氏的中坚。你知道,前天皇上召我入宫,说了些什么话?”卫青推开了纸窗,让外面秋天的阳光照射进来,室内顿时觉得明朗许多,妆台上的铜镜映出他们二人同样显得疲惫而苍老的容颜。

“无非是北军今冬的粮草和御寒衣物。”

“不是。”卫青贪婪地吸着窗外清新的空气,“他召我进去,是要我传话给皇后。”

“哦?”平阳公主有些惊讶,武帝有什么话不好直接对卫子夫说,竟然要卫青转告?

“近年来,李延年的妹妹在宫中专宠,她又生了昌邑王,深得皇上欢心。李家的亲戚朋党,如李延年、李广利等人,都被加以重位,他们在外面散布说,皇上对东宫有废立之想。”卫青从窗外折了一枝墨菊回来,为平阳公主插在平滑的低髻上,“皇后不自安,前日写信给我,我将信送呈皇上看了,他怔忡半日,才召我入宫。”

“这些事,你应该事前对我说。”平阳公主有些嗔怪地说道。

“对你说,你又要添了心思,增了烦恼。”卫青一边叹息着,一边为她髻上那朵**找准一个最别致的插放角度,“宫中的事情,你本来不打算过问,为了我的缘故,又要操心,这是何必?何况你早告诉过我一个真理,废立之念,只存在君王的心中,其他人永远无法妄测君意。李家怀了这种念头,只能令皇上反感。即如当年,其实最想废去太子荣的,是先帝,而不是你,不是皇太后,甚至也不是馆陶公主。”

“那是真的。”平阳公主的眼前,又浮动着当年太子荣那张平庸而善良的脸,她的心里,立刻充满了因年深岁久变淡薄了的歉疚和痛楚。

“皇上召我入宫,当着众人语重心长地说道:汉家庶事草创,加四夷侵陵中国,朕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为此者不得不劳民。若后世又如朕所为,是袭亡秦之迹也。太子敦重好静,必能安天下,不使朕忧。欲求守文之主,安有贤于太子者乎!闻皇后与太子有不自安意,岂有之邪?可以意晓之。”

“这番话也算出自肺腑了。”平阳公主点头道,“子夫其实不必担这个心。”

“下午我将这话转给了皇后,皇后涕泪交零,脱去一切簪珥,赤足步行到未央宫,跪谢皇上,我看了那情景,心中很不是滋味。”卫青的眼睛里也微微有些潮湿,“我们一家人活得这样战战兢兢,还有什么喜乐可言?姐姐卫子夫,不管她曾经是个怎样热心权位的女人,她毕竟照顾过我那么多年,而且,我得以伸展胸中抱负,与她有重要因缘……”

平阳公主向后面伸出手,重重地握住卫青温暖粗糙的手,她安慰地说道:“皇宫,永远是个充满危机的地方,你不必为她担心,就像我当年,从来不真正为我的母亲王皇后担心。因为她有足够的女人的智慧,可以应对这一切。子夫脱簪跪谢,那就是她的智慧和魄力。”

“我真的想离开这一切,像那年冬天一样,和你在山中独处,外面是呼啸着的北风,弥漫的大雪,和寂静到极点的山谷。”卫青慢慢放开了她的手。

“但我们不再有那样宁静的心情。”平阳公主微笑着,抬头去看悬挂在卧室正墙的那幅丝帛《北风》,那一字一句是卫青亲手写的,是她在冬日的下午,怀着安宁细密的心思,一针一针绣将起来的,“即使远在山中,身在江湖,你仍然会挂念着庙堂之事,会挂念你的儿子们,会挂念皇后和太子据……”

卫青无力地垂下了头:“你说得对。二十年的长安宦涯,已经令我的心变得复杂、烦躁、沧桑、圆滑、世故而灰暗。我不再能离开长安城,这个污秽而繁华的长安城。”

窗外的菊圃里,将近两亩地的黄灿灿的**,在秋阳里盛开着,如黄金铺地,如霞色满天,如重锦平展。

遥远处,一个惊恐的声音在高声叫道:“大将军在哪里?大将军在哪里?霍将军忽然迸发恶疾,命在垂危!”

“去病!”卫青霍然醒来,猛地站了起来。

三 相期来生

元鼎五年(公元前112年)。

平阳公主府,仍然是一个秋天,但树叶已经又落了二十次,**已经再开过二十回,二十年中,无数的故事在长安城发生着,也不断被遗忘着。

平阳公主昔日的美貌,已经不再被记起。

如今的她,是一个满头霜雪的老妇,六十一岁了,连曹襄都有了孙儿,她已经是一个曾祖母了,却依然有着爽朗的笑声和明亮的眼睛。

“长平侯呢?”她抱着一捧颜色格外亮丽的**,从门外走进来,却意外地没有看见丈夫卫青。

同样成为老妇的如意笑道:“他带人去打猎了。”

“这个好逞强的老头儿,现在还打什么猎。”平阳公主咕哝着,将那捧**插在了房中的各色瓶钵里。

暮色渐渐落下来,府门外,传来马嘶人闹声。

“回来了。”正在灯下钉纽扣的如意,笑着站了起来,她也是一个祖母了,但她仍愿意这样守候在平阳公主的身边,她向门外张望着说道。

平阳公主迎了出去,卫青现在的坐骑,是乌骓马和火龙马的后代,毛皮呈淡栗色,四蹄火红,叫作“晚霞”。

这种晚霞马,比长安城所有的马匹都更矫健,相熟的王公将相们,常常向卫青讨这种马的马驹。

说来十分奇怪,被别人要走的“晚霞”,往往会变得平庸肥胖,毫无出色之处。而只有卫府的“晚霞”,才保有那种剽悍而敏捷的劲头。

平阳公主知道,那是出于卫青的“三骑”论,仁的境界,骑手和马,必须做到人马合一,马,有着和骑者同样的灵魂和爱。而除了卫青外,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

“平阳。”因为中年发胖而显得高大魁梧的卫青,笑盈盈地走进来。

“怎么这样晚回来?”平阳公主在甬道上牵过他的“晚霞”,用手轻抚两下。“晚霞”喷着鼻子,身上流出如血的汗珠,依恋地在平阳公主的衣角摩挲着。

“我去办了一件极为难的事情。”卫青笑道,向她呈现自己的猎物,“你瞧瞧,这是什么?”

笼中一对蓝绿色的形状奇异的小鸟,鸟儿的羽毛颜色十分明丽,冠顶生着一丛火红色的短毛,正啁啾缠绵不已。

“渭南相思雀!”发白如雪的平阳公主在灯下惊呼起来,“真的是它!”

“四十年前,你要我为你捕捉这种鸟,而我那时候没有答应你。”卫青俯身,深沉地看她,“隔过四十年,我想,这该是完诺的时候了。”

“你爬了那么高的树!”平阳公主嗔怪着,她忘记了自己的年龄,“你的老命不要了?”

“廉颇七十岁还能挽弓舞戟呢,何况卫青比他年轻一纪。”卫青笑呵呵地道,过了四十岁,留在他脸上的,竟然是一种世俗的庸碌的笑,能讨好一切人的笑,这让平阳公主觉得,自己昔日爱慕过的那个神情冷淡傲慢的少年,已经不知所踪,只偶尔在卫青的言行中,还能看见他淡淡的影子。

他将鸟笼递给平阳公主。

里面是一雄一雌两只鸟,羽毛鲜艳,状极缠绵。

“怎么今天会这样舍生忘死地捉两只雀儿?”平阳公主有些讥笑地说道,“当年我那般要挟,你也不肯,还说了一番大道理给我听。这两只雀儿,谁知是当年那只雀儿的孙子、重孙子,还是灰孙子?不是原物,我不要。”

卫青笑着将脸凑了过来:“你瞧瞧我脸上这些汗、泥垢和树枝划的痕迹。我实跟你说,捉那只雌鸟只不过悄悄爬树就行了,捉那只雄鸟,我费了好大的心机。我将那雌鸟捆在笼中,门没有关,那雄鸟明知笼子一进去,就会落门,再也飞不出去。它围着雌鸟回旋跳踯了一个下午,终于忍耐不住,投身入笼,像这样的痴情种子,虽然是禽兽,也令人好生感动。”

他动情的叙述,让平阳公主又想起了久远以前的那个下午,十五岁的年轻得像一棵小杨树的卫青,在她的马下娓娓而言,就是那个下午,卫青深藏在冷淡面容下的多情,打动了她,延续成十八年的苦苦相思。

“你千辛万苦捉了它来,就是为了四十年前的那句话?”

卫青大步走进了房间,将鸟笼挂在巨大的青铜妆台之侧,注视着里面相偎相依的两只相思雀,低沉地说道:“我希望……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你也可以借助思念和回忆的慰藉,好好地生活下去。”

“你离开我?”妆台里映出平阳公主错愕的面容。

“就是我们曾经说过的,永别……不,仍然是短暂的分手,我们会在地下相见。”卫青别过了脸,笑容落下,神情落寞的脸上,浮上来的,又是从前那种冷傲表情的风骨。

“怎么会!”平阳公主的声音激烈起来,“我比你年长六岁,如果要长行,先走的那个也是我!你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忽然要来气我?”

卫青将她瘦削的肩膀揽住,幽幽地道:“从去年以来,我的身体一天比一天不行了,还要强撑着处理政务和家事,自己觉得一种无法克服的衰弱,在渐渐吞噬我的灵魂和力量。从前我可以举起飞奔的一百斤石锁,现在沉重得让我害怕。平阳,难道你一直都没有发现,院中那只被我的手掌打磨得光滑的石锁,半年来,落满了尘泥,甚至生出了青苔?”

平阳公主这才发现了自己的疏忽和粗心,她一直以为卫青比她年轻,身体不用担心,没有想到,提前面对衰老的,竟会是只有五十五岁的卫青。

她低声抽泣了起来:“不要再说了,卫青。明天,我就前往未央宫,恳求皇上能免去你的职务,减少你的劳顿。”

“那怎么行?”卫青的脸上浮出无可奈何的神情,“霍去病已经死了,卫家唯一的力量,就是我。虽然我有着出世之心,但为了总是悲哀哭泣的卫皇后和太子据,为了儿子们、外甥们,我必须劳碌到最后一刻。”

“别怨他们。”卫青的脸上泛出哀怜之色,“皇后他们,也是骑虎难下,如果退一步,丧失的不仅是位置,而且是生命。原谅这些红尘中的人吧,为了我。”

“我答应你。”平阳公主拭着眼泪。

“那么,卫伉他们,和皇后、太子据,我都托付给你了。”卫青的眼睛里闪烁着期待。

平阳公主低垂着头,声音十分悲痛:“为什么要说这些不祥的语言?”

“身后,我只有这一桩心事。”卫青的话音十分沉重。

“你知道吗?卫青,你交予了我一件过于重大和艰难的事情。有时候,我简直要怀疑,嫁给你到底对不对?是不是一件发自至情的选择?你是为了我的身份和我对你家族的保护,才娶我为妻吗?”平阳公主的神色十分不悦。

“这么多年了,你还会有这样的怀疑?”

“不,我错了,我在怀疑着一颗忠诚的心,在枉自猜测着一种坚定的感情。”平阳公主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卫青臃肿而长着老人斑的面颊,“少年时,人人都说你冷面无情,其实他们都错了,你的感情,比任何人都丰富而深刻,对我,对儿子,对亲人……为了这些人,你几乎要付出了生命。”

“那么,答应我的托付,我的老妻。”

“我答应你。我会尽一切力量照顾好他们,可是,我不敢承诺。”平阳公主叹息道,“你知道,皇上年纪大了以后,变得更残酷,更猜疑,而且很难接近,上个月我入宫求见,他竟然推病不见,这还是从来没有过的。”

“但尽人事而已。”卫青也叹息道,“天命所在,人力岂可勉强?身后,我唯一放心的人,反而是你,平阳。我会安静地在我们已经建好的大将军墓里,燃起一盏万年灯,等待你的到来。让宜春侯卫伉和平阳侯曹襄这两个孩儿一起,为我们合葬。”

“那么,赵吉儿……”平阳公主的心情渐渐变得平静,语气十分淡泊地与卫青讨论起身后之事。

“我对不起她,但即使在地下,我也无法接受三个人的感情。平阳,我只有你,也只要你。”卫青庄重地说,“我们的感情简单而强烈,容不得第三个人。就像已故的平阳侯曹寿,你愿意与他合葬吗?”

“不,不,不,就让他在河东郡的家族墓群里,由那些姬妾们围绕。”平阳公主的脸上露出些许难过的神色,却坚决地摇着头,“至少,他不会寂寞。”

“在地下,我随身只要带走一样东西。”卫青说。

“是什么?”

“那柄刀,那柄四十年前由你在南山下亲手赐给我的刀,它曾经斩杀过自匈奴王以下的十数名大将,至今,到了夜间,刀鞘间还会传出塞北的风声。当一代将星坠落,他的刀也会失去灵魂,那么就让它在地下陪着寂寞的我们,好让我们回忆起当年的情景。”卫青从壁上取下那把已经磨薄了的长刀,爱惜地弹了一下,刀身仍旧富有弹力。

“把它们放走吧。”平阳公主端起鸟笼,细细地打量着。

“为什么?”卫青有些诧异。

“经过了与你十八年的苦苦相思和分离,我开始敬重天下一切有情的事物。这双鸟儿的神情,与我当年醉后悲歌的神情,是多么相似。”平阳公主凝视着这对蓝绿色的鸟雀,叹息道,“它们需要自由,在明亮的林间追逐,在开满野花的溪流边,用鸟喙啄起水珠,互相沐浴,在白雪覆盖的树洞中,依偎着,用体温取暖……天长地久,世世相守。”

卫青沉默了,轻轻拉开青铜丝鸟笼的门。

两只相思雀张皇地看着他们,逐渐喜欢了他们善良的笑容,扑朔从笼中飞出,迫不及待地展翅向窗外的夜色中飞去。

月色下,两只小鸟前后相追,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菊圃上空。

“多么美的夜晚,卫青,陪我去**丛中散步,好吗?”

卫青点了点头,忽然发现,那两只小相思雀又从窗口盘旋回来,在妆台上向他们二人依依看了片刻,这才再次远飞。

“如果有来生,你还会嫁给我吗,平阳?”漫步在月色和菊影间,卫青轻轻问道。

平阳公主爽朗地笑着,凝视着青铜巨镜中自己苍老的容颜、雪白的发丝:“如果有来生,我会在二十一岁那年嫁给你,而不是四十岁,我将不再理会别人的非议和宫廷的阻力,以一个普通女子的身份,嫁给那个冷峻的有卓越才能的侯府骑奴……这一切,你相信吗?”

“我相信。”卫青感动地回答,“如果有来生,我也决不会放弃自己的权力,将自己激战夺得的新娘拱手让给别人。”

“大将军墓,我已经想好了碑题和铭刻。”

“是什么?”

“汉故将军卫青,妻阳信长公主。卫青本公主骑奴,骑射冠绝天下,以战功封大将军、长平侯。卫青者,面冷情深,与阳信公主相恋十八载,终成眷属。”平阳公主缓缓地念着,“阳信公主,长卫青六岁,年龄既殊,各自罗敷有夫,使君有妇,其间百转千回,种种情恨缠绵,实不足为外人道。誉之者称为古今第一奇情,毁之者驳为悖伦毁礼。后人经此墓前,有感于怀者,请掬一捧水,代为祭酒,以慰地下。噫,漠北沙暴走匈奴,将军百战定幕南。我夫妇此情此事,不获谅于生时,亦必同情于身后。千载之下,有深情如此者,请于墓前沥酒一杯,以明知音!”

卫青的心震颤了,他紧紧地握住老妻的手,凝视着花影间映照的那两个苍老的微微伛偻的黑色人影。这绝代风华的两个人物,都已老去,千年之后,会有人想起他们的曾经惊世骇俗的爱,并为之感伤吗?

也许是这一晚受了风凉,也许是那天去打猎时纵驰太过劳累,也许是多少年来积劳成疾,第二天早晨,卫青的额头发烫,鼻息沉重,真的生起病来了。

四 深情不逝

长平侯府的门外,是一种漫天的白色。

像大雪,像秋芦,平阳公主觉得,更像是三月时灞河烟柳那无边无际的飞絮,从前每个春天,她都和卫青在飞絮中骑着“晚霞马”漫步,而这个春天,将只有她一个人在灞河上看着年年生发的新柳了。

月亮和柳色、河水永存,流逝的,只是河边的少年人。

当盛装的平阳公主步入灵堂,堂中响起了一片唏嘘之声。

平阳公主的脸上毫无悲戚之色,既然早已经准备面对这一天,那么当他离开的时候,自己应该以最美的姿势出现。

穿着一身洁白孝服的她,每个衣角都有精致的丝绣,雪白的发髻上,横插着珍珠长簪,面上化了淡妆,越发显得清秀,虽然是个六十二岁的龙钟老妇,但她的那种超越年龄的秀逸高贵的风度,还是令所有人震动。

眼睛红肿的卫伉迎了上来,他刚刚袭了父亲的侯爵和封邑。

卫青在病榻上缠绵了四五个月时间,终于在这个春天来临前,因痰涌而死,是平阳公主亲手合上了他的眼睛,抹去了在他脸上袅袅散去的微笑和依恋,因此,平阳公主没有像别人揣度的那样悲伤过度。

她很宁静很镇定地接受了这一切。

平阳侯曹襄也跟着进了府,他和卫伉是朋友,交情一直很好,三十九岁的曹襄,自十六岁到长安开始,因为战功卓著、政声斐然,仕途很是发达,早已是朝中的二千石大员了,去年刚刚拜为太子少傅。

“拜见长公主。”尽管平阳公主成为他的后母已经二十多年,但性格看似柔和的卫伉,就是不愿意改口称她为母亲,平阳公主也从不勉强他,因为曹襄也有同样的坚持。

“府里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吧?”昨天,平阳公主直忙到半夜,才回自己的公主府,在这三天哭灵吊丧之后,今天是正式出殡的日子,她一早就起来将车辆和路上的事情安排妥当,才赶来长平侯府。

卫伉的脸上有些犹疑的神色,他似乎有什么心事:“差不多了……棺椁还没有合上。”

“你这孩子,”平阳公主嗔道,“最后一个吊唁的人走后,就该将香料全倒进去,叫木匠把棺椁严丝合封地盖起来,这样才能保护好大将军的肉身。”

“我……”卫伉说得很艰难,“外面还有一个人想来吊唁,没有得到你的准许,我没有答应她。”

“什么?”平阳公主有些生气,“这人不通礼节,真正胡闹,叫他路祭!快合盖。”

“她……是我的母亲,赵吉儿。”卫伉垂下了头,他的声音渐渐变低。

赵吉儿虽然与卫青离异多年,但一直保有长平侯夫人的头衔,这种不尴不尬的事情,令平阳公主和卫青向来和她警惕地保持着距离。

所幸后来平阳公主淡出长安城的交际圈,两个人见面的机会才变少了。

二十年没见面,平阳公主有时候竟会忘记了她。那个当年跟着外祖母,怀着少女的春梦,来到繁华的长安城,想觅一个佳婿的清秀女郎。

赵吉儿说得对,她企望的,本不是卫青这样了不起的人物,她只想要一个深爱她的年轻健美的羽林郎,是平阳公主微带煽惑的语言,令她铸成这一生的大错,令她肩负着过高的荣耀,承担着无人知道的寂寞。

平阳公主怔了好久,才用哑哑的声音道:“你怎么不早说?那么停灵一刻,让赵吉儿来看看他,也好将这一生的事情,在这里最后做个了断。”

卫伉恭谨地点了点头,扭脸吩咐道:“请老夫人进来。”

堂中挤满了人,似乎成心要看看这对老去的情敌相见,他们的眼中,流露出期待和好奇的神色。

门前忽然一暗,一个同样浑身雪白的中年女人,走了进来。

平阳公主侧过身来,打量着赵吉儿。

四十八岁的赵吉儿,长期以来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肌肤仍然莹白细腻,看起来似乎比平阳公主年轻二十岁,她仍然保留着年轻时的美貌。

没有人能够明白,为什么卫青会抛弃年轻的赵吉儿,对面容苍老的平阳公主一往情深。

是同样的灵魂和人生理想,是二十年的风雨人生,才令他们这么多年来互相倚为支柱,互相视为人生最大的慰藉。

而年轻的赵吉儿,她什么都没有,除了她的美丽。

平阳公主暗自叹息着,看着那穿着孝服的赵吉儿,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走至棺椁前面。

大颗的泪水从赵吉儿的眼睛里滚落出来,在这一刹那,平阳公主忽然决定不再挑剔赵吉儿逾礼为卫青服丧的事情,既然心中有爱,赵吉儿便具备这个资格。

而她,会为卫青而骄傲。

从前,她曾经以为赵吉儿不再适人,是因为想保有长平侯夫人这个高贵的头衔,现在她才相信,赵吉儿真的爱他,虽然这是无法回报的爱情。

“卫青!”赵吉儿忽然再也抑制不了自己的悲哀和痛楚,抚棺大恸,“你还这么年轻,你才五十六岁,为什么会离开人世?”

平阳公主无法再保持平静,她的泪水滚滚而下。

赵吉儿沉浸在自己的沉痛之中:“我知道,终我一生,无法得到你的感情。可是卫青,你无法拒绝我遥远而绝望地爱着你,你活一天,我就有一天的慰藉,保留长平侯夫人的名誉,不是为了虚荣,而是为了那份虚幻的感情。你死了,我将绝口不再称自己为长平侯夫人。我的青春和生命,都葬送在无望的爱里,可是我不后悔,你知道吗?”

曹襄扶持住同样悲伤过度的母亲,用衣袖拭去她苍老面容上的泪水。

赵吉儿脸上露出少女般羞涩的笑容:“我深知自己是个平凡的女人,能遇见你,是我一生最大的幸运。何况,我们曾经共有过美好的新婚岁月,共有过三个孩子,共有六年的婚姻……卫青,我永远记得,寒冷的冬夜,你在书房里读兵书,我为你送去煮好的茶茗,你仰起头来,温柔而儒雅地问道:还没睡吗?别冻着了……那是你对我最大的关怀和感情,可是仅仅这些,就能让我感谢上苍,因为我有了你……”

平阳公主泣不成声,走上前去,双手将赵吉儿扶了起来。

她们相视着,二十多年的仇怨,就在这深沉理解的对视中,烟消云散。

赵吉儿搀住平阳公主的手,两个女人一同走向熟睡般卧在里面的卫青。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没有再嫁吗,卫青?那是因为找遍整个大汉王庭,没有一个人及得上你,你的肝胆、心胸、感情、魅力,世间没有第二个,即使能成为你为时短暂的妻子,也令我永生欣喜。”赵吉儿从袖中取出剪刀,一边自卫青的鬓边剪去一绺头发,一边自言自语地说道,平阳公主没有阻止她。

赵吉儿取出一面雪白的丝帕,将卫青花白的头发小心地捆扎好,用手帕裹了两层,藏于胸前。

她俯身,深深地看了一眼卫青,硕大的眼泪落在卫青微微臃肿的脸上,像珍珠一样滚落下来。

平阳公主目送着赵吉儿出门远去,当着众人的面俯下身来,在卫青的脸上轻轻一吻,那冰凉的肌肤,紧闭的眼睛,令她第一次绝望地大恸起来:“卫青,卫青,你为什么先我离去?让我独自承受这无法承受的悲哀?”

曹襄走上前去,想阻止住母亲失态的悲痛,却被平阳公主用力推开。

灵堂里的人全都束手无策,他们看着绝望的平阳公主,也不禁泪下。

一旁站着的如意,含泪走了上来,扶住平阳公主道:“公主,您节哀顺变。大将军生前说过,他离去时,会脸含着微笑,因为他要在地下等你,公主也应该含笑将大将军送至大将军墓,因为总有一天,你们会在那里相聚。”

这番话令平阳公主渐渐收泪,她啜泣着站了起来,点头道:“如意,你说的是,我答应过,将平静欢欣地生活到最后,完成他的托付。”

她闭住眼睛,拭去了腮边大片潮湿的眼泪,再睁开眼时,平阳公主果然脸上微微泛起笑容,平静而不容置疑地吩咐道:“合盖,起棺,杠夫准备!”

五 功震绝域

平阳公主府已经不再留有当年的辉煌和传奇了。

年迈的平阳公主坐在廊下,带着一种深沉的笑意,看她的两个重孙儿牵着两匹毛色浅淡的“晚霞”,由园门前走进来。

由于没有域外的良种马匹配,“晚霞”已经一代代地失去从前那些惊人的禀赋,不再是名闻长安城内外的名马了。

“阿箕,阿斗。”她低声唤着。

曹箕和曹斗是曹襄的两个孙子,一个十一岁,一个九岁,他俩从小在公主府长大,性格开朗大方,喜欢骑射,大有曾祖母之风。

“太祖母!”他们抬头看见黄昏的余晖中,廊下被一群年轻婢女簇拥着的头白如雪的曾祖母,将马缰一扔,撒腿跑了过来。

那种利落而富有青春活力的跳跃,令平阳公主十分羡慕。

“今天去哪里骑马了?”平阳公主将他们一左一右揽入怀中,含笑问道。

“今天我和哥哥去了骠骑将军墓和大将军墓。”快人快语的曹斗答道。

“哦?”平阳公主扬了扬眉毛,极度衰老的她,眉目中依稀仍有年轻时的爽利气概,“墓园里生新草了吗?”

“没有,墓园里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有成群的石马、石虎、石羊和石牛。”稍微老成一点的曹箕回答,“冷风吹过大将军墓和骠骑将军墓,让人觉得无比萧条和苍茫。”

“你们去那里干什么?”

“孙儿想去看一看骠骑将军墓前的马踏匈奴石雕。”曹箕站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朗声回答,“孙儿更想在大将军的墓前流连,追慕前代英雄的风采和战绩……”

“你也渴望成为卫青那样的人吗?”

“是的。”

“祝贺你,箕儿。”平阳公主欣赏地看着他,“怀抱这样的理想,你会觉得人生充实、积极而有意义。”

“……已经没有匈奴了。”曹箕有些情绪低落。

“匈奴人永远不会放弃幕南。”平阳公主静静地回答,“幕南战事,只是暂时平静,如果没有威猛的大将镇守边关,匈奴将卷土重来。”

曹箕陡然抬起脸,迎视着曾祖母那双深陷在皱纹之中的睿智的眼睛,只觉得里面盛满了太多的故事和挚情。

在他的心目中,曾祖母是一个非凡的女人,给过他无数教诲和激励。

“在大将军墓你们看到了什么?”

“我们看到了两只鸟。”曹斗天真地回答。

“两只鸟?”

“两只蓝绿色的小鸟,头顶上是一簇火红色的羽毛。”曹箕补充道,“我们已经是第二次在大将军的墓前看到它们了,那两只鸟儿,在暮色中互相梳理翅膀,神态亲热。”

“哦,你们知道,它是什么鸟?”

“它叫渭南相思雀。”平阳公主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那些越来越远的回忆,此刻在她的眼前,正变得越来越清楚。

“孙儿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小鸟。”曹箕叹道。

平阳公主的神思,已经离开了身边的人群,她恍惚地笑着:“因为它们不是普通的鸟雀,它们是卫青的精魄,正在等候我的到来……”

曹箕吃惊地看着曾祖母那张忽然间变得亮丽夺目起来的脸,人们都说,他的曾祖母在年轻时曾是个绝代佳人,但自从曹箕记事的时候起,曾祖母就已经满头白发、腰背伛偻、脸上布满了皱纹。

在此刻,他却真真切切地在曾祖母脸上发现了一个曾经俊美秀逸的影子。

“卫青,你在地下那么多年,觉得孤独吗?”平阳公主喃喃地说着,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我一直深深地思念着你,时刻想着要前去和你相聚……你走了以后,世上再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件事能让我留恋……我在这个苍老而又年轻的世界上苟延残喘,怀着对你的刻骨相思,忠诚地完成了你的托付……现在,我无法再忍受这样的寂寞和孤单了,卫青,卫青!来接我吧,我想念你那双深黑色的冷漠的眼睛……”

她的声音在越来越浓、越来越黑的暮色中袅袅散去。

曹箕、曹斗和那群年轻的婢女都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平阳公主嘴角的微笑凝固了,她满是皱褶的眼睛缓缓地闭了起来,头渐渐垂落在胸口。

“太祖母!”曹箕、曹斗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

“长公主……”年轻的婢女们也呜咽着。

而她平静地仰靠在胡床中,面容像睡去了一般恬淡美丽。

她的胸前,盖着卫青的一件蓝色的旧战袍,十年来,这件战袍一直被放在平阳公主的枕边和椅上,已经十分破旧,每个秋天她都会重新缝补。

一柄薄绢的扇子,从平阳公主垂下的手指中脱落出来,像一只蝴蝶翩翩飞下,坠落在她的脚边。

扇面上,是从前卫青在窴颜山绝壁上刻下的八个秦篆大字:

天长地久,

世世相守。

星月满空,满园老柳黝黝如山。

这将是个温柔明亮的夜晚,今夜的长安城郊,不知道会有多少佳儿佳女在密约幽会、低诉情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