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莲花伴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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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将六月出征,元宏挣扎要去训练军马,近来他越发气虚体弱,尽管季候还是春天,他的衣服常常会里外汗湿,瘦得也越发脱形,镜中自看,再不是从前那丰神俊朗、端俨若神的年轻皇帝。
冯润苦劝他养病数月,元宏却不肯听,他等候能够这完成祖宗遗志的一天,已等得太久,而看自己的身体,未必就能无限期地等下去。
六年前他已率百万大军从平城出征,志在南伐。
驻马洛阳,元宏只是想略歇一歇脚,挥兵襄阳,夺取江陵,再顺流而下直击建康城,才是他平生所愿。
自太和改制后,北魏推行“均田制”和“三长制”,打击豪强,与民休息,国力较十年前更加强盛,而南齐却风雨飘摇,倘若元宏挥大军攻下襄阳、宛城,直捣江陵,江南半壁便可落入他手中。
千古良机,不能因小恙错过。
元宏知道自己的病根是小时候落下的。虽然贵为天子,但幼年时,元宏的起居并不像外人想象的那么精致讲究,更无人真心照料。
元宏幼时,在太后手里,常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背不出书,饿一顿饭,写不好字,又饿一顿饭,上朝议事不合太后之意,罚在冰冷房间读书一夜,对冯家外戚礼节有失,再罚到宫中寺院里诵经一夜。
那些宫里的太监侍女,一个个都是势利眼,见太后对元宏严厉,也常戏弄欺负幼小的元宏。
他本来就有虚涝,饮食不易消化,加之这么常常饿饭、挨冻,身子自然越发单薄虚弱,幸好元宏从小意志如铁,少年时曾习武健身,所以成年后的身体还算正常,只是这两年境内叛乱连连,元宏心中焦虑,日夜料理政务,才掏空了身体,时时显出虚弱之像。
暮春的下午,元宏从城外练兵归来,坐在皇信殿里,冯润亲手为他卸下铠甲,又送上刚沏的蒙顶新茶。
元宏抬眼望着自己的皇后,瘦削的脸庞上泛起一丝微笑,道:“莲儿,当年你与朕少年时一起读书,朕曾向你说过,朕的平生志愿,是娶得冯妙莲为皇后,和扫平天下做九州之尊,这两个梦想,朕即将如愿以偿,攻下建康城后,朕会宣布退位为庶人,由恪儿代朕为天子,朕要朝夕相伴朕的莲儿。”
他说得深情,冯润也听得感动,却知道这仍和从前的种种诺言一样,只是一时甜蜜喜悦而许下的诺言。
人人都说元宏深情,而此生为他挚爱的冯润却知道,元宏更热爱的,是他的江山,他的功名。
只在一个若有若无的角落里,或者还有地方存放着自己。
至于其他袁贵人、罗夫人和冯清之流,连在元宏心中占一席之地的机会都没有。
他是雄才大略的帝王,是连中原士族、南朝衣冠都赞不绝口的圣君,和这样一个男人纠缠已久,她才发现,他所谓的深情蜜意,只不过是让她枯寂守候的无数夜晚,是让她撕心裂肺的爱恨缠绵,要她无望地守候,无望地煎熬着自己的青春。
一年之中,她并没有几天能真的得到元宏陪伴,却要为他精心打点后宫,照料嫔妃与皇嗣,周全地考虑宗室亲贵家的婚丧嫁娶,更要想方设法体贴元宏,他对她的爱,更多的是赏赐重金与礼物、是情深意长却永无机会兑现的种种许诺。
殿门外一阵脚步声响,元恪走了进来,躬身施礼道:“儿臣见过父皇、母后!”
“恪儿,你奉命监国理事,本不必随朕前去训练军马,如今你不但陪父皇出城练兵,还天天晨昏定省,这样下去,倘若累坏了身子,反倒让朕心中更生忧虑。”元宏皱着眉头,装作不快的模样。
无论是才干还是品行,恪儿比已死的恂儿要强上百倍,每念至此,元宏都庆幸自己及时废黜并处死了皇长子元恂。
“儿臣不累,父皇大志将酬,儿臣能助父皇一臂之力,心中只有更高兴。”天天跟着元宏出城练兵,元恪的脸庞越发黝黑了,“今日儿臣来,是有一个好消息禀报父皇和母后。”
冯润有些戒备地望着元恪,曾有一度,她以为元恪真的原谅了自己,愿意接受自己母亲般的照料和恩养,可不久她才发现,自己太低估了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新太子。
元恪暗中已经在对付冯家,他不但不准皇子们与冯家结姻,还向孀居的皇姑彭城公主背后说了冯夙不少坏话,令彭城公主心嫌冯夙,任冯夙千方百计求婚,彭城公主就是不肯答应下嫁。
“哦,恪儿有什么好消息?”元宏感兴趣地问道。
“父皇的病,儿臣找到了一个好医生。”
“什么医生,带来给朕看看。”见太子体贴,元宏很是高兴。
元恪答道:“是儿臣的表叔,在平城时就是名医,活人无数。”
冯润心头不禁轻轻一颤,高秀?元恪为什么会突然提起高秀?
元恪眼睛望向冯润,道:“儿臣这表叔,也曾为母后治过病,当年母后在凉州重病垂危,便是此人施展妙手神术,治好了母后的顽疾,令母后起死回生。”
元宏对此事倒还有点印象,道:“恪儿说的是高太医啊,朕知道他。朕记得你母妃曾经推荐他到太医署当太医,可他也不知道是嫌官小,还是留恋平城,在太医署没干几天,就辞官离开了洛阳。”
“这次儿臣将他强征来了洛阳,父皇病体时好时坏,已成虚涝,必须有人近身日夜诊治,为了方便高太医在宫中起居照料父皇,儿臣将他送到蚕室净了身子,让他任宫中执事,好天天陪着父皇、母后,为父皇和母后看病。”元恪的声音依旧平静,“这高太医本无家室,又精通歧黄之理,民间唤他做高菩萨,实有妙手回春之术,有了他贴身伺候,想必父皇的沉疴很快可以治愈。”
元宏点了点头,显然对太子的安排很是嘉许,以前平城宫中的黄门官,也曾征过一些名医入宫净身,好方便出入宫禁,为皇上和后妃看病。他迁都来了洛阳后,还未及设置能看病的宫中执事,恪儿细心孝顺,才会如此为他着想。
元恪的话听在冯润耳中,却不啻惊雷滚滚。
新太子比死去的元恂,实在厉害得太多。他一定早就打听到了高秀与冯润当年的私情秘事,却不动声色,暗中布置,直到他成为监国太子,直到元宏已对他信任有加,他才突然出手,报复她当年对付高照容的辣手。
可这高秀论辈分也是元恪的表舅,是高照容生前亲近的家人,他怎么能狠心对善良无辜的高秀下手?一定是他记恨当年高秀托高照容带自己离开平城,记恨是高秀将自己引到了高照容身边。
他的仇恨这样深,他对母妃的怀念也这样深,果然,别的女人养大的儿子,任自己怎么掏心掏肺,也不可能变成自己的骨肉。
在元恪的说话声中,皇信殿的中常侍双蒙带了一个身穿执事服色的高大男子走了进来,真的是高秀,他显得有些憔悴,颏下没有了胡须,连喉结也消失了。
在皇信殿内,高秀匍匐在地,向帝后施礼,眼神却始终躲闪着,没有与冯润对视。
冯润强自按捺住了自己的眼泪和痛苦,蔼声道:“高执事平身,今后皇上的身子骨,全都要仰仗高执事照料了。”
元恪,你错了,你伤不到我,就像高秀当年说过的那样,我与他的相爱,从来无关乎皮囊和私情,是两颗毫不设防的心灵的贴近,无论他的外表变成什么模样,我眼中的高秀,都是当年那个含着微笑将我从地狱拉回来的神一般的男子。
今日你种下的仇恨,总有一天,我必报复,而我冯润的报复,定会令日月无辉、山河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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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二十二年(公元498年)八月,元宏发动了筹谋已久的南伐。
本来安排在六月的南伐,因穆驸马家的再次叛乱,推迟了两个月,这次预谋起兵的,是穆泰的哥哥穆罴、新平长公主的驸马,叛乱很快平定,元宏狠狠地将穆家的大小驸马杀头、削职、流放了一批,这才挥兵攻齐。
彭城王元勰、任城王元澄、咸阳王元禧,宗室的六王弟、诸王叔们带领三十六支大军,前后相继,百万魏军铺天盖地,奔袭赭阳、宛城,当晚攻克了两个重要城池,直逼南齐重镇南阳、新野。
南齐那个从顾命大臣篡位为帝、在位五年大开杀戒、将自己同宗萧氏王侯杀得血流成河的皇帝萧鸾,此时已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
天时地利人和,眼看元宏的统一大业,唾手便可完成。
留守洛阳的冯润,见元宏大军的马蹄已经驰远,这才彻底撕破脸,挟制元恪。元恪虽是监国太子,但元宏认为他年轻,将玉玺和禁军虎符留给冯润守护,洛阳城真正的权力,便也落入了冯润手中。
宫中的羽林军和留守京畿的三万禁军,全可由冯润调令。
冯润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寻衅将守护京兆的领军将军元俨削职夺权,以北平公冯夙代领禁军,第二件事,将除了六皇子元悦外的几个皇子全都送到洛阳城北的金墉城里软禁,他们的母妃也被关到了金墉城。
元悦是四皇子元怿的同母弟,今年才五岁,是罗夫人所生,很明显,冯润想要重新换一个太子,一个年幼无知、还来得及教诲养育和把持的小儿。
羽翼被除、手无兵权的太子元恪,发现自己已成了冯润手中随意捏弄的面团,无奈之下,他找到废皇后冯清的长秋卿刘腾,密谋给在外远征的皇上送信。
从冯清被废之后,刘腾在宫中触尽霉头,他深悔自己当年跟错了主子,以致如今天天被冯润的长秋卿白整欺负戏弄,见太子竟然向自己求计,刘腾自是十分卖力。
自皇上领军南征,冯润便不再收敛自己,她在宫中公然与已净身为宦官的高秀亲热,毫不掩饰自己对高秀的恋慕与怜惜,让高秀留宿在皇后的乾清殿中,出入携手同车,看上去比她与元宏还要亲密。
揽权和阴谋废嗣这二事不论,仅以皇后秽乱宫闱、蓄养面首的罪名,便足以让冯润被废被杀了。
刘腾连夜驰往南阳大营,路还没走一半,得到新的消息,皇上因为病重,已经折回汝南大营里休养,连着几天没见过人了。
刘腾虽然在深宫多年,见惯宫争权斗,还是感到心底忐忑。
这一注,他到底押对了没有?
倘若皇上在外驾崩,冯润只要一杯毒酒除掉元恪,便可另立太子,大权在握,那前来告御状的刘腾只有死路一条;倘若皇上并无生命之忧,而自己告发皇后,却无真凭实据,也是死路一条……
虽然想来想去,输的机会比赢的机会大,刘腾还是决定赌上这一记。
自从冯清被废后,过去在宫中说一不二的长秋卿刘腾也跟着大权旁落,不但他从前的对头们弹冠相庆,他从前的手下也纷纷向新长秋卿白整投诚,刘腾在宫中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就算他想改换门庭、投靠冯润,冯润也不会接纳死敌冯清的旧部。
因此他别无退路。
汝南大营外旗纛遍布、军列整齐,到处刀枪林立,身穿铁甲的魏兵经过几阵与齐兵的厮杀,更显得威武刚毅。
刘腾跟着中常侍双蒙走向元宏的主营帐时,悄声问道:“皇上是何时染病的?”
双蒙皱眉道:“本来用了那个高太医的方子,身子已经康健了不少,一路连克数城,可攻打南阳时,缠战太久,南齐太尉陈显达率了几十万齐军到处应战,要夺回失地,上月涡阳野战,任城王的手下大败,死伤一万多人,折损军资器械无数,皇上连夜率十万步骑大军驰援涡阳,才守住了涡阳。涡阳是守住了,可皇上的身子经这般劳顿征伐,也就全毁了,从前天夜里到昨天早上,呕了几次血。”
刘腾吓了一跳,又道:“那如今怎样?”
“昨天夜里呕血是停了,喝了高太医配的药,安稳睡了一觉,已经发话,即刻派人到洛阳城去接高太医来看病。”双蒙指了指前方的营帐,道,“我这也几天没能睡个囫囵觉,你先到皇上那里去报宫里头的讯息,我赶着到旁边打个盹。”
出乎刘腾的意料,他走入大帐时,皇上已经穿戴整齐,坐在书案旁,边看折子,边与任城王元澄还有手下将领议事,完全看不出病状,只有蜡黄的脸色、瘦削的身影,让人感受到他的疲惫与坚忍。
一进大帐,刘腾便“扑腾”一声跪下。
元宏放下手中的奏章,打量着他,问道:“刘公公,宫里头出事了吗?皇后怎么样了?”
刘腾摘下帽子,拼命用前额叩着地面,捣头如蒜地道:“奴才死罪!奴才要跟皇上告发皇后娘娘!”
“你好大的胆子!”元宏双眉一扬,怒道,“敢上朕这里私议皇后!”
“奴才知道必死,但奴才就是死,也不忍见皇上被皇后娘娘欺瞒哄骗!”刘腾心里虽然惊恐,但仍大着胆子硬挺。
“好,那朕就让你死个痛快!你要揭发皇后什么事?”
刘腾挺直身子,望着一旁坐着的任城王元澄,沉默不语。
任城王元澄与皇上年龄相仿,风仪雅重、气派堂堂,但论辈分却是皇上的堂叔,他是皇上最信任的王叔,深通武略,每有大战征伐,必与元宏形影不离。
元宏犹豫片刻,轻轻举手示意,元澄心领神会,忙率众将领躬身退下。
元宏皱着眉头道:“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刘腾望了望元宏左右,除了几个小黄门,别无他人,这才一咬牙,禀报道:“皇上,皇上不在宫中这几个月,娘娘公然私蓄面首,与别的男人私通,她身为皇后,却带头秽乱宫禁,不堪为天下母仪,请皇上速下诏命,废除皇后,以免流为笑柄……”
元宏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通红,愤怒已经让他的脸庞有些变形。
“她与什么人私通?”元宏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
“娘娘与宫中的高执事私通,两人不但同起同卧,还在宫中整天厮守,情同夫妻。皇上,皇后娘娘的心里早就没有皇上了!”
元宏沉默片刻,站起身来,负手在营帐内走了一圈,冷笑道:“刘腾,你这奴才是不是早想着要帮你的旧主子冯清报废后之仇?高执事早就净了身子,是个宦官,你长脑子是做什么的?要是皇后能和宦官私通,难道你从前跟着废皇后住在乾清殿,也就秽乱了朕的中宫?那宫里头上千的黄门官,是不是早把朕的后宫污秽了?”
刘腾知道这件事的确微妙,一来高秀入宫前,早与冯润有过私情,二来冯润与高秀如今虽无床笫之实,但两人恩爱如夫妻的亲密模样,是骗不了人的。
他早就觉得重回宫中的皇后对皇上是虚情假意,却一直苦于没有证据,可一见到皇后凝视高秀的眼神,刘腾就知道了,八年宫外的苦难岁月,已经让皇后变心,完全背叛了皇上,爱上了风雨同舟多年的医生高秀高菩萨。
“皇上,奴才决不是为旧主子说话,皇后早就忘了皇上当年的恩宠,如今她只是利用皇上去攫取权力、享用富贵,她心心念念不忘的人,是高执事!”
“来人!”元宏高喝一声。
几个侍卫应声入帐,元宏指着地下跪着的刘腾道:“把这个奴才绑起来,给朕用马鞭狠狠地抽烂他那张胡说八道的嘴!”
侍卫们将犹在苦苦劝说的刘腾拖到帐外的立柱上,剥去上衣,用马鞭狠抽了一百多下,刘腾的胸背脸庞全都被抽打得血肉模糊,昏过去几次,元宏仍命人再打。
昏沉沉的刘腾懊恼地心中自叹,这一次,他又赌输了,那个女人在元宏心中的地位根本不可动摇。
雨点落了下来,越来越密。骤密的深雨中,大道上突然驰来了一队车驾,当中正是冯润的金根凤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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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皇上的大帐如此简陋,帐内只铺设了一张羊毛毡,毡上放着薄毯,毡旁是一张书案,案上堆满了雪片般的奏章和书籍,身为皇上的元宏,起居服饰甚至还不如外面的一个小将佐。
冯润心头有些触动,元宏待自己向来挥金如土,不惜千金买得她一个微笑,这几年来送给她的珠宝首饰,无一不价值连城,而他自己的衣服却仍是几年前的旧服,还有袍角打着补丁,平日穿用的靴子也只有几双。
刚才入大营时,她在帐外看到皇上的坐骑黑骏马,马背上的鞍鞯朴素无华,连一片金叶子的装饰都没有,马鞍的木架子上搭一块熊皮,马镫是最便宜的铸铁镫,虽然皇上的心里只有国家大事,但除了国家大事外,元宏的心就算掰碎了揉烂了,也每一片上都写着冯润的名字。
可惜此生她是无福消受了,这辈子元宏对不住她,而她对不住的人,是于她有数度救命之恩的高秀。
彭城公主是元宏的六妹,也是洛阳城最美丽的公主,虽然年近三十仍然清丽苗条,风姿如画,与冯润的柔媚不同,彭城公主有一种大气凛凛的艳丽。
“六皇妹与皇后同至大营,是来探望朕的病情吗?”元宏喜出望外,忙将二人延至书案边坐下。
“探望皇上病情之外,臣妾还有一件事要求陛下答应。”冯润笑道。
彭城公主终于答应下嫁北平公冯夙了,而且她还亲自入宫来拜见冯润,让冯润陪着她去汝南大营,面见元宏,求皇上下赐婚诏书。
这自然是好消息,不过,如今冯润已是洛阳城说一不二的女主人,冯夙娶不娶彭城公主,她并不太感兴趣,可冯夙求婚被彭城公主连拒三次,心中沮丧,突然之间得到彭城公主愿意下嫁的消息,望着彭城公主那娇羞艳丽的面容、含情脉脉的眼神,冯夙心旌动摇,忙不迭地催自己姐姐去汝南大营求元宏下诏赐婚。
汝南大营离洛阳城有四五百里路,冯润坐了两天车才到。
昨天中午她遇到回去征召高执事来看病的八百里加急快马,才知道元宏病重的消息,不禁有些感慨,皇上出征临行前,称不扫平江南,决不重回洛阳,这一次,他还有机会再回洛阳么?
可在大营中见到皇上,除了黑点瘦点,他倒还清健如昔。
“哦,皇后有什么事,还要当面恳求朕?”元宏扶着冯润在自己身边坐下,他出征已经数月,这几个月来转战南阳、新野、宛城、樊城数地,南齐雍州,几乎全境被魏军攻克,征伐劳顿之余,冯润那张永远含笑妩媚的脸,时时仍会浮现在元宏眼前。
戎马半生、五岁理政至今,元宏心系天下,以身许国,可他也盼望着能有一天清闲下来,陪伴自己心爱的女人。
冯润含笑指着彭城公主道:“六皇妹与北平公冯夙两情相悦,愿下嫁冯夙,臣妾是特地来陪六皇妹禀报皇上,求皇上赐婚的。”
“这是亲上加亲的喜事,朕无有不准。”元宏听得是这么件小事,更是不以为然。
彭城公主冷冷地望着冯润,她去年刚刚守寡成了嫠妇,冯夙便不断向她求婚。冯夙长得不错,和太师世子冯诞一样,很讲究仪表衣着,看上去少年英俊,与她死掉的丈夫刘承绪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刘承绪脊柱弯曲,又跛又驼,矮小瘦弱,是洛阳城里有名的罗锅驸马,三天两头生病。
可她宁愿为刘承绪守寡不嫁,也不愿跟冯夙有什么瓜葛!
刘承绪是南宋文帝刘义隆的孙子,父亲是南宋皇子刘昶,母亲是大魏武邑公主,是南北两家皇族之后。
刘承绪身为宋王刘昶嫡室所生的世子,血统高贵,所以尽管他四肢残疾,彭城公主仍慨然出嫁,以期成为将来的宋王王妃。
虽然刘承绪在刘昶病故前死去,没有当成宋王,但除非再有跟刘承绪血统家世差不多的人出现,否则彭城公主决不考虑再婚。
那个不自量力的冯夙算什么东西?和冯润一样,他只是外戚冯家的一个庶生子,灶下贱婢的儿子,彭城公主决不会像皇兄那样,为色所动,让自己将来的孩子身上混入庶生子那卑贱的血脉。
她一声不吭地卸去头上钗环,跪在元宏面前,泣道:“皇兄为妹妹做主,自皇兄离开洛阳,妹妹在宫中被皇后多番逼婚,前几天晚上,冯夙还闯到我的房间,意图用强污辱我,皇兄倘不救我,妹妹今天只能死在这大营中!”
彭城公主比元宏小两岁,元宏对她一向疼爱有加,见她的话与冯润大有出入,惊讶地道:“六皇妹在说什么?难道你根本不愿嫁给北平公?”
彭城公主咬着下唇,使劲摇了摇头道:“刘驸马死了不久,尸骨未寒,冯夙就来纠缠我,想让我嫁给她,好得到我的嫁妆、封地还有刘驸马名下的封地,皇兄,皇后贪心未足,当了皇后还不满足,还要让外戚冯家的势力布满朝野,更可怕的是,皇后在宫里头诅咒皇上,愿皇上早点发病身亡,好让她成为大权独揽的太后!”
今天这是怎么了?一大早有刘腾来告御状,不一会彭城公主也冒雨来告发皇后。
元宏疑惑地望着冯润,却见她脸色铁青,指着彭城公主怒道:“公主血口喷人!难怪你前日特地上北平公府卖弄风情、勾引冯夙,上门赶着要嫁给冯夙,原来是特地给本宫下套,要陷害本宫!”
彭城公主望都不望冯润一眼,接着道:“皇兄,昨天中午我们在驿馆遇见八百里快马去召宫中的高执事,一问之下,才得知皇兄病重,可是皇兄知道吗?皇后听说皇兄病重,不但不感悲伤,脸上还流露出了喜色。这妖妇一心想要害死皇上,还请皇上尽早除掉她!”
冯润知道,彭城公主说的是实话,昨天她听到元宏病重的消息,突然之间感到十分轻松喜悦,她终于不用再小心翼翼地在元宏面前扮演贤良皇后,不用再处心积虑地对付太子和后宫,只要小作策划,除掉元恪,便可另立幼小皇子为帝,当上文明太后那样的北魏女主,与她的高菩萨终身厮守。
想不到自己无意之中流露的那抹微笑,竟也被彭城公主窥见,彭城公主与自己无冤无仇,怎么会这么巧设机关,把自己带到元宏面前揭发罪状?联想到最近元恪行动隐秘,常常夜间出入东宫,冯润心中有些明白了。
冯润冷笑一声道:“听说公主最近也被太子的舅舅高肇求婚,原来公主并没看上北平公,而是看上了渤海公,是不是为了帮助高家外戚到洛阳飞黄腾达,公主这才卖力哄骗冯夙、陷害本宫?陛下,臣妾与陛下总角相识,夫妻多年,情深似海,还请陛下不要相信公主的一派胡言!”
元宏拍了拍冯润的手道:“朕当然相信朕的皇后,彭城,不论你居心何在,你竟然敢上朕这里诬指皇后,胆子实在不小。刚才刘腾已经来诬告皇后与宦官高菩萨私通,你又上朕这里说皇后想要害死朕,哼!这种空穴来风的谎话,你们也敢拿来骗朕?是谁人指派你们俩来陷害皇后?来人,把彭城公主抓起来,大刑伺候!”
彭城公主面无惧色,道:“皇兄,妹妹没有诬指皇后,皇后早就变心了,不再心属皇上!”
元宏怒道:“你们一个个都诬陷皇后变心,那就给朕拿出证据来!”
彭城公主指着冯润道:“皇兄,皇后当年入宫,为表与皇兄相爱的挚忱,曾在背后纹有‘莲花伴帝’的刺青,可皇兄如今再看一看,皇后的背上都纹着什么!”
冯润被她一言说破天机,吓得脸色大变,情不自禁地伸手拉拢了自己的领口。
这个小小的动作却被元宏的眼角捕捉到,他站起身来,颤抖着双手,去拉扯冯润的后衣领,冯润挣扎着,元宏的心底更是弥漫起一层充满恐惧的疑惑。
“让朕看一看,彭城说的是不是实话!”
冯润扑通跪在地下,泣道:“求陛下恕罪!”
元宏面若寒霜,用力撕扯着她后背的衣服,正是夏天,冯润身上只穿着绣花薄绢的襦裙,三下两下便被元宏扯破,露出满是花绣的雪白后背。
这是一幅元宏曾经多么熟悉的图画,满池莲叶莲花中,帝子青衫,西风流照,莲儿是这样深爱过自己,所以把自己刻在心头,纹在心上,莲花伴帝,到死方休……
而画中的元宏已经无影无踪,重新出现在莲池中的,是一个高大俊朗的白衫青年,他下巴无须,长条脸上双眉飞扬,眉下是一双细长深黑的眼睛,透着脱俗出尘的干净,俊美中带着几分清新,正是给他治病的高执事、高菩萨。
看纹青的颜色很新,冯润是在自己离开洛阳后,才重新改了纹青,原来元宏的影子,已完全被高菩萨的身影覆盖。
元宏但觉心口微热,口中腥气上涌,一口血喷出来,呕在冯润被撕破的衣服上,接着又是一口血落在自己的前襟。
“皇上!”冯润与彭城公主都被他的可怖模样吓了一跳,惊呼出声。
而营门之前,双蒙刚好带了高菩萨进帐,也吓得呆立当场。
元宏泪眼蒙眬中望出去,但觉冯润背上的纹青十分精妙,画图中高菩萨的五官神情及举手投足,与营门前的这个英俊宦官,无不神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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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吩咐全军停止征伐,收兵回洛阳。
停战诏书里头,皇上称南齐明帝萧鸾刚刚病故,礼不伐丧。但军中谣诼纷纷,有的传说皇上病体不支,要回洛阳休养,也有的说皇后欲废太子,太子求救后皇上挥兵回去料理内政,更有的说皇后私通宦官,皇上气得抓捕了皇后,欲回京废黜皇后。
传说虽多,但元宏的亲兵,却没有回洛阳,驻扎在城外的清缘寺。
天气已到初秋,还是溽热难当,任城王元澄仍穿着纱袍,却见元宏已换上夹棉衣衫,不禁劝道:“皇上,前日服用高执事的药方,病体便有起色,不如再喝点药汤休养。”
元宏淡淡地道:“谁再敢拿姓高的药来给朕喝,朕就连他一块儿杀了,跟姓高的一起扔到乱坟岗里喂野狗。”
彭城公主揭发冯润当日,高菩萨就被元宏用“五马分尸”酷刑杀死,尸首扔在野外,早已不存。
可元宏却犹疑着,不肯处死皇后。
“明日回洛阳,皇后也一起回宫吗?”元澄小心地试探道。
他不明白皇上为什么对冯润如此心慈手软,冯润不但彻底背叛了皇上,听说背后还设巫蛊诅咒皇上早死,而当年的元恂、高照容,也是冯润用计陷害而死。
那天,望着高菩萨的惨死之状,冯润面如死灰,把什么阴谋都交代了,一旁听审的元澄,几乎有当场一剑刺死冯润的冲动。
元宏犹豫了一下,对元澄道:“朕已经废了冯清,冯家的女儿,朕不能一废再废,就让她住在清缘寺里读经,朕的光景,你也看到了,活不了多久,等朕死后,由你任朕的顾命大臣,遣尽朕的其他嫔妃,让她们全回家改嫁,只留下冯润殉葬,跟朕一起葬入长陵,谥号……就叫她幽皇后吧!”
一旁侍立的太子元恪听在耳中,心中满是不平之感。
父皇这算是什么处罚?
这秽乱宫禁、弑君未遂的妖妇,平生既未给父皇生育皇嗣,也没给魏宫带来一丝安宁,自她重新回宫,冯清被废,元恂被杀,高照容被害死,还把志在平定九州天下的父皇害成这副模样,冯润实在罪该万死!
而这样的毒辣女人,父皇还是舍不得她,要让她与自己合葬长陵,帝后万年相守,父皇的前两个皇后,林皇后、冯皇后都已被废为庶人,今后,青史所载,冯润仍是元宏唯一的皇后。
那自己的母妃算什么?
她为父皇生下太子,又因皇嗣之立而死,多年辛苦奉献、舍生忘死,却被父皇完全无视,既不打算追赠皇后,也不打算将高照容在长陵合葬、太庙附祭。
英明一世的父皇,一遇到这个妖艳女人,就成了糊涂虫。
元恪心里叹息着,从大殿走了出来,却见彭城公主上了马车,看样子打算今天回去洛阳。
元恪很是感激这个皇姑母,此次若不是彭城公主巧计**北平公冯夙,带着冯润自投罗网,以父皇如此病体,恐怕已来不及除掉尾大不掉的冯润,而自己不但会失了太子之位,还连小命也无法保全。
“皇姑母,你这就回京?”元恪站在车下问道。
彭城公主笑道:“姑母已替殿下除去大敌,如今英雄无用武之地,也可以回京休息几天,怎么,太子还有事情?”
元恪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冯润被关在清缘寺的侧殿里,殿门上加了几重铁锁,殿内空无一人,她的贵重服饰早被剥夺干净,身上穿一件普通宫女的绛色深服,坐在香案边发呆。
殿门突然洞开,彭城公主风姿万千地走了进来,站在离冯润不远处。彭城公主上下打量着冯润,却并不说话。
“你来干什么?”冯润没好气地问道。
若不是冯夙与常二夫人一起求她帮忙,让她撮合冯夙与彭城公主的婚事,她本来不至于让自己落到这么一个束手就缚、任人宰割的地步,高秀也不会死,可也是自己太大意,只记得要防备太子元恪,却忘了要防备面前这个总是一脸不屑表情望着她的傲慢公主。
“我来看一看,明天就要被陛下赐死的绝代佳人、大魏皇后,”彭城公主的声音里饱含着嘲讽,“可惜了你的花容月貌、冰肌雪肤,冯润,你若不是庶生女儿,怎么可能这一辈子受那么多荼毒?落到这个下场?可惜啊,庶生女就是庶生女,庶生的血,无论如何都洗不干净。”
冯润一惊,那天元宏盛怒之下,却只当即处死了高菩萨,并没出一字责怪她,更没说要杀她,只是他望向她的眼神,愤怒之中,还夹杂着对她的绝望。
他爱不爱她,她早不在乎,她一定是他命中的魔障,让他无论如何都只能告败认输。
可难道他想来想去,还是要赐死自己?他是担心自己不久于人世,大魏的皇权重新落入冯家人手里,还是他那天压抑下去的愤怒,终于爆发?
“不,皇上不会的,皇上不会赐死本宫,他怎么样都不会对我下手!”冯润自信的话语中,夹杂着一丝怀疑,“皇上要想杀我,不会等到现在动手。”
“你不信?”彭城公主冷笑道,“皇上就是再喜欢你,也忍受不了这样的羞辱,你居然让一个宦官取代皇上的位置,宁可咒死皇上,也要和一个宦官相守!堂堂大魏皇帝,平生志气干云,正率手下百万大军南征,挥汗成雨,势如吞虎,眼看唾手可下江南,完成秦始皇、汉高祖那样的统一大业,北邦南朝,多少士人为他赞叹心折,称他为一代贤君,可你这妖妇,却偏偏要在洛阳兴风作浪、玷污他的名声,皇上此生最大的失败,就是错爱了你!不除掉你这妖妇,他就酬不了平生之志!”
“本宫不信!你让皇上当面告诉本宫!”
“信不信由你,皇上或许是还不能对你忘情,可太子元恪、任城王元澄、咸阳王元禧等人全都上奏请求废后赐死,皇上迫于众怒,最后也只能勉强保住你一条全尸。他本来还想给你留点情面,把你一个人关在空****的侧殿里,你但凡要还有一点廉耻,早就该自杀以谢皇上了,可你贪生怕死,到现在还苟活着,皇上只得命人明天给你赐死。我啊,明天一早就要赶回洛阳,来不及看你受死的惨状,所以现在先来提前告诉你一声。难得你们姐弟俩抬举我,想让本公主嫁到冯家,这番深情厚意,本公主就用提前报讯来回报你了!”彭城公主淡淡一笑,便转身离去。
难道这就是自己平生的最后一夜?
空寂的清缘寺秋夜里,冯润突然听见不远处有元宏剧烈的咳嗽声传来,她忘了,他已是重病垂危之人,此时的他,或许根本就身不由己。
冯润突然站起身来,暴躁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算计过了一切,就是没算计到在大功垂成之际,自己会重新落到元宏手中。
那苦难的八年,那因病被逐出宫、被父亲送到荒山古寺等死、被登徒子侮辱、被凉州的轻薄少年玩弄、重病不起的一幕一幕,画面般在冯润的眼前打开。
她已经死过一次了,才知道生有多好,她决不甘愿再死第二次。
冯润从窗子缝里向外望着,看到一个苗条娇小的身影走了过来,那是一个十来岁模样、身穿灰色衲衣的小尼姑。
冯润使劲拍打着窗户,小尼姑停住了脚,从窗缝里看见了冯润。
冯润赶紧向她招了招手。
5
胡容筝替冯润报过了讯,便走到侧殿旁的静修室里读夜课。
虽然姑母是瑶光寺的住持,但瑶光寺身为皇家寺院,香火太盛,不是个读书所在,所以胡容筝这两年寄居在冷僻的清缘寺里,安静读书。
秋月高悬,胡容筝在侧殿旁的静室里打开了经卷,却见一个极其清瘦的身影,独自从走廊上走到了关押冯润的侧殿门前。
元宏犹豫一下,才轻轻叩着殿门,问道:“莲……你有话跟朕说?”
从那天被彭城公主当众揭发开始,冯润就没有跟元宏单独说过话,更无一字解释和道歉,她如此强项,倒令元宏有些敬佩她。
这变了心的女人,却有种死也不悔的骄傲,元宏根本就不能明白,他身为帝王,奄有天下,自幼只倾心于她一人,这女人却弃如敝屣,不屑一顾,反倒钟情于一个宦官!已故文明太后生前面首无数,可也没像她这样古怪。
那个高菩萨到底是什么地方打动了她,让她不顾尊严和体面与之相守?难道是自己这两年忙于政事冷落了她,还是自己十年前一时软弱没能保护住她,让她对自己心生怨恨?可这次回宫来她并未表示出怨恨啊!难道说,从她回宫开始,她就处心积虑要利用自己的深情去攫取王朝无上的权力?
元宏被这样的猜测惊出了一身冷汗,想到这两年常在怀抱的那个深情女子居然会如此居心叵测,对自己全无信任与诚意,便觉得有些厌恶。
“皇上……”殿门里响起了抽泣声。
元宏无语地在殿门外静立,冯润隔门看见了他清瘦的影子,被月色照得很长很长。
“皇上,臣妾自知该死,可臣妾虽然恶行累累,却全都是因太后当年陷害逼迫,八年坎坷流离,才变得如此心狠手辣。皇上,高执事曾于臣妾有救命大恩,当年不是他在凉州搭救臣妾,臣妾早就做了泉下之鬼,所以臣妾感激之中,以身相许。自臣妾回宫之后,从未背叛辜负陛下,是太子怀恨臣妾,才将高执事净身入宫,羞辱臣妾,臣妾心中实在亏欠愧对高执事……”冯润饮泣着。
元宏叹道:“你说你对不起高菩萨,那你就对得起朕吗?”
冯润拭泪道:“皇上扪心自问,皇上的心中,是功名重要,还是臣妾重要?”
“在朕心里,莲儿和朕的江山一样重!”
“可臣妾看到的是,为了江山,为了功名,皇上会毫不犹豫地抛弃臣妾!”冯润并不相信。
“朕决不会!”
“十年前,皇上眼睁睁地看着臣妾被太后驱逐出宫、迫害致死,倘若不是高执事,此时的臣妾,成为墓中枯骨已经十年……”
一提起这事,元宏多少有些理亏。十年前,他的确知道冯润得的不是疫病,在宫中诊治休养几天,就会痊愈,但太后为保住冯清的后位,将冯润逐出宫去,他却也没敢跟太后多加争执。
冯润沉默片刻,才道:“臣妾知道必死,今夕何夕,是为诀别。皇上,让臣妾最后为皇上跳一次《鸣鸠舞》,从前皇上曾经说过,莲儿的舞姿衫袖之上,都是春色,看了愉心悦目,可以忘忧……皇上,前年臣妾为皇上讲解成实宗禅法,曾对皇上说过,人一生下来就落入苦谛,可心中爱的执念,才是受苦的集谛。当日臣妾若不是深爱皇上,成了太后传位的拦路石,便不会受尽地狱般的苦难,今日皇上若不是深爱莲儿,也不会被莲儿的负心折磨得如此痛不欲生,连南伐大业也无法完成……”
在她最后的倾诉中,殿门外的元宏已经落泪如雨。
冯润轻声吟唱了起来:
鸣鸠拂其羽,
戴任降于桑。
剪剪春风历河阳,三三横,两两纵,……
那是当年元宏为她所作的《鸣鸠诗》,元宏再也按捺不住了,高声吩咐不远处守殿的军士道:“开锁,朕要去见朕的皇后!”
军士打开殿门,元宏望见身穿朴素的绛红色深衣的冯润正在侧殿深处抬手曼舞,她的神情中,果然有一种诀别般的绝望与凄凉。
“莲儿……”元宏且喜且悲地走向冯润身边,“集谛也好,苦业也好,这辈子朕对你的心,永远都不会……”
他还没有说完话,脸上的表情就突然间凝固住了。冯润刚才趁他走近之际,已从舞袖中取出近一尺长的短剑,狠狠地扎在元宏胸口。
元宏望着自己的胸口,血从那里不断流出来,洇湿了他打着补丁的衣服。
这一辈子,他既不讲究衣食住行,也以诚待人,宽容仁恕,好学上进,多年来南征北战、读书万卷,事太后至孝,待冯润至诚,可到底他做错了什么,要受到这样的惩罚?而这些女人也一个个地辜负他的深情?
“莲儿,为什么这么对朕?”元宏捂着自己的胸口,冯润没学过武,力气也小,这一剑扎在了元宏的两根肋骨之间,并没扎穿他的胸口,却扎碎了他的心,“你的心为什么这么狠?”
“我的心狠?”冯润退后一步,诡异地笑着,“不狠就能活下来了吗?高秀是个多么善良的人,这辈子医活了无数百姓,也医好了你的病,民间甚至管他叫高菩萨。可你们呢,你们却欺辱、折磨我的高秀,你把他五马分尸,尸块抛到荒坟里去喂狗……拓跋宏,该死的是你,你为功名活了一生,却用挂在嘴角上的深情骗得我历尽劫波!”
“这世上,哪个男人不向往功名?”元宏凄凉地笑道。
元宏痛得流出了眼泪,不,不是身体的痛,是心,她终于亲口承认了,她真爱的,是那个连尸骨都找不到的高秀。
元宏又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浑身已是鲜血淋漓的元宏,犹自望着冯润,喃喃地道:“莲儿,当年的深情,昔时的甜蜜,只要你心底仍然留有刹那,朕也愿恕你、饶你、不怪罪你……可惜……可惜连那个刹那,你都已经狠心丢了……”
“丢了又怎样?”冯润的神情突然变得狰狞起来,她伸手狠狠将插在元宏胸口的短剑拔了下来,又要再向元宏胸前插去,“拓跋宏,只要你一死,这江山,这天下,都是我的,都是我们北燕冯家的!”
元宏一把扭住她的胳膊,大喝道:“来人!”
军士疾步入殿,被眼前的一幕吓了一跳,忙上前制住冯润,扶住摇摇欲坠的元宏。
任城王元澄等人也闻讯赶来,冯润见大势已去,只得将短剑丢在地下,跪地求饶道:“皇上,臣妾听彭城公主说皇上要赐死臣妾,一时糊涂才做错了事,皇上饶命!”
元宏连胸前的伤口都没有捂,他只是凄凉绝望地望着面前那个女人,二十几年的美好记忆也抵不了这一刻真相撕破的惨痛,多么好,他本来就脆弱不堪的身体,被这一剑刺成重伤,也许同样活不到明天一早太阳升起的时刻。
随侍的刘腾和白整,七手八脚为元宏涂好了伤药,扎好了伤口。
元宏坐在香案边,静静地道:“拿布来,把朕的耳朵扎上。”
刘腾不明其意,但还是用一块布将元宏的耳朵扎了起来。
“扎紧一点,朕不想听见任何声音!”
刘腾又加了一块布,紧紧扎住元宏的双耳。
元恪不明父皇用意,站到元宏身边侍候着。
元宏最后望了一眼冯润,将自己腰上的汗巾解下来扔在地下,背过身去,再也不看那个脸庞已经扭曲变形的女人,吩咐道:“刘腾,白整,你们就在这里勒死皇后,放入棺材里,在清缘寺停棺两天,等朕也死了,恪儿,你就将父皇和皇后同棺共椁,一起葬入长陵。”
“不!”冯润咆哮着,痛哭着,从军士手中挣扎出来,用尽全身的力气,往元宏身边扑去,“皇上饶命,莲儿从今天起再也不敢负心了,莲儿知错了!”
元恪不屑地一挥手,两名军士按住冯润的胳膊,刘腾拾起了地下的汗巾,绕在冯润的脖子上,与白整一左一右使着劲。
冯润的哭叫声越来越高亢尖锐凄惨,可香案前的元宏,却连头都没有回过一下,或许他早知道自己无法经受住冯润的恳求与痛哭声,才塞住了自己的耳朵。
这男子是大魏的皇帝,那女子是大魏的皇后,他们是当今这最强盛王朝里最至高无上的一对夫妻,可眼前这一幕,却堪称人间惨剧。
被勒得舌头都吐出来的冯润,犹然在绝望中狂叫道:“元宏,你混账,什么假惺惺的情意,什么结发夫妻,全都是假的,人心是最靠不住的,靠得住的,只有我手中的天下!”
刘腾又是一使劲,冯润的颈骨发出清脆的断裂声,她那娇媚无比的面孔深垂在胸前,浑身烂泥一般向地下瘫去。
而元宏脸上的眼泪,一直没有停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