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北风惠我好
卫青倚住了门,却并没有向里走,他的眼睛定格在她的脸上,沉默良久,他忽然伸出手去,轻轻握住平阳公主腮边一绺又柔又滑的长发。
平阳公主窘迫得无地自容,她心里的情绪十分复杂,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此刻她心底究竟是微微的欣喜,是淡淡的恼怒,还是羞缩,或者委屈?似乎是这几种感情混合在一起,才让她觉得眼睛潮热,胸口后面有什么东西又酸又涩,涌将起来,堵住了她的喉咙。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扭过头去,冷冰冰地说道:“放手。”
一 边将悲歌
天亮时分,他们终于看见了那个位于山坳之中的小山村。风雪正在渐渐变小,对于冲风冒雪整整走了一夜的平阳公主来说,清晨时分尖啸着的北风,树上挂满的冰凌,和铺天盖地的茫茫大雪,已经不再令她畏怕。
只有马前这个沉默的少年,令她产生了又恨又恼的心情。
“快放我下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平阳公主已经习惯了不再在卫青面前以女主人自居。
卫青长长地打了个呵欠,他扔下马缰,双臂上举,拉展着自己冻得发硬的身体,这个背影还像个孩子的骑奴并没有转过脸来,他只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我真傻,给她拉了一夜马,连个谢字都没有落着。这种人就该扔到灞河里喂鱼,还救她做什么?”
平阳公主不禁咬牙切齿,她平生没有遭受过这样的戏弄。然而此刻她进退无据,只有发恨地暗想,现在一切都只能受卫青的操纵,她唯有先忍气吞声,日后再想办法报复了。
见她迟疑着没有说话,卫青竟将她连人带马扔在当地,大踏步往村子里走去,平阳公主早领教了这个奴才的派头,连忙克制着自己的愤恨,柔声唤道:“卫青,你今夜辛苦了,请将我先从马背上放下来,成不成?”
卫青哈哈大笑,他收住了脚步,又扭脸问道:“那么,救命之恩,当如何回报?”
“回去重重赏你!”平阳公主在袖筒里暗暗捏住自己的拳头,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真诚。
“赏什么?”
“一百斤黄金!”
“太寒酸了……难道高贵的长公主只值一百斤黄金?”
“脱你出奴籍,到皇宫当侍卫!”
“好,就这么说定了。”卫青得意扬扬地抱住自己的双臂,似乎很满意这样一个逼索来的赏赐,忽然间,他凑近前去,厉声问道,“你瞪着我干什么?想等回府以后杀了我?”
平阳公主终于泄了气,她扭过头去,不肯再回答这些无礼的问话。
没想到已经成年的自己,竟然被一个十五岁孩子玩弄于掌上,实在是太可笑了。此际,荒村大雪,平阳公主又困又饿,委屈一阵阵袭上心头,令她鼻子发酸。
“好了,好了,我放你下来。你别哭呵。”卫青的声音刹那间又变得柔和,他走上前来,三两下解开平阳公主腿上的丝带,用羊毛毯将她紧紧裹住,横扛在肩上。
“你又想干什么?”平阳公主极力挣扎。
“怕弄湿了公主的脚!”卫青没好气地回答着,像对待一包不值钱的货物一样,将她横抱于手,大步往村子里走去。
大雪几乎吞没了这个低矮的山庄。
村里只有十来户人家,其中一半人家的屋顶都已经被雪压塌,壮丁们都忙着在房上铲雪,意外地看见村前走来两个服饰华贵、相貌俊美、神态狼狈的青年男女,大觉诧异,纷纷向他们投来奇怪的目光。
“请问老丈,能不能借个火炕,让我们烤烤火?”卫青丝毫没有理会他们,走到村头的一户人家,斯文有礼地问道。
老翁看见他腰间悬着的长剑、怀中横抱的少女,微微眯起了眼睛,点了点头,客气地说道:“快进来吧,老夫烧炭为生,家里多的是火炕和地炉。”
身心俱疲的卫青连忙谢过他的好意,他将平阳公主随意地放在地下,推开了那扇十分破旧的板门,一股黄酒和煮狗肉的浓郁香味,迎面而来。
“好酒!”卫青禁不住口角流涎地夸奖起来,虽然年幼,但他酒量颇豪。
“既然闻得出是好酒,也就是在下的同好了。快坐下喝碗酒,暖暖身子。”屋里坐着一条相貌堂堂的大汉,他举起一只损边的陶碗,热情地邀请道。
“多谢。”卫青深吸一口酒气,伸手想接过那只碗。
忽然间,一条短皮鞭没头没脑地向他抽打来,卫青躲闪了两下,索性站定了身子,让平阳公主打个痛快。
“这位姑娘,有话好好说,何必如此?”发如霜雪的老翁十分惊奇,看不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忙上前劝道。
“他……他……他……”平阳公主只觉万分委屈。
卫青的确是舍生忘死地救了她的性命,而她却根本无法产生感激之情,此刻,回想这一夜的经历,平阳公主既尴尬难堪,又委屈挫折,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这样屈辱的经历,这个奴才虽然救了她一命,却不断地给她折辱,让她第一次感觉到不自信。
“这位小兄弟,她是你的什么人?”喝酒的大汉纳闷地问道。
卫青摸了摸脸上的血痕,心下觉得气愤而委屈,他苦笑了起来:“这是我姐姐。”
“令姐脾气这般大,不知道有谁敢娶她?”老翁摇着头,看了看神态泼辣的平阳公主。
“正是。”卫青斜瞥着态度生硬、又恢复了往日的傲慢神情的平阳公主,长叹道,“家父母正为这件事发愁万分。昨天人家来相亲,又没看上她,姐姐发怒跑出来,我怕她有个闪失,这才冒雪追到她,岂料她反而将这出嫁不遂的怨气发泄在我的身上。唉,老丈,不知道左近有没有什么大好青年,可以做我的姐夫?”
老翁摇头道:“你们簪缨世家,哪里看得上平常士人?”
“哪里,哪里。”卫青热诚地看着那条村夫模样的大汉,满心欢喜地说道,“若有这位英雄的形貌,我姐姐也就心满意足了,家父母不会挑剔的。”
“卫青,你再胡说八道,我回去一定杀了你!”平阳公主老羞成怒。
卫青摊了摊手,吐了吐舌头,向屋里的两人做了一个害怕的表情。他略带稚气的脸上,有一种恶作剧的快乐。
“令姊悍勇刚毅,非平常人可匹配。”老翁笑着打量了一下平阳公主,从她鬓角插着的金步摇上,他已经看出了她的身份,金步摇,那是皇后和长公主才被允许佩戴的贵重首饰,“我们这位周四郎是个痴情种子,这一生那是永不会再娶了。他的妻子……只怕找遍整个关中,也没有那样好的女人。”
“哦?”卫青也打量了一下屋里这两个形貌并不像乡农的人。
虽然他们一个是烧炭翁,一个是种菜农夫,但二人骨格粗大、气概不凡,粗布衣服和蓬乱的发髻,也掩盖不住他们眉宇之间的一种将相之气。
卫青想不明白他们的来历。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卫青试探着向那种菜人问道:“恕我无礼,嫂夫人能请来相见吗?”
“她……”身材高大的菜农正举起一碗酒,直浇入喉,忽然听得卫青发问,他醉醺醺的脸上,浮出一种异样缱绻的表情,“她……你想见她?”
“是。”
“跟我来!”种菜人带着几分醉意,猛然间一把抓住卫青的手腕,往屋后用力拖去。
卫青大吃一惊,他自负神力,在长安城的少年中,到现在还没碰到一个对手,但那种菜人的一握之力,竟然让他用劲一挣也无法挣脱。
他不甘心这样受制,暗运力气,挣扎数次,这才甩开那种菜人粗糙的大手。
“咦!”种菜人回过脸来,显然也吃惊不小。
映着地下的炉火,卫青这才发现,那身材格外高大的种菜人的脸上,瘢疤纵横,十分可怖,掩住了他本来俊秀英挺的面目。
“这位小兄弟不简单。”种菜人忽然伸出拇指,夸道。
“嫂夫人何在?”卫青岔开话题。
种菜人刀疤遍布的脸上,再次露出那种情绪复杂的微笑,他像在遥远地回忆着什么:“她……好,我带你去见她!”
连平阳公主也被这种神情打动了,她收起脸上那种愤愤不平的神色,蹑手蹑脚、好奇地跟在种菜人身后。
种菜人轻轻推开这间屋子的后门,门外,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后院,院内种着几棵枝干粗大的柿树,光秃秃的苍黑树枝在院落上空伸延着,枝上挂满长长的冰凌,显得格外素朴和整洁。
狭小的院落里,东角有一间积满白雪的岩石小舍,长宽不过数尺,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些农具,犁耙钉锄,无一不被磨得雪亮,看来这二位主人真是地道的农夫。
西边围着一圈整齐的未加油漆的木栅,枣木门扇紧紧锁着,白雪落在门前石板径上,木栅门前斜伸出一枝梅花,暗香袭来,清幽而寂寞。
种菜人跛着腿走至西边,平阳公主和卫青这才发现,种菜人的双腿都十分不灵活,行走起来,步态蹒跚。看来这人一定受过什么致命的伤害,他曾是一个军官吗?
清晨微明的雪色中,种菜人慢慢走至木栅前,伸手扶住门沿,轻轻地问道:“丝儿,平阳公主要来见你,你说好不好?”
“你认识我?”平阳公主惊得目瞪口呆,在这个偏僻的角落里,这个相貌丑陋的农夫,竟然会认识自幼生长深宫的公主!
“你小的时候,我曾经抱着你在南山下的围场上骑马。”种菜人凝视着她和幼时一样圆润的脸庞、明亮的眼睛,慢条斯理地回答,又向身后的老者摇了摇头,“魏公还教过你读书识字,现在,想来公主都不记得了。”
他们的诡秘身份和奇异的神色,忽然令平阳公主有些恐慌,她向后倒退一步:“你们……你们到底是谁?”
“公主只管放心。”那老者苦笑一声,“我们早就从里到外都伤痕累累,无力再伤害任何人。”
平阳公主情不自禁地向卫青身边退了两步。卫青发现她的这种潜意识的依赖,不禁觉得好笑而欣慰,他心底升腾起一种有些异样的情愫,卫青忽觉不妥,急忙又拉下了脸,恢复从前那冷漠而刚硬的神气。
中年种菜人轻轻地推开了西边的那扇木门,一种干燥清洁的气味,迎面而来。
平阳公主和卫青同时向木栅栏内看去,只见门内只有一个青石垒就的坟茔,墓上积满白雪,墓前是一面黑色的石碑、一张简陋的石桌,石桌上燃烧着一支粗大的白烛,烛影之下,那面黑碑更显凄怆。
这里是那样干净、清净,虽然朴素,却处处看出守护者的精心。一定是有什么人在充满爱意地围护着、纪念着这座坟的主人。墓中的人是谁?
种菜人跛着脚,自顾自地走了进去,用粗大的手掌轻轻扫去碑上的积雪,他微哑的声音轻声问候道:“丝儿,今天大雪,你在地下冷吗?我温了壶好酒,只等着晚上安静了,陪你一起喝。”
平阳公主不禁觉得心酸目痛,他声音中的深情,令她十分羡慕,为什么这样深沉而包容的感情,在她和曹寿的婚后生活中,从来没能感受过?曹寿似乎是有些怕她,又似乎在不断地疏远着她。她在婚前没有想到会得到那样一种夫妻关系。
“这里面葬的,是个匈奴女子。”那老者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低声说道,“叫作木晴丝。”
“哦?”平阳公主和卫青对视一眼,均觉惊讶。
看来,今天他们在这个村子里遇见的,是两个身世和经历都极其复杂而离奇的人物,匈奴女人?他们是从漠北将木晴丝带回来的吗?
“周舍被匈奴人掠去之后,才认识了木晴丝。他在胡地牧马六年,主人看他双腿残废,生活艰辛,这才将俘来的一个女人配给了他。木晴丝相貌平常,但温柔忠贞,比周舍从前的汉人妻子,反而强过百倍。”老者看着蹲在墓碑前喃喃说着话的种菜人,长叹了一声,娓娓说道,“周舍……”
“等等!”平阳公主忽然打断了他,“周舍?是上郡的卫将军周舍吗?”
年少幼稚的卫青不知道,而她却知道,卫将军周舍,从前曾是威风八面、名震边关的大将,匈奴人只要听说是他在镇守边城,就会远远地绕道而行。
老者点了点头。
“那么,你是……”平阳公主惊疑未定,许多年以来,人们一直以为周舍早已在孝文皇帝前元十四年(按:公元前166年)的汉匈大战中阵亡,却没有料到,他竟然活了下来,而且就隐伏在长安城左近,做了一名农夫。
“我叫魏尚。”
“云中太守!”平阳公主尖声叫起来,她瞪视着这个头发花白的老翁,“你不是回乡养老了吗?”
“魏尚今年不过五十六岁,何老可养?我一无田地,二无家产,拿什么养老?”老者冷笑着,他的声音十分悲愤,“十五年前,你父皇一即位,便免去我的一应职务,让四十一岁的我回乡养老。魏尚少年时,曾经怀抱壮志,散家倾产,不娶妻,不置田,为汉皇守了二十一年边关,嘿嘿……没想到,我到头来,竟然会落到这么狼狈的地步……房无半间,地无一垅,无妻无儿,孑然一身,形影相吊。昔日的大汉柱石,今天的南山卖炭翁……”
平阳公主哑然无语,她只懂得宫廷内的斗争,对于宫外的复杂世事和边塞军事,全都知之不深。她从来也没有想过,笑声爽朗、和蔼可亲、对她宠溺万分的父皇,在这些身经百战的边将们心里,会是十分薄情寡义的天子。
二 前尘旧恨
老者牵住卫青和平阳公主二人的手,慢慢走回了大屋中。
地下,炉火正熊,村酒已沸,老者从煮酒的炉下抽走了一根柴火,眼睛充满深思地向门外看去,幽幽地说道:“三十年前的冬天,在雁门关外,也像这样的大雪,有四条汉子斗成一团,他们是边关公认为骑射最好、深通兵法的青年将领,虽然官位不高,但他们的名声和威望,不但匈奴的大单于知道,长安城里的大汉天子也知道。”
他的声音中,有着一分欣快,两分惆怅,还有七分悲凉。不用再听下去,平阳公主已经猜出,这必定是一个结局凄凉的故事。
“他们中最年长的,叫作周亚夫。”
“条侯周亚夫?”卫青惊讶地问道。
老者点了点头,接着说道:“第二个,叫作魏尚。第三个,叫作郅都……”
“雁门太守?”平阳公主眨动着困惑的眼睛。
“是。公主都知道。”老者的眼睛中闪烁起了泪意,“最小的,就是这个兄弟周舍。他们四个人,在雪地里比了骑马射箭,又比了角力、长枪、马刀、矛、戟、暗器,还比了兵法、战策、韬略、阵法,越比越分不出来高下,互相更加不服气。但比到傍晚,这四个人彼此都起了惺惺相敬之心,暮色落了下来,天地之间,只有泛着清辉的雪山和马镫、刀剑上的亮泽,以及远处雁门关上飘展的火红大旗,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间,他们抚掌大笑,异口同声地要求结拜成异姓兄弟。”
卫青的眼睛中浮出了一种极度向往的神色,轻声说道:“这些前辈英雄,令人好生敬慕。”
老者又点了点头,嘉许地看了他一眼,笑道:“你的资质不在那四兄弟之下,但愿你他日能有幸遇见明君,在塞外大显威风。”
卫青的脸上泛出激动的血色,他沉默着,低下了那张一向骄傲冷漠的脸。
“这四个好兄弟,性格都极为严谨。他们为人一丝不苟,从来不讲什么情面,因此,没几年,他们得罪了不少皇亲贵族。”老者叹息着,想起那些尘封多年的故事,接着说道,“又过了两年,他们调了防。周亚夫承袭了父亲的爵位,成了条侯,有了自己的封地,声名日隆;而郅都则进了长安,在宫中任中郎将,他的才干甚至受到皇上的推许;只有我和周舍,还留在边关,我被升为云中太守,周舍被升为卫将军。”
想当年,四兄弟这种常人难以企及的飞黄腾达,曾引起了多少将领和官员的羡慕和嫉妒啊!平阳公主想道,即便是现在,她也从魏尚的脸上,看出了一种一闪而过的骄傲之色。
经过了这么多年的风霜,他仍然没有忘记昔日的显荣。
老者停顿了片刻,从炉上取下了酒壶,注入了三只破旧的陶碗,先取起一碗,递给平阳公主,又取起一碗,递给卫青,这才举起了第三只碗,仰头一饮而尽,笑道:“好酒,多少年了,我再没有这样痛快地喝过。”
卫青也郑重其事地举酒过眉,再一饮而尽。
平阳公主举起那只粗黑的陶碗,饮了一口,只觉入口酸涩,难以下咽,她含着这口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出产的劣酒,耐着性子,听那老者接着说了下去。
“首先走霉运的是我。”苍老的魏尚满脸都是苦涩,“孝文皇帝前元十三年的冬天,我领着三千人的铁骑,直驰入匈奴人的重地龙城。那一天彤云密布,天色阴沉,漠北到处都是粘天的枯草,那种茫茫的无边无际的暗白色,令人觉得忧郁。”
卫青沉默地为他续上一碗酒,魏尚端起来,喝了一大口,意气风发地说道:“我走的是一条匈奴人和汉人都不知道的边道,这条路隐没在戈壁滩和牧场之间,只有极少的缮善(按:西域的少数民族国家之一)老牧人才知道。这条路上没有一点水草,崎岖坷坎,但它比漠北的几条马道要捷近何止数倍!如今……如今是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哦?”卫青的眼中忽然流露出向往的神色,这个瘦削的少年在地下的狗皮褥上跪直了身体,脸上满是敬仰之情。
“三千铁骑只用了三天时间,便直捣龙城,俘获了两名王子、相国、左大将,共四名首虏,另外还俘虏了八千多名骑兵和牧民,缴获六万多头牛羊,是开国以来从没有过的大胜,是一次前古未有的对夷奇袭。这次龙城大捷,后来被军中称之为‘三奇之战’,因为这次大战的战机、战法、战果,都十分出人意料。”魏尚的脸上满是傲然之色,他沉浸在往事之中,“但我觉得,所有这些都比不上朝廷对我的赏赐更令人惊讶。你们能不能猜到,孝文皇帝赏了我什么?”
平阳公主见魏尚的脸上流露出凄然之色,熟知军典的她,早已经猜出了朝廷是如何对待魏尚的。
果然,魏尚冷笑道:“朝廷说,我这次虽然大捷,但事先没有将作战意图上报,而且俘获虽然众多,首虏却只有四名,离朝廷要求的十名相差甚远,所以,皇上下诏撤去我的一应官职,将一个凯旋的大将废为庶人。可怜魏尚百战之功,只落得这样的赏赐,天下人都为我抱不平。”
“第二年,年过七十的郎官冯唐,特地在孝文皇帝面前为我鸣不平。当日,孝文皇帝与冯唐聊起了边关战事,皇上叹息道,朕如果有廉颇、李牧那样的大将,何忧匈奴?冯唐冷笑道,陛下虽有廉颇、李牧,不能用也。”
“孝文皇帝大怒,拂袖而起,过了几天,他才召冯唐入宫,问道,你竟然敢在大庭广众中辱君,其罪不小,要不是看你年纪老迈,朕就杀了你!”
“冯唐跪在地下,朗声说道,现在匈奴又大举入寇,杀死了北地都尉刘卬,皇上正在用人之际,何故自毁长城?”
“孝文皇帝震惊地说道,此话何意?”
“冯唐叹道,从前的云中太守魏尚,自束发便发誓,要为国家靖边,为君王扫**匈奴,他今年已经三十岁了,仍然没有娶妻生子,父母死时,他只向南大哭三声,却没有回乡给父母送终。魏尚平生不蓄家产,开军市的租金和历来的赏赐、战利品,自己一毫不取,统统给予士卒,军中五日一杀牛,七月便备好寒衣,士卒都乐于效死。魏尚大大小小与敌数十战,百战百胜,陛下从来没有赏过,更没有加给魏尚侯爵。去年龙城大捷,只因为首虏少了六个,陛下就发怒,将他废为庶人。陛下,您法太明、赏太轻、罚太重,这岂是用人之道?所以老臣以为,陛下就是有廉颇、李牧,也不能用!”
“孝文皇帝这才幡然醒悟,即日复我为云中太守。可是我经此一事,意志消沉,再也不复往日的豪气。”
魏尚说到这里,意兴阑珊,端起酒碗,将碗中的冷酒喝得一滴不剩。
后门吱呀地响了一声,三人同时抬头看去,只见那跛足的大汉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醉醺醺地挤到炉边坐下。
他的身后,一阵夹着雪花的北风沿门吹入,令在火炉边久坐的平阳公主觉得寒意刺骨。
“条侯周亚夫和雁门太守郅都,如今都已入狱而死。”魏尚皱纹丛生的老眼里流下泪来,“我这个兄弟周舍,在前元十四年的大战中,沦落在北疆。他做梦都想回到中原,然而因为朝廷误以他战死漠北,将他的妻儿封荫,周舍如果再回到家乡,只能给家人带来噩运——以大将之身,降敌成为胡俘,九族都要灭门!所以他只能毁去面容,在长安西郊种菜为生。与他日夜相伴的,只有我,还有他来自匈奴的目不识丁的妻子木晴丝,但木晴丝因为患了重病,无钱延医,早已于多年前亡故了。而周舍从前的汉人妻子,却承袭着由他带来的富贵荣华,又重新嫁了英俊少年。”
平阳公主怔怔地听到这里,忽然发现,卫青的腮边竟流了两行清泪,这个冷面冷心的少年,居然会为那些边将的命运落泪?
平阳公主惊愕不已,悄悄在袖子下拍了拍卫青的手背。
“条侯周亚夫,听说后来是在狱中饿死的,他又犯了什么罪过?”卫青忽然问道。
“你去问她。”魏尚冷冷地向平阳公主一指,便不再言语。
平阳公主大觉难堪,大汉丞相周亚夫之死,与她的父皇、她的母亲王皇后以及王家的外戚,渊源颇深,如果认真追究起来,连平阳公主都有一份责任。
卫青冷冷地向她看来:“是你父皇杀了他,对不对?”
“对!”平阳公主被他话语里的敌意激怒了,“周亚夫不过是个小小的丞相、小小的条侯,他凭什么三番五次干涉宫中的内政?他想死保太子荣,保得住吗?太子荣优柔懦弱,毫无才干,有什么资格继位为大汉天子?我母后的哥哥王信,乃是朝廷最贵重的外戚,凭什么不能封侯?再说,封不封侯,那是天子一言而决的事情,周亚夫不过一个下臣,他总是固执己见,违拗圣意,咆哮天子庙堂,还有一点人臣的礼数吗?”
卫青的脸色越发惨白,眼睛里却像要冒出火来:“条侯曾经击退过匈奴大军,曾经为皇上平定过吴楚之乱,这些功劳皇上统统都忘记了吗?”
“有功则赏,有过则罚,这是朝廷的治下之道!”平阳公主毫不退让,“难道所有立过一点功的奴才,都能恃功自傲,凌驾于主子之上吗?周亚夫击退匈奴,所以才能以次子的身份继位为条侯,他平定吴楚,所以才会被封为大汉丞相。这些隆恩厚宠,贵极人臣,他却不知收敛退让,所以会落得那么个下场!”
魏尚痛苦地闭住了眼睛。
他仿佛到此刻才彻底理解了自己的命运,再强壮、再悍勇、再机智、再有韬略、再百战百胜,自己也不过是汉皇手中的一个工具,能用则用,无用则弃,毫无怜悯之意。天下之大,才士源源不绝,谁又会惋惜一个边将的沉浮?
当年枉自将心机智慧都用在了杀敌制胜、守边练兵上,还不如多学些进退之策,才能保住自己的爵禄和前程。
现在一切是迟了。
四兄弟中,官高位尊的周亚夫,在几次忤逆刘启的意思后,又得罪了王皇后等人,刘启心下厌恶他,几次故意当众冷落周亚夫,隐隐有废去丞相的意思。
恰在此时,周亚夫的儿子买了五百套兵器盔甲,价格杀得极低,卖家心中不忿,上告至朝廷,说周亚夫要谋反。
刘启不问青红皂白,命人去收捕周亚夫。
周亚夫当时便要横剑自尽,被他的夫人哭着拦了下来,终于被捕入长安大狱。
在狱中,廷尉审讯时强加给他罪名:“周亚夫,你买了这么多兵甲,是想要谋反吗?”
周亚夫气愤地回答:“这是我准备日后陪葬用的,周亚夫已经六十多岁了,还能带兵谋反吗?”
廷尉却冷笑着奚落他:“买五百套兵甲做葬器,丞相是想在地下谋反!”
周亚夫气得口中吐血,脸色发白,任廷尉怎么问,他再不肯回答一个字。他不饮不食,五天后,一代名将终于饿死狱中。
想到这里,魏尚看着平阳公主的眼睛不禁变得十分怨毒:“好,周亚夫是得罪了王家的外戚,才落得这么个下场,那郅都呢?郅都为人廉明公正、不畏强横,为什么也被皇上杀了?”
平阳公主碰见老者那苍凉而痛楚的目光,不禁心下一紧,叹道:“魏太守,你做官几十年,还是这么糊涂。郅都之死,坏就坏在他那‘不畏强横’上。我问你,郅都的外号叫什么?”
魏尚不答。
郅都做中尉时,是京中有名的酷吏,不管什么王公大臣,犯了大小过失,只要碰在他手里,都会被治以重刑,所以宗室和列侯见了他都远远回避,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作“苍鹰”,说郅都六亲不认,十分嗜血。
废太子刘荣,因为在外府建房子时侵占了太庙的地,被下狱,治案的人就是郅都。
废太子因为身世凄惨,十分害怕狱官,遂向郅都索要纸笔,打算写信给刘启申辩,郅都却断然拒绝了他的要求,说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谁来说情都不行。”
当朝窦太后的兄弟、旧太子太傅窦婴,与废太子交好,命人送了纸笔进去,废太子给刘启写完信后,便在狱中自缢而死。
窦太后知道后流泪不已,她觉得郅都过于严苛无情,命刘启将郅都废为庶人。
数年后,朝中再次起用郅都为雁门太守,当时四兄弟死的死、藏的藏,只剩下“苍鹰”郅都一个人独力支撑着边关的防备,令刘启意外的是,郅都一到边关,匈奴人便闻风远避二百里,一直到郅都被杀后,匈奴骑兵才敢再次犯边。
匈奴因为无法对付郅都,便命人进入长安城,散布流言,说郅都私自与匈奴开军市,买卖兵甲,横行不法等。
刘启震怒,派人将郅都捕入狱中,谁知后来一查,这些流言都是假的,刘启便打算将郅都官复原职,岂料窦太后却没有忘记旧恨,她怂恿道:“放虎容易纵虎难,放了郅都,他反而会含怨,不如将错就错杀了他。”
刘启有些为难了:“郅都是个忠臣。”
窦太后连连冷笑,拍案而起:“废太子就不是忠臣了?荣儿死得好可怜!”
一言勾起旧恨,刘启第二日便将郅都斩首。
此刻,除了醉醺醺地睡在炉边的周舍,其他三个人都沉浸在旧事之中,呼吸沉重、思绪如潮。
十年前的旧事,早已尘封雾闭,除了当事者,再没有人会为之叹息或哀伤,甚至没有人会再想起来。
平阳公主打量着发髻如雪的魏尚,依稀还能看出一些当年的悍勇之气,但他眉宇中更多的是落寞,是孤独,是凄凉,是黯然神伤。而睡在炉边的周舍,浑然是个种菜人的鄙俗模样,他当年的凛凛威风,现在哪里还剩下半分?
一代英雄就这样沦落了,死去不是他们的人,而是他们的气宇和风骨。
外面,天色已渐渐发暗,北风呼啸,大雪落了满山满谷。
三 辗转反侧
已经是深夜了,魏尚将平阳公主安排在西偏房里住下。屋里十分简朴,只有一张床,一个地炉,和几册竹简、两件旧衣服。
平阳公主坐在炉火正熊的地炉边,寂寞地听着外面的风声,心下却越来越生气。
离昨天下午的暴风雪,已经有一天多时间了,平阳侯府的家奴竟然还没有大举出动,前来寻找迷失在风雪中的公主。
曹寿从前曾信誓旦旦地说过,她比他的生命还重要,言犹在耳,他却对她疏忽如此,昨夜倘若不是卫青得力,她早已横死在雪原之中了!
平阳公主伸手拣起地下那对生锈的铁箸,拨了拨地炉中的火,听见外面的卫青仍然在和旧日的云中太守魏尚说话,此刻,他们两个人酒入半酣,却毫无睡意,谈论的都是些兵书战策和大汉开国以来的无数次战事。
平阳公主侧耳听了一会儿,只觉无趣,她低头拾了一根木炭,在石板上轻轻地写道:
北风其凉,
雨雪其雱。
惠而好我,
携手同行。
其虚其邪?
既亟只且!
北风其喈,
雨雪其霏。
惠而好我,
携手同归。
其虚其邪?
既亟只且!
……
还未写完,她忽然醒悟过来,顿时面红耳赤,咬着下唇伸手将地上的诗句涂去。
这首《北风》说的是,在纷纷大雪中,一对情人手拉着手,一道急急忙忙地走路。北风肆虐,雨雪冰冷,但两人的心中融融洽洽,十分甜美快乐。
平阳公主觉得自己无意中抄录的这首诗,未免太轻佻而多情了。卫青不过是个侯府的骑奴,自己是尊贵的公主,怎能与他共赋《北风》?
门板忽然被重重地叩动,深夜里,这叩声显得格外清晰。
“谁?”平阳公主站起身来,摸了摸腰上的短剑。
“我。”是卫青,他的声音里带着酒意。
平阳公主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去,拉开门栓,将薄薄的板门打开一条缝。
门外,卫青正斜靠着墙站立,他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蓝锦袍,因为喝了酒,那张本来有点缺乏血色的脸,此际显得白里透红,竟有了几分俊秀。他深黑色的眼睛正蒙蒙眬眬地看着她,嘴角似笑非笑。
“什么事?”平阳公主强自镇定,稳住自己的表情,她听见自己的心狂跳起来,荒村雪夜,他想干什么?
“让我进去。”卫青的口气像是吩咐。
不知道为什么,平阳公主第一次没有为他的不敬生气,她犹豫一下,伸手将门打开了。
卫青倚住了门,却并没有向里走,他的眼睛定格在她的脸上,沉默良久,他忽然伸出手去,轻轻握住平阳公主腮边一绺又柔又滑的长发。
平阳公主窘迫得无地自容,她心里的情绪十分复杂,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此刻她心底究竟是微微的欣喜,是淡淡的恼怒,还是羞缩,或者委屈?
似乎是这几种感情混合在一起,才让她觉得眼睛潮热,胸口后面有什么东西又酸又涩,涌将起来,堵住了她的喉咙。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扭过头去,冷冰冰地说道:“放手。”
那只手轻轻哆嗦了一下,缓缓收了回去。
平阳公主这才看见,那是只有些发青的纤长的瘦削的手,是这只手曾经从匈奴右贤王的手中夺取了她吗?是这只手牵着马,陪她走过了那个狂风暴雪的夜晚吗?是这只手,横抱着她走进这个小屋吗?是这只手,刚才发着抖在触摸她的鬓发吗?
她觉得歉疚,觉得怜惜,觉得想说点什么,但还没等她开口,卫青已经掉头而去。
“卫青。”平阳公主轻声唤道。
卫青站住了,背影僵硬,没有回过头来。
平阳公主硬生生地将自己的柔情压制在胸中,忽然间换了一副生硬的命令口气:“你快想办法把如意救出来!”
卫青的酒意似乎全消,他同样生硬地回答道:“是,公主!”
他头也不回地大踏步向门边走去,牵过倚门打盹的火龙马,一脚踢开了石屋的大门,外面,铺天盖地的风雪,立刻呼啸着,灌满了这个屋子。
卫青牵出马去,一跃而上。
炉火的微光照出他修长而瘦削的身形,这身形落寞而伤感,令平阳公主无限后悔自己刚才的语气。
她向门边走了两步,双手拾起自己的黑色狐裘,向马上的卫青说道:“外面风大,你披上这件衣服。”
卫青没有理睬她,他双腿一夹坐骑,火龙马向山谷外的漫天大雪中驰去。
天明时分,村外忽然一阵骚乱,魏尚哑着嗓子,隔门说道:“公主,你府上的人来了。”
“哦?”是侯府的人,还是卫青?平阳公主一翻身坐起,揉着酸胀的眼睛,打开了屋门。
门外,日头已升至半竿,红色的朝霞映在雪地上,艳丽非凡。村外一群几百人的骑奴队伍,衣鲜马怒,声音喧哗。
“公主呢?”领头的一个侍卫挥着长刀,逼问几个村妇。
“孤在这里!”平阳公主微微一皱眉,朗声说道。
骑奴们欢呼起来,带队侍卫将一个牛角放在口边,“呜”的一声,吹将起来。
过了片刻,只见村外又是一支几百人的队伍驰来,最前面的黑马上,是一位穿青灰色貂衣的面貌俊美的青年人。他眼睛红肿,神情激动,远远看见平阳公主的影子,便迫不及待地向马臀猛抽一鞭,黑骏马狂奔起来,将白色雪粉踢得满天飞扬。
“平阳!”黑衣青年在石屋门前飞身下马,一把将平阳公主揽入怀中。
面对曹寿忧心忡忡的脸庞,平阳公主几天来的怨气顿觉烟消云散。她没有挣扎,任曹寿将她抱上马去。
马队外,围观着的村民村妇脸上,都流露出艳羡的神色,这样一对青年美貌、华丽尊贵的夫妻,是任谁也要羡慕的神仙伴侣吧?
平阳公主正得意间,忽然觉得自己的脸上停留了一道冰冷的目光,她的眼角顺着这目光的来向瞥去,只望见村落外面,孤零零地站着三人一马。
马上,驮着奄奄一息的侍婢如意,马下,一边站着那个侯府的中年马夫,另一边站着身材瘦削、脸色发白的卫青。
卫青正在遥远处呆呆地看着平阳侯夫妇,他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神情,不知道是惆怅、酸楚还是憎恨。
他深蓝色的袍角正被晨风吹动,在空中狂乱地翻飞,雪地上映出他格外瘦削的身影,那身影,显得有些孤独和单薄。
平阳公主不愿再看见卫青令人心碎的身影,她将脸扭过去,伏在曹寿怀中,嗔怪道:“我前天下午就在风雪中迷了路,此刻你才来找,就不怕我有个三长两短?”
曹寿还不及答话,一旁站着的管家已赔笑说道:“公主说的是。侯爷一回来听说了此事,三天两夜没有合眼,带着人找遍了灞河边所有的村落、道路和山谷。昨天傍晚,侯爷连圣旨都没有接,就忙着找到这边来,半夜里在路上连人带马摔了一跤,左脸全擦破了,腿也拉伤了。”
平阳公主这才看见曹寿脸上的伤痕,她的情绪这才平和下来,忙问道:“圣旨?什么圣旨?”
曹寿定了定神,将平阳公主的双肩紧紧揽住,声音沉重地说道:“昨天下午,天子已经大行了!公主,公主!”
平阳公主在曹寿的摇撼下逐渐清醒,她这才重重地蹬着马镫,痛哭失声:“父皇!父皇!你为什么英年不永?无法在自己亲手开创的盛世里多生活两年?”
她一时怒气勃发,挥着马鞭向石屋内指去:“魏尚!周舍!你们出来,你们不是一直记恨着我父皇,盼着我父皇早点死吗?此刻你们这些罪囚终于如愿以偿了!给我出来,孤要斩下你们的人头,告慰父皇的在天之灵!”
骑奴们听了平阳公主的咒骂,一脚踹开大门,蜂拥而入,只见门内空空****,一个人也没有,地下,火炉刚被烧灭,还冒着水气,炉上煮着半壶残酒。
平阳公主心下知道是卫青放走了他们,她不愿说出来,只指着石屋恨恨地骂道:“孤的父皇是天下最好的皇帝,你们这些混蛋都是挟私怨诋毁他!哼,说什么和亲不好,难道打仗就一定好吗?这么多年来,父皇休养民力,富国强民,这才是驱逐匈奴的根本!你们这些武夫懂什么?”
她仰首向天,安静地闭了一会儿眼睛,脑中想起了很多往事。
景帝刘启接过孝文皇帝的天子之位,登基十六年来,平定了“吴楚之乱”,强盛了国力,同时,他还废除了施行了一千多年的肉刑,这十六年中,国家无事,天下人民衣食无忧,号称“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守闾阎者食粱肉,为吏者长子孙,居官者以为姓号。故人人自爱而重犯法。”,史称“文景之治”,与周朝的“成康盛世”可以相提并论。
终景帝的一生,他几乎没有一天是在真正地休息。
除了抗击匈奴不力这一缺点外,平阳公主没有发现父皇还有什么别的地方令她觉得遗憾。
然而,从高祖开国时帝都长安街上看不到几匹像样的健马,连汉高祖刘邦出行都找不到四匹毛色大小完全相似的御马,到如今关内关外已经饲有十万匹骏马,长安城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骑马带刀的少年,大汉反击匈奴的实力至此才真正形成。
而这,才是一个帝王忍辱负重成就的伟业。
记忆中的每一天,父皇刘启都勤勤恳恳地伏首在奏章中,或沉思,或奋笔,或叹息,或欢欣,对待肩上的社稷之重,他是如此认真敬业。
尽管他有着异常丰富的私生活,但他的一生,毕竟全都贡献给了大汉江山。
四 长乐春愁
春日的下午,长乐宫中柳色渐浓,日影里,蝶蛱纷飞,落花如雪。
但长乐宫的女主人、王皇太后却独自坐在侧殿中,面对着妆台上的一只黄旧的小木匣,心思忡忡。
“叫她进来。”太后啜饮着南粤进的茗茶香片。
身穿大红锦衣的平阳公主,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随着便是她爽朗的笑声:“母后,这么好的春天,您怎么坐在帐子里犯困?也不带着宫人出去游玩。”
“我哪里有心思!”王太后皱眉轻叹。
“又怎么了?”平阳公主环抱着太后的双肩,撒娇地问道。
王太后瞥了她一眼:“几个月了?”
平阳公主的脸上泛出了一层酡红:“您看出来了?四个月。”
“肚子这么蠢。”王太后的口气十分尖酸,“我怀着你的时候,都七个月了还没人能看出来。你瞧瞧自己的模样,一摇一摆像只小母鸭。”
“这是个儿子!”平阳公主抚摸着肚皮,骄傲地笑道。
王太后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有什么事吗?没事少来烦我。娘心里不高兴。”
平阳公主搂住母亲的双肩,娇嗔地笑道:“娘,我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
“少用这副自以为是的腔调和我说话,”王太后扭过头去,“我见了你就烦。去,皇上在后苑射鹿,正等你呢。”
平阳公主鼓起了腮帮,不太高兴地哼道:“娘,我到底是不是你最疼爱的女儿?”
“不是。”王太后干脆利落地回答她,“你天天生活在绮绣丛中,生活奢靡不堪,门前的车马络绎不绝,全长安城中所有的达官显贵,都在你的门前卑躬屈膝,除了要钱,除了宫宴,除了替你手下的人要官,你还有什么时候想过娘?”
平阳公主从来没有听过母亲用这么尖刻的语言和她说话,她一时竟发呆地说不出话来。
她怔怔地注视着母亲那张未老先衰的脸,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王太后的脸上已经皱纹丛生,眼睛黯淡失色,毫无神采。
“娘……”平阳公主怯怯地唤道。
王太后这才发现,自己的话语已经深刻地伤害了女儿。
她忽然回过神来,忙拭去腮边的一颗冷泪,勉强笑道:“平阳,对不住,娘心里烦,说话也尖刻刺耳,你别往心里去。”
“唔。”平阳公主打量着自己多年来形影不离的母亲,总觉得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其实,”王太后又恢复了那副精明强干的神情,“我只是因为看见你身怀有孕,才勾起了心事。”
“怎么?”平阳公主在妆台边坐下来。
“阿娇嫁入东宫三年,又被立为皇后两年,五年来,她一直没有半点动静。”太后深深地锁起了眉头。
新立的皇后,二十三岁的陈阿娇,是从前炙手可热的馆陶长公主的女儿,窦太皇太后的外孙女,美貌而傲慢。
“皇上今年已经十九岁了,还没有子嗣。先帝在这个年龄时,已经有三子四女了。”
“真像你说得那么灵就好了,阿娇这三四年来求医问药,不知花了多大力气,也没有一点怀胎的迹象。”王太后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地在妆台上整理着那只小木匣。
平阳公主觉得这木匣十分眼熟,似乎自己很小的时候就曾见过它,而每次母亲取出这只木匣来,表情都有些伤感。
“那也不妨啊,”平阳一边暗自苦想这只旧木匣的来历,一边就着母亲的话题说下去,“阿娇不会生,皇上还可以临幸别的女人嘛。后宫里最近有没有进新贵人?”
“就是这件事难办。”王太后从匣内取出一只小小的红色绸缎荷包,打开来怔怔地瞧了一会儿,神情怆然,“阿娇自己肚皮不争气,还悍妒异常,不要说选妃,就连上个月皇上和上大夫韩嫣到永巷去喝了一夜酒,阿娇都有本事把皇上的脸抓个稀烂,弄得皇上三天没敢上朝。”
平阳公主看见王太后的眼角竟然挂了一颗泪,不禁大吃一惊,这红色的绸缎荷包里,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什么!”她接着母亲的话,愤愤地问道,“阿娇也太过分了!仗着自己母家的势力,这样跋扈!汉皇的后宫里不许有别的女人吗?她也不问问自己的娘,仅是馆陶长公主那些年来送入宫的年轻妃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这个凶女人,她应该来和太后学一学怎样做好大汉皇后。当年,太后亲自主持过的汉宫选秀,算将起来,大大小小就有六次!父皇驾崩时,宫里面殉死的十七个嫔妃,都是天下少有的绝色美人,全葬在霸陵里,在地下陪着先帝。像阿娇这样的醋坛子,也配做大汉皇后?”
太后无奈地摇头笑了:“罢了,那些旧事还提它做什么?我倒是十分佩服阿娇,有本事把个皇上看得像田舍郎,老老实实守着一个黄脸婆,连眼角也不敢向别的女人斜一眼。唉,阿娇那个脾气,早晚要吃大苦头。彻儿是我生的,我还不知道?天生的风流性格,和他父皇一模一样,现在他刚刚登基,立足不稳,还不敢对阿娇怎么样,等将来年龄大了,权位稳了,一样会到处渔色,大选嫔妃。到那时候,阿娇年老色衰,母家势力败落,只怕会比栗姬还凄凉。”
她长叹一声,轻轻系紧了那只红色的绸缎荷包,又放入半旧的木匣中。
这只木匣造型朴拙,手工粗糙,上面雕着芙蓉牡丹的俗丽图案,看起来大概来自民间,而非宫中御用之物。
“那依母亲的意思呢?”平阳公主小心翼翼地问着。
“瞒住阿娇,在外面另建宫室,暗蓄几个嫔妃。”太后扭过头来,目光炯炯地看着平阳公主,“这件事你替我办,要挑好人家女儿,有宜子相的。”
“若是馆陶长公主知道了呢?”平阳公主问道,皇后陈阿娇的母亲馆陶长公主,又称大长公主,她从前权倾天下,现在余威犹在,朝中的高官显要,大多出自她的门下。
“不用怕她。”太后断然说道,她将木匣锁了起来,“对这种事情,馆陶长公主若是聪明,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这也是为了阿娇好,她这两年求医问药的花费,竟有九千万钱之数,御史们弹劾她的奏章,像雪片一样飞到皇上的案头,皇上已经动了大气,只碍着太皇太后,他还不好对阿娇怎么样。阿娇这样下去,有什么好处?”
“九千万钱?”平阳公主震惊了,“北军一年的军费也不过两千万,阿娇竟然这样挥霍!难怪长安百姓对她的口碑不好。”
“唔。”太后挥了挥手,阻止她再说下去,“就这样说罢。你多卖点力气,精心挑选几个美貌的良家少女,若皇上能看中一两个宫外女子,生下皇嗣来,你的权位也会越来越稳固。”
平阳公主笑了起来:“是!娘,你这一两年似乎越来越圆稳,越来越有心机,与从前大不一样了。”
“在宫内日日明争暗斗,怎能不圆稳机诈?”太后苦笑一声,把玩着那只淡赭色的木匣,“还是民间儿女好,虽然没有这等富贵荣华,但那份淡淡的安定、平静、快乐,才真的令人心醉……”
太后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中,忘记了平阳公主的存在。
平阳公主不再说话,她悄悄地敛住自己的衣裾,往殿外退去。
“如意。”平阳公主在侧殿门外停住脚步,低唤道。
“公主有什么吩咐?”
平阳公主扶着自己开始臃肿的腰,沉吟着问着:“你和长乐宫里的谁交情最好?”
“奴婢和吴音、楚乐交情都好,”如意不解地回答,“和长乐宫的上上下下大都面熟。”
吴音、楚乐是皇太后身边的贴身侍儿,在长乐宫中颇有权势。
“那,”平阳公主压低声音,向如意的耳边说道,“你想办法帮我办一件事。”
外面,夕阳已坠,一片淡墨色的暮烟涌进殿门,寂静的春殿上,只有沙漏在轻轻响着,火龙马在宫道上不耐烦地嘶叫。
“黄门令!”平阳公主走出宫门,大声吩咐道,“快备车,孤要去见皇上。”
五 后戚之重
“卫青。”平阳公主的声音是这样滋味复杂,似乎充满了忧郁。
“臣在!”卫青在她身后朗声回答。
“你这是最后一次跟随我出游了。”平阳公主独自一人勒马站在河岸上,她背对着众人,没有人能看见她脸上的伤感,和那种淡淡的留恋。
“臣一朝是平阳侯府的骑奴,就永远是您的奴才。”
虽然用词恭谨,但仍然掩不住他那种天生的傲亢。
十七岁的卫青,现在长得比从前更加结实,脸上的线条异常坚硬和成熟,有着同龄人远远比不上的沧桑眼神。
“罢了。”平阳公主抬起手,挥了挥袖子,“你姐姐卫子夫两个月前入宫,听说现在已经有喜了,皇上后宫久乏子嗣,这是她的福分,也是我们皇室的福分,皇上不久后就会封她做夫人,到时候,你也会成为身份高贵的皇亲。”
身后的卫青没有答话。
平阳公主仍然自顾自地沿着思路说下去:“自开国以来,汉皇都厚遇外戚,倘若你姐姐能生下一个皇嗣,将来你就会成为太子的母舅,有裂土封侯的机会。”
“卫青虽然出身卑贱,却也不企望这种由女人带来的富贵!”卫青厉声回答,他的声音显得那样愤怒,甚至有些粗鲁。
平阳公主扭过脸来,怔怔地看着他。
初升的太阳下,卫青白皙瘦削的脸,被涂抹成淡金色,他微陷的长长的黑眼睛,燃烧着愤怒的火焰,见平阳公主向他看来,卫青掉过脸去,不愿与她对视。
那瘦削的侧面,依然是冷淡而简傲的。
两个月前,武帝从霸陵拜墓回来,路过平阳侯府,平阳公主将自己养蓄的十名佳人送给他,但武帝都没有看中,却独独看上了在筵席上伴酒唱歌的侯府家奴卫子夫。
卫子夫是卫青同母异父的姐姐,相貌和卫青极其相似,有着一种与身份不相宜的冷淡神情,瘦削而动人。
如今,卫子夫独自住在长安城西的行宫里,她已经怀上了武帝的孩子。
皇太后为此高兴异常,武帝也因此赏了姐姐平阳公主一千斤黄金和无数珍宝。
作为皇上宠妃唯一的弟弟,卫青今后的飞黄腾达,是可以预料的。
昨天,已经有正式诏命来,叫卫青入建章宫做侍卫。建章侍卫,向来都是由亲贵子弟担当的,位秩虽低,却是长安城最好的晋升之路。
对于卫青,这其实并不是什么配不上的赏赐,当年在南山脚下战败匈奴左贤王冒善时,平阳公主就遗憾地认为,只要给这个少年一个立功的机会,他一定可以立下远超李广、周亚夫的战功,只是她没有想到,这机会是如此突如其来,让他这么快地离开她的身边。
在长久的沉默注视之后,平阳公主忽然发觉了自己的失态,她也扭过头去,冷笑两声,淡淡地自嘲道:“是吗?”
“公主当心身体!”黄门令也跟着她飞驰出去。
不知道沿着灞河奔驰了多久,平阳公主才发现,自己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在这样明媚的天气里,眼泪是多么可笑。她为什么哭泣,为那个从来就没将她放在眼里的年青骑奴吗?虽然主奴有别、尊卑不同,可卫青从来就没有把她看成主子,更不曾把她真正放在心上。
身后一个人也没有,平阳公主勒马在树荫里漫步片刻,一敛衣裾,正要往马下跳去,忽然听见树荫里有一个冷淡的声音喝道:“停!你不要命了吗?”
随着这个声音,卫青已经从树影外闪身进来,他在不远处翻身下马,走到平阳公主的马镫前,怔怔地站了片刻,忽然一伸手,将她拦腰抱了下来。
平阳公主只觉茫然,她扶着卫青的肩膀,下了马,站在波光潋滟的河边,叹道:“你已经不再是公主府的骑奴了,何必如此恭敬?如果想要钻营我的门路,我说话的分量,如今还比不上你的姐姐卫子夫。”
卫青的眼睛里又流出愤怒的神色:“你还要我说多少遍?我虽然是侯府女奴的私生子,生来受尽了冷遇和折磨,但也绝不会靠裙带关系为自己争得前途!卫青此生志在开疆拓地,立功封侯,但我绝不会靠入宫为妃的姐姐来虚邀富贵,而是要凭自己的军功来硬碰硬地争得这个侯位!”
他退后一步,看了看平阳公主,忽然说:“我就不相信,王侯将相难道是天生的吗?曹寿有什么本事?他不过靠了自己的好祖宗!靠了他的曾祖、开国丞相曹参的封荫!卫青虽然出身卑贱,但我身体里的血是火热的,我的骑射不在那些公子王孙之下!是的,我是靠了我姐姐才得以成为建章宫侍卫,但我这辈子都只求一个能让我出关建功的机会,好让我告诉天下的人,女奴之子也能成为名将,成为功臣!如果我将来能封侯,我希望我配得起这个侯爵,我希望天下人都能挑起拇指,赞叹一声:卫青,那是个了不起的英雄!”
一向故作清高冷傲的卫青,从来没有慷慨激昂地说过这么多话,平阳公主竟然被他说愣了,呆呆地看着他的眼睛,良久,她才微笑着,轻轻鼓掌。
“你能行。”她温和地点了点头,“早在两年前我就看出来了,你是个不凡的将才,不会一辈子沦为骑奴。”
“当然。”卫青斜视了她一眼,“那一年,是我,而不是那些没用的世家子弟,更不是曹寿,将你从冒善手中抢了来,成了平阳侯府的新娘,可惜……”
他仰首天外,不知道又在想些什么。
平阳公主的侍从们,也在这时候匆匆赶来了。
“公主打算去哪里?”黄门令小心翼翼地问道,“侯爷吩咐过,不能让公主去得太远,以免动了胎气。”
黄门令为难地低下了头,风流潇洒的曹寿,已经在长安城里建了一处相当豪华的别宅,他经常住在那里,在那里大宴宾客,聚众赌博。
有人说,平阳侯的别府,是长安城最大最奢侈的赌场。场里,不但备有名酒和夜宵,还有成群的美貌侍女,弹着箜篌,跳着回风舞,坐在客人们的身边说笑。而曹寿,身为开国名将曹参之后,他最得意和炫耀的,竟只是这样侈丽可笑的浮华。
这些,平阳公主早就有所耳闻,然而令她伤心的不是这些。
已经怀有六个月身孕,夫婿却总是抽不出时间来陪伴她。
即使他偶尔回来,他们虽然也是笑语盈盈,两情相投,表面上看,他对她呵护备至,但曹寿总禁不住长安城里繁华夜宴的吸引,几天后便又回转长安。
而平阳公主却喜欢灞桥这里的宁静,她喜欢纵马在野外飞驰,喜欢听着空旷的花园中那幽幽古埙声,喜欢和心爱的人在月下散步,喜欢在下雨的后庭练习射箭。
二十三岁的平阳公主,不再像幼时那样顽劣,她变得有些深沉内敛。
而年近三十的曹寿,却毫无建功立业的打算,他有着祖宗留下来的富庶食邑,有景帝和武帝赐的长安良田,身家称得上巨富。这些年来,他渐渐荒废了骑射,只喜欢和长安城的公子哥们一起斗鸡走狗,一掷千金地比阔。
他们俩,只有面貌与身份相配,其他的一切,都在越走越远,从心性到志向……
算了,不要再想他!平阳公主惆怅地远望了片刻长安城,转脸向侍卫们说道:“宫中还没有动静吗?”
一个长方脸庞的青年侍卫笑道:“还没有,咱们的人已经在那条巷子口等了,只等皇……只等宫中一有人出来,就飞驰到大成巷,屏开门前的闲杂人。”
“好!”平阳公主兴致勃勃地掂了掂马鞭,笑道,“这事办成了,人人有赏!孤绝不食言!曹仁、曹忠!”
“臣在!”两名侯府侍卫忙在马上躬身。
“你们跟着如意,速去太后的长乐宫,悄悄和太后的侍女们说,那人马上就要进宫,叫一应闲人都离开后殿,只留八名贴身侍女,扶着太后,以防太后过度动情,昏厥过去,再叫太医也来长乐宫侍候。”平阳公主细致地考虑着,“曹义、曹德!”
“臣在!”另外两名侍卫提马上前。
“你们分别拿孤的手帖,去见南宫公主和隆虑公主,叫她们两个人只带贴身侍婢,先到长乐宫去见太后!”
南宫公主和隆虑公主也是王太后的女儿,她们分别是二十二岁和二十一岁,去年刚刚下嫁给两位青年侯爷。
“卫青!”平阳公主的脸上,满是兴奋之色。
“扶我上马,咱们这就去大成巷!”
“是!”卫青当着黄门令和两名侍卫,竟然一伸手将平阳公主的双腿抱起来,扶至马背之上。
平阳公主没有看见这些侍卫诧异的目光,她斜坐在马背上,探手至马前的锦囊,取出了一只半旧的赭色木匣。
雕满连环图案的旧木匣上,挂着一只簧心已经损坏的小锁。
平阳公主用长长的小指甲轻轻弹开,里面是一副小小的银项圈,一只幼儿套用的银手镯,和一只柔软的红色绸缎荷包。
她轻轻打开那半旧的荷包,看着里面那一缕细细软软的婴儿胎发,又拾起那把银项圈,看了看项圈上镌刻的文字:
富贵昌,宜官堂。
意气阳,宜兄弟。
长相思,毋相忘。
爵禄尊,寿万年。
下垂的桃心银饰片上,刻着三个笔画拙劣的秦篆小字:“金帐钩”。
令皇太后多年来常常暗自落泪的,就是这银项圈的主人。
“走吧!”平阳公主一挥马鞭,闪电一般地奔了出去,“今天,孤要和皇上一起做这件大事,惊动长安城所有的宗室和亲贵!”
灞河边,春风温暖地拂过,无数灞柳的枝条飞扬起来,如丝带,如玉绦,如春雨,如晚烟。柳絮飞扬,令平阳公主想起那年的关中大雪。
在这如烟的深绿柳色中,灞桥显得近在眼前,长安城门,也已遥遥在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