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顾命大臣

1

元宏在病榻上缠绵的时间,比他预料的更久,直到第二年春天,元宏仍然气若游丝地活着。或许是上天同情他一生勤奋孤苦,给了他足够的时间,从容去交代未了的后事。

南齐太尉陈显达派数十万重兵四方进击,打算收回南阳、襄阳重地,魏军与之缠战良久,元宏虽想亲自征伐,无奈力不从心,只能卧病寺中,以元恪代帝行事。

元宏的脾气变坏了,卧病期间,从前讲究恕道、待人宽和的皇上,常常为一件小事大发雷霆、捶楚甚至刑毙手下。

他的话也更少了,偶尔眼睛望着窗外的树头,望着那些飞来飞去的鸣雀,一看就是半天,呆呆出神。

太子元恪在清缘寺里一步也不敢远离,寺院地方小、屋宇简陋,起居不便,但元宏就是不愿重回洛阳,他说自己当年南征之前曾经发过誓,如无克获,誓不回京。

父皇心志如此坚毅,才干如此出众,可惜上苍却不垂怜他的一番抱负与辛苦,令他英年不永、壮志未酬。

每念至此,元恪都格外痛恨那个安卧在寺后棺木里、以皇后袆衣装裹的妖后,若不是她贪得无厌,不是她害死母妃、欺诈父皇,他又怎会年纪轻轻就变成无父无母的孤儿?

卧病**、无法起来批折的元宏,一生之中,从没有这样清闲的时光,从早到晚,他睡在清缘寺冷寂的房间里,思考着自己的一生。

他并不是个糊涂的人,此生誓要完成大业,元宏便以铁血丹心自命,做事果断刚毅、雷厉风行,力求卓绝群伦。

他也并不是个情肠百转、放不下旧爱的人,是冯润一次次的走近与取悦,才让他深陷其中,时而猜度怨恨,时而满怀喜悦。

最终元宏全发现,一切全是幻影,如露亦如电,如彼虚空行。

悲哉六识,沉沦八苦,不有大圣,谁拯慧桥?当年的冯润,一定也曾在寺院无数个枯寂的夜晚,一边参读佛经,一边品味思虑着这些,可她却根本没有读懂,也没有读通,她寂灭了对元宏的情意,却放不下多年前的积怨,放不下对权力的执念,放不下对高秀的感激和歉意。

是自己错了!

倘若打小的时候,能听太后的话,寂灭了那条渴爱的枯肠,凝心聚力,完成南北统一大业,成为千古明君,此刻,他就不会躺在冰冷的寺院床榻上,为自己未酬的壮志遗憾,为寺后棺内那个从未完整得到过的女人遗憾。

最终他一事无成,全因为他没有太后那样唯我独尊、杀戮随心的冷血。

太后说得对,有宝座的地方,怎么能找得见一丝真情?

冯润临终所说的真爱,那根本是一种屈服,一种投降,一种自去爪牙、毫不设防的危险,而这样的爱,他也曾彻底向她交出过。

只是她太贪得了,不能满足于这帝王的深爱、无边的荣宠,他太宠着她太容着她,才让她将自己视为脚底的尘埃。

既然她非要执着地自寻死路,那他就成全她。

但就是死,他也不会让她离开自己,将来地下千年万年,长陵墓室无边的黑暗中,莲儿,你得永远陪着朕。

早上的时间,春雨绵绵洒下,将窗口染得一片昏沉,元宏突然睁开了眼睛,慢慢支撑着坐直了身体,笑道:“恪儿,今天朕觉得好一些,你叫任城王元澄、咸阳王元禧、北海王元祥、镇南将军王肃、广阳王元嘉和尚书宋弁他们六人,到朕的房间来。”

元恪惕然而惊,看来父皇要下遗诏,立顾命大臣了。

咸阳王元禧是元宏最大的二王弟,北海王元详是元宏最小的七王弟,本来元宏还曾属意于六王弟彭城王元勰,但元勰担心自己地位已高、功高震主,固辞不愿任顾命大臣。

能征善战的任城王元澄,和广阳王元嘉一样,是元宏的堂叔。

镇南将军王肃来自南朝,新娶了彭城公主,是元家的新驸马。

除了五位宗室亲贵之外,尚书宋弁能成为顾命大臣,完全是一个意外。

元宏卧病寺中的时候,命几位嫔妃带着皇子们来探视,离床甚远,嫔妃和皇子们没看到元宏的面貌,所以没人感伤,只有宋弁走到床边不远处,见到元宏形貌尽毁,忍不住放声大哭,让元宏感动不已,一个月来将他连升两级,最后又列为顾命大臣。

这尘世间到底他能留下些什么,他又能得到些什么?哪怕是旁人片刻的哀伤与眼泪,元宏也觉得珍贵。

六名大臣很快齐集房间,刘腾与双蒙将元宏扶着坐了起来,用一个软枕靠住腰。元宏扫视着房间里侍立的太子和六大臣,想到自己刚刚三十出头,辛劳一生,却只能不甘不愿地撒手人世,突然间悲从中来,两行清泪沿着腮边缓缓落下。

“父皇!”元恪也有一些感伤。

元宏抬手拭去自己腮边的泪水,定定心意,平静地说道:“六年前,朕迁都洛阳,定鼎河洛之时,胸怀大志,实觉得天下都在朕掌握之中,期望能一举**平南方,复礼万国,上可光耀祖宗,下可普济苍生,怎奈病魔缠身,朕不能再率诸爱卿挥兵南伐,遂此平生大志了!”

六名大臣听元宏口气,已是要吩咐遗言,赶紧一齐跪下,匍匐在地,落泪道:“皇上!皇上春秋正盛,何出此不祥之言?”

元宏淡淡一笑道:“人生自古,谁不有死?大魏开国以来,朕是第八个皇帝,积祖宗们的百年征战之功,朕满怀雄心壮志,要迁都汉化、一统南北,以遂七代先帝之志……如今朕虽然早离人世,大志难遂,可朕却有一个贤能的太子。诸位公卿大臣今后替朕好好辅佐太子,扫**江南、兴我魏室,完成朕的平生之志,便与朕能一样。还请众爱卿念着朕平生相待之情,尽力辅佐新帝!”

六位顾命大臣收泪领命,元恪却哭得难以自持,扑在元宏的被子上,哽咽着道:“父皇不要再说了,父皇一定会再好起来的!恪儿已经长大,以后会替父皇在外征伐,让父皇好好养病。”

元宏抚着元恪的发髻,叹道:“傻恪儿,父皇病势如此,就是扁鹊华佗再世,也难回天。这会子趁朕还算清楚,双蒙,你在朕的床榻前起草遗诏,任命北海王元详为司空,镇南将军王肃为尚书令,广阳王元嘉为左仆射,尚书宋弁为吏部尚书,与太尉元禧、尚书右仆射元澄等六人共同辅政!”

双蒙应命起诏,元宏闭上眼睛,又道:“还有,所有无子的嫔妃全都送回家中、重新改嫁,罗夫人、袁贵人她们若不愿改嫁,就让她们到瑶光寺出家为尼,宫中一个太妃都不要留。朕死之后,将已死的幽皇后开棺,与朕合葬,同入长陵,幽皇后的尊号与头衔,全都替她保留,太庙之中,以幽皇后与朕配享。”

六个顾命大臣都感愕然,早知他心意的太子元恪也是十分不满。

这样一个无耻负心的女人,父皇却至死不能忘情,不但要让冯润与他同棺葬入长陵,还要这个肮脏的女人入大魏太庙与皇上配享,永受大魏皇子皇孙们的祭祀,而其他嫔妃,父皇却宁愿让她们改嫁。

这是怎样的虐恋啊!是父皇被冯润迷惑太深,还是他们那份两小无猜、波折万千的感情太折磨人,或是他俩上辈子的孽业太重?

但元宏执意如此,元恪只能唯唯听命。

吩咐完遗诏内容,元宏疲惫地道:“朕累了,你们都去罢!”

六位顾命大臣领遗诏而去,只留下元恪守在父皇身边。

雨水从屋檐上接续不断地落下,元宏费力地抬起眼睛,望着窗外湿漉漉的树枝,对元恪勉力一笑道:“恪儿,这半壁江山、祖宗基业,父皇都交给你了,恪儿,以后你恐怕要辛苦了。”

元恪红着眼睛道:“恪儿遵旨。”

“你不要恨朕的幽皇后,纵使她这一生都在折磨朕、利用朕,可朕回想起来,若是这辈子没有莲儿,朕的一生,会有多无趣……”

元恪不能理解父皇的执着,但也只能婉承他的意思,道:“恪儿不恨幽皇后,过段时间,恪儿就厚葬幽皇后,封赏北平公冯夙。”

元宏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长叹一声道:“父皇这一生啊,总是优柔寡断、缠绵于情意,纵然半生勤勉,却在齐乱之时坐失统一南北的良机。恪儿的心性,幸好不像父皇。”

“父皇重情重义,非孩儿能及。”

“不能及就好,不能及最好,朕就喜欢恪儿这一点。凡沉沦于情性者,必昏乱于心智,恪儿孝顺懂事,却不迷恋女色,不易受人蛊惑,城府深沉、稳重清明,朕的未竟大业,朕的江山社稷,交给这样的太子,朕放心。”

这或许是元宏对于自己半生惑于冯润、最终壮志未酬的忏悔。

元恪紧紧握住父皇的手道:“父皇放心,孩儿登基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扩建洛阳城,稳定民心,决不准宗室和老臣们北归;第二件事是训练军队,择机南征,父皇平生未遂之志,就是孩儿这一生胸中的志业与肩上的使命。”

元宏感动万分地道:“朕的好恪儿,有子如此,朕可以瞑目了!”

当夜,三十三岁的年青皇帝元宏驾崩于寺院,尊号孝文皇帝,史称“北魏孝文帝”。

在他三十三岁的人生中,有长达二十八年的时间在帝位上度过,好学敏求、聪明仁恕、雄才大略的一代君王,从孩提到成年,却极少有能感受到温暖快乐的时刻。

也许正因如此,他才会被冯润的笑容迷惑了整整一生,至死不悔,至死不肯放手。

2

也许是对皇上驾崩悲恸太多,也许是送葬的路上感染了风寒,尚书宋弁紧跟着元宏崩殂之后没几天就死了,确实对元宏有深重的君臣情义。

剩下的五个顾命大臣,全是宗室亲贵。

本来就是皇上长辈、勋贵王公,再加上顾命大臣的身份,这五大臣如今在洛阳城中简直不可一世,已到了世人只知有五顾命,不知有魏帝的程度。

让登基不久的新皇帝元恪感到最头疼的是咸阳王元禧,其次是驸马王肃。

咸阳王元禧是元宏的大弟弟,长期受元宏信任重用,年纪轻轻已威权过人。他对皇位不屑一顾,倘若他真有兴趣的话,文明太后生前,元宏屡次触怒太后,元禧有好几次机会可以登上帝位,不是他念着手足之情,元宏早已被废。

在元禧眼中,小皇帝元恪根本就不懂得感恩。

当年不是元禧鼎力支持,还处于疯傻之中的元恪就不可能被册封为太子,现在他开口向这个年轻的侄儿讨要点不值钱的封赏,居然元恪还推三阻四,不肯答应。

驸马王肃原来是南齐人,出自有名的琅邪王氏,因父兄被齐武帝萧赜所杀,伪装成僧人逃到北魏,向孝文帝元宏尽吐南齐军事机密,被封为平南将军。王肃怀有伍子胥报父兄之仇的志向,但他读书不精,骑射平平,所立战功不多。只是后来娶得了彭城公主,才在朝中变得举足轻重起来。

彭城公主仗着自己帮助元恪除掉皇后冯润有功,也常常让王肃出面,向元恪索取封地和权力。

仅这两个叔父和姑父的勒索,已让元恪苦不堪言,何况还有那么多近支远房的皇叔祖、王叔。

北魏传至第九位皇帝,除了宫中生子稀少,其他哪座王府不是姬妾如云,儿孙满堂,天下姓元的宗室,少说也有几十万人。

太极殿上,元禧再次大发脾气:“皇上,不过是几口盐井,老臣家中亲戚子侄多,无处开销,想仰仗天恩,勉强糊个生计,皇上这也不准,那也不准,难道诚心想看着老臣的家人饿死不成?”

群臣面面相觑,但觉咸阳王越来越是跋扈。

“盐税”是朝廷仅次于“田赋”的第二大收入,自春秋战国以来,“官山海”的“盐铁专卖”,就是皇上才能收的钱,象征着皇权。

元禧家中豪富,虽然不像高阳王元雍那样蓄养歌姬美童婢仆几千人,可他的封地、田产和家业,在朝中至少可入三甲之列。

元禧欲壑难填,家中产业富可敌国,竟还打起盐井和铁矿的主意。欺负元恪年少,今天他干脆端着顾命大臣和王叔的架子,厚着脸皮当众逼索。

元恪忍着心头的厌恶,温和地道:“叔父言重了,徐州盐井向来专供我朝军饷开销,不是朕舍不得给叔父,可十万扬州、徐州大军的粮饷,都要指望盐井出息,万一粮饷不继,闹成兵变,朕如何向先帝交代?”

元禧不悦地道:“皇上少抬出先帝来吓唬老臣,先帝在的时候,比皇上可要慷慨多了。好,徐州盐井皇上舍不得给,那平城盐井呢?”

孝文帝驾崩还不到半年时间,元禧已经要骑到元恪的头上来了,平城盐井是六镇兵的粮饷出处,比徐州盐井更富庶也更重要,元禧的胆子实在是太大了!

元恪心头震怒,仍蔼声道:“六镇府兵的衣食,都仗着平城盐井,这两个盐井,朕实在是不能轻动。但叔父的话,朕也不敢不听,琅邪近海,旁有数百亩盐田,每年产盐不少,朕就拿这盐田赠送给叔父,还请叔父笑纳。”

虽然没拿到徐州盐井和平城盐井,但琅邪盐田还算丰饶,元禧用鼻子“哼”了一声,勉强不再为难元恪。

驸马王肃却大不高兴,道:“皇上,臣前日所奏之事,皇上为何不愿照准?”

看在彭城公主的面子上,元恪对王肃向来有求必应,自王肃在北魏站稳脚跟,前来投奔他的旧族不少,他不断替亲戚朋友们索要官职,没完没了,让元恪已经深感头疼。

王肃本人倒是十分清廉,并不像彭城公主那样热衷聚敛。

但一来他才干平平,二来虽无真实本事,却喜欢自我吹嘘,整天对自己的世家出身、父祖功名津津乐道,把自己说成是武神再世。加之身为彭城公主驸马,名位显赫,深受元宏、元恪两代帝王信任。

元宏遗命任王肃为尚书令,官职还在当尚书左仆射的任城王元澄之上,元澄自然大为不满,二人常常廷争面折,关系颇为紧张。

王肃说的是要皇上发五十万大军趁秋收南征之事,元恪知道这个姑父报仇心切,恨不得立时三刻踏平南齐。

可上次王肃跟随孝文帝元宏南伐时,率数万大军围攻义阳城,久攻未克,南齐将领裴叔业率五万大军围住涡阳城,以“围魏救赵”计要逼王肃撤军,结果手下有六万多军队的王肃不敢迎战,只不断向孝文帝要增援,害得涡阳城被围数月,守兵杀尽马匹,百姓易子而食,城外的裴叔业将杀死的魏兵尸体堆起五丈多高。孝文帝好不容易从其他地方召集援兵五万给王肃,而王肃一战即溃,被裴叔业追杀数百里,斩魏兵万余,俘获器械财物千万,不是镇守边关的杨大眼率十八万大军来驰援,王肃连小命都拣不回来。

这样的将才,还谈什么南征?

任城王元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听说南齐萧宝卷又派了裴叔业镇守边关寿春城,王驸马若是率军南征,记得从寿春旁边绕远点,多走几里路。”

王肃勃然大怒地道:“这么说,只有任城王才有资格带兵南伐了?**平南方必经水战,我们琅邪王氏五代宰相,镇守江州、江陵多年,习于水战。任城王的骑兵,只怕到不了江陵,就会淹死在长江里。”

元澄也怒道:“去年南伐,若不是王驸马在涡阳被裴叔业打败,害得我和元羽只能从即将攻下的城池前撤围,前来救你,今天我们已经坐在建康城的齐宫里,喝上庆功酒了!败军之将,何以言勇?这南征之事,王驸马若知廉耻,今后就不要再提!”

二人还要争吵,咸阳王元禧与北海王元详对视一眼,一同出班奏道:“皇上,任城王是王驸马的手下左仆射,可他不甘人下,常与王驸马针锋相对、处处掣肘、咆哮朝堂,还请皇上罢免任城王官职,以示上下尊卑有别,以免朝廷宰辅大权被元澄独揽。”

元澄望着这两个孝文帝的王弟,突然间恍然大悟。

元禧与元详都十分贪财爱贿赂,而彭城公主是他们两人的姐姐,也同样喜欢聚敛揽权,三人手中卖出去的大小州县官职,少说也有几百个,碍着元澄常出言弹劾阻止,早已看自己不顺眼,一定是彭城公主背后拉拢收买了这两个人,好除去自己,省得他总跟王肃过不去。

他所能想到的事,皇上元恪自然也看得明白,两位王叔元禧、元详,还有王肃背后的彭城公主,仗着顾命大臣和宗室长辈的身份,放肆不法,横征暴敛,把皇上都不放在眼中,广阳王元嘉胆小怕事,只有元澄还算忠君,倘若再去掉元澄,一旦议政,剩下的顾命大臣全都会从一个鼻子里出气。

可在元恪眼中,给元澄罢官之事,也非行不可,元澄虽然忠贞,但心里总念着先帝元宏壮志未酬已魂归地府,常常三日一上折、五日一入朝,天天催着元恪发兵南征,比王肃还要心切,倘一驳回就会伏地恸哭,闹腾个没完。

而元恪这里每日大小事务不知多少,宗室亲贵横行不法、六镇积怨已久、叛乱频频,他还要督促洛阳城扩建,不能安内,焉能平南?

所以元恪望也不望元澄,点头道:“两位王叔所言有理,任城王不顾国事艰难,每日逼迫朕发兵南征,早该罢官回家。朕以为,如今南齐萧宝卷暴虐好杀,众将离心,与其出兵征齐,不如怀柔让南人归降,前者陈显达已经叛乱,如今裴叔业也派人向朕求降,王驸马,朕就派人你前去受降,倘能收得裴叔业所辖南豫州之地,朕当重重嘉赏旌表你!”

元澄呆望着元恪,既为自己不平,也深觉这个少年皇帝智谋深沉。

元恪趁着齐乱,着意收揽了勇不可当的裴叔业,既堵了王肃的嘴,还将王肃调离京师,又装着顺应元禧兄弟大揽独权的心意,将五个顾命大臣减少成四个,看来为了摆脱顾命大臣们的掣肘,元恪心中盘算已久。

那么接下来一步,他会怎么走?

3

到瑶光寺里替父皇、母妃做完法事,元恪走到大殿前庭处,突然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从阶下经过。

“冯皇后?”

这是孝文帝被废的皇后冯清,听说她早已发疯,在瑶光寺里读经静修,但看她此刻神志清醒、眼神明亮的样子,疯病应该已经治愈。

冯清身着青布衲衣,低声诵了一声佛号道:“陛下,贫尼早已离尘弃世,世外之人,休得如此称呼。”

元恪命人将冯清请至侧殿坐下,诚恳地道:“法师,朕想请你还俗回宫,助朕一臂之力。”

“还俗回宫?”冯清淡淡地道,“贫尼是先帝下诏废除的皇后,废后回宫,算是什么身份?太后?太妃?”

今天这事,元恪筹谋已久,后宫的太妃们全被遣散回家,或者入尼庵剃度,几个王叔不是骄横揽权,就是旁观笑话,要不贪得无厌,无人肯出力相助,身边一个愿效死力的长辈都没有,元恪深觉势孤力单。

冯清入宫早,长于政事应对,在平城时曾独当一面,颇通制衡之术,倘若她肯帮自己,指点一二,自己就没这么焦躁烦恼了。

“朕愿尊法师为皇太妃,起居供奉,不减太后之仪。”

冯清冷笑一声:“免了,冯家的女儿虽然大势已去,落魄潦倒,却还不是乞丐,更不贪那种刀头吮血的富贵。”

“法师虽已出家,可独不念冯家世受国恩,也忘了当年太后的嘱托么?”元恪有些焦急地问道。

冯清半闭着眼睛道:“看来皇上今天是特地来找贫尼的,如今宫中太妃们都被先帝打发走了,皇子们还在年幼,皇上孤零零的,被宗室的老王爷还有老驸马们欺凌,这就想起贫尼了。贫尼听说,幽皇后是皇上和彭城公主用计除去的,皇上连幽皇后都能对付,还有谁不能对付?”

“朕当时情非得已,妖后冯润不除,定会取朕性命。”

冯清睁开眼睛,淡淡一笑道:“皇上除掉冯润没有错,错的是,不该将冯家的女人全都赶走。你让所有皇弟都不准娶冯家的女儿,自己也不娶冯家的妃子,将赫赫有名、两代太师的冯家从皇朝里连根铲除,结果朝中再无得力外戚,这些顾命大臣、元氏宗亲,各据军权,仗着辈分和官职、封地、军权,根本不把你这个小皇上放在眼里,到了这个地步,你才想起我这个落魄废后……皇上,你来得太晚了,贫尼就算有心,也无力护持于你。北燕冯家,已经被你连根拔起,再无重生之日。”

“法师言重了,只要法师愿跟朕回宫,朕就重新重用冯家的人,让没成亲的皇弟迎娶冯家的女儿!”

冯清摇了摇头道:“大势已去,独木难支倾厦。皇上读的史书不少,应该知道,其实外戚往往是皇上用来打击宗室的利器,难得我们冯家的女儿愿意舍身入宫,为了父兄一点微小的富贵,牺牲一生的情爱与子女,守护着年幼的皇嗣们一次次逃过了宗亲们的权争与把持。皇上扪心细想,冯家入宫的五个后妃,哪一个不是对元氏皇嗣忠心耿耿,长袖善舞?不是冯家的女儿,元家的天下就能有今天的安稳么?”

“法师的意思是,朕应当任用新的外戚?”聪明的元恪一下就听懂了冯清的指点,“朕的于皇后,出自领军将军于家,于家四世三公,世代将族,朕起用他们如何?”

“与其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冯清说完这句话,就闭上眼睛,陷入了彻底的冥思之中,再不回应元恪。

元恪乘车下到半山腰上,才突然想明白了冯清的所指。

冯家的女人,果然一个个都是宫争权斗的高手。

元恪登基之后,太子妃于丽仪被册封皇后,孺子高华也被封为夫人,两个女人都极为强势,她们表面还算和气,背后却是各种争斗,只是于家势力深厚,高华又身为夫人,所以每每忍气吞声地恭让着于皇后。

领军将军于家,在上次穆驸马的叛乱中忠烈可嘉,受封太尉,但到了元恪执政,于家已有跋扈之势,一来于丽仪已封皇后,她的父兄全都被封爵升官,三皇弟京兆王元愉也娶了于丽仪的堂妹,于家已是得势外戚。

可由于京兆王妃才是太尉于烈的亲生女儿,于丽仪只是于烈的侄女,因此元恪隐隐听得传闻,说于烈与元愉走得亲近,背后二人还曾议论过元恪至今无子,皇位有可能落入元愉手中。

就算于烈并无偏倚,但这种做两手打算、有备无患的人,决不会为他背水一战。

因此于家外戚,元恪是不能倾力信任的。

想来想去,只有平城高家,他们既是高照容的兄弟,又是高华的叔伯,而且出身辽东将族,在朝中全无瓜葛,何况素来官职低微,若是元恪一手提拔,必会对皇上感恩戴德、誓死效忠。

主意一打定,元恪回宫便先去了绿仪殿,高夫人抱着建德公主正在哄着睡觉,元恪从她手上接过女儿,笑道:“朕这后宫有段时间没有动静,怎么一来就是双喜临门,爱妃和皇后都有了身孕。朕想着,从平城把高家的亲戚都接到京里头来,一来你也多些亲戚走动,二来也好跟你有个照应,爱妃意下如何?”

高夫人又惊又喜,听皇上的意思,这恐怕是要着力提拔高家,若得皇上偏心,不但高家超过于家,是指日可待之事,将来自己能压过于皇后的锋芒,在宫中坤纲独断,也决非梦想。

高夫人忙谢恩道:“皇上恩深义重,还能惦记着平城高家的老亲戚,伯父若知道了,肯定感激涕零。如今高家子侄众多,在平城家业微薄,臣妾也常常惦记,幸好高太后生前曾出巨资购置田产,一家老小的生计还不至生愁,只是毕竟出身辽东之地,在平城常受人嘲笑戏弄,若得皇上提拔重用,高家叔伯子侄愿个个为皇上效死!”

元恪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要的,就是这颗甘愿效死的心。

景明元年(公元500年),元恪祭奠亡母时,曾思念舅氏,遣人至平城,征召高氏族人到洛阳为官,大加封赏,追赠外祖父高扬为渤海公,以高扬嫡孙高猛袭爵渤海公,以三舅父高肇为平原郡公,五舅父高显为澄城郡公,三人同时受封。

高句丽归来的辽东高家,登时成为洛阳城中举足轻重的显宦。

4

于皇后与高夫人的产期极为相近,二人的忧虑,也差堪仿佛。

皇上至今还没儿子,只有高夫人曾生育了建德公主,如果这次两人都生儿子,那么,哪个皇子被立为皇嗣,就会给他的生母带来杀身之祸,因了这种微妙心理,两个人都盼着对方生的是皇子,但产期一到,两个孩儿降生,不禁让元恪不禁开怀大乐,他一举竟得了两个皇子。

于皇后生子元昌,高夫人生子元俞。

元昌是嫡子,但比元俞小三天,局面就变得更微妙了,如果立嫡,自然是皇后生的元昌当太子,如果立长,那就是高夫人生的元俞当太子。

新娶了皇姑母平阳公主的高肇从外面匆匆走来。

来到洛阳城后,高肇变化很大,当初刚应召从平城来到洛阳,皇上亲自到郊外的华林都亭远迎两个舅父,高肇、高显都是土包子,没见过大世面,当着一众金鞍玉车的王公大臣,两人惶恐不安,说话口吃,动作举止都失却常态。

可没几个月下来,高肇也说得一口洛阳城的京腔,因了皇上的赏赐和众人的巴结,家中渐渐富贵显赫,上个月咸阳王元禧叛乱被杀,元禧的家产大多被高肇和高显瓜分,元禧多年聚敛的田产婢仆、金银珠宝不少,加上皇姑平阳公主下嫁,高肇几乎一转眼就从穷光蛋变成了洛阳城屈指可数的巨富。

坊间已有传言,驸马王肃病故后留下的尚书令之位,也就是大魏宰相一职,即将由高肇出任。

富贵已极的驸马高肇,并没辜负皇上的心意,他入京这大半年来,留心百务,孜孜不倦,从早到晚都召集门客手下商议朝政,显出一种惊人的才干。

这令于皇后的堂弟、太尉于烈之子于忠深感不满。

咸阳王元禧叛乱逃跑时,于烈、于忠父子把守京城,立功不小,所以元恪亲自给于烈的儿子于登改名为“于忠”,历次叛乱之中,于家的表现都是忠勇可嘉,所以于忠自恃外戚的身份和战功,自觉是当朝最重要的外戚,于烈病故之后,于忠代袭父职,更以当朝国舅自命。

可不知道打哪儿突然冒出来一个高家。若说他们是太后的亲戚,高照容早已身亡,顾不上自己的娘家人。若说他们是高华的亲戚,高华不过是个夫人,姬妾的身份。若说他们是什么名门,听说他们根本就是冒充的渤海高家之后。

这次于皇后和高夫人都生了儿子,按说于忠应该支持自己的外甥当太子,可由于“留犊去母”的祖制,于忠反倒在朝上三番五次劝说皇上立长不立嫡,元恪但笑而不语,并不回答他的奏议。

高肇望了望绿仪殿里侍候的人,高夫人会意,摆了摆手,打发众人出去,皱眉道:“看伯父神情,皇上是打算立长不立嫡了?”

高肇沮丧地点了点头,道:“皇上的心意还未最后定下,他数次当众夸说元俞聪明,不像元昌鲁钝,老臣听中常侍双蒙说,皇上担心两个孩儿年纪还小,不欲擅加名位,准备过几年再封太子,但为元俞请的师傅,个个是鸿儒名宿,明眼人一看便知。”

聪明也能招祸!高夫人望着殿下嬉戏着的一对儿女,建德公主和皇子元俞,两个孩儿粉雕玉琢,聪明可爱,不禁又是甜蜜,又是心酸。

自己辛苦怀胎养大的好儿子,最后却帮别人作嫁衣,这什么狗屁宫规,什么中原正朔,还不如她们辽东人懂得孝敬自己父母才是天地间的至理。

“既不是眼前的事情,舅父,来日方长,我们还可以从容计较,”见高肇满脸不悦,高夫人反过来安慰着他,无奈地笑道,“难怪我看皇后这几天气也顺了,笑容也多了,对我也比以前客气,连说话都不那么尖刻了,原来是知道我注定会受死,这才生出了几分菩萨心肠。”

正说着,前殿已有乾清殿的长秋卿刘腾带着几个小黄门,端着几个盖着黄绫子的托盘走进来。

“刘公公这么赏脸来本宫的绿仪殿,有什么公干?”高夫人望着面前这个满脸堆笑、为人圆滑的前朝内侍,嘲讽地问道。

刘腾装着听不出她话中的讥刺,依旧满面笑容道:“奴才奉皇后的旨意,送周岁的贺礼给皇长子元俞,还请高娘娘笑纳。”

他掀开托盘上的黄绫子,是几件精致的婴儿金银玉器。

高夫人走过去,从刘腾手上接过一条黄金长命锁,看到锁片上刻着“善继善承,国运恒昌”八个字,不禁怒从心头来,将锁片重重往地下一丢道:“这太子还没定下来到底是谁,何必这么急着来恭贺?皇后也太心切了吧?”

刘腾不敢说话,放下礼物,躬身告退。

高夫人气得在殿内走来走去,咬碎了几根涂着金粉碎玉的指甲。

虽然元俞被立太子,对高夫人不是个喜讯,但对高家来说,倒是大好消息,元恪是高太后所生,元俞是高夫人所生,若成为皇嗣,高家便是两代外戚,贵不可言。

高肇出身卑贱,读书不多,虽然有料理政事的捷才,但人品平平,如今一旦成了国舅,富贵骄人,门庭若市,越发盛气凌人。

不但高肇娶了公主,他的侄儿高猛和儿子高植也都娶了孝文帝的女儿,高植的婚事招得洛阳城的宗室亲贵和公侯大臣们纷纷送礼致贺,高府盛陈筵席,府里花园大厅摆满了酒席,来客们一波又一波,热闹非凡。

这场婚宴令武始侯胡国珍终生难忘。

高肇在平城的时候,曾与他家是邻居,那时胡国珍虽也秩位不高,算不上王公勋贵,但跟高肇相比,仍是贫富有别,两家来往不多,高肇自惭家贫官小,常上门讨好巴结胡国珍,如今来了平城,胡国珍以为有当年在平城的旧谊,高肇会对他另眼相看几分,便也备了厚礼,送到高府。

醉醺醺的高肇走到胡国珍所坐的酒席边时,已经满嘴胡话,望着胡国珍便破口大骂道:“你这个大夏降将之后,凭什么坐在我们高家的酒宴上?”

胡国珍不禁勃然变色,自己虽然官职不高,但好歹也是世袭的武始侯,父亲是河州刺史,高肇居然会当众对自己不客气,是不是他当年讨好自己时,心中深藏屈辱之感,今天趁酒醉后说了真心话?

胡国珍便也怒道:“秃头贼,你仗着外戚的身份,到洛阳城飞黄腾达,便不认旧人了么?当年在平城的时候,是谁在我面前自称晚辈,要我提携帮忙?先父是太武帝亲封的世袭侯爵、河州刺史,胡家世代将族,在河东征战多年,名满天下,岂是你这个辽东来的暴发户可比?”

高肇来了洛阳后,众人对他无不阿谀奉承,他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么强项的客人,酒便醒了一半,上下打量着胡国珍,冷笑道:“世袭侯爵?河州刺史?哼,你们胡家世世代代都是西羌贼寇,是胡酋赫连勃勃的手下,是大夏的亡国奴,就是同样的官位,也比别人低一等!”

高肇是个草包,又喝多了酒,自是满口胡话,南北数国割据多年,在世祖太武帝手上灭了北凉、北燕和胡夏,又与南齐互有征伐,所以朝廷上的官员,三个里面就是一个是降将出身。

胡国珍听了发怒,拎起椅子就要去砸高肇,这是高家地盘,众人又都奉承高肇,当下拉起偏架,反将胡国珍打伤。

此事过后,高肇更是记仇,屡次在街上争道、朝上廷争时不给胡国珍面子,挤兑胡国珍。

本来就地位不高的胡国珍,刚来洛阳城就受到这些挫辱,他望着自己还没满三岁的养子胡祥,不禁有些心酸。

5

一根华丽的镶宝马球杆飞快掠过碧绿的草地,将马球远远击走,在晴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马蹄腾空,各色纱衣和裙带飞舞,好一个烂漫的晚晴天。

景明三年(公元503年)的春天,洛阳城已在元恪手上扩建成了一个格外壮丽的城池,城外的华林园,也比迁都之初扩大了许多。

园中的马球场里,有两支队伍对峙着,打马球的是一群年轻女子,这个鲜卑王朝虽然汉化多年,但仍处处留着原来的习俗气息,少女们很多精于骑马与射箭,身上仍然留着祖先们强健而不羁的血脉,在马场上,她们纵马提杆,争抢彩球,姿态优美。

两队少女全都相貌俏丽,身形洒脱,纵马来回奔驰,马球场上笑语声飞扬。

元恪穿一身深蓝金绣袴褶服,坐在一处随风翻飞的黄罗伞盖下,登基九年后,元恪长成一条健壮汉子,虽然身材不高,但他高鼻深目,肤色微黑,气度沉静而高贵,神情淡漠地看着场上打马球的女子。

在元恪身后不远处,侍立着不少身着袴褶服的青年贵族男子,手持球杆待命。

在舅父高肇等人的卖命相助下,元恪好不容易除掉了原来的几个顾命大臣,总朝纲于一手,如今的他,已成了北魏王朝真正的帝王。

一辆三马青盖安车从林荫道外缓驰而来,车门打开,走下来一位青年男子,这是元恪的四皇弟、已加封清河王的元怿,元怿穿一身月白花绣的袴褶服,大步行来,成年的元怿相貌俊朗,略显单薄,气质英武中带着儒雅。

中常侍双蒙躬身向元恪禀报道:“皇上,清河王殿下到了。”

元怿小步趋入,跪在地下行礼道:“皇上,元怿议事来迟,还请皇上恕罪。”

宣武帝温和地道:“四皇弟免礼,看座。朕久候你不来,就让这两队女眷们先上场较量了,朕看了片刻,这些女眷的骑马功夫,倒也还有几个人真的了得,你看,朕的高夫人,朕的妹妹长乐公主,还有场上那个穿绿的女子,个个身手了得。”

元怿抬眼向马球场上望去,看见一个身穿大红金绣射箭服的女人勒马向场中混战的球队奔来,她俯身正欲击走马球,冷不防一个白衣女子快速横冲过来,将球击走,击往对方的深青色纱障球门。

穿红色射箭服的是皇上的同母妹妹长乐公主,而穿白的女子,则是宫中最受宠的高夫人。

长乐公主满脸是汗,嗔怪地道:“高夫人!你总是抢我的球!”

高夫人回眸一笑,她神情傲慢、容颜艳丽,加上白色纱衣在风中飘飞,一骑白马映着斜阳,姿仪绝美。

元怿正要赞叹,却见场边一个穿着浅绿纱衣的少女勒马向前,举重若轻地击了一杆,竟在半空之中将高夫人击起的马球又击得飞了回去,越过大半个场子,进了高夫人和长乐公主她们一方的深紫色纱障球门。

场内场外一片低呼,高夫人和长乐公主来不及拨马去抢,都不禁一怔。却见那绿衣少女面无表情,在马背上俯下健美的身形,又驰往对面抢球,长腿细颈的棕色骏马像闪电一般掠过青色的草地。

长乐公主笑道:“这是胡尚书的女儿,胡容筝。”

高夫人知道当年高肇家婚宴上胡国珍与高肇吵闹的旧事,不禁心有不快,有些轻蔑地道:“哦,那个大夏国的降臣之后……算起来,她年龄也不小了,还没嫁人?”

长乐公主摇了摇头道:“听说她和一般亲贵家的小姐不一样,自恃才智过人,对亲事很是挑剔,高不成低不就,拖到今年快二十岁,还没订下人家。”

二人见球又凌空飞来,兜转马匹,再次挥杆上场。

元恪与元怿兄弟也被刚才绿衣女子的那一杆吸引住了,元怿认了出来,这就是他小时候见过的那个胡容筝,原来她并没有早早嫁人,事隔多年,她又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而且是如此爽利清丽、英气逼人。

若不是他已经听皇兄的吩咐迎娶了尔朱酋长家的女儿尔朱秀容为王妃,他倒真的有意去胡府上门提亲。

与尔朱家的婚事,并非元怿所愿,可皇上数次向他晓以大义,说只有尽快结盟实力雄厚的尔朱部与六镇,元家的皇权才能稳固,他也才能继承父志、一统天下。为了皇上,为了大魏社稷,元怿只得娶了尔朱王妃,尔朱秀容是一个贤良的女人,但毕竟出身秀容川,别说经史了,就是汉话到现在也说不好,两人平时相敬如宾,元怿从没感觉到自己娶到的是一个可以心意相通的妻子。

元恪打量着那女子,问道:“朕看这一干女子当中,就数这个穿绿的女子球打得最好,她是哪家的夫人还是小姐?”

中常侍双蒙笑道:“回陛下,这是尚书胡国珍的女儿。”

元恪恍然想了起来:“哦,朕想起来了,那天到瑶光寺进香时,有人向朕特地提起过。就是那个号称文武双全的胡家才女?听说她会写汉诗、通经义,没想到她还会骑马射箭……”

双蒙多嘴多舌地道:“是,奴才也听说了,胡小姐自幼立誓,要嫁个北朝有名的英雄,从十四五岁开始选婿,不知婉拒了多少王孙公子,到如今仍名花无主。”

元怿在一旁听着,想起当年报恩寺与擒章苑两度相逢的往事,不禁心生甜蜜。

那时候他已经朦朦胧胧地喜欢过她,只是没想到她长大之后,更是风仪出众、令人心折。

女子马球队的胜负已分,元恪卸下身上的外氅,露出里面的一身蓝色袴褶服,正要命小黄门牵马上场,却见身着尚书令服饰的高肇从场外匆匆走来。

到洛阳城只八年时间,高肇太过勤勉操劳,头发掉落大半,如今发髻稀疏花白、尽显老态。

元怿一见是他,正欲起身走开。高肇却恭恭敬敬地弯下腰来,拱手行礼:“老臣见过四王爷。”

高肇仍然低着头,一副委屈模样地道:“四王爷言重了,老臣一片报国之心,只想尽忠王事,绝无他意。”

自高肇入洛阳受重用以来,倒在他笔下的王公亲贵数不胜数,而高肇自己一路加官晋爵、财源广进,拿元氏宗亲的血,铺成了他脚底扶摇直上的台阶,所以元怿一向对他没有好感,当下不再理会高肇,神情冷肃,拂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