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独醉灞河秋
曹寿看着这份手书,不由得愣怔了。长久以来,他一直以为平阳公主是随和的,易于安抚的;长久以来,他以为他可以将她操纵在手中;长久以来,他以为平阳公主只是一个温和而普通的妻子。他忘记了她当年的名声。
昔日,景帝凝视着平阳公主在马场上奔驰射箭的身影,曾叹息道:“阳信若能身为男儿,在民间不失万户侯,在汉宫为真命天子。”
一 前生因缘
僻在长安城东一隅的大成巷,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青黑色的巷中小道上,满是苔迹。一群宫中仆役模样的人,正在举帚清扫,再铺上一层洁净细腻的黄土。
另一群服饰华贵的宫廷侍卫,则在巷外整整齐齐地排成两列,他们面色肃穆,右手放在腰刀的刀鞘上。
巷口,静静停着一辆宝光耀眼的驷马高车,那是皇上平时乘用的天子玉路车,车轼、车柱、车身全用青铜打造,镀着黄金,镶着八宝:红宝石、蓝宝石、珍珠、玛瑙、翡翠、蓝田玉、琥珀、猫儿眼。武帝比他的父亲景帝要阔气得多,他是一个热爱排场的皇帝。
“平阳长公主驾到!”黄门令一马当先,高喝着,前来开道。
已经换乘三马青盖车的平阳公主,隔帘向单膝跪下施礼的侍卫们吩咐道:“免礼。皇上出来了吗?”
两排侍卫同时躬身站起:“皇上还在金府。”
“孤也要进去!”平阳公主调皮地笑道。
侍卫长走上前来,紧张地说道:“让臣先去屏开闲人,公主再进去。”
“不妨事!”平阳公主扶着侍儿曹如意的肩膀,走了下来,“孤今天就是想见见这些大成巷的老住家,让他们说一说皇太后当年的故事。”
“这……”侍卫长犹豫了片刻,又躬身退下,“是,谨遵长公主的吩咐。”
“叫些有年纪的父老进来,”平阳公主一边向巷里走,一边对黄门令说道,“让二十五年前的金家邻居都进府说话,孤要亲自面见他们,替皇太后赏赐他们。”
“是。”黄门令忙领命去办事。
金府那漆色斑驳的大门虚掩着,门前挂着的清水漆牌已经满是裂缝,牌上写着“金寓”两个隶书大字。
门边的两个石狮子,都生满苍苔,横倒在地。
平阳公主驻足在门前,心下感慨万千。
二十五年前,她那具有绝代姿容的母亲,就是从这个大门嫁入金家,嫁给家道中落的金五郎为妻吗?
有没有人想过,这个破落王孙的后代,这个平常的皮毛商人,在那个平常的吉日里娶进门的美貌少女,竟会成为将来的大汉皇后?成为一个大汉天子的母亲?——身份高贵,母仪天下,没有一个女人能比得上。
她扶门站着,出神地想了一会儿母后当年在这里生活时的情景,这才走了进去。
浅陋的门厅里,传来了有些悲伤的对话声。
那是她尊贵的弟弟,大汉天子刘彻:“朕真的是你的弟弟,帐钩姐姐!太后因为思念你,常常在夜间独自垂泪,现在,朕要亲自来接你入宫,去与皇太后团聚!”
平阳公主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地挑帘进去,看见那个又黑又瘦、过于拘谨的中年妇人,正在怯怯地摇着头,往一个十分苍老的婢女身后躲藏:“皇上,你弄错了,我……我……我哪有那样高贵的母亲?我娘在多年前就已经生病死了。”
“谁对你说的?”平阳公主抢上前一步,朗声笑道,“你不但有母亲,而且还有妹妹,有弟弟!娘想你想了好多年,去年,她还曾私下叫人送了书信给你,你没有收到吗?”
“书信和礼物,我都退了回去。”金帐钩看见穿着轻绫衣裙、美貌而倜傥的平阳公主,越发束手束脚了,“以为是有人捉弄我。从小爹爹就对我说,娘在生我的时候,得了产后风,没几天就病故了,葬在雍门外,每年清明,他都要带我去祭坟,坟前立着一块黑色的碑石,写着金门王氏。”
“可怜的姐姐!”平阳公主泪盈于睫,“娘一直活在人间,而你却一无所知。”
“我……”金帐钩扶着一扇破旧的屏风,神情紧张,“你们真的弄错了,我只是个可怜的孤儿,一直这样孤孤单单地长大,今天……今天却忽然有了弟弟,又有了妹妹,还有了母亲……不,你们别再拿我开心了,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长安平民,家中寒素,和一个老奶妈相依为命到今天……”
平阳公主忍不住一把揽住金帐钩,放声大哭起来。
两个月前,她得到了太后身边的侍女私递出来的木匣,打听之下,才知道王太后曾打发人到大成巷找过金帐钩,但太后一直向众人隐匿着她的这段往事,她虽然已经一言九鼎,却不敢召金帐钩入宫,只是派人不断送了些钱给她。
平阳公主当即换上男装,在一个春天的傍晚,走过了大成巷口,敲开了金家的大门,向金帐钩讨一口水喝。
虽然对方面色忧郁,身材瘦小,但平阳公主还是从金帐钩的清秀轮廓和动人的大眼睛中,看出了王太后的影子。
她越发相信了从前宫中的一个传闻,王太后是从民间自荐进入皇宫的,在民间,她曾经结过一次婚,并遗有一个女儿。
因为怕这消息不准确,平阳公主回奏了武帝,命当年负责选秀入宫的老掖庭令,再翻出旧档案来,细查此事。
果然,从前的东宫良娣王娡,父亲叫王仲,是槐里人,母亲叫臧儿,是从前燕王臧荼的孙女,臧儿嫁到贫寒的王家后,生下了儿子王信,和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大女儿叫王娡,便是日后的王皇后,平阳公主和武帝的母亲;小女儿叫王皃姁,后来也为景帝生下了四个儿子,被册封为夫人,可惜早逝。
平阳公主继续追查下去,发现太后在入宫前,曾经有过短暂的婚史。
十六岁时,王娡嫁到长安城的金王孙家,作为破落王孙的金家,儿孙们大多从事皮毛生意,经常出关与匈奴人做交易。
王娡的丈夫金五郎,因为生意好,在长安城的大成巷置了新宅,入住不久,王娡就生下了一个女儿,起名金帐钩。
金帐钩满月后,王娡回娘家小住。
此时,她父亲王仲已死,母亲臧儿改嫁长陵田氏,又生了两个儿子,家道更加寒素。
王娡回家的那天,恰好有个瞎眼卖卦人来为即将入宫选秀的王皃姁算卦,他摸了摸王娡的头骨,惊道:“这是大贵之相,此人若然未婚,应该入宫候选,说不定有后妃之望。”
深信卜筮之术的臧儿,当机立断,将王娡留在娘家不许回去,要求与金氏离婚。
深深爱恋妻子的金五郎,上门来找岳母理论。
从小生长在王府、见过不少世面的臧儿,冷笑着说道:“小小一个杂货商,也敢和太子争风?娡儿已经进了太子宫,现在是太子最宠爱的女人!她现在已经有了身孕,下个月,就要被册封为良娣。”
一个出入关外的皮毛商人,如何与大汉太子争夺女人?
金五郎心灰意冷,不再过问王娡的消息。
一年后,备爱太子宠爱的王良娣,生下了一个女儿,就是后来的平阳公主。一直以来,平阳公主都以为自己不仅是景帝的长女,也是王皇后的长女。
岂料在这大成巷里她还有一个流落民间的姐姐。
十岁的时候,金五郎抛下了幼小的女儿金帐钩,染病身亡。
帐钩守着一点寒素的家产,和老保姆相依为伴。因为家贫,又是亲戚都不过问的孤女,金帐钩直到二十四岁,仍然没有出嫁。
而在后宫里忙着与栗姬、程夫人们争权夺势的王夫人,根本没有时间,也不敢来打听帐钩的消息,她只能在无人的黑夜里默默为这个身世可怜的女儿落泪。
“姐姐!”平阳公主想到这里,忍不住心下酸痛,“你真的是我的姐姐,金帐钩。你看看这个!”
她从袖里取出那只旧木匣,匣下还刻着一个小小的“金”字,平阳公主弹开匣锁,取出那只红绸荷包,打了开来,含泪道:“这是你的胎发,母后常常拿起来熟视,落下心酸的眼泪。以她现在母仪天下的身份,她不敢也无法召你进宫团聚,可是,她思念你的心情,与天下任何一个母亲没有分别。”
金帐钩终于哭了出来:“我……我……我真的有一个母亲吗?我不是做梦吗?我有这样高贵的弟弟和妹妹吗?我……我……我……苍天哪,你为什么在这么多年的苦难之后,赐给我这样重大的难以承受的幸运?”
武帝也禁不住眼中蕴泪,伸手挽起金帐钩的衣袖,叹息道:“大姐,这些年来,你承受过太多的苦难,朕会好好地补偿你!现在,朕带你前去谒见母后。”
金帐钩胆战心惊地跟着这双富贵逼人的弟弟妹妹,离开自己破旧的屋宇,推开漆皮掉落的木板门,缓步走了出来。
外面,是成群的老邻居,是静静峙立的佩刀侍卫,是无数卑躬屈膝的小黄门和衣饰华丽的侍女。
他们的眼中,有敬畏,有艳羡,有尊重,也有隐藏着的嫉妒和懊恼,但再没有了金帐钩从前熟悉的那些眼神:那些冷淡、轻藐,那些厌恶,那些怜悯。
远处,在洒扫干净的大成巷外,八名侍卫同时拉开天子玉路车的雕花车门,然后同时单膝跪下,恭恭敬敬地迎接着当今皇上那相貌黧黑、气度畏缩的长姊。
二 往事如烟
长乐宫里,太后被南宫公主和隆虑公主扶持着,茫然地问道:“什么事,你们这般郑重其事?都是平阳那丫头在弄鬼,前儿还叫人偷我的私房东西!”
南宫公主和隆虑公主只窃窃微笑,并不肯告诉她。
她们也都是清秀的女子,但远远没有姐姐平阳公主美貌爽朗,人们评价说,平阳公主像是一头敏捷的小梅花鹿,而南宫和隆虑,则像两只娇柔可爱的小白兔。
宫外忽然喧哗起来。
“是谁在外面?”太后大声询问着侍女。
她的心底忽然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四十多岁的皇太后,早已到了波澜不惊的年龄,但这个暮春的下午,听着渐渐变大的风声,太后禁不住起了一点愁思。
有什么重大事情要发生了吗?平阳,她总是会搞一些出奇的新花样。
太后有一点预感,但她不敢肯定平阳公主会知道她二十五年前的隐事。
那只被平阳公主托人私下传递出宫的旧木匣里,锁着多少她往日的欢笑和情爱呵……她的结发夫君,虽然只是个皮毛商人,但相貌端正,对她溺爱异常,每次从北地回来,总不会忘记给她带首饰和脂粉,给过她无尽体贴温存。
大成巷的那些新婚日子,一直在她的心底秘密收藏着,每次回想起来,太后的心就会被温柔地触动。
宫中那些争权夺势、钩心斗角的岁月,她的心灵高度紧张和兴奋,早已把大成巷的旧事和那个遗落民间的女儿抛之脑后。但一切都尘埃落定后,贵为大汉皇后的她,却时时想起从前的丈夫和女儿。
虽然金五郎没有逼人的富贵,也没有出色的外貌,甚至没有潇洒的举止,但他的朴拙、他的真诚、他的细致,还是令她十分感动。比起风流成性、善变易怒的景帝,金五郎对夫妻之情的忠诚和尊重,格外令她怀念。
随着岁月的流逝,王太后渐渐老去,那个失落在大成巷的长女,也令人到中年的王太后思念不已。
刚刚满月,王娡就被迫断了奶,将帐钩送回了大成巷,自己则报名应选东宫秀女,从此与女儿咫尺天涯。
多少年来,她魂牵梦萦地想念着那襁褓中的爱女,那娇秀滑腻的婴儿脸蛋,那柔软的小手臂,那细长的婴儿眼睛,那梦中的微笑,那饥饿时的啼哭……
生下平阳公主之后,她常常在没有人的僻处,对着平阳公主熟睡的脸,低唤着“帐钩”。但是,即使是连着生下了三个女儿,也止不住她对金帐钩的思念。
等成了天下一人的皇太后,在悠闲的深宫生涯里,金帐钩更成了她唯一的心事。
太后派人去打听,心腹侍卫秘密回报道,金帐钩家中清贫,至今仍未成婚。
太后不禁潸然泪下。
平阳公主、南宫公主、隆虑公主,她们比金帐钩年幼,却都享尽了人间富贵,嫁得了如意郎君。而身世堪怜的金帐钩,迟至二十四岁,却仍然小姑独处,没有人为她做主,没有人关心她的终身,更没有人知道她的悲欢。
王太后再也按捺不住自己,顾不得此事会张扬出去,连夜写了一封信给金帐钩,又派人送了一百斤黄金去大成巷,不料被金帐钩婉言谢绝。
太后心下更觉凄楚,她只恨自己被困在深宫里,无法得见日思夜想的女儿一面。
富贵二字,误了她的一生吧?为了问鼎皇后之位,王太后不但牺牲了美满姻缘,不但牺牲了一个女人一生的情爱,甚至牺牲了自己的女儿。
宝鼎金床、华丽非常的长乐宫中,太后只觉得寂寞。
门外的喧哗声越来越大,长乐宫似乎沸腾了。
“都给孤住口!”这是平阳公主在厉声断喝,“侍卫长,你派人值守在殿门前,除了皇上的贴身侍卫,其他人都止步!”
殿门前,一个苍老的黄门令冲了进来,高声禀报:“皇上和平阳公主求见!”
“进来!”太后发现自己的手指在不听话地哆嗦,她的心已经听到了一种来自隐秘的远方的呼唤,这呼唤如此神秘而忧伤、亲切。
一群人簇拥着武帝、平阳公主大步走了进来,在姐弟二人中间,还有一个刚刚换上淡杏色绫衫的瘦小女子,那是谁?太后揉了揉眼睛。
“母后!”平阳公主笑吟吟地往前走了一步,将金帐钩拉到太后面前,“您看我带了谁入宫?您能认出她吗?”
“你是哪家的女儿?”太后觉得自己的声音发颤。这个身体瘦弱、面容有些黧黑的女孩子,让她觉得有些眼熟,但却无法认出来。虽然穿着华贵的新宫服,但她的气度和举止,都确定无疑地告诉太后,这是个平民女子。
金帐钩怯怯地抬起头来。
长乐宫后殿高达十丈,蟠龙涂金的殿柱粗有八抱,丹墀之上铺满了提花嵌金丝的红毡氆。殿堂四周,有燃着龙涎香的黄金巨鼎;有十二扇页的巨大的深青色琉璃屏风,屏风上绘着周穆王西游图;有成排的出身贵族的美丽侍女,她们梳着光滑而优美的低髻,穿着薄绢的衣服,风度优雅不凡。
在侍女们中间,两个年轻高贵的公主,站在八宝金床的两边,金**,坐着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贵妇。
她是谁?
是王太后吗?
金帐钩哆嗦着,跪了下来,抬脸望着皇太后,不知道为什么,气度森严的太后让她觉得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母后,”平阳公主的笑容也收敛了,“你看不出来她是谁的女儿吗?”
“让我看看……似乎有些眼熟。”太后说,她用力抓紧了金床的扶手。
“她长得和我像不像?”平阳公主向金帐钩身边走近了两步,淘气地将自己的脸贴近了金帐钩的脸。
太后只看了一眼,就猛然直起了身体。
虽然这两个人一个肤色白皙,一个肤色微黑;一个身材健美而修长,一个弱不禁风;一个爽朗美艳,一个沉默畏缩;一个高贵优雅,一个呆板紧张……但她们两人的相像处,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那双微微飞扬的大眼睛,那只高挺狭长的鼻子,那微方的上唇翘起的嘴,那鲜明的轮廓和凝视时的眼神……
天哪,这两个人简直像是同胞姊妹!
太后一念至此,手指不禁发抖,她抬起不断颤动的手指,向前指去:“她……她……她……她……她……她是……”
“她是您的长女金帐钩,母后!”平阳公主禁不住湿了眼睛,多少年了,这个秘密一直埋在母后的心底,让她默默地承担,令她默默地心碎。
“不!”王太后尖叫起来,“你胡说!平阳!你为什么要这样作弄娘!”
“她是,她真的是!”平阳公主上前一步,从怀里取出一对小小的银手镯,多少年了,这两只廉价的手工粗糙的银手镯才得以重新凑成一对。
王太后浑身颤抖,接过了这对银手镯,尽管处于周围人的环视中,她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发抖。
场面渐渐变得有些难堪,金帐钩跪在地下,只觉得害怕,她的双眼一直跟随着太后那长满细碎皱纹的脸庞。
平阳公主着急起来,她向站在一边的武帝使了个眼色。
“母后!”武帝爽朗地笑着,大踏步走上前去,“她真的是帐钩姐姐,二十四年来,她一直住在大成巷里,等待着重见自己的母亲,母后,您还犹豫什么?”
王太后其实一直就在等着武帝表明态度,她的泪水,在这一刻才潺潺落下。王太后仰天长叹一声:“帐钩!你还跪着干什么?到现在你还不肯认娘吗?”
侍女们这才将金帐钩扶起来,推上了铺满红毡氆的丹墀。
帐钩退后一步,片刻后,汹涌着的亲情盖过了她的畏缩,帐钩猛然扑入太后怀中,放声大哭道:“娘!我活了二十四年,此刻才知道,自己也有娘!”
“傻孩儿,这么多年来,苦了你了!”太后抱紧金帐钩,不断抚着她的后背和头发,眼泪打湿了帐钩的淡杏色衣裳。这个陌生而亲切的身体,是当初那个娇嫩的婴儿吗?
平阳公主和武帝对视一眼,他们沉默着,退了出来。
外面的春风渐渐狂野,后苑上空的天色变得阴沉沉,鱼鳞状的云朵渐渐变得密集厚重。
武帝站在长乐宫的廊下,叹道:“这么多年来,朕总算为娘办了一件事情,可以抚慰母亲的心怀。”
“皇上打算赐给金帐钩一些什么?”平阳公主问道。
“赏她‘修成君’的封号,一应礼仪等同公主。在关内划一块汤沐邑,大小和南宫、隆虑的封地差不多。”武帝沉思着,“再好好为她挑一门亲事。”
“唔。”平阳公主点头嘉许,“如此,母后必觉安慰。”
“皇姐,”武帝一边向长乐宫外走去,一边随意地问道,“你门下那么多门客,其中有没有什么出色的将才,有没有精通匈奴之事的?”
“怎么?”平阳公主打了个冷战,她感觉到了一种异样的气息,“皇上要有什么新举措吗?”
武帝咬牙切齿地道:“匈奴年年犯边,这是国家的大患。朕若不灭匈奴,怎能有颜面进太庙去见列祖列宗?”
“现在朝中的名将李广和程不识等人,不都是一时之选吗?”平阳公主沿着廊下缓步走着,她不解地询问,“他们都老于边事,也立下不少功劳。”
“朕现在要的是胸怀经国韬略的大将,而不是像李广、程不识这样的武夫。”武帝不屑地说道,“李广与匈奴骑兵数十战,虽然胜多负少,但都是些斩虏百人、千人的小战役。朕要进行的,是将匈奴人从漠北整个驱逐出去的大战。大汉开国七十年,到了朕这一代,仓廪丰硕,子弟雄健,朕将要倾全国之力,消除边患,为国家开万世太平!”
在长乐宫门前高高的石阶上,武帝向天举起了双手,他宽大的绛红衣袍像大鸟的翅膀一样被狂风吹动,在雨点中乱飞。
阴郁的天空上,忽然划过了一道闪电,紧接着,是隆隆春雷,响在皇宫的上空。
“我倒是有一个人选。”平阳公主站在武帝的身边,忽然被这道闪电勾起了心思,“不知道皇上敢不敢用?”
“你说,他是谁?”十九岁的年轻君王仰头问着。
“卫子夫的弟弟,卫青!”平阳公主大声说道,“此人骑射冠绝一时,虽然年幼,虽然出身低微,卫青却是个天生的将才,皇上若敢用他,他将会是今天的韩信、李牧和廉颇。”
“好,朕要见他。”武帝果断地吩咐道,“今天就宣他入宫,快叫人去传他。”
侍卫长向前走了一步,在雨中跪下来禀报:“回禀皇上,卫青刚才失踪了。”
“什么?”武帝大怒,“去查查看,是什么缘故?”
侍卫长略一犹豫,回答道:“据建章宫的其他侍卫说,馆陶长公主府的家奴,在建章宫外趁卫青落单时,出其不意地将他打昏后绑架走了!”
“放肆!”武帝气愤地在袖子里捏紧了拳头,馆陶长公主,这个父亲的姐姐、妻子的母亲,她的确是太过分了。
平阳公主也震惊地抬起了头,馆陶长公主绑架卫青?是因为卫青的姐姐卫子夫受到了武帝宠爱,怀有身孕,危及了陈阿娇的皇后之位吗?
作为皇上姑母和岳母的馆陶长公主,她在政治上是多么幼稚可笑!她竟然使用民间无知妇人的手段处理着最为错综复杂的宫事。
而卫青呢?
那个总是喜欢穿深蓝色旧袍的瘦削少年,那个今天早晨还在灞河边向她口出狂言的新进的建章宫侍卫,那个曾经两度救过她的侯府骑奴,他平安吗?
落到权势熏天而又暴戾的馆陶长公主手中,他会不会受苦,他会不会因此丢了性命?
一念至此,平阳公主的心便缩紧了。
“皇上,你快想办法!”平阳公主失态地叫道。
武帝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过是个普通侍卫而已,姐姐为什么这样关心他?她不但三番四次在他面前提起卫青,而且眼睛里有着真正的关切和挂念。
在这片刻之中,平阳公主便已经恢复了平静,她浅浅地笑道:“皇上,卫青的确有大将之能。皇上应该为国惜才。”
“朕会救他。”武帝头也不回地向阶下走去。
小黄门跟在他身后撑起了伞,未央宫的侍卫和小黄门都跟在武帝后面走了,狂风暴雨中,没有人看见平阳公主眼睛里闪动着的泪意。
三 情断义绝
转眼便是元光二年(公元前133年)了。
让长安城的贵族们十分惊讶的是,从小就泼辣豪爽的平阳公主,这些年竟变得沉静起来。二十九岁的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每天,教儿课子,是她最重要的生活内容。人们很难得再看见她沿着灞河河岸跑马的场面了。
这是暮夏的晚上,天气已经转凉,一轮圆月升了起来,淡黄的辉色洒在平阳公主府深茂的树丛里。
阶下,几张凉簟摆放得横七竖八,两个大一点的男孩,一个六岁,一个四岁,正牵着才学步的妹妹在花丛里嬉闹,保姆们都跟在旁边,带着笑数落他们。
“襄儿,别捉弄妹妹。”平阳公主穿一袭白色的轻纱,斜倚在**,任侍女们在后面轻摇小扇。
“侯爷回来了。”一个侍女匆匆走过来回报。
“哦?”平阳公主欠起身子,带着自嘲而失落的神情,微微一笑,“孤可是久不见他了。”
淡淡的月下,一个穿灰绿色纱袍、相貌仍然不失英俊的中年人,带着两三名侍卫,踏着满地的树影,走了过来。
“公主。”曹寿微笑着在她身边的凉簟上坐了下来。
“唔。”平阳公主打量着曹寿,年近四旬的平阳侯,比起年轻时候,越发风度潇洒,气度不凡了。他精于修饰,家资饶富,深受长安豪贵们欢迎,到处能受到逢迎和热情接待,这些年在家里住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怎么有空回来?”
曹寿淡淡地笑了一笑,将眼睛移了开去,二十九岁的平阳公主,虽然仍旧有着令人惊叹的美貌,但她也不再年轻了,既没有纤细的腰肢,也没有娇嫩的皮肤,更缺乏情意绵绵的笑容。一年来,除了在帮朋友们走宫廷的路子,攀附权贵时,他很少能想起自己这来历不凡的妻子。
结婚已经八年,他们的感情一直没有变得浓烈,而是日渐疏淡和客气。
“回来有事吗?”平阳公主一边问着,一边扭头吩咐侍女们从深井里取出冰好的西瓜切盘,送给曹寿。
“哦。”曹寿显然不愿在这里和她交谈,他转移了话题,笑着问道,“你还记得二十年前出关和亲、嫁给匈奴军臣单于的明台公主吗?”
“她怎么了?”平阳公主感兴趣地问道。
二十年前,当她还是小女孩时,那个白雪纷扬的冬日下午,她曾经在长安的北门外为远嫁塞外的明台公主送行。
那一天,二十八岁的明台公主泪下如雨、悲不可抑,她对汉室和宫廷的怨恨之情,流于言表,是明台公主的眼泪,燃起了平阳公主对贪得无厌的匈奴人的仇恨,也燃起了她愿身为男儿、出疆杀敌的志气。
“她自杀了。”
“什么?”平阳公主震惊地坐了起来,这是闻所未闻的事情,“她已经为大单于生下了两个王子、三个公主,现在贵为匈奴的皇太妃,为什么要自杀?”
历代的匈奴单于在继位时也会同时将父亲或兄长的其他妻妾纳为自己的妻室,明台公主原本是军臣单于的大阏氏,后来又改嫁军臣单于的弟弟伊稚斜单于,因为子息较多、年纪较长,而特别获得了匈奴王室的敬重,听说她在匈奴还颇有权势。
“今年春天,皇上召集群臣,商量国事,公卿大臣们在廷上辩论与匈奴作战的利害。大行令王恢和太中大夫卫青说,匈奴不断犯边,侵扰国境,是因为他们对汉皇没有敬畏之心。而且胡人毫无信义,咱们虽然嫁了十几位公主到匈奴去,两国却一直存在小规模的战役,匈奴人常常到雁门关内抢走女子和财物、牛羊,是汉家的心腹大患。御史大夫韩安国却说,汉家从高祖皇帝以来,五世和亲,天下太平,不可妄动刀兵。”曹寿叹道,“有谁料到,这场太和殿上的争论,却被人远播到了塞外,已经贵为匈奴皇太妃的明台公主,听到这消息之后,当天写下了两封书信,一封给大汉天子,一封给你,写完之后,她屏开侍女,在帐内伏剑而亡。”
平阳公主已经有许多年没这样激动了,她含泪问道:“明台公主给我写信?信呢?”
曹寿从纱袍的袖子里取出一只生丝锦囊,默默递给她。
平阳公主颤抖着双手打开信袋,取出一张半旧的羊皮,羊皮上,用黯淡的指血写着一首短短的诗:
汉家轻离别,
嫁女天之隅。
朔风二十载,
无家相与语。
黄沙穹庐外,
孤雁频回顾。
高天悲鸣血,
生死求归庐。
平阳公主的眼泪一颗颗地落在了羊皮纸上,打湿了那些早已干涸的血迹。
“小姑姑……”她悲哀地低唤道。
二十年前的那个冬天,明台公主挽住她的手,曾经悲伤地嘱托过她,如果自己死在域外,请她务必要为自己设祭招魂,以免自己的魂魄流落在异邦,回不了长安。
此生此世,明台公主是再也回不了长安了!
她用自己的血来告诫首鼠两端的朝廷,世间没有勉强得来的太平,公主们的青春和爱,也无法换到匈奴人的止杀止伐,如果和平是用公主们的无奈下嫁和无数嫁妆换来的苟且,这与屈膝投降有什么区别?
“皇上下决心了吗?”平阳公主问道。
“皇上得到书信,震动无比,他已经正式下诏,永远断绝与匈奴和亲。”曹寿回答说。
开国以来,直到这第五个君王,才总算停止了耻辱的和亲。
平阳公主舒了一口气,泪眼迷蒙中,她似乎又看见了那个白雪纷飞的冬日下午,看见了纤瘦而清秀的明台公主,看见了匈奴使者的弯刀,和右贤王王子那不怀好意的微笑。
岁月如流,深得景帝厚爱的平阳公主,也终于成了一个平常的妇人,再没有从前的刚勇和豪迈,从前燃烧于心底的大志,在相夫教子的无数日月里慢慢弥散,无迹可寻。
曹寿陪她静静地坐了片刻,站起身来,笑道:“公主,天晚了,早些安息吧。”
“唔。”平阳公主点了点头,淡淡地道,“你先睡吧。”
曹寿屏去随丛,大步流星地向正房里走去,他的步履显得既焦急,又零乱,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平阳公主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屏风后面,不禁心下生出极大的疑惑,夫妻多年,她太了解他的个性了。
一年来,曹寿很少能坐下来这样平心静气地和她聊天,长安城里纷纷传说,他在外面有了女人。而今天,他这样焦急地回来,也是为了女人吗?
“如意,你知不知道侯爷今天回来有什么事情?”平阳公主压低了声音,问着自己那个心思慧黠、消息灵通的贴身侍儿。
如意看了一眼平阳公主阴郁的脸色,有些犹疑地答道:“奴婢不敢说。”
“但说无妨。”
“侯爷他……”如意欲言又止。
“你快说下去。”平阳公主着急起来,拍着床问道,“如意,到现在你还要瞒着我,就是你侍主不忠!”
“是,奴婢听家奴们私底下说,侯爷在外面蓄了两房不满十八岁的姬妾,叫作杨姬、柳姬,是一对姐妹花。”如意打量着平阳公主那波澜不惊的表情,忐忑不安地回答。
“她们是哪里出身?”
“倒还是好人家出身。她们是从前坏了事的郎中令王臧的女儿,算得上大家闺秀。”如意看见平阳公主脸上的线条忽然变得坚硬,她知道平阳公主在克制着愤怒,好些年了,平阳公主的脸上再没流露过这般有棱有角的线条,“侯爷在去年的上林苑春宴认识了她们,便心神不舍,托人说合了这门亲事。奴婢听得跟随侯爷出门的曹六儿说,她们是用双马安车接入长安城的平阳侯府的,侯爷还摆了几十桌酒,延请了半个长安城的亲贵子弟。”
平阳公主紧紧咬着下唇,从喉间发出一种涩涩的声音:“去年上林春宴?就是我生女儿的时候?”
她的问话声是那样凄楚,如意低头答道:“是。”
“好如意,你也帮着他们瞒我,原来我真是那个在最后才能知道真相的可笑而愚蠢的妻子!”
如意的眼睛湿润了,她在平阳公主的膝前跪了下来:“奴婢是怕公主生气。奴婢当时以为侯爷会和从前一样,只是逢场作戏,过不久就会将她们抛之脑后。”
“看来咱们的侯爷已经是长安城出了名的风流公子了?”平阳公主讥讽地反问道。
如意再次低下了头,她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这些年来,平阳侯曹寿的确经常出入乐坊、永巷,在别府里蓄养美婢,他和平阳公主名下封地的所有地租、赏赐,都供应了长安别府的花销。
灞河边的公主府,基本上是平阳公主独力在主持,而府中用的上下侍役,却大多是曹寿的心腹,所以曹寿在外面的这些风流事可以长久地瞒住平阳公主。
平阳公主不再询问,她在一瞬间就收敛了脸上的怒气,轻盈地揽住雪白纱衣,优雅地站起身来,向画堂深处走去。
画堂里,烛影轻摇,屏风上的雨中赏花图越发显得幽静。
“公主。”正坐在桌前饮茶的曹寿,站起身来。
与他成亲这么久,平阳公主第一次发现,曹寿的神情和微笑是这么虚假。
“唔。”她淡淡地答应一声,就向自己的正房走去。
曹寿跟在她的后面,正想推门而入,平阳公主忽然转过身来,穿珠履的脚蹬住门,扭脸温和地问道:“侯爷,你今天回来有什么事情?”
曹寿本打算和平阳公主亲昵一番之后,再说出自己所请,此刻他看着平阳公主眼中洞悉一切的神情,只得收拢了笑容,叹息道:“公主,我遇见了一件麻烦事。”
“你说。”平阳公主语调越发温柔了。
“外面,有女人怀了我的孩子。”曹寿惴惴不安地述说道,虽然他早已不将平阳公主放在眼里,但此刻面对她,曹寿仍有一丝说不出来的敬畏。
“唔。生了吗?”平阳公主的语气丝毫没有变化。
“即将临盆。”
“我……我想,既然有了孩子,能不能给她一个名分?”曹寿讨好地笑着,作为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人,他确实保养得很好,精洁而名贵的衣着,紧绷的皮肤上,看不见一丝皱褶,肤色白皙的脸庞上,气宇轩昂,眉目俊朗,只有一双略现浑浊的眸子,显示出过度夜生活的痕迹。
平阳公主气极反笑:“那依你说呢?”
曹寿赶紧跟上:“给她侧室的名分?”
“孩子呢?”
“将来给他一块不大的封地。”
平阳公主不再询问下去,她大步走入自己的房间,将门关了起来。
“公主……”曹寿依然在外面焦急地唤着。
“出去。”平阳公主厉声吩咐,“明天我会正式答复你。”
她背靠屋门,仰起了脸,任泪水挂满了自己已经不再娇柔白腻的脸庞。
曹寿心下琢磨不已,平阳公主下嫁他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发现她的冷酷和坚强,这个女人,是当年那总喜欢爽朗大笑、后来又一直为他相夫教子的女人吗?
他悻悻地走出了卧室,月亮已经升至半天,树丛中无数飞舞的流萤,在这些带着寒意的蓝色微光中,公主府那平正高大的屋宇、檐上蹲伏的镇庭兽,显得格外幽异和宁静。
曹寿打了个寒战,他决定连夜赶回长安城,那里有相貌清丽、神态娇柔的两个姬妾,年方十六的她们,是那样温柔可人,她们没有平阳公主这种目空一切的气势,幸好她们没有。
还在清晨的微光中高卧未起,曹寿便接到了他此生得到的第一份公主手谕,平阳公主第一次向他行使了自己的特权。
在手谕中,平阳公主宣布自己和他恩断义绝,永远禁止曹寿再回灞桥边的公主府,她也永远不会和他以夫妻的名义出入宫宴和别的场所。而曹寿所有的私生孩子,都不许姓曹,也不许列入家谱、分享平阳侯和平阳公主的封地。否则的话,她会向皇上奏明曹寿的隐事,要求夺爵。
事实上,彻夜未眠的平阳公主,一早就入宫要求与曹寿离婚,但武帝却命夫人卫子夫安慰她说:“自古未闻公主有仳离之事,着平阳公主勿得再奏闻此事。”
曹寿看着这份手书,不由得愣怔了。
长久以来,他一直以为平阳公主是随和的,易于安抚的;长久以来,他以为他可以将她操纵在手中;长久以来,他以为平阳公主只是一个温和而普通的妻子。
他忘记了她当年的名声。
昔日,景帝凝视着平阳公主在马场上奔驰射箭的身影,曾叹息道:“阳信若能身为男儿,在民间不失万户侯,在汉宫为真命天子。”
四 放浪形骸
冷清多年的平阳公主府,一改从前的寂静,开始喧闹起来。
后堂永远高朋满座,坐着长安城里有名的仕女和贵妇,她们笑语盈盈。
府门前的门洞里,坐满了想见平阳公主一面的各地来客,他们的名刺在托盘上堆积如山,平阳公主连看都不看一眼,便淡淡地吩咐道:“都扔了。”
所有长安城里奔走权贵之门的人,都互相传说,如果能一登平阳公主之门,将会在一夜之间身价百倍,位于灞河之畔的公主府,是最快捷稳当的飞黄腾达之路。
“如意。”夜深人静,满脸都是倦意的平阳公主,一边饮着手中的残酒,一边问道,“他来了吗?”
“来了。”如意面有难色,她偷偷打量着自己的女主人,在浅碧色的纱灯下,那张忽明忽暗的脸,看起来有一种诡异的美,她完全变了一个人。
“叫他进来。”
“可是……”
“怎么了?”酒到半酣的平阳公主深深皱起了眉头。
整个长安城都知道,平阳公主如今有两个情人,一个是慎阳侯乐买之,另一个是建章宫的奉车校尉李息。
人到中年的乐买之,虽然对平阳公主用情甚深,却总是得不到她的欢颜,而比乐买之迟些时候认识平阳公主的年轻宫卫李息,最近却频繁出入公主府,甚至在秋天里跟随她到南山下的皇家围苑打过两次围猎。
而乐买之呢,平阳公主已经让他吃了连续两个月的闭门羹。
慎阳侯乐买之大怒之下,这些天正带了几十号家丁,在建章宫左近转悠,想捉住李息痛打一顿,也顺便惩罚那个喜新厌旧的心上人。
“慎阳侯适才在咱们的府门前堵住了李息,两个人正在争吵,奴婢去门前看的时候,他们二人都已拔出剑来了。”如意说得胆战心惊,“公主,您快出去制止他们。”
岂料平阳公主竟浑不在意,又举起酒杯来一饮而尽:“随他们打去。只叫他们离孤的府门远一点,倘若他们要见真章,就让他们去灞桥亭上拼个你死我活。”
门前的灯影里忽然闪进来一个小黄门:“回禀公主,太中大夫卫青求见。”
“他来做什么?”平阳公主深深皱起眉头,口齿不清地说道,“叫他走,孤不见。”
小黄门转身去了,不久后,他又回身来报:“卫大夫不肯走,他一定要来见公主。”
这一回,小黄门没有听到声音。
他诧异地抬起头来,只见平阳公主伏在彩绘的座席边,已经倚栏沉睡。她的发髻披散,乌云般的长发如水流般散落一地,后面露出洁白的颈项,姿态无限动人而优美,但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落寞。
此刻,卫青在如意的牵引下,大步走入中堂,他的眉关紧锁,表情仍然和少年时一样冷冰冰的,眼睛里射出威杀之色。
不用再责备她什么,他已经能看出来平阳公主内心的无限孤寂。从前那个喜欢穿大红锦衣、笑起来旁若无人的美丽少女呢?她去了哪里?这淡绿色的寒灯下,和衣孤独睡去的,是怎样忧伤而冷漠的一个女子。
她的笑容,在什么时候丢失在了什么地方?
路过公主府门前,刚刚阻止了一场恶斗的卫青,忽然觉得自己再没有什么话、什么理由可以责备她了。
他半跪了下来,在深夜的画堂灯前注视着平阳公主散落在肩上、背上和胸前的黑发,这如诗雅致的人儿,让他觉得既陌生又熟悉。
在灯下这真实的女人,让他觉得既不同于从前那高高在上的尊贵公主,也不同于那个风雪夜里神情恍惚的傲慢少女,更不同于这些年来为平阳侯相夫教子的贤淑妇人。
在醉后,在睡梦中,她是这样毫不掩饰地流露着自己的悲伤、自己的痛楚、自己的软弱。
卫青直看得眼睛发痛,平阳公主,是什么样的重创令她如此孤独?
当他在九年前一眼看见她,他就勃发出了这一生的孽情。他从此不再是那个十五岁的无知少年,不再是那个饱受人间冷眼的女奴之子,他的胸怀发热,他的眼睛发烫,孤苦岁月留下来的冷淡表情,从他的脸上逐渐褪去。
九年来,他始终在小心呵护着自己的梦。
他知道,自己用精妙的箭法、骑术和刀术从围场上抢来的这个血统高贵的新娘,永远不可能属于自己,甚至多想片刻都是荒唐奢侈,但在少年的梦中,他每夜都牵着她的马,翻过积满冰雪的山坡,向着白茫茫的远方走去……
“卫青,”平阳公主忽然在梦中低唤,“叫他走!”
卫青怔住了,他颤抖着伸出去想抚摸她鬓发的手,凝滞在空中,身后,是如意那双充满哀愁和怜惜的眼睛。
“孤不想看见他!”平阳公主倚栏痛切地叫道,“我不想看见他,更不想让他看见我现在的这副模样……我永远不要再想起这个人……”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异样复杂的情绪,迷乱、悔恨、惆怅、痛楚、寂寞,这些东西像烟一样弥漫在她的声音里,也同时弥漫在画堂中。
卫青转过了脸,努力不让曹如意看见他腮上的眼泪。他站起身来,大步向门外的黑夜里走去。
“卫大夫!”曹如意忽然唤住他,“请稍候片刻。”
卫青惊讶地转过脸,只见曹如意转身进了平阳公主的书房,捧出来一卷厚厚的帛书,默默递给他。
卫青迅速地打开这卷帛书,出乎他的意料,帛书上密密地写着许多文字,翻来覆去,都是那首《北风》。
北风其凉,
雨雪其雱。
惠而好我,
携手同行。
既亟只且!
卫青的眼前,顿时浮起了那年冬天的暴风雪,漫天大雪中,近在咫尺的灞河都隐没不见了,侍卫们全部失散,只有他牵着她的马,在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路。
那天夜里,他借着酒意,闯进她的门中,轻轻握住了她的鬓发。
那一刻,他觉得沉醉,然而只有那一刻。平阳公主在瞬间就恢复了原来的傲慢面孔。
在她心底,是这样怀念着那个冬天吗?
已经二十四岁、仍然保持独身的当朝显宦、太中大夫卫青,面上丝毫没有流露出半分表情,心却在哆嗦着。
他将这卷帛书小心地塞入怀中,最后看了一眼平阳公主,正待离去,却见一阵凉风吹过,平阳公主在座席上慢慢抬起头来,她的脸庞是那样瘦削。
“那是谁?”她含糊不清地问道。
“太中大夫卫青。”如意回答。
“谁让他进来的?”平阳公主厉声责问。
“是奴婢。”如意勇于任事。
“快打发他出去。”平阳公主勉强扶住栏杆,站起身来,一拂袖子,又问道,“李息呢?他打不过乐买之吗?”
卫青的脸上,重新换了那种冰冷模样,他向前走了两步,道:“两个人都叫我打发了。”
“谁请你插手这件事的?”平阳公主身着纱衣的背影立在画屏前,冷冷地说道,“在孤的府前,发生任何事都有孤承担,你算老几?靠你姐姐进入朝廷才几天,就敢教训起孤来了。你不要忘记,当年你不过是孤府中蓄养的一名骑奴而已!”
“住口!”卫青被她尖刻的语言刺激得眼中闪出火光来,“平阳,你太过分了!”
“孤过分?孤是天潢贵胄、金枝玉叶的身份,事无不可为!轮得着你来管教吗?你走!”平阳公主有些神经质地尖叫起来,“你给我走!”
“平阳!”卫青痛切地唤了一声,向前走了一大步,忽然扶住她单薄的肩膀,“你已经是三子之母了,别再这样任性胡闹下去。现在,满长安城都传得沸沸扬扬,你……你别再和乐买之、李息这些人来往了……”
平阳公主哆嗦了一下,沉默片刻,伸手拂去卫青的手。
良久,她才开口说道:“迟了……迟了……卫青,为什么当年你不敢求婚?”
她的声音,是这样凄凉而低沉。
“我?”卫青苦笑起来,“你在说醉话吗?当年,我不过是平阳侯府的一个奴才。我能向天潢贵胄、金枝玉叶的公主求婚?”
“你骑射冠绝天下,配得上公主的,你当然配得上。”平阳公主泣道,“卫青,你还记得你当年在灞河边对我说过的话吗?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虽然生来是女奴之子,但气质的高贵,胜得过满朝公侯。”
“那么,”卫青满怀希望地问道,“如果在将来,我得到侯封,你会嫁给我吗?”
“为什么?”
“因为……”平阳公主艰难地说,“因为……因为今天的我,已经不再配得上你。”
在淡绿色的纱灯光下,平阳公主缓缓地转过了脸,比起当年来,她的面容显得成熟、黯然、瘦削,然而这一切岁月的痕迹,只令卫青更加心折。
五 上林春宴
又到了上林苑春宴的时候,多年来一直没有出现在春宴上的平阳公主,今年带着大批侍从,突然现身。
太液池水轻轻**漾,杂木丛生的野林中,处处都有亭台楼榭,在上林紫霄台里,遍地铺着崭新的红毡氆,毡上安排着几百个座席,案上名酒热炙,腊味野珍,殿角箜篌悠悠,春风拂帘,令人心旷神怡。
“平阳。”阿娇穿一身淡紫色的绫锦衣服,在座席上招呼道,“你坐在我这里。”
平阳公主含笑看了她一眼,道:“阿娇,你看起来还是那样年轻,像二十来岁的光景。这些年来,你一切还好吗?”
皇后陈阿娇举起面前的嵌宝金爵,将满满一大杯烈酒倒入口中,苦笑着道:“是吗?不生育的女人,看起来总是年轻些。”
平阳公主看着她那副自暴自弃的模样,心中不禁产生了一点淡淡的哀怜。从前享尽人间尊荣、深受武帝宠爱的阿娇,如今已经被武帝冷落在一边。因为没有子嗣,因为母亲的势力渐渐衰弱,等待着阿娇的命运,相当黯淡。
“平阳。”阿娇又倒满一爵烈酒,笑道,“还是你强,平阳侯敢在外面蓄妾,你就将他逐出公主府。在这个世上,如果能够选择的话,我宁愿做公主,而不愿做皇后。去年冬天,卫子夫已经为皇上生下了第三个女儿。而我,此生却永远无法做一个母亲。”
她的声音十分自暴自弃,平阳公主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自己在感情的选择上也许有某种自由,但这种自由带给她的,仍然是深深的失望,和无限空虚的情怀。
阿娇渐渐醉了,她一杯接一杯地痛饮下去,不再能注意到周围的人和事。
这样醉在烈酒中也是好的,只要能有片刻的欣喜。
平阳公主站起身来,看见殿台西边,大敞的阁子里,坐着一群贵妇。
当中那个穿浅蓝色薄绸春服的女子,白皙瘦削,浅笑盈盈,相貌与卫青十分神似,她是武帝如今最宠爱的女人,宫中正当红的皇妃卫子夫,她是卫青的同母异父姐姐,已经为武帝生下了三个女儿。
旁边的那群女人,有的是宫眷,有的是王妃,有的是公侯夫人。她们都梳着刚刚风行的堕马髻,髻上,明珠珊瑚、黄金翡翠,耀人眼目,这是个崇尚奢华的时代。
坐在西首的是一个老年贵妇,身后簇拥着大群侍女,她是从外藩特地入京晋见的梁孝王刘武的遗孀马太后,她是平阳公主的婶母,梁孝王刘武是景帝的同母弟弟,从前的气派甚至超过皇帝,至今马太后仍是帝国最有权势的女人之一。马太后鹤发童颜,衣饰华丽,气质高贵,谁也看不出,她曾经是梁地最著名的歌女。当时,年方十五岁的貌美如花的马姬,千金才能买得一宵。
“马太后,这是您的孙女儿吗?好体面的相貌。”卫子夫牵住马太后身边的一个锦衣少女的手,细细地打量着,“这么清秀,长安城也找不出来几个。”
平阳公主倚栏漫不经心地看着那个少女,只见她发浓肤白,长眼削腮,虽然清秀,但脸上有一种孤傲而冷淡的神情,看上去只觉寒气逼人。
“你看呢?像不像我?”马太后笑容可掬地问道。
卫子夫退后一步,打量着那女孩儿:“像,真是像。老太后年轻的时候,必然也是个绝代佳人。”
马太后听得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么精明的人,也有看走了眼的时候!我实话告诉你,这是我的外孙女儿,她的娘不是我生的,是我房里的丫头生的。后来那丫头产后风死了,还是我将她娘当作亲生女儿养大了,和那四个女儿一样,都封了郡主的汤沐邑,又嫁给了梁地的第一大姓太史赵家。她爹爹是大汉丞相赵周,三年前这孩子的爹娘都死了,现在就跟着我住在梁王府。”
“瞧太后说的,”卫子夫伶牙俐齿地辩解道,“这孩子得了太后的气脉,自然长得像太后,你看那双又黑又亮又长的会说话的眼睛,不就是从太后的脸上偷了一双下来?”
马太后被她逗得哈哈大笑,长满老人斑的手指充满欣赏地点着她,快乐地说不出话来。
平阳公主记得,从前在公主府做歌女的卫子夫并没有这么能说会道,她是沉默的、忧郁的、瘦削的,整天都在若有所思,和卫青的气质相仿。
“叫什么名字?”卫子夫仍然十分感兴趣地打量着那个神情简傲的少女。
“是我给她取的,图个吉利,就叫赵吉儿。”马太后道。
“芳龄几何?”
“今年已经十七岁。”
“哦?”卫子夫再次拉住赵吉儿的手,“许给人家了吗?”
“还没有订亲呢。”马太后笑道,“这孩子眼大心高,有几个来提亲的,她都看不上,一心想嫁个能文能武的少年英才,梁地偏僻,哪里找得出这样的人才来?所以我这一回带着她一同来长安城,也叫她好好挑个小女婿。”
赵吉儿红了脸,一甩手,咬唇道:“外婆尽取笑人,我最不爱听这些。”
她夺手走到一旁,带了两个少年婢女,往平阳公主斜凭的栏杆边走来。
平阳公主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点讨厌她,这个苍白的简傲女子,仗着自己娘家的势力,想在长安城寻找怎样的如意郎君?
她忽然变得十分关心这件事情,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其中的原因。
西阁内,卫子夫转过脸来,一眼看见了平阳公主,忙走了过来,笑道:“长公主也来了,快到这边坐,我叫人将小妞抱来给你看。”
“是,皇上赐给她‘诸邑’的封号。”卫子夫充满喜悦,在旧日的女主人面前,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炫耀了。
平阳公主点了点头,武帝是这样爱这个女儿,令她想起了当年父亲对自己的深情。
相貌秀美的卫子夫,将脸凑近平阳公主的耳边,轻轻笑道:“公主,我还有一件很为难的事情,想托公主说说,不知道公主陛下愿不愿帮忙?”
这个从前的公主府女奴,现在已经是长安城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她还能有什么事情自己办不成的?平阳公主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你说。”
“卫青,”卫子夫吞吞吐吐地说道,“他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还不肯成亲。那边正倚栏赏花的女孩子,叫赵吉儿,是梁王的外孙,已故丞相的女儿,家世十分清贵,相貌也十分端庄。我想,卫青若能娶她为妻,无疑是一桩好姻缘,只是我自己不好意思开口向马太后提起。”
“你想让我去给卫青提亲?”平阳公主诧异地问道。
卫子夫点了点头,热切地望着她。
平阳公主沉默了,她倚住栏杆,向太液池边的柳色中望去,那里是卫青等一帮年轻士大夫聚会的场所。
二十六岁的卫青,如今已贵为太中大夫,是长安城的年青显宦之一,卫子夫的两个姐姐,也都分别嫁给了朝中的詹事陈掌和太仆公孙贺,从前身为女奴私生子的卫家,如今满门显贵,成了长安城最有前途的家族。
但多年来,卫青一直孤孤单单地生活着,他偶尔和关内的豪侠们交游,却从来不参加长安的夜宴,也不愿意娶妻,他的太中大夫府永远冷冷清清,缺乏居家过日子的气氛。
自那一夜醉中相见后,他再没有向她表达过什么,也没有再来过公主府。
他们都住在这同一座长安城,也能经常听见彼此的消息,但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他们没有再见过面。
只有一次,是一个下着大雪的冬夜,如意禀报平阳公主说,府后有一个穿着蓝色布袍的武士,摇摇晃晃地骑在马上,在后门口独自盘桓了半夜。
门前的侍卫,仔细地看了看醉酒骑士的脸,发现那映着雪光越发显得苍白瘦削的面庞,是太中大夫卫青。他竟然奔驰了数十里夜路,只为了在她的后门前徘徊。
平阳公主倚栏默默远眺。
她拿不定主意,自己该不该为卫青向马太后提亲?卫青迟早是要娶妇生子的,他这一生,注定了不会属于她。纵然两个人近乎绝望地互相渴望着。
台下的春柳中,一群少年正在比试骑射,柳枝上系着大大小小几十枚五铢钱,全用细细的丝线系在树上。
白袍少年的脸上露出自得之色,只听得一声冷笑,一个身着深绛色衣袍的少年拨马出来,羽箭破空划过,射断了中间的一处丝线,五铢钱落在地上。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声欢呼。
接下来的几个年轻武士,都没有射中。
在人们的遗憾声中,忽然间,一匹黑色的乌骓马像乌云一样飘飞了出来,马背上是一个年青的蓝袍武士,他手指间夹着四支长箭,流星般向春柳上射去。
四根红丝线应声而断,蓝袍武士拨马回来。
周围的人群,不由得轰然叫好。
“这是谁?”倚栏看得出神的赵吉儿,情不自禁地问道。
“他叫卫青,是当朝的太中大夫,骑射冠绝天下。”平阳公主凝视着她瘦削的背影,远远地回答。
此刻,平阳公主的心情格外复杂。
赵吉儿扭头看了她一眼,见到她发髻上摇曳的金步摇,知道这是当朝的平阳长公主,不禁收敛了脸上的傲慢神色,轻声赞道:“他的箭术真好。”
“他不只是箭术好。论骑射,论兵法,论韬略,卫青都是天下一等一的人才。”平阳公主深情地说道,“而且他人品高洁、为人挚诚,能嫁给这样的大好青年,那是女人的福分。长安城里,能及得上卫青的男人,屈指可数。”
她看见赵吉儿眼中闪动着晶莹的光泽,知道自己的话已经深深打动了这个外表冷淡、内心寂寞的少女的心。
下面的少年武士已经一一射过了,柳树上还垂着十几枚五铢钱。
立在队后的卫青,又拨马冲了上去,朗声叫道:“都闪开,我来收尾。”
他将十几支长长的羽箭夹在腋下,微微闭起左眼,气定神闲,拉开虎筋雕花长弓,将羽箭流星一般地射了出去,弦响之处,箭无虚发,五铢钱一枚枚地落入了尘土。
“好箭!”神情拘谨的赵吉儿,竟忍不住大声叫好。
卫青闻声抬起头来,他脸上的冷漠和俊朗,在这一刻占领了赵吉儿的心。
然而卫青的眼睛,只看见了赵吉儿身边的平阳公主。她穿着淡绿色的提花绫锦长衣,那淡绿色如烟如雾,烟雾中,只有那瘦成一握的腰肢,只有那微显憔悴的秀丽面庞,只有那双无限忧郁的眼睛。
听说自从那天晚上公主府门前,慎阳侯与奉车校尉争风吃醋的那场斗殴之后,平阳公主开始闭门谢客,像隐士一样深居简出地生活着。
刚刚三十而立的她,曾经喜欢宴游和射猎的她,甘于这份寂寞,是为了他吗?
这一点,卫青不能确定。
他能够确定的,只是此刻高高的紫霄台上,那优雅地转身离去的背影中,蕴含着的莫大的寂寞和凄凉,那远去的消逝在高台上的背影,令他心碎。
马太后呵呵地笑了起来:“平阳,你倒是越来越标致了。吉儿是我的外孙女,也是我最大的心事。”
春风拂栏,紫霄台的帘外,天青云白,远山如黛。
卫青久久地勒马站在台下,心事如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