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南山刀影寒
青铜雕花的妆台边,阳信公主的脸庞显得十分娇艳,是莲花初开时呈现的那种娇艳,她平时显得锐利而傲慢的黑色眼睛,因为灯烛的照映而闪烁出陌生的柔和颜色。和平阳侯曹寿订婚后,她的封号也随之改为“平阳公主”。如今,独立不羁的平阳公主终于成为一个妻子了,她甚至还分享着丈夫封邑的名称。
一 谁堪续立
偌大的温室殿里,只有刘启一个人在绕室徘徊,内侍们全被他撵了出去。
今天,他需要一种异样的宁静,来增添他异样的决心:自己的想法,一定会受到大臣的劝阻,然而这个决断到底合不合理,到底值不值得自己因之违背大汉七十年的家规和祖训呢?这个七岁的孩子,当真像有些人说的那样,比他的九个兄长都更具有帝王之才吗?他还那么幼小,连书也没读过几本,更看不出一个帝王应有的胆识才能,自己应该按着梦兆、按着期待来选中这孩子,也选中大汉未来的国运吗?
熏笼和香炉里,散发着浓郁的南越檀香气味。青铜香炉中,燃烧着的白烟,直得像一根柱子,向殿顶缭绕而去。
在这个寒冷的雨天,温室殿里却显得十分热燥。也许,是刘启虚弱的身体再也无法承受这冬末春初的寒气。
在那面八扇屏风前,挂着一幅墨迹淋漓的帛书大字:
能当一人而天下取,失当一人而社稷危。
这是《荀子·王霸》里的名言,说的是用人之重要。
应召走进宫门的阳信公主,只瞥了这幅字一眼,就明白了刘启心中的问题。
“父皇。”她袅袅跪下。
“阳信。”刘启仍然缓缓地在室内走动着,他没有看她。
“父皇身体安康吗?”
“还好。”像是要印证他的这句话,刘启用拳头抵住口,轻微地咳嗽了两声。
“那女儿就放心了。”阳信公主欣慰地笑了一笑。
刘启已经踱到了书案前,他烦躁地翻了翻案上堆积如山的竹简,心中越发感到煎熬,的确,在这个问题上,自己已经拖延了太长时间。他头也不抬地问道:“阳信,你知道父皇叫你来,是为了什么事?”
“女儿知道。”阳信公主自信地说道。
“哦?”刘启不信任地扬了扬眉毛,“你知道?你知道父皇面临着一个天大的难题吗?你知道我们大汉的江山将面临着重大的抉择吗?你知道满长安城的臣民们,都在等待着朕的决定吗?……你不会明白的,小阳信。”
阳信公主充满灵气的双眸眨动着,笑道:“这样重大的选择,父皇为什么叫女儿来?十三岁的我,能够帮助您做这个决定吗?”
“不……”刘启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了浅淡的微笑,他摇了摇头,“朕只想听你抚一支琴曲,自从栗姬死后,后宫里面,再没有一个人的琴声,能够打动朕的耳朵……”
他的眼睛里有些惆怅之情,那个女人,在年轻的时候曾经无比清纯动人,可惜她后来疯了,疯得那么肮脏破败,也玷污了他曾经的爱恋与留念。
据说,栗姬临终前,曾自刺过二十二个“恨”字,二十二个?她跟了他二十二年,在宫中享尽了荣华富贵,还要恨什么?最后的事情,她纯粹是咎由自取。
不是他薄情寡义,而是她贪得无厌。
阳信公主没有说话,她脱下那件半旧的貂裘,坐在画屏之前,双手按在琴上,神情凝注而深沉,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身后悬着的那幅新写的字,实际上,早已经表明了刘启刚刚做出的决心。
父皇将自己召进温室殿里,心里面已经有了一个结论,琴声结束,他就会向天下人公布正式的诏书。
一切都是按照自己的预想进行的,但是为什么,自己无法觉得快乐,无法觉出胜利的喜悦,反而会心情沉重?
“父皇,您想听什么?”
“你自己决定吧,阳信。”
阳信公主白皙的十指同时划过琴弦,奏出激越而清亮的琴声。
这琴声时而低沉,时而激昂,细细听去,其中似乎有金铁相交,有风吹树叶,有大鸟振翼,有北风呼啸,有虎豹咆哮……琴声的张力慢慢放弱,最后,是一片平滑而细腻的音乐,像是春风拂**的沃野,像是盛世气象的夏日城邦。
“这是什么曲子?”最后一个音符依依远去,刘启诧异地问道,精通乐理的他,只觉得那乐声有些熟悉和亲切,似乎是混合了好几首古曲。
“这首曲子,借用楚庄王的典故。”阳信公主停手不弹,答道,“叫作《凤凰》。”
她推开琴,站起身来,抬眼仰望着自己的父亲,大声念诵道:“有鸟止于南方之阜,三年不鸣,三年不举。其不飞也,将以定羽翼也;其不鸣也,将以定意志也。故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阳信,皇子中,就数你最聪明慧黠。”刘启沉吟着,“你怎么会知道父皇的心思?”
阳信公主调皮地一笑,伸手指点着那幅墨迹未干的帛书:“女儿哪有那般聪明,是父皇自己已经写明在上。”
刘启不禁开怀一笑,从太子荣和栗姬出事以来,这样的笑容,已经很多天没有显露在他脸上了。
“你以为,父皇应该选择谁做太子呢?”
阳信仰起脸来,看到了父亲有些漫不经心的眼神,明白父亲不过想听几句孩子气的意见,遂庄容答道:“那要看大汉的江山和天下的时势,它们需要什么类型的君王。”
“如今已经是文景盛世,大汉社稷,无非需要一个守成之主。”刘启故布迷阵地说道,守成之主,他当了一辈子守成之主,却纯粹是出自无奈。
阳信公主的神色稚嫩而严肃:“如果父皇真的想选择一个守成之主……女儿以为,没有人能胜过废太子刘荣。”
“哦?”刘启的表情十分震动。
“废太子温敦平和,从善如流,谦让含忍。父皇设定的政策和制度,废太子一定不会有半点革新,他将会是一个保守的俭朴的君王,对武事毫无兴趣。女儿听说,废太子最喜欢的,是黄老之道,最崇尚无为而治。”
“这样的君王,是天下百姓的福气。”
“不……他将会造成真正的噩梦。”
“为什么?”
“因为我们只有一个虚假的太平盛世。在九州内外,大汉有着无数或明或暗的敌人和灾害,匈奴、诸越、西南夷,这是外寇。强藩、贪吏、频繁的天灾、蚁簇的盗贼,这是内蠹。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君主来对付这一切,天下将重现战国和秦末的动乱。”
“诸子之中,谁能够担当这个重任?”
“父皇心中早已决断,何必再询问女儿?”
“彻儿……他是不是太幼小了,毕竟,他还只是个八岁的孩子。在他上面,还有九位已经长成的哥哥。”刘启倚在案边,似乎是想要劝说他自己。阳信公主看见,刘启的手指间捏着一卷木简,已经将薄薄的木简捏成碎片,碎屑从他的指缝里慢慢掉落,“况且,自古以来,皇嗣的体制,都是立长不立幼,连高祖皇帝,都无法选择自己喜欢的幼小儿子做皇嗣……朕好担心啊,不但怕大臣们反对,更怕彻儿担不起这重任,辜负了朕的心意。”
“所以,父皇,孩儿为您弹奏了一曲《凤凰》。”阳信公主仰起脸来,神情沉毅,“非常之事,需要非常的智慧和勇气。孩儿只知道,大汉需要强盛,乱世需要英雄。”
“好!那么,就让朕来做一次惊动天下的抉择吧,朕相信,只有他,只有八岁的彻儿,将来可以拓宽大汉的版图,建起王霸事业!”刘启的声音陡然变得高亢,“郎中令周仁,速传御史大夫晋见,朕要草诏,立彻儿为大汉太子!”
在他雄壮的声音中,阳信公主已经踱到一旁。
她抚着椅背上斜披的半旧貂裘,心中涌上来一种不清不楚的滋味,似乎是惆怅,又似乎是酸楚。
大哥,我真的没有背叛,也不曾设下血腥密谋,只是……只是我不只是一个困于丝缕感情的女子,我懂得家国的沉重。
二 册封大典
在胶东王刘彻被册立为大汉太子的前夕,王夫人先受到了册封。
为了让刘彻的太子名义更名正言顺,刘启决定,先让刘彻的生母、一个早已被他冷落的女人成为万众瞩目的大汉皇后,如此他才能以“立嫡不立庶”的借口,正式淘汰刘彻那些已经长大成人的哥哥们,特别是江都王刘非。
这真是像被杀的御史大夫马参在奏章里所说的那样“母以子贵”了。
前元七年的夏天在农历四月末到来了,早晨,天色还没有亮,猗兰殿里已经一片忙碌。
无数名侍女和宦官们捧着礼盒和大典上专用的仪仗,来往穿梭着,殿前的石道,铺着长长的大红色氆氇,平常嫔妃一生都无缘登乘的天子玉路车,静静等候在殿门前。
三十三岁的王夫人,端坐在妆台前,刚刚梳洗完毕的她,显得格外亮丽动人。她的颊上,浮着兴奋的酡红色。
美梦成真的那一刻,做梦人从来都是恍惚的。
一群侍女正围着她左右忙碌,一边给她系着式样复杂的皇后礼服,披上华丽的绶带,一边给她乌黑的发髻里插入八支质地、粗细、花型不同的名贵长簪。
“母后。”阳信公主从她东侧的寝室里走进正殿来,在不远处跪下来,心情复杂地看着镜中那个在今天忽然焕发了不同寻常的美丽的母亲。
正勉强抑制着内心欣喜的狂潮的王夫人,在镜子里看见自己最心爱的长女,不禁微笑了起来:“不,在没有正式册封之前,还不能这样称呼。怎么,阳信,你没有换上礼服?”
她很满意自己的小心谨慎,栗姬,那真是一个可怕的榜样,王夫人决定永远永远不能学习她的傲慢和嚣张。
“女儿不打算出席皇后的册封大典。”
“为什么?”王夫人的笑容变得淡薄了,她终于看出了阳信公主深藏眼底的忧伤。
“我身体不适。”
王夫人沉默片刻,才温和地问道:“哪里不适?”
“心。”阳信公主的声音是那样落寞,“我的心总是在抽痛,眼前也日夜晃动着临江王那张温和的带着笑容的长方脸庞。我令他失去了一切,可昨天他又打发人给我送来了极为贵重的礼物,并且写信告诉我,现在我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温暖和慰藉。母后,我情何以堪?”
王夫人挥了挥手,将殿内的闲人都屏开了。
王夫人从妆台前缓缓地站起来,走近阳信公主,这才发现,阳信公主的眼睛已经变得微红而潮湿,看得出她发自心底的痛苦和自责。
“宫廷斗争,永远是你死我活,胜者为王。阳信,那不是你的错。相信我,在这个险恶的世界上,唯有胜利者才能够发出畅快的笑声。”王夫人疼爱地抚摸着阳信公主日益瘦削的脸庞,“如果今天进入太庙受封的是栗姬,那么我和你弟弟,还有别的皇子们,将要面对更可怖的命运,而你,我的阳信,可能会重蹈明台公主的旧足迹,踏上出塞和亲的道路。我会好好对待临江王的,你放心。我会增大他的食邑,让他享有充足的自由和权力。”
阳信公主的头无力地垂落下来,两颗硕大的泪珠,落在王夫人的掌心。
“我想我需要安静,母亲。”
“我叫人送你去洛阳,那里有安静而幽美的皇家林园。”
母女相对无语,静默弥漫在猗兰殿里。
这一天是她们精心布策的,这一天是她们等候已久的,然而当梦想终于成真、光荣终于降临,她们却忽然产生了一种极大的失落感。
门外,忽然响起了黄门令尖锐的声音:“请王夫人火速登车,去封典台,皇上已经在太庙等候了!”
“我去了。”王夫人匆匆站起身来。
“母亲!”阳信公主扶着妆台站起来。
“还有什么事?”王夫人在空无一人的殿门前回过头,穿着式样古老、裙裾沉重的皇后礼服的她,显得是那样呆板而渺小,一种凋谢的气息从她的身上散发开来。
“为什么我看见了您即将要走的道路上,晃动着无数少女的影子?”阳信公主苦涩地说道,“她们气味芬芳、娇柔动人、秀丽可爱,可是,这些美貌的少女们,一个个都有着锋利的爪牙和尖锐的眼神。她们每顿饭只吃拳头大的一口,忍着饥饿和剧痛,扎紧了纤细的腰肢。她们费心学习着琴棋和舞蹈。她们每一个人,都用尽心机,想让皇上的目光为自己停留片刻。她们每一个人,都想为天子生下新的皇嗣……”
阳信公主阴森森的语气,令王夫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王夫人知道,女儿描述得十分准确,而自己就曾经是这些狂热地追求富贵和权柄的美丽少女中的一个,不同的是,自己成功了,自己漂亮而尖锐的爪牙,无情地撕碎了栗姬母子的恩宠和命运,而她的身后,还会有同样的追随者会羡慕她的成功和显耀,从各个角落里蜂拥而至。
“她们在哪里?”
阳信公主的手指遥遥地指着门外:“她们在城西,她们在那里梦想和等待。我听说,父皇又命人在未央宫后面修建起暖阁,准备让两名不满十七岁的心爱姬人入住,此外,这间即将空下来的猗兰殿,也已经有了新的主人。”
“谁?”这倒是一个意外的消息,而这个消息里寓含的重大隐义,让王夫人——不,王皇后有些震惊,她自己就是从离刘启最近的猗兰殿里一步步接近了皇后的位置,而刘启是因为相信刘彻有皇帝之相,才将他们母子安置在此,可她前脚搬出这意味着无上宠爱的居所,后脚就有了新的女人入住……
“一个深色皮肤的南方美人,她有着会说话的大眼睛,和轻盈如柳枝的细腰。”阳信公主看见了母亲脸上的惶恐,她也有同样的心情,“并且,她已经怀了五个月的身孕。”
殿门外再次响起了黄门令焦急而庄严的催促声。
“那么,娘该怎么办?”王夫人没有理会这声催促,她两颊上的酡红,渐渐被苍白所取代。
原来,胜利的后面就是危机,原来顶峰之上的风光更加危险,她习惯了在角落里守候机会,却不习惯被角落里狩猎般的眼神追逐。
“一朵花,只有藏在花丛中,才会不再显眼。”阳信公主走近了母亲身边,“一颗珍珠,如果落入海水中,便不会再引人注目。母后,册封结束,您就应该行使自己的职权,在天下大规模地选秀,让汉宫中永远拥挤着新鲜面孔。”
王夫人的眼睛里,浮起了极度茫然不解的神色,但经过了那么多事情,她早已经知道,阳信公主的主意永远高明得出人意料。
所以,她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重重点了点头,往殿外缓缓地行去。她的裙裾在大红色的氆氇上拖得很长很长,阶下六双手同时拖起了她崭新的皇后绶带。
只在三个月后,一场前所未有的规模壮大的“选秀”,便正式而轰烈地在长安城举行,从这一天起,它成为一种汉宫的嫔妃制度保留了下来。
每年,所有士人的美丽的女儿,十三岁以上,二十一岁以下,统统送往长安城中备选,以充实本来已经人满为患的汉宫。
汉宫里的美貌少女来了又去,很少有人能记得住她们的名字,她们有些人的一生,与君王只有一夜的恩情,另一些人则一辈子得不到一次顾盼。而为数众多成千上万的低等嫔妃,却成了汉宫里的一道奇丽的风景。
她们只能在汉宫月色中,静静等待自己的青春像花一样枯萎凋谢。
她们全体被淹没在自己的梦想之中。
汉宫中唯一的女人,仍然是大汉皇后。
刘启新立的皇后王娡,更是得到了所有人的称赞。上至天子,下至百姓,人人都夸王皇后宽容贤淑、善于为繁衍皇家子嗣着想,她深通后妃之德,堪为天下母仪,远非吕后、薄后、栗姬这些争风吃醋、心胸狭隘的女人可比。
三 南山刀影
长安城外的南山脚下,是著名的皇家围场。虽然目前来说,它还没有正式禁止老百姓进去狩猎、打柴,但这里的田地却已经没有人种了,就算种了,到秋天也会一无所获。
南山下,到处草深林茂,随时随地能看见野鸡、野兔、大雁和狐狸、灰狼。
往常的这个季节,因为不是狩猎季节,南山下罕见人影,而今天,围场上却挤满了全副武装的人群,茂密的树林中,到处插着旗帜,写着汉字和匈奴文。
今天,二十一岁的阳信公主、本朝最出色的皇家女子,在围场里设下了壮观的比武台,她要在台下的纱帐中亲自观看世家子弟们争夺头筹。
就在三天前,旧日的右贤王王子、现任匈奴右贤王的冒善,亲自率领一队剽悍而武艺高强的骑士,来到长安城,向大汉天子的长公主阳信求婚,要求迎娶她为王妃,让发誓永为兄弟之邦的大汉与匈奴第六次和亲。
阳信公主早已忘怀了十年前的旧事,她迟延到今天没有定亲,那是因为她觉得自己一直没有找到能够和自己相匹配的青年侯爷。
本朝限定公主只能在列侯中挑选丈夫,而世袭侯爵出身的青年贵族,往往缺少才干、肤浅而耽于享受,凭军功夺得侯爵的名将呢,他们大多年过四十,其中许多人已经儿女成群。这样挑选下来,阳信公主实在是无法找到称心如意的夫婿,连刘启也有些着急起来。
冒善的求婚,像是一把钥匙,开启了她尘封的记忆。
是啊,自己为什么不能通过比武这种方式,来亲自挑选能够倾心相爱的夫婿?说干就干是阳信公主的风格,在请示过刘启后,她当夜就在长安城的各处贴出了字体硕大的告示:无论是汉人还是胡人,只要是年貌相当的青年贵族,能在这场比武中取得头筹,他的奖品都将会是汉皇最心爱的长公主、未央宫中最珍贵的明珠。
长安城轰动了。
王侯的世子,独身的高级武官,宫中的羽林郎……近千名单身贵族青年,牵着马,背着弓,佩着刀剑,蜂拥至比武场,他们有些人甚至来自一千多里外,比如说平阳侯曹寿,继承爵位时间还不长的他,听说帝京有这样一场盛事,带着手下骑奴连夜从河东郡的封地出发,今天早晨才来到比武场上。
刀剑相击声清晰地传入阳信公主的紫纱帐中,在初春的日头下,阳信公主端正地坐在自己的帐篷里,透过门前的纱帐,向草场上打量着。不远处带着匈奴武士停马观看的人,就是十年前曾在城门外向她求婚的冒善。
比起当年,身经百战、大权在握、与匈奴单于分治广大漠北的右贤王冒善,显得更稳健、更壮硕了。
冒善身材高大,衣着华贵,相貌威武,神色极度傲慢,正骑在一匹神骏的大宛马上,漫不经心地观看着比武场上汉胡两家男儿的争斗。
他故意停在离阳信公主的帐篷不远处,似乎是想让她更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堂堂相貌和八面威风,吸引住她的眼神和追慕。
这个匈奴人,不是不英俊,不是不剽悍,不是不高贵,也不是不深情。然而阳信公主觉得,她无法忍受他对自己那种谑弄的眼神,好像她只是他帐下的一个美婢,是他从百战中得到的高级战利品,而不是一个尊贵的公主,甚至不是一个被爱的女人。
右贤王入关时,带来了十六名上等侍卫,这些侍卫将会为他们的王爷在四场比武中清除掉绝大多数对手。
刀术和剑法两处的擂台上,不断有些青年武士受伤落败,跳下台来。
刀术台上,最后还剩下两个人。他们中的一个是右贤王手下的侍卫长,叫作金呼正,高大健硕,虬髯暴眼;另一个,是个身量还未完全长足的清瘦的少年武士。
“他是谁?”阳信公主用手遮住帐门外斜射进来的阳光,从胡**直起腰来,诧异地问道。
这少年并不出众,他衣着普通,身穿淡蓝色的织布长袍,腰间束着深色丝绦,看起来绝非什么出身高贵的人物。
他的相貌瘦削而清秀,举止文雅,神色里似乎隐隐带着点落寞,此刻,他正将弯刀抱在臂间,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那个匈奴武士,根本不将这场比武放在心上。
匈奴武士却对这少年颇为客气,他微微躬腰,叽里咕噜地大声说了一阵什么话。
旁边的匈奴通译大声翻译道:“金呼正说,他很敬重卫郎的刀法,他的三名兄弟,都以刀法称雄漠北,现在统统败在卫郎的刀下。他自己并不想与卫郎较量,双方都是各为其主,请就此罢手,让双方的主人上台来最后比试刀法,一决胜负。至于他自己,他愿意待会儿请卫郎到帐中喝酒,彼此交个朋友,讨教刀术。”
那少年听罢,脸上不禁浮起一种微带嘲讽的冷笑,哼道:“右贤王想胜过我主人吗?请他务必先击落卫青手中的这口刀!”
那通译转过身来,面对台下的匈奴右贤王冒善,又用匈奴话大声转达了一遍。
一直稳坐在鞍鞯上的右贤王冒善,不禁勃然大怒,他腾身下马,大跨步跃上高台。他人还没有完全站稳,腰间的弯刀已经出鞘,刀锋上发出逼人的寒气,曾在关外血战多次的右贤王,到底不是这些长安城里的贵族少年可比。
“来吧!”相貌威武的右贤王,对那面色颇为沉静的少年大喝一声道,“让俺看看,俺练了二十年的刀法,是不是比不上一个小毛孩子!”
“这人是什么来历?”阳信公主情不自禁地走到了门前,询问旁边的贴身侍女如意。
“奴才刚刚听说,这人是跟着平阳侯曹寿来的骑奴,名叫卫青。”如意回答道,她是个为人仔细而周到的侍女,因此今天非常忙碌,“据说他的出身比一般奴才还要差,他母亲本是平阳侯府里的女奴,生性**,前后生了六个孩子,都不知道生父是谁。卫青是她与平侯侯府的一个小吏私通所生,但卫青的生父不肯承认他,甚至不许他随父亲的姓。”
“哦?”阳信公主震惊了,这样一个气质独特、身手不凡的少年,竟然是侯府家奴?而且出身那样微贱?
台上,右贤王雪亮的弯刀已经霍霍飞动起来,他的刀是特制的长刀,比卫青的刀要长半尺多,刀锋不时逼近卫青的脸庞。
与身经百战的匈奴王公对峙,卫青的脸上却看不见任何恐惧和紧张,他仍带着那副颇为冷淡的神情。
就从这一点上,阳信公主看见了隐藏在卫青内心的骄傲,这真是个十分奇特的奴才,他的自信和骄傲由何而来?
右贤王的长刀再次贴着卫青的发髻飞过,台下的人群不禁**起来,一个骑马青年拨开众人,挤上前去,高声呼喝道:“卫青,切他的左面!他左面有空隙!”
这便是平阳侯曹寿了,阳信公主认识他。
多年前,曹寿曾经在宫中正月十五的刀术比赛中夺过冠军,武艺并不低微,但此刻他将自己夺取锦标的希望寄托在一个少年家奴身上,不由得让阳信公主有几分鄙薄。
曹寿是个相貌俊美、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在皇亲贵族里是数得着的倜傥少年。他琴棋诗赋、斗鸡走马样样来得,自从那年的宫中比武相遇之后,曹寿便对阳信公主念念不忘。
去年底他继承了爵位后,立刻托人四处活动,想结成这门攀龙附凤的婚事,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阳信公主竟然会比武招亲。
这他倒也不在乎,而且觉得更加胜筹在握,曹寿自恃武艺和刀法出色,本来不将那些才能平平的长安少年们放在眼中,但来自北疆的悍勇绝伦的右贤王冒善,却让他心存几分畏惧,所以衡量再三,他还是没有上台,与冒善亲自交锋。
好在他的侯府中有一个卫青,这个少年家奴,因特殊的机遇曾拜甘泉宫的一个身为苦役的奇士为师,学得了出色的刀法和骑射,能够为主人承担今天的挑战。
卫青的年龄才十五岁,但他资质过人,似乎天生有一种英雄气概。今天比武开始的时间不长,已经有十几名汉胡武士在这个表情冷淡的少年手中落败,剩下的人,都自己掂了一下分量,没敢上台去。
右贤王的刀风闪过,卫青已经拔刀出怀,没有人看见他的弯刀是怎样出锋的,只见一道青弧如虹拱起,几个回合之后,台上“当啷”一声巨响,右贤王的长刀掉落在地。
右贤王冒善怔在台上,凝视着自己手中的断刀。
他的刀虽然不是削铁如泥的宝刀,但也是由名家用精铁打制成的,没想到在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面前,他称雄塞外的刀法竟然会如此不堪一击,令冒善难以置信。
他根本没有看清卫青的刀从哪个方向挥来,也不知道自己手中的长刀何时被断。但这个惯使马刀、百战百胜的匈奴大将知道,除非有超乎常人的膂力和变幻莫测的刀法,不可能自他手上轻易地削断这柄长刀。
面前这个身体单薄、根本还没有长成男子汉外形的骑奴,只用那双有些漠然的眼睛斜视了他一眼,似乎根本不屑于再和他交手下去。
冒善面如死灰,今天的挫败是他根本没有想到的,也是他的族人们纵横塞外多年所根本没有想到的——从前不堪一击的汉人中,什么时候也出了这样的好手?幸好他只是一个骑奴!
台下已经轰然叫了起来,围场台下的汉人,远比胡人为多,他们都有自知之明,知道胜不了冒善,无法成为阳信公主的驸马爷,因此看见卫青胜了,觉得十分高兴,好歹长安城还有个高手,没让大汉男儿在匈奴人面前丢尽脸面。
此刻,他们见冒善在台上呆如木鸡地站着,既不承认落败,也没有自行跳下台来,纷纷大声起哄道:“喂,匈奴蛮子,你输了,知不知道?干什么还死皮赖脸地在台上待着?”
“冒善,你也是一国诸侯,怎么不像条汉子?赶快认赌服输,带着人退出长安城,卫大爷也就不和你计较了。”
“卫青,好样儿的!平阳侯真有福气呀!”
冒善这才回过神来,他紧咬牙关,斜瞥了一眼围场一角的那顶紫色纱帐。正午的春阳中,那种浅紫色如雾如霭,恍如仙地,帐中隐隐的人影,俏丽修长,有如神仙妃子。
冒善知道,阳信公主的一双眼睛正在远处注视着自己,他不愿意在阳信公主面前丢脸,而且自恃还有三场比武已经稳操胜券,索性一腾身,跳下台来,恨声说道:“好,比刀算你赢,还有骑马、射箭和剑术呢,你能胜得了俺吗?”
紫纱帐中,同样擅长刀法的阳信公主,比所有人都看得更清楚,那个相貌冷峻的卫青,之所以胜得过右贤王,全在一个“快”字。别人使出一刀的瞬间,卫青可以使出两三刀,这雷霆万钧的一击,谁能敌得住?
她沉思着,将视线投向远处,只见分设四角的剑术擂台上、射箭场上、跑马场上,经过几轮筛选,都只留下了一个胜者。
这三位武士统统是匈奴人,是冒善的帐下侍卫。
看来,如果没有其他情况发生的话,自己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匈奴右贤王妃,马上要跟明台公主一样,带着大批贡礼和嫁妆出塞和亲,给匈奴人生儿育女去了。
连平阳侯曹寿,也只有卫青这一个手下还能出点力气,而曹府其他的骑奴,则全都沦为了匈奴人的手下败将。
怒气像火焰一样舔拭阳信公主的胸膛,她气愤得不能自已,猛然站起身来,掀帘而出,当着围场上的人群厉声喝道:“难道说这就是最后结果了?你们没人再敢向冒善挑战了?”
她不敢深想下去,这场由匈奴人在长安城取得的比武大胜,将会比塞外的战事失利更令朝廷丢脸。多年前明台公主嫁入匈奴的命运,又要在自己身上重演,为大汉带来更深的屈辱、更大的失败、更多的怯懦。
阳信公主的心脏缩紧了。
右贤王回视一眼人群簇密却暗寂无声的围场,不禁心花怒放。这结果比他预想得还要好,汉人从来不是个能够战斗的民族,什么大汉男儿,全都是些缩头乌龟,今日自己带兵在比武场上震慑群雄,不但能娶得貌如仙人的公主,还能显耀匈奴王战无不胜的名声。
他得意扬扬地在马上挥动长鞭,哈哈大笑道:“好,自古强将手下无弱兵,你们总算没在长安城丢了俺的脸!回去后俺要升你们的官,重重赏你们金子!你们在长安城出的风头,俺要一一讲给大单于听,让族中所有的人见到你们都恭恭敬敬地称呼为‘英雄’,在路上遇见你们都要躬下身子,让开道路。”
匈奴武士们齐声欢呼着,他们挥动着手中亮如白银的弯刀,弯刀映着春阳,闪烁着夺目的芒彩。
围场中这一千多名汉家武士,被他们的得意的劲头激得心下气愤而沮丧。
场外围观的百姓,更是忍不住大声啐骂起来。但围场内外的骂声虽然不绝,却没有一个人敢真的上去挑战。
“曹寿!”阳信公主一跺脚,隔帐大呼道,“你亲自去与冒善比试,你是个堂堂大汉男儿,是开国名将的后代,曾在汉宫比武时夺过冠,你一定能胜了他!”
这已经近乎是恳求,是以身相许了。
平阳侯曹寿听得阳信公主吩咐,急忙走近紫纱帐,在她身边半跪下来,神色恭敬,但听完之后,他却垂头不语,满脸懊丧。
“没用的东西!”阳信公主心下暗骂一声,从靴页里抽出自己的马鞭,用力一挥,喝道,“牵孤的火龙马来,孤亲自去与冒善赛马!长安城没有好男儿,只能让女人去抛头露面,孤要看看你们还没有血性!”
围场异样的沉寂中,右贤王大踏步地向紫纱帐走来,隔帐朗声笑道:“公主,你当年亲口许下的约定,不能反悔!俺已经胜了长安城所有的武士,公主,请你跟俺回北疆去!”
阳信公主柳眉倒竖,怒气勃发,刚准备发作,忽然听得一个有些冷漠和讥讽的声音在远处幽幽说道:“胜得了长安城所有的武士?呵!王爷,你先来和平阳侯府的家奴比一比骑马射箭,再夸这个海口!”
右贤王脸上勃然变色,头也不回地叫道:“又是你这个奴才!你以为你会几路鬼头鬼脑的刀法,俺就怕了你?来来来,俺和你大战三百回合!”
他飞身上马,在草色初绿的围场中盘桓一圈,勒住了坐骑。
迎面,从上千名武士中排众而来的,仍是那个神情冷淡的蓝衣少年,他也翻身上马,带住马缰,静静地峙立在树林边。
此刻,他的眼睛并没有看对手,而是有些忧伤地看向天外。
这种藐视的神情令右贤王冒善更加生气,他挥鞭问道:“你想比什么?”
“比什么都行。”卫青淡淡说道。
好狂妄的小子!冒善气得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叫道:“好,俺和你先赛马!”
冒善纵马驰出,卫青提缰跟上,身后传来平阳侯曹寿又惊又喜又担心的声音:“卫青,你成吗?”
卫青没有回答主人的疑惑,只是向紫色纱障内深深地注视了一眼,那眼神冷淡而复杂,令已退入帐中的阳信公主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她的双肩忽然间发起抖来。
他是一个骑奴,是的,在这个非常的时刻,当那一千多名侯爷和大将都没有勇气和才能为她而战,他会这样突兀地出现,他的勇气和才能,与他的身份是多么的不匹配。
枯草粘天的草场上,一黄一黑两匹高马,飞驰起来。黑马是右贤王座下的大宛名驹,卫青骑着的黄色关中马,则是平阳侯曹寿特地挑来的骏马。
两匹马咬得很紧,但明显可以看出来,卫青的马力不如大宛马的马力,他已经全速飞奔了,而右贤王看起来却未尽全力。
尽头已经遥遥在望,侍卫们拉开了红锦,右贤王双腿一夹马,大宛良驹飞奔了出去,两名骑手间顿时拉开了一个马位。
围场上的匈奴武士再次大声欢呼。
紫纱帐里,阳信公主失望地闭上了眼睛,她决定待会儿要亲自与冒善赛马,——卫青这个奴才,这个没用的混蛋,他只是糊涂胆大,并无真才实学。阳信公主恶狠狠地在心底咒骂着他。
“孤宁肯一辈子不结婚,宁肯去死,也不愿意……”她为自己盘算着最后的出路,无论如何,她不会去当第二个明台公主。
她的咒骂还没有结束,忽然间,围场内外起了一阵波涛般的惊呼,黄马背上,一个蓝色的人影像大鸟一样张开双翼,飞身往大宛马上扑去,刚一落鞍,卫青便奋起全力,双臂环抱住冒善,往后面那匹马上远远掷去。
这一切都是在瞬间完成的。
毛皮黑亮的大宛骏马撞上了终点的红锦,接着,黄色关中马也飞驰而至。
所不同的是,两匹马上的骑者已经对换。
黑色的大宛神驹上,坐着神情自若的卫青,他挥动长鞭,抽策着嘶叫发怒的大宛马。而黄马上,却坐着又惊又怒的冒善,他跳下马来,凶狠地叫道:“你使阴谋诡计!你不是条汉子!”
神色永远那样落寞、似乎谁欠了他几万钱的卫青,在冒善的责问声中,忽然间双眉一扬,冷笑了一声。笑声甫落,卫青又恢复了原来的严峻表情,他冷冰冰地说道:“是吗?这等阴谋诡计,你倒使给我看看!”
阳信公主已经按捺不住自己的喜悦,在帐里带头鼓起掌来。
隔着纱帐,曹寿也能看见她如花的笑靥、黑亮的双眸,他心头充满惊喜,却同时也有一些羞愧的情绪升浮起来。
他为什么不敢为她而战,在她恳切要求着的时刻,他是害怕吗?怕在众人面前失败而丢脸,怕无法承担阳信公主的企望?今天,他表现得还不如一个十五岁的孩子!
在马到终点前的刹那间,卫青表现出来的巨大智慧、勇气、力量和谋略,右贤王冒善无论如何比不上。
场外的百姓们也欢声雷动。
眼见匈奴人的嚣张气焰被打击,他们似乎是目睹了大军在塞外的胜利。卫青,这个不同凡响的骑奴,他从这一天起就将名扬长安。
右贤王面色灰败,他将马鞭掷在地上,叹道:“罢了,俺们打了个平手,不必再来过。不过,你虽然胜了俺,你主人却胜不了俺。这场比武,仍然是俺赢。”
卫青将马鞭扬起,凌空抽了一下,他表情一直平淡的脸上忽然勃发了怒气,喝道:“谁和你打个平手?咱们再比,比弓箭,比击剑,随便你!”
右贤王一言不发,接过帐下武士递上的青铜牛筋长弓,腾身快跑几步,弯弓向天,叫道:“俺射头雁的眼睛!”
长箭带着风声,呼啸而去。
湛蓝的天空上,七只淡褐色的春雁正拍着双翼,成“人”字形,不急不慢地掠过南山,往北漠而去,羽箭尖啸着飞来,射下了头雁,雁群顿时嘎嘎叫着,惊散开来。
阳信公主定睛一看,果然,锋利雪亮的箭镞由头雁的左眼进去,由脑后贯穿而出,冒善箭法精妙,膂力过人,不愧当年夺过“射雕将军”的锦标。
阳信公主心下发凉,她挥了挥手,命那武士拿走。
“你服了吗?”右贤王在卫青面前盘桓片刻,得意扬扬地问道,箭术是他最自鸣得意的一门武艺。
卫青也一言不发,接过平阳侯曹寿命人递上的青铜雕花长弓,从箭袋中抽出两支三棱头的长箭。
他双腿一夹刚刚换回来的黄色关中马,黄马飞奔出去。
两支羽箭被卫青夹在指间,分别置于弓弦左右,他静静地等了片刻,见那天上惊散的雁群又渐渐飞在一处,忽然间,将弓拉满,双箭呼啸而出。
雁群再次惊飞零落,汉家武士用托盘托起了两只大雁,每只雁头都被一支锋利的精铁长箭贯穿。
围场外的人群沸腾了。
右贤王冒善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他难以置信自己的失败,而且击败他的并非关中名将,只是一个刚刚长出喉结的侯府骑奴!
片刻后,冒善跳上一辆涂朱四轮战车,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好,卫青,俺今天输给你了,阳信公主是你的了!”
几百名匈奴武士,在瞬间便列好了队伍,跟从在右贤王的战车和大纛后面,往山外一路驰去。他们根本不打算和刘启辞行,关中,几乎已经是他们可以任意出入的地方了。
虽然心怀忿恨,但这些匈奴人神情肃穆,队列整齐,衣甲鲜明,看起来仍然十分有气势,令身后的上千大汉武士不敢出声讥笑和咒骂。
平阳侯曹寿狂喜地飞奔上来,一把抱住卫青,大笑道:“好个卫五郎!不枉我这些年来爱惜你!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
卫青的脸上依旧没有半丝笑容,他的目光,始终跟随着那队整齐而剽悍的匈奴骑兵。
“这个卫青真是奇怪,”透过淡紫色的纱帐,阳信公主的视线没有停留在曹寿的身上,而是疑惑地打量着他的家奴卫青,她在向侍儿如意轻声嘀咕着,“他怎么天生一副木头木脑的模样?脸上连半丝笑容也看不见?去,打听打听,他的武艺跟谁学的,读过书没有?孤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物。”
四 洞房花烛
灞桥边新建成的平阳侯府,规模壮观宏大,在十几里外就能看见侯府的飞檐和画楼。封地远在河东郡(按:今山西省境内)的曹寿,为了迎娶自己高贵的新娘,他倾其所有,亲自督工,用半年多时间才建成了这座华丽的侯府。
府门外,就是青翠葱茏的“灞桥烟柳”,虽已入秋,长达一百多里的柳色仍然青绿可爱,万枝柔条低拂灞河流水,景象森森,别有韵致。
青铜雕花的妆台边,阳信公主的脸庞显得十分娇艳,是莲花初开时呈现的那种娇艳,她平时显得锐利而傲慢的黑色眼睛,因为灯烛的照映而闪烁出陌生的柔和颜色。
和平阳侯曹寿订婚后,她的封号也随之改为“平阳公主”。如今,独立不羁的平阳公主终于成为一个妻子了,她甚至还分享着丈夫封邑的名称。
眼见因各方面资质都较出色而更显得落落寡合的平阳公主终于找到归宿,找到了能与她匹配的郎君,上至刘启和王皇后,下到她的弟弟妹妹们,都由衷的高兴,他们送来了很多礼物,祝福这个他们尊重并宠爱的公主。
“公主。”曹寿扶醉进屋,醉眼蒙眬中望出去,已经不辨东西南北,他轻声唤着。
侍儿们一一敛衣退下,深红色的灯光里,只留得一屏寂寞的白描花卉,和两个正值青春的少年人,这场景美得有些异样。
“公主。”曹寿再次喃喃唤道。
“唔。”平阳公主淡淡地回答了一声。
“夜深了,安歇吧。”曹寿绕过画屏,走近了妆台。
“唔。”平阳公主仍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垂下了梳着高高发髻的头。
曹寿绛红色的袍角落入她的眼帘,她闻得到他那带着浓厚酒味的呼吸。
“公主。”曹寿的手指轻轻发抖,按在她的肩上。
平阳公主一动不动,既没有回避,也没有迎合。她的思绪,此时也是一片茫然,就这样将自己的一生交出去了吗?再也不需要另外的爱情?
她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面前的这个少年侯爷,曹寿身材高大,相貌称得上英俊,风度也颇为倜傥和气派,如果只是从年青侯爷里挑选的话,曹寿应该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因为中间有过这么一段比武择婿的曲折,平阳公主反而犹疑了起来,面对这个痴情的贵族少年,她没有强烈被打动的感觉。
平阳公主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她对他有一种淡淡的好感,虽然不算深浓,但也足以使她下了决心,可以嫁给他。从十五岁时开始,她等候了足够长的时间,那个能够让她心仪的人却一直也没有出现,也许世界上并没有这么一个人。
那么就是他吧,曹寿算得上是一个很体面的丈夫。
何况从这半年看来,他对她的感情,似乎已经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
就在两个月前,曹寿每个白天都在加紧督建平阳侯府,晚上,他还会不顾满身的疲惫,骑着快马,奔驰四十多里路,到长安城西的皇宫花园,与她相会。
每次相见,平阳公主不过在亭中隔帘问候几句他的起居,便打发他走了,连脸都没有露出来。尽管如此,曹寿还是乐此不疲,每夜在白色的月亮下一路抽鞭策马,飞驰入宫,怀里抱着从城郊采摘的滴露的野花。
平阳公主忽然用力推开了他,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
“怎么?”曹寿的酒登时醒了,他伸出去的手僵硬地停住了,人倚在妆台边,怔怔地看着平阳公主。
平阳公主一言不发,和衣睡入锦被之中,将头和脸都蒙了起来。连她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的情绪,是害羞吗?不,她一向都以落落大方著称,今夜是她的新婚之夜,是她将自己奉献给心爱夫君的日子,她本应该满怀喜悦。
曹寿的心在颤抖。
他弄不明白她对自己的感情。为什么她永远是这样忽冷忽热,难以把握?他只能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轻轻为她脱下鞋子,除去簪珥,自己却郁郁不乐地坐回妆台边,把玩着一支平阳公主发髻上的珍珠步摇。
不管怎样,他也已经把这颗长安皇宫里最耀眼的明珠带回家了,从今以后,她会被天下人叫作“平阳公主”,是他平阳侯的夫人。
——平阳公主,她曾经是长安城每个贵族少年梦寐以求的女人。
新婚第三天,平阳公主就要求出门去打猎,这日曹寿恰好被召进宫去办事,无法陪她,便吩咐自己的几个贴身侍卫带着府上的老猎户,跟着平阳公主一同出去。
初秋的天气十分明媚,南山的草色仍旧呈现出深绿,蜜蜂和白蝴蝶贴着草丛轻盈飞舞,马腿在深茂的野草中时隐时现,不时有几只野兔和野鸡被惊起。
平阳公主勒着自己的火龙马,正穿过一个绿荫森森的树林,低垂的树梢拂乱了她的发髻,平阳公主索性披散了自己柔滑的长发,放声唱道: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将,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
我有嘉宾,鼓瑟鼓琴。
鼓瑟鼓琴,和乐且湛,
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歌声柔曼而高亢,音色像宝刀名剑相击一般的清脆。
跟从她的平阳侯府家奴,全都觉得愕然,在他们的想象中,当朝的大公主应当典雅、温文而肃穆,怎能这样不拘小节?
马队的最前方,披散着长发、穿着淡青色罗衣的平阳公主看起来这样散漫,却又如此富有惊心动魄的美丽。
正在高唱之际,平阳公主的耳边传来一阵悦耳的叽啾声。
她抬起头来,看见梧桐树高高的树巅上,有个精致的鸟巢,巢上蹲伏着一只深蓝绿色的小鸟,鸟儿的羽毛颜色十分奇异明丽,冠顶生着一丛火红色的短毛。
从小就率性所为的平阳公主,不禁兴致大发,她加了一鞭,直冲至树下,回首向侍卫们问道:“谁上去捉住鸟儿?孤重重有赏!”
没有一个人应和,平阳公主顿时觉得扫兴。
平阳公主扫视了一眼自己的侍卫人丛,忽然,她发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他的眼神仍然是那么冷淡而落寞,脸上仍然挂着一副债主似的表情。
“卫青,你去!”平阳公主的马鞭向他指了指。
“我不会爬树。”他将头扭向一边,冷冷地回答。
“什么?”平阳公主大怒,骑射那样精通的人,竟不会爬树?这分明是推托!
“那你就将它射下来!”
“我的箭是用来射虎狼的,不是用来射鸟雀的。”他仍然没将她放在眼中。
“放肆!”平阳公主真的生气了,这奴才根本就不知道尊卑上下,他是平阳侯府的家奴,和牛马差不多的人,竟然敢当众顶嘴,“卫青,你敢违孤的旨意?孤要你射几只鸟雀,你也推三阻四,不肯领命?别忘了,你只是孤的奴才,孤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那双一向是冷冰冰的眼睛抬了起来,打量了她片刻。
忽然间,卫青从后背上取下那张由平阳侯曹寿亲赐的青铜长弓,拔出腰刀,割断了弓上的牛筋硬弦。他竟然在平阳公主的面前,轻蔑地将这张主人赐给的铜弓掷在地上,并且当着侍卫们的面,毫无礼数地冷笑了起来:“呵,公主,是你在侮辱这张铜弓和这张弓的主人!你别忘记了,半年之前,就是这张铜弓挽回了你出塞和亲的命运!”
平阳公主虽然隐隐有些佩服他的勇气和胆量,但仍是勃然大怒:“卫青,你敢抗命?”
卫青的脸上,挂着一种不符合他身份的倔强神色,他不屑地说道:“是,平阳公主,你是我的主人,可以吩咐我做任何事情。但是我千辛万苦学来的一身武艺,不是为了让一个宫廷贵妇用来取乐的!士可杀而不可辱。我决不会用师傅倾心教授的武功,去为女主人爬到树上捉两只唱歌的小鸟。”
侍卫们纷纷噤若寒蝉。
这些无礼的话,他们从来不敢说。卫青这样放肆,是凭仗了自己出色的武艺和为平阳侯建下的奇功吗?
要知道,他面对的人,是皇上最疼爱的长公主,是长安城中权势熏天的人物啊!
这个因为年龄幼小而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他是不是忘记了他只是一个骑奴,一个女奴的私生子?他的母亲、姐妹兄弟,全都是平阳侯府的奴才,只比侯府的牲口强一点。
“你……”平阳公主怒极反笑,道,“你这孩子真是骄傲。可惜你只是个一生下来就填了卖身契的骑奴,看来此生不再有希望去塞外立功,唉!你的确是个有才能的人,遗憾的是上天没有给你相配的命运。既然你不愿意跟随孤去打猎,那么你回去吧,孤不能和一个孩子计较。”
谁也料不到的是,卫青并不识相,仍旧在平阳公主的马前冷冷地说道:“古人早就说过,春秋二季不适合狩猎,春天万物初生,秋天小兽刚刚准备藏伏。何况公主想捉的这只鸟叫‘渭南相思雀’,此鸟极为罕见,也最重情义,捕得其雌,则雄鸟必然会不饮不食,哀鸣而死,捕得其雄,它的雌鸟也会悲鸣不已、吐血而亡。公主,你忍心加刀箭于这样一对脆弱的小东西吗?”
平阳公主心下震动,她没想到这个骑**绝的冷面少年,还有这样深情的一面。而且他的谈吐十分风雅,若不是饱读十年诗书,绝不能说出这样一番话。
在某种意义上,他是不是胜过了他的男主人?
听说卫青从小被母亲送到生父郑季那里,郑季和妻子对这个私生子十分冷漠而残酷,卫青一直睡在郑家的羊圈里,牧羊为生,吃不饱也穿不暖,他这身武功和学识的得来,是经过怎样的坎坷,平阳公主真的很难想象。
平阳公主没有答话,她兜过马,在树下盘桓片刻,忽然扬眸笑道:“卫青,你敢教训你的主人?孤长了这么大,一直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连皇上和皇后都无法约束我。你走吧,你这个怀着可怜的雄心的少年,你为什么总是忘记自己的身份?”
卫青从她的声音里却听出了另外一种意思,他不再咄咄逼人,笑了一笑,施礼而去。
平阳公主目送着卫青骑的棕色长鬃马消失在林外,忽然间觉得百无聊赖,心底空****的。西斜的夕阳,透过厚厚的枝叶,照入林间,平添了她心底的寂寞。
“公主,还往前去吗?”见她良久不语,一名领头的中年侍卫小心翼翼地问着。
平阳公主没有答话,她猛然勒紧马前的丝缰,用力抽了一下马鞭。
筋骨衰老的火龙马狂奔起来,平阳公主一路飞驰着,穿越了深绿色略带秋意的树林,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番举动的目的。
茂密的树林后面,是一座高高的山冈,平阳公主仗着自己高明的骑术,丝毫没有放慢脚步,她驱马冲了上去,直到山顶才用力勒住了坐骑。
几乎是下意识的,平阳公主回首向东边望去,她看见远处的草场中有一匹棕色的马在悠然行走,马上那个瘦削少年的蓝色衣袍,正随风飘拂、扬卷。
他比她小六岁,如今还是个孩子,却会有那样成熟而冷漠的眼神,显出一种特别的倨傲。可是她感觉得出来,他似乎是在极力掩饰着什么。
是他低贱的身份吗?是他不堪回首的身世?还是他坷坎离奇的成长经历?或者是他受过的无数屈辱和责骂?是他遇见的无数冷眼和虐待?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的那些血泪往事,好男儿不论出身,那些不必回首的过去对他性格的磨炼,事实上也是一种命运的赏赐,是一种成长。
遥远处,那一人一马的影子逐渐没入了血红色的晚霞,沐山顶西风中的平阳公主,只觉得胸中弥漫了无边的惆怅。
五 意外风雪
已经到了腊月,平阳侯府里一片节日的气象。厨下,从千里外的河东郡来平阳侯府进贡的田庄主人,一拨接着一拨,络绎不绝。今年是个罕见的丰年,地处中原沃地的平阳县,各种精米和土产、果品、腊味的岁贡格外多。
“侯爷呢?”平阳公主披着一件家常织锦的蓝色外氅,走入了满是人声的后府。
正在厅下指点着仆役们的管家,见女主人来了,笑道:“公主安好。去年咱们府上在长安城西新添了一块地,侯爷一大早去那里的田庄上算帐,只怕还要有一会儿才回来。”
城西那块方圆六十顷的良田是平阳公主的嫁妆之一,但她早已经忘记了。
“哦。”平阳公主扫了一眼庭中堆积如山的粮食袋和鸡鸭鱼肉、各色飞禽走兽,略带嘲讽地笑道,“大年下的,宫里宫外有那么多要紧事,他都不管不问,只先忙着去算自己家的租子,也算得是个会过日子的人了。”
“公主有什么事情?先给小的交办。”管家赔着笑说道。
平阳公主皱了皱眉,道:“皇上身子骨儿有些不好,孤要进宫去探视,你给孤安排六辆安车,四十名骑奴,再有各色礼物。其他的也罢了,要十支辽东来的上好野山参,十斤南海血燕,另外备上一百斤黄金,准备着孤进宫赏人用的。”
管家答应着,抬头看了看天,不禁面有难色地说道:“公主你看,这云色越来越厚,只怕下午就会有大雪。公主最好等明天雪停了再去。”
平阳公主摇了摇头:“那怎么成?皇上病得厉害,皇后打发人来说,皇上在病榻上不停念着孤的名字,孤若不去,孝道何在?别说天上是下雪,就是下刀子,孤也得上路。”
“灞桥到长安有六十多里路……”管家犹豫不决。
“你不用多说了,备马。一切由孤来承担。”平阳公主果断地吩咐,“几个得力的侍卫里,还有谁在家?”
“只有卫青,他刚刚从老家回来,还没有安排差事。”管家想了想,盘算着说道,“其他的人,大多派往各地催租子、送年礼,都不在家。”
“就是他吧。”平阳公主也抬头望了望越来越阴沉的天空,心想卫青一个人足以抵得上别的十个人了,“叫厩下快点套马备车,孤急着赶路。”
“是。”管家恭着身子退去。
飞驰的车队在出府三十多里路后便遇上了关中罕见的暴风雪。起初,大团的雪花夹着冰雹砸在车门上,发出“沙沙”的细响,还没有惊动平阳公主,她正凝视着几乎冻凝到底的灞河,忧心忡忡地思念着父亲。
车窗外,满脸沾满雪珠子的卫青,忽然将脸贴近车帘,大声禀报:“公主,风雪大了,咱们走不了啦!”
“什么?”平阳公主没有听清他的话。
“雪太大了,咱们没办法赶路!”卫青的吼声穿透了车窗外呼啸的北风,闯入平阳公主的耳中。
平阳公主这才收回自己焦躁而空茫的思绪,向车窗外看去,果然,前面的道路已经白成了一片。天地间,只见狂风暴雪吞没了整条道路,相距几步远的马车,互相都无法看清。北风尖啸着,从灞河上掠过,折断了无数枯枝,卷起了大堆杂草。
这样大的风雪,平阳公主长这么大也没见过。
她虽然是个胆大的女人,也不禁有几分害怕。为什么,在今天这一向气势庄严的关中冬雪,会变得恣肆狂野?父皇他会不会无法醒来?无法见到心爱的女儿最后一面?
“叫他们统统停车!”这是眼下唯一的选择了,如此狂暴的风雪为时不会太短吧?也许它转眼就会变小。
“是!”卫青转身一看,不禁叫苦连天,一向温文有礼的他,竟然破口大骂起来。就在这一会儿工夫,后面的五辆车已经全部失散了。
灞河边的道路本来就不甚宽阔,四下歧路重重,暴风雪来了之后,所有的骑奴都着了慌,各自找路,车队竟在片刻间就互相迷失了。
“我去找!”卫青紧了紧背上深蓝色的软甲,往冻僵的手指上呵了口热气,拨马欲往另一条路上追去。
“你不要走!”这带着恳求意味的吩咐,令卫青有些吃惊,平阳公主,这个平时看起来骄气十足、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主人,也会有恐惧的时候?她看起来似乎有些依恋自己。
平阳公主见卫青在不远处停住了马,这才有些放心。
她虽然性格洒脱不羁,但毕竟自小生长在深宫,没有遇见过这样陌生的险情。此刻,身边的骑奴都失散了,只留得一个驾车的马夫、一个侍婢,更让她觉得孤独无依。车窗外脸色冷淡的卫青,反而是她此刻唯一的信赖和倚仗。
卫青瞥了一眼她板得有些木然的脸,不再说什么,跳下马来,仗剑站在平阳公主的车门外。
驾车的中年马夫,虽然穿着暖裘,也已经冻得直哆嗦,北风吹过,中年马夫忽然叩门哀恳道:“公主,奴才能不能站在车门边烤烤火?”
“你……你进来吧。”平阳公主有些犹豫,但仍是同意了。在这个非常的时刻,她无法太计较地位尊卑。
天气太冷了,安车内尽管烧着两只脚炉,仍有丝丝寒风透过缝隙吹进来,让她手脚发凉。暴露在外的马夫,当然更难抵挡风雪。
外面还有一个人呢,他冷吗?他穿得那样单薄,却不肯开口求告。平阳公主迟疑着,隔着窗唤道:“卫青,你也进来烤会儿火!”
抱着长剑、倚靠在马腹边的卫青,眉尖已经冻住了几粒白色的雪珠,他固执地摇了摇头:“不用。”
这个人真是倔强,到底他和她谁是主人?为什么他永远都不愿意听从自己的吩咐?平阳公主只得抱起自己半旧的黑色短裘,隔帘掷了出去。
卫青俯身从雪地里拣起狐裘,顺手披在了身边的火龙马背上。火龙马本来是平阳公主的坐骑,因为她今天急着进宫面君,才用来套在自己的安车之前。
平阳公主见卫青仍旧神情漠然,并不领她的这份情,心下一阵懊恼不快,将头扭了过去,不再去看那个僵立在大雪里的瘦削的蓝影子。
“公主,”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贴身侍婢如意才发着抖打破了车厢里的沉寂,低声问道,“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咱们就困在路上等着吗?”
平阳公主并不担心,她离开自己的府第不过三十多里路,曹寿不会坐视这种暴雪天气,而对她不闻不问的:“放心,侯爷会派人来找咱们的,再等一等。”
而夜色已经漆黑如墨,风雪似乎有些平息了,北风减慢了速度,不再像刚才那样凄厉恐怖。路上,白雪反射出清冷的辉泽,这是个多么沉寂的晚上。
“快赶路吧。”平阳公主高兴起来,催促着马夫。
“是。”马夫躬身退了出去。
在众人的期待中,很突兀的,马夫气恼地大叫起来。路面上的雨水早已冻结了厚厚的一层,将安车的车轮冻凝在地下,无法向前行进。
“将冰砸开。”平阳公主有些不耐烦。
“马腿都冻伤了。”一直站在风雪中护卫她们的卫青,此时凑过去看了一下,摇了摇头,“不成了,这车不能走。”
“那怎么办?”平阳公主近乎绝望了,现在已经是半夜了,曹寿还没有派人来找她。
卫青低头想了一会儿,猛然抬起头道:“不成!再坐等下去,今天晚上就危险了。我知道在前面十几里路外有个村落,我们可以到那里先找个人家落落脚,等着侯爷来寻。”
“外面的风雪那样大,如何走路?”平阳公主的声音有些颤抖,她还是第一次在男人面前流露出脆弱,而这个人竟然是个身份低微的骑奴。
“我来为公主牵马。”卫青仰起了脸,他深黑的眼睛里有着沉静和抚慰。
“那我们呢?”听到他的计划时里没有安排自己,侍婢如意不由得抽泣起来,马夫也失望地睁大了眼睛。
“你们跟在马后面。”这位年方十五岁的少年,此刻在这群人面前表现得像个十足的领袖,他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镇定,那种永远冷淡而自信的模样,给了平阳公主很大的信心。
“走吧。”平阳公主从打战的齿缝挤出了声音。
卫青一言不发,他从车内又拽出一条厚厚的羊毛毡毯,将平阳公主的腿裹紧,用丝带牢牢捆好,又将那件黑色的狐皮裘掷给她,他的动作干脆利落,唯一欠缺的是敬意。
映着雪色,平阳公主凝视着他瘦削的侧脸,卫青掩藏在漠然神色下的那种细致,和他熟练、有力却略嫌粗鲁的捆扎,令她觉得自己在卫青的眼中,似乎并非什么尊贵的大汉公主,而只是个弱小的有几分惹人怜爱之处的少女。
二十一年来,人们都是仰视着她,包括来自域外的右贤王冒善,包括她的丈夫曹寿,却从来也没有人将她视为一个需要怜惜和保护的女人,平阳公主发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发颤,呵,天气是那样的冷。
也许是感觉到了她异样的凝视,卫青的肩头轻轻地令人不察觉地抖动了一下,他吸了吸鼻子,俯下身,挽起马前的丝缰,沉默地牵马往风雪中走去。大朵雪落在他的深蓝棉衣上,片刻便将他潮湿的肩头染白了。
四个人和一匹马在路上艰难地走了五六里,仍然没看见一点人烟。
这里虽然已是长安近郊,但大多地方都被王侯们圈作围苑,林深树密,只在春秋二季有人来打猎,平时绝无人烟。
“公主,奴婢实在走不动了。”马后,如意忽然摔倒在地下,她伏在雪地里失声痛哭。
山路崎岖而泥泞,风雪肆虐,对于平时足不出深闺的侯府侍女,这的确是前所未有的灾难。
没有人理睬她。
今夜,如果走不出这片荒无人烟的雪地,如果找不到一处有火炉有热水的人家,等待着众人的,将是难以想象的可怕后果。谁都没有心情更没有力气同情她。
“你上马来吧。”与她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的平阳公主终于不忍心,她向如意远远伸出了手。
如意感激地仰起了脸,好不容易从雪堆里爬了起来,却听得卫青大声喝道:“不成!你不想活了吗?”
平阳公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从什么时候起,一个骑奴也敢向她无礼地吼叫?她诧异地问道:“卫青,你在说什么?”
“我说,你要将马让给她,除非是自己不想活了!”卫青陡然停住脚步,双手叉腰,直视着她的眼睛,发怒地叫了起来。
“放肆!你敢这样对孤说话!”平阳公主怒发如狂,她伸手取出马鞭,没头没脑地向卫青抽去。
她的鞭子碰在卫青背后的软甲上,又无力地垂落下来,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无法像对待平常骑奴那样对待卫青。而笼罩在她鞭影下的卫青既没有反抗,也没有作声,只顾牵着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去。
卫青依旧置之不理,仰头在漫天风雪里行走。
“停下!”平阳公主捆在羊毛毡里的脚用力踢着他的肩膀,声音越发高亢了,“卫青,你听见没有?”
“在这里,我说了算。”卫青头也不回,拍了拍肩上的雪泥,阴沉地回答说。
“什么?”平阳公主怔住了。
“我说了算!”卫青冷冰冰地道,“你听见没有?”
在这个古怪的夜晚,威风扫地的平阳公主终于发现她不是一个十五岁孩子的对手,她纵身便要往马下跳去,然而直到此刻她才发现,自己的双腿早已被卫青紧紧捆缚在马背上了,丝毫也动弹不得。
远处,如意绝望地摔倒在雪地,她匍匐在地,无力地向平阳公主伸出手去,隔着这么远,平阳公主似乎也能看见如意眼底最后的乞怜。
平阳公主的眼睛被泪水迷蒙了,她嘶声呼唤着:“如意,如意,你站起来,再咬牙走完这段路……”
卫青仍然头也不回,此刻的他,令平阳公主觉得十分陌生而残酷,他正在冷冷地吩咐那个马夫:“你扶着她,到旁边的山洞里躲雪,明天我会回来找你们,这捆毛毡是留给你们的……你要好好看护她。”
中年马夫惊恐地拒绝了:“不,我不去。我能跟上你们。”
“去陪她!”卫青头也不回地厉声吩咐。
他将自己的手缓缓按在腰间的长剑上,平阳公主从他的身后看见,卫青的腮帮已经高高鼓起,脸上线条变得十分锐利。
中年马夫只感到一股巨大的杀气逼近了来,生长在平阳侯府的他,了解卫青的性格,更听说过卫青的威名,他完全知道这个胆大包天的少年会做出些什么,在这瘦削少年背影的威吓下,马夫只能畏缩地停住脚步,回身扶起如意。
“等等他们!”平阳公主还是不忍心。
“你想陪他们死吗?”卫青怒喝。
“你……”平阳公主手中的马鞭终于落在了他的背上,她扬鞭没头没脑地向他抽去。
卫青却并不回避,他只是甩了甩高高扎起的长发,抖了抖满肩的积雪,哼道:“没见识,妇人之仁!”
身后,那两个人苦苦挣扎的影子越来越淡,越来越小了。
这风雪茫茫的夜晚,令平阳公主感到有生以来最大的悲凉和孤独,此刻的父皇还在病榻上挣扎吗?此刻他的心境是否也有如处身于长安城外的风雪?寂寞、无助而苍茫?
此刻,只有马前这个刚硬而冷漠的背影陪着她,他们两个人相伴着走了近半个时辰,而他没有再和她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