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巨蟒护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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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安昌殿到乾清殿并不远,冯润却足足走了有一年时间。

冯清甚至觉得,冯润是故意走得如此缓慢、犹豫又如此从容,好在冯清的恐惧和忐忑之中,尽享那种“猫捉老鼠”般玩弄的乐趣。

虽然早已猜到自己会败给冯润,但冯清还是为自己离场时的仓皇落魄感到了羞愧。元恪大婚三日之后,元宏便命双蒙下了废后诏书。废后的理由,竟是她这个北燕皇族冯家的嫡生女粗俗不知礼仪。

元恪的大婚在东宫里举办,元宏下令,准太子的婚仪要举办成“周制婚仪”,从“纳彩”、“问名”、“纳吉”、“纳征”、“告期”和“亲迎”这六礼,到合卺仪式、成妇礼,还有准太子和准太子妃的礼服,赞礼官、迎亲官的服饰、车辆,全要皇后冯清主持完成。

这令冯清十分头疼。

虽然她们冯家是汉人,太后当年也对汉学了如指掌,可冯清在平城从来没目睹过一次“周制婚仪”,更无这方面的知识与体验。

冯清找了平城、洛阳的礼仪官们征询几日,还没讨论出个结果来。

元宏大不耐烦,索性改令冯润负责元恪的大婚,结果冯润连司礼官都没找,一手将元恪的婚仪安排得妥妥帖帖,连洛阳城里五姓七望的汉人世家都赞不绝口,称冯左昭仪不愧北燕帝裔,深知中原礼仪。

举行婚礼的二皇子元恪、王妃于丽仪、赞礼官和亲贵,身穿的衣冠无不合乎《汉书·舆服志》,而婚礼前的“六礼”、成亲礼和成妇礼,也全都严格按着《礼仪志》所载,有这样的左昭仪,何愁洛阳不成为将来的衣冠之地、礼仪之邦、中原正朔?

当然,还是有人穿错了衣服,那个人就是皇后冯清。

冯清至今还没想明白,到底是自己穿错了衣服,还是有人让她穿错了衣服,从冯润向来的手腕看,当然是后者可能性更大。

就算如此,也是自己对舆服、礼仪知识见解不深的缘故,怪不得别人。

身为大魏皇后的冯清,竟然穿着绣着九行翚翟纹的青色深衣“揄翟”服,出现在准太子的婚礼上,这让同样身穿“揄翟”服的准太子妃于丽仪在跪拜敬礼时,深感尴尬。

按照周礼,皇后有六种服饰,其中礼服占三种,称为“三翟”,最高等级的朝衣吉服,是黑色彩绘“袆衣”,有十二行翚翟纹,第二等级的礼服,才是九行翚翟纹的“揄翟”服。而嫔妃和太子妃,比皇后低上一级,她们最高等级的朝衣吉服,则是饰以九行青底五彩摇翟纹的“揄翟”服。“袆衣”除了皇后谁也没资格穿,所以宫中很少见到。

那天嫔妃们大多身着“揄翟”服出现,冯清虽然觉得自己礼服竟然和嫔妃们一样,但看到各人领口花纹不同,还以为自己穿对了吉服。

只有元宏铁青着脸,向并坐自己身边的冯清,看都不看地责备道:“皇后,你不但不通礼仪,还自甘妃妾,今日连礼服都穿错了,你配做朕的皇后么?”

虽然自冯润重返永乐宫,乾清殿里就再没现过元宏的影子,冯清还是被他的责备伤了心,他还知道自己是他的皇后?

既然冯清对皇后的“袆衣”毫无识见也毫不在意,那这个皇后,她不当也罢,元宏当晚回去,就命中常侍双蒙拟就了废后诏书。

他忍耐她不是一天两天了,当年,冯家姐妹入宫之初,元宏便倾心冯润,正要立后之际,太后为了保住冯清的皇后之位,不惜下毒手对付冯润,让冯润受尽荼毒,可这番冯润回宫,却大度没与妹妹计较,而元宏也因之不再追究这笔旧账。

冯清母养多年的太子元恂,野性未驯,粗俗叛逆,同样都是他的儿子,其他几个皇子,怎么一个个都温文尔雅、深知经史?

可见这女人从相貌气度到才干见识都过于平庸,本来就不配当他元宏的皇后。

更何况到了洛阳城这种衣冠繁盛之地,在太子的大婚上,冯清闹出这么一场乌龙笑话,让他这个一心汉化的皇上,在五姓七望的士族面前失尽脸面和体统。

冯清平静地接受着自己的命运,交完皇后的玺绶,她便坐着没有涂饰的双轮马车,与徐嬷嬷还有几个年轻侍女,前往瑶光寺。

北邙山的秋色还是那么绚烂,一年之前,冯润的生日,她陪着皇上到瑶光寺前来为冯润诵经祈福,眼前的此情此景,与一年前的景色何其相似,而她与冯润的命运,却已经悄然更易。

即将入主乾清殿成为新任大魏皇后的,是一年前她在瑶光寺见到的那个丑陋尼姑,而自己这个去年刚来洛阳的大魏皇后,则被打发到瑶光寺剃度出家。

出家是她自己选择的,她无法再在永乐宫中面对那个表面上极尽谦和、博学多识的女人,她的亲姐姐,新进的冯皇后。

太后说得对,庶生女的血是不干净的,就算冯润当年曾经那么清新动人、婉柔善良,可一旦遇事,她就会变得凶狠毒辣,为了权位富贵不择手段。

徐嬷嬷一路擦着眼泪,为自己小姐的苦命悲叹着。

车辆转上高崖窄道,下面可以眺望到山谷对面的龙门石刻,跟一年前比,功德窟的数目增加了快一倍。

其中有几窟是冯润出资所刻,冯清听说,冯润不但为太师冯熙、兄长冯诞刻了功德窟,还为文明太后也开凿了一个格外壮丽的石窟,窟里所供菩萨像,面容衣衫全按着冯清手里的那幅《文明太后音容图》刻画。

冯润真的这么怀恋冯家的故人吗?还是她在用这种方式尽情地嘲弄那个对她无视多年、凶狠打击的文明太后?

尽管你自幼偏爱冯清,尽管你想以皇后名位相付的人是冯清,尽管你十几年来认定的接班人是冯清,尽管你在临终之际自以为心愿已足、终将冯清推上了皇后之位,可最后的最后,还是你嫌弃的庶生女冯润,接过你传承的使命,站在元宏身边,守护着北燕冯家那高贵的血脉。

马车停在瑶光寺的大门前,寺门前,站着几个人。

冯清定睛看去,认得一个是冯润的同母弟北平公冯夙,一个是瑶光寺的住持尼姑妙通。妙通迎上前,诵佛礼敬道:“阿弥陀佛,贫尼恭迎皇后。”

侍女将冯清扶下马车,冯清苦笑道:“有劳法师,我已经不是皇后了,今后还请替我另起法名。”

妙通一诺无辞:“本寺的当家比丘尼,均为智字辈,今后皇后的法名,可称‘智音’,愿皇后在这绝壁深山,日夜听诵梵音,明悟得道。”

“智音,智音……”冯清喃喃念诵着这个法名,笑声越来越是苦涩。

她扭脸望着冯夙,冷冷地道:“北平公到这荒山里干什么?是来看我的笑话吗?是要看我落发为尼的时刻有多惨多凄凉,好回去转告你的皇后姐姐吗?”

冯夙也绷着脸,毫不客气地道:“本官奉冯皇后之命,前来赠送一件礼物,恭贺你出家修道。”

“礼物?”冯清被他的话弄糊涂了,到了这地步,冯润还惦记着给自己送礼物?

冯夙挥了挥手,他手下端来一个羊皮锦匣,冯夙轻启锦匣,里面是一件青色的半旧法衣。

冯清认了出来,这是去年冯润在寺中所穿法衣,衣服甚至还没洗干净,沾染着冯润当年的血迹与疮垢。

冯清被恶心得退后一步,冯润在这最后一刻的嘲弄,让她突然间觉得太是可笑,不禁一挥长袖,仰天疯笑起来。

皇后疯了,徐嬷嬷恐惧地望着那在寺门前狂笑不止、手舞足蹈的冯清,皇后终于疯了,疯了也好,疯了就可以不再面对那漫长凄凉岁月的摧残和煎熬……

2

常二夫人带着小黄门苏兴寿,好不容易按冯润的要求,在殿右的墙壁上挂好了那幅《文明太后音容图》。

这幅画实在太逼真了,展卷之际,常二夫人便被太后音容里的余怒吓得倒退了一步。那是个浑身都是杀气的女人,活到了最后,她也根本不再是一个女人,她是君上,是揜于,是妖孽,也是冯家和拓跋家的守护神。

冯润从殿后信步走了出来,她并不喜欢冯清住过的乾清殿。

一年前她发誓要夺回那些本来就属于自己的东西,今天她已如愿以偿,可却没有想象中那样喜悦通泰。

乾清殿仍然处处留着冯清的痕迹和品味,她花了半个月时间,也没有清理干净,而推迟了九年才降临的皇后册封,也无法让冯润感受到真正的显赫荣耀,无法品尝到睥睨天下的骄傲自豪。

她在泥涂里爬行的路太长、忍受得太久,任什么样的富贵繁华,都洗不净她身上的肮脏,洗不去她心底的屈辱。

“小寿子,”冯润指着大殿内绘有《鸣鸠舞》的那扇黑漆屏风,“把屏风赶紧搬走,别放在这里。”

苏兴寿愕然问道:“皇后娘娘,这屏风上画的就是娘娘啊,奴才看皇上每次来,都格外赏鉴这扇屏风,为何要搬走?”

“这屏风是冯清所制,那贱婢处心积虑要博皇上恩宠,才会拿我当年的舞姿当诱饵,诱得皇上念在她是我亲妹妹分上,另眼相看,”冯润满面怒容,望着屏风上的自己,一副嫌恶之情,“快把这屏风砸碎扔了,本宫好端端地活在皇上眼前,何必要这些东西来祭奠?”

“是!”苏兴寿答应着,和两个小黄门把沉重的十二扇屏风搬出了殿外。

冯润举步走到了《文明太后音容图》,到了这个年龄她才发现,自己长得很像画儿上的文明太后,当然,她是太后的亲侄女,侄女像姑,就像冯奚儿长得像自己,这血脉一生下来就已注定。

可为何太后那么讨厌自己?

冯润也讨厌侄女冯奚儿,但那怪不得自己,冯奚儿从一进宫就蔑视庶生女出身的大姑姑,不但使尽招数争宠,还常常冷嘲热讽、言语讥刺,要不是她冒险服用生肌毒药“垂棠涅槃”,她早就被冯奚儿踩在了脚底下。

可冯润自问对姑姑冯粲从无半点失礼言行,她甚至打从内心地钦佩着这位精明能干、独断跋扈的姑姑,姑姑根本不需要男人的爱,姑姑随心所欲地生活着,想喜欢谁就喜欢谁,想提拔谁就提拔谁,想杀谁就杀谁,天下由她掌控,从不看人颜色。

然而在姑姑的眼里,庶生女冯润只配跟着冯清提鞋,往前多走一步,冯粲便要取她的小命。

“太后一定没有想到,被冯家几乎所有人背叛的庶生女冯润,还有卷土重来的这一天。”望着墙上的画卷,冯润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身边的常二夫人聊天。

常二夫人叹道:“是啊,太后要是活着,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莲儿,你虽然是我的女儿,可为娘也常常猜不透你的心思,你读了那么多佛经,却仍然不能忘情于尘世,对付人的手段越来越狠。”

冯润苦笑一声道:“娘,你把我想得太高深了,娘和我虽然是太师府的人,皇上也对我真心相待,可这么多年,我们活得有多提心吊胆,有多凶险,多卑贱,娘是知道的。从前的莲儿,心存忠信,温厚待人,可大家都当我是傻子,随意利用我、玩弄我、欺侮我、陷害我……娘,以后的莲儿,要像太后这样活着,人家才不敢随便欺负。”

常二夫人有些不解地道:“太后?太后那样过了一辈子,也被天下人的嘴啊,嚼了一辈子。娘希望我的莲儿以后能辅佐皇上、照料后宫、善视皇子,母仪天下,成就贤德美名,成为史书上赞不绝口的贤良皇后。”

冯润无奈地摇了摇头。

经过那么多风雨,我的初心已被改换得面目全非,不,是我的初心已被世人伤得千疮百孔,母亲,你想要的那个莲儿,早已在那夜春雨荒寺里,在那些登徒子们无耻的摧残中,在父兄家人的背叛中,彻底死去。

冯润望着壁上的太后,尽管她厌弃了冯润一辈子,但她仍是冯润打从心底敬佩的女人,要像这样心无挂碍,这样肆意一生,才算是活过,所以冯润所期待的,从不是皇后之位,而是太后之位。

令冯润懊恼不已的是,元宏竟然不打算赐死元恪的母妃高照容。

那日清徽堂上,面对元恪的哭求和抗拒,元宏感慨万千,想起自己惨死的生母,以及在他面前饮药自尽的废太子元恂生母林贵人,心生不忍。

他虽没当场给元恪承诺,但事后不久,元宏便下诏书,加封高照容为“右昭仪”,与冯润并肩,宫宴上二人也平起平坐。这次冯润被册封皇后,宫里又传说高照容即将升为“左昭仪”,这么左一加封,右一升迁,很明显,皇上心里想要为高照容修改百年祖制,放她一条生路。

这不禁让冯润失望万分,如今皇上活着,春秋正盛,她仗着帝宠,还能坐稳乾清殿,万一皇上有个三长两短,太子元恪登基为帝,那永乐宫的女主人,还能是她这个无儿无女的皇后吗?

三天后便是元恪被册封太子的大典,太子生母高照容不但好端端活着,甚至皇上还恩宠日隆,不断给她赏赐礼物、加封名位。

自己这一招实在是用得荒唐,好不容易费尽心机除去元恂、废掉冯清,结果只是为那个不声不响的高照容做了嫁衣。

乾清殿风光再好,也比不了太后长乐殿那至高无上的地位。

看来皇上浸**汉学太久,重孝重礼,对道武帝留下的“子贵母死”宫规反感,早已立意废除旧制。

而冯润却会成为他修改祖制的唯一受害人。

不!冯润望着壁上太后那威严的面庞,暗自发誓,我不会允许这种事再发生,我已历尽生死大劫归来,我已被至亲至爱全都辜负过,从兹之后,宁可负尽天下人,也不会再让天下人负我。

“白公公!”冯润唤了一声,新任皇后大长秋卿的白整从殿门外走进来。

冯润瞥了一眼身边的母亲,走到一旁,向白整招招手道:“你过来,本宫问你,我让你找的人,你找了没有?”

白整也压低了声音:“奴才已找好了人,北平公冯夙也在金墉城夹道两边安插了人手,只要她的车一出来,入了夹道,便逃不出奴才的手掌心。”

冯润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此事若能办成,本宫记你首功,赏赐千匹绢帛。”

这赏赐太过丰厚,白整顿时感激涕零:“谢皇后厚赏,奴才一定用心办事!”

3

身穿盛服的高照容坐在驶往太庙的安车上,天气晴好,秋日暖阳高照永宁宫每一个角落,她闭上眼睛,感受隔着纱帘落在她脸上的阳光。

世间是这样美好,这样生机勃勃,温熙和暖,高照容简直不敢再相信自己的幸运。

元恪被册封为太子,她即将成为百年来第一个看见自己儿子被册封太子的皇储之母。皇上宅心仁厚,不但没有给她赐死,还加封她为“左昭仪”,答应让她在太子册封仪式上与皇后并肩坐在一起。

她自知平凡,平生际遇已超乎想象,从没有敢向佛前祈祷过什么,这么多恩宠荣耀,皇上的仁心,恪儿的孝顺,加在一起,让这个自认卑微的女人发自内心地感激着上苍,这个月以来,洛阳千寺里,到处都点燃了高照容舍财供佛的长明灯。

还有皇后娘娘,不了解冯润的人,总以为冯润是个心地狠辣、狐媚惑主、对亲生妹妹也赶尽杀绝的坏女人,而高照容却知道,冯润只是个历尽坎坷仍存善念、通读佛典、阅尽世情的聪明女子。

她对恪儿这么好,当初高照容还以为冯润是想鸠占鹊巢、逼死自己后再结恩太子,可如今看来根本不是。

高照容加封左昭仪之后,冯润显得比她自己还高兴,拉着她到西海池上看了半天的风景,感慨起一年来的风风雨雨,还当面向高照容道谢,感激她去年秋天肯带着自己从平城来洛阳。

高照容家中都是兄弟,昨天和皇后在一起,她突然有了种情同姐妹的亲切感。西海池的秋风中,皇后娓娓地说述着她那长达八年的噩梦,听得高照容落泪如雨。

九年前,冯润初入宫时,高照容与冯润同为元宏妃子,互相客气恭敬,从无深谈,九年之后,她们却能推心置腹相对,岁月洗去了她们曾经的稚气与嫉妒,把她们俩变成了无话不谈的老姐妹。

人生至此,夫复何求?高照容嘴角边浮出了一丝喜悦的微笑。

安车驶入了金墉宫墙的夹道处,这里是去太庙的一条小路,只要往前再驶几百尺,便豁然开朗,可以见到太庙前汉白玉的阶石和空旷的前殿。

突然间一枝羽箭破空而来,带着呼啸声射中了安车的前柱,高照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问道:“高真,这是怎么回事?”

高真还不及回答,又是一排羽箭破空而来,将车前两名身穿软甲的驾车舆士射得浑身血洞、横死轮下,高真身上也中了两箭。

“娘娘,娘娘!夹道旁边墙上有……有好多弓箭手……”高真的口角处冒出了许多粉色的血沫。

密如飞蝗的羽箭将整条夹道都覆盖了,高真扑在高照容身上,很快便被射成了刺猬模样。

几轮箭之后,跟从高照容的车队全都变得无声无息,只有鲜血在地下被惊马踩踏得满地狼藉,高照容的肩头中了一箭,剧痛让她眼前一黑,耳边只听得一阵马蹄声疾响,跟着是元恪惊慌失措的声音:“母妃!母妃!母妃你怎么样了?这是什么人干的?”

似乎是在回答他的质疑,夹道两边,响起了几十条汉子的怒吼声:“杀啊!为太子报仇!太子元恂死得好惨啊!太子死得冤枉啊!”

竟是太子元恂的旧部,即将陷入昏迷之中的高照容大声喊道:“恪儿,我没有事,娘没事的,你不要过来,夹道里有好多弓箭手!”

又是一阵下雨般的密箭,从四面八方射进了高照容的安车,等元恪骑马冲到安车之前时,发现这辆车从车盖到轮轼,全都被密密的羽箭钉住。

元恪哭着扯开车上的箭枝,望见高照容那张满是鲜血的面孔。

美貌端庄犹胜往日的母妃,尽全力对元恪微笑了一下,她身上那件精心裁剪的九行青底五彩摇翟纹的“揄翟”服,上面每一只精心绣制的野雉,都已被血染成深褐色,在太阳下熠熠生辉。

“恪……恪儿……娘好想看到恪儿生子,看到恪儿登基,可……可娘以后没……没机会照料你了……”高照容伸出那只同样沾满鲜血的手,想要最后抚摸一下她深爱的皇儿,却无力地滑落在元恪的鬓发边。

“娘!”元恪撕心裂肺的痛哭声,从夹道里传了出来,响彻了夹道的上空,也响彻在太庙殿前。

大魏第八位太子的册封大典,依旧和前七位一样,没有太子生母的身影,这一次,连太子的身影也消失了。

时哭时笑的元恪,和被送去瑶光寺剃度的废后冯清一样发疯了。

这结果令冯润十分头疼,她不确定元恪的疯癫是真是假。

若说是真的,他怎么早不发疯、晚不发疯,在册封太子前一刻突然发疯,正好可以拒绝太子之位,而且每次元恪望向自己的眼神,总是充满了怨毒之气。

若说是假的,可如今的元恪不但在东宫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往空中自言自语,还在粪溺中坐卧,常穿着不能蔽体的衣服,在宫里头到处乱跑,元宏已经下令要把元恪关在东宫不准出门了。

更麻烦的是,二皇子元恪发疯的消息传出去,宗室亲贵们都要求皇上另立太子,咸阳王元禧等人属意三皇子元愉,其他还有不少王弟王叔则更支持四皇子元怿。

连皇上也有些动摇了,元怿虽然年幼,但这一年来成长迅速,看得出将来才干卓绝,不在元恪之下,而且动静得宜、深沉睿智、洒脱大气,论书史骑射,恐怕还要超过元恪所学。

皇上打算趁这几个月来宗室归心、宇内安靖的好时机,起兵南伐,完成统一大业,所以太子人选必须尽快定下来。

冯润在乾清殿中,焦虑得数夜不能安眠。

不管是元愉还是元怿被立为太子,皇上都不会赐死元愉生母袁贵人或者元怿生母罗夫人,自己也不可能再向太子生母下手。

这次高照容之死,宫中京中传言纷纷,虽无确凿证据,但不少人都认定是冯润所为,元宏也有了几分疑心,但他一向待冯润太过宽容,所以哪怕是当面也不曾提起过流言内容,只是淡淡地道:“这次仪式禁卫不严,才会出事,今后若再有册封仪式,朕会重兵守卫,免得出了事后,人人都指摘朕的皇后。”

这话其实已经说得很重了,冯润听了,当时背上便冒出冷汗。

既然袁贵人和罗夫人都动不得,那她也决不想帮元愉或元怿上位,登上这个她为元恪好不容易打扫干净的太子之位。

元恪必须受封太子。

但一心软抗到底的元恪宁可天天装疯卖傻,也不理会她的苦心教诲,不理会她的多番解释,只翻着眼睛,若有所思,时哭时笑地胡说着什么。

望着面前元恪那张微带黝黑的小脸,望着那张曾经深沉稳重如今却喜怒无常、满面泥垢、胡须横生的脸,冯润把牙一咬,道:“恪儿,如今这太子之位,你必须坐,你不想坐也得坐,事到如今,已经由不得你了!”

元恪冷冷地瞪着她,眼神中大有嘲弄意味,这一刻,冯润看清了他果然没有发疯。

“你要是不当太子,不但母后的苦心白费了,你母妃也白死了!”冯润同样冷冷地道,“恪儿,这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你闹够了没有?”

元恪突然又仰天大笑起来,抬脸说道:“不下蛋的母鸡,哈哈哈,真好笑,天下竟有这种事,不下蛋的母鸡也能叫鸡,不下蛋的母鸡也想占别人的窝……”

他一路狂笑着,在东宫殿内走来走去,突然就蹿到花园里不见了影子。

没错,元恪就是成心在装疯,冯润气愤地望着沉入夜色的花园,她没有再看见元恪,却听见远处隐约有他的狂笑声传来。

4

想要立一个疯子当皇太子,就算皇上肯答应,宗室亲贵和京城百姓们也未必肯答应,为了元恪的太子之位,冯润绞尽了脑汁。

高照容的葬仪安排在她死后七七之期,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冯润不辞辛劳,出城为高照容选择吉壤佳城,并大做水陆道场,超度亡魂。

冯润本来就曾入寺为尼八年,所以她亲自为高照容诵经四卷,花了整整三天三夜时间,熬夜熬得眼睛都深陷了下去。

高照容的棺椁出城之际,元恪突然安静了下来,大颗的泪水从他腮边滚落,坐在他身边的冯润,将手按在元恪的手上,轻拍一下,以示抚慰,却被元恪用力甩开了。

冯润并不觉得难堪,元恪今日对母妃的孝思和执着,正是他的长处,她这辈子受了冯家秘药的荼毒,无法为皇上再生育皇嗣,只能将所有的母爱,倾注在元恪身上。在她心中,元恪早已是她的儿子,是她的骨血、她的希望。

洛阳曾是夏、商、东周、东汉、魏晋的京城,前后几十个皇帝在这里定鼎登基,北邙山下也跟着大建帝陵。

民间有“生在苏杭,葬在北邙”之说,北邙山的山势雄伟险峻,东西横亘数百里,前面是滔滔黄河,也就是堪舆术上所说的“冠带水”,如一条波涛浩**的金玉腰带,绕山而过,更有伊洛二水环绕,水土深厚。帝陵建在半山腰上,既无蚁侵水淹,又能眺望风景、福泽子孙,正是传说中的“枕山蹬河帝王陵”,整个中原,风水之佳,无出其右,所以夏商周、东汉、魏晋,不少帝王将相葬在这里,山上山下,坟陵累累。

元宏前年迁都过来没多久,便派人开建自己的长陵,高照容死后,冯润在长陵不远处为她挑选了一块墓地。

“恪儿你看,”冯润指着不远处的陵寝道,“母后亲自为你母妃选中的这块地方,这里啊,左有青龙、右有白虎、前瞻朱雀、后倚玄武,风水四象都齐了,是块绝佳吉壤。高妹妹葬在这里,肯定能保佑我的恪儿以后长命百岁,成为一代圣君。”

元恪的心头翻滚着一阵恶心。这个狡诈凶险的女人,一年多前,她利用母妃的善良跟随车驾来到洛阳,又寄居在母妃的绿仪殿,母妃虽然不知道她原来就是被逐出宫的冯润,却也一直以诚相待,从无失礼欺凌,可她呢,她只会利用母妃的善良,步步紧逼,最终令母妃被万箭穿心而死,而这满手鲜血的凶手,居然还敢装出一副贤良模样,满面堆笑地结恩自己,想要霸占母妃的儿子。

他绝不会让她如愿以偿!多少年来,他只是想做一个能令母妃骄傲自豪的皇子,让向来低调收敛的母妃,能视他为晚年倚靠。

如今母妃已入黄泉,他的努力还有多少意义?

元恪又仰天狂笑起来,冯润知道他的心思,长叹一声道:“恪儿,母后的苦心,你总有一天会明白。”

元恪打从心底地冷笑一声,苦心?这苦心不就是为了她自己的荣华富贵,为了北燕冯家这无耻家族在大魏皇室身上接着寄生下去吗?

北平公冯夙已经向皇上的六妹彭城公主逼婚,待得婚事成功,冯夙身为国舅加驸马,在冯诞原来的封邑上又加了彭城公主的嫁奁封地,宛然又成了洛阳城里新的冯太师,有这对姐弟一里一外把持朝纲,大魏的皇上,到底算是姓元,还是姓冯?

送葬的车队在为高照容建的终宁陵前不远处停下,二十多名杠夫从马车上抬下沉重的红木棺椁,墓道前种满苍柏、罗列石像,墓门大开,里面的长明灯闪烁着,像几双幽深的眼睛,在等候已久。

“母妃!”元恪再也按捺不住了,他从冯润的金根凤舆车上跳了下来,在树根上绊了一下,再爬起来时更是浑身狼狈,元恪扑在高照容的棺椁前面,号啕大哭。

母妃还这么年轻,这么美丽,却因心地善良、引狼入室,最终被身后的蛇蝎女人杀害,而他却根本报复不了这血海深仇。

痛苦与自责几乎窒息了元恪的心,元愉、元怿试图扶起浑身缟素的元恪,他却伏在墓道上哭得喘不过气来。

杠夫们抬着棺椁,一步步往墓门里走去,在墓室深处,将沉重的雕花木棺缓缓放入巨大的石椁中。

元恪又冲到墓门前,他在门槛前再次被绊倒,索性爬到了石椁之前,手攀椁盖,不允许杠夫们把石头椁盖移过来,盖合石椁。

冯润不便进来,三皇子元愉、四皇子元怿走过来,陪在元恪身边,落泪劝道:“二皇兄,死者已杳,高娘娘的亡灵已经超度出三恶道,往生净土,皇兄若仍然放不下执念,高娘娘在天之灵,也会不安的。”

元恪泪水涟涟,望着石椁里那具深红色的雕花木棺,善良也胆小的母妃,从今而后,就只能孤独地睡在这里?每个风雨夜,除了北邙山上的狂风、黄河中的巨浪,还有什么和她相伴?而自己也永远失去了依恋怀抱的机会,永远见不到那张总是温和微笑、充满恩慈的熟悉的脸?再没有人为他睡时掖被、子夜等候,再没有人心心念念只牵着他的冷暖?

元恪止不住的泪水落在高照容的棺木上,此时还只是一尺之遥,明日醒来,上天入地再寻觅不见她身影,天涯海角也形容不尽那遥远……

元愉、元怿也觉伤感,但事已如此,元恪如此悲恸,除了伤身外,也于事无补,两兄弟一左一右拉着元恪正要出去,杠夫们慢慢将沉重的石椁盖移了过来,突然之间,一条巨大的黑影腾身而起,迅速缠住了石椁。

杠夫们吓得惊呼起来,有胆大的,提着抬棺的长杠去捅了一下那条长长的黑影,那黑影立刻扭动起来。又有人剔亮了棺前的长明灯,凑近了看时,却见那是一条浑身花斑点点的大蛇,身上黑色和金色鳞片相间,头背也是金色,头背鳞缝呈深黑色,在头上形成秦篆一般整齐的“王”字花纹。

蛇长两丈有余,绕着石椁紧紧缠住,仿佛正在守护高照容的棺椁,一旦有人接近,大蛇便张着血盆大口,丝丝地吐着红信,意在威胁。

元恪也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冯润带着白整、双蒙,还有特地前来送葬的六王弟走了进来,有些兴奋地道:“巨蟒护棺!高妹妹果然是异人,不愧当年入宫前曾经梦日逐身,身故之后,仍有王字巨蟒为她守陵看墓。各位王爷,几位皇子,你们都亲眼看见了这异象,恪儿上承天命,是上天为我们大魏送来的真龙种。”

这眼前的神奇一幕,让几位王弟也深受震动。当年高照容入宫之前,平城就有传闻说她是皇后之命,她不但曾经梦日逐身,还曾在元恪出生之前,梦见日头追逐她,最终落入她床下,化为巨龙腾空。

这些皇妃生子的传说,多年来一直真假难辨,毕竟谁也不可能钻到别人心里去印证梦境的真伪,再说倘若心有所念,偶尔做了这样的梦,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可这亲眼所见的巨蟒护棺,却显得既神秘又震撼,或许,这元恪真的是天命所归?是他们鲜卑皇家上天注定的皇嗣?几位王弟望着正呆呆出神的元恪,不禁若有所思。

而元恪却一转眼便想明白了事情的关窍,这种头有王字的大王蛇,在河洛一带本来就是常见的蛇种,更称不上什么巨蟒,冯润在这种宫斗权谋上,传承了当年文明太后的捷才,她在送葬时当着几位王叔和公侯们的面,演了这么带有异兆的一出戏,众目睽睽,很快就会把元恪的帝王之兆传遍整个洛阳。

果然这女人手段厉害,到了如今,这太子之位,他就是不想坐,也由不得他自己了。

5

将疯儿子立为皇太子的元宏,心里仍抱着一线希望,有朝一日,元恪会重新恢复如初,恢复当年那精明能干、城府深沉、长于国事的英朗模样。

元宏觉得自己能够等候的时间已经不多,当年他曾向文明太后许诺,此生要完成统一南北的拓跋家使命,但自迁都以来,宗室离心、北臣叛乱、太子悖逆、水灾连连,元宏几乎无法分出身来去布置大军南征之计。

他的身体越来越是虚弱,偶尔出去到北邙山下的华林园打一次猎,射不上几轮箭,便连咳带喘,眼花耳鸣,只能抬到玉路车里,躺着回宫。

幸好皇后冯润总是充满自信地安慰他,说太子只是一时伤恸、迷了心魂,不久就会痊愈,元宏才多少有些安心。

高照容入葬时“巨蟒护棺”的异象,不止一个人看到,参与送葬的公侯百官,都目睹了这一奇观,就连见多识广的咸阳王元禧,也对那神奇的一幕赞不绝口,从此死心塌地支持还在发疯发癫的元恪。

既然恪儿能令宗室归心,那他只能先将恪儿扶上太子之位,期待恪儿终有一天清醒。

高照容入葬之后,元恪一连半个月都在昏睡,昏迷之中,他似乎感觉到母妃又回到了自己的身边,轻柔的手抚过自己的前额,用小勺为自己喂着汤药,用丝巾轻轻擦去自己额上的汗水,小心地替他掖着被角。

梦中他呢喃地唤着母亲,伸出手去,母妃便也轻轻地握住元恪的手。

“母妃,孩儿梦见你不在了,梦见你被乱箭射死了,孩儿好害怕……”元恪昏昏沉沉地说道。

“恪儿不怕,母后在这里,母后就在你身旁,陪着恪儿,将来看恪儿生儿育女,看恪儿帮父皇监国,看我的恪儿成为万众景仰的圣君。”母妃在他的耳边轻轻说道。

元恪睁开眼睛,眼前并不是高照容那张婉丽端庄的面容,而是冯润清秀艳丽中带了几丝娇媚的笑容。

元恪又闭上了眼睛。

“恪儿……”冯润忍不住低声呜咽起来,“你病得这么重,母后好担心啊……”

新婚不久的太子妃于丽仪站在一旁,她擦着眼泪,劝解道:“太子殿下病了快半个月,母后天天亲煎汤药,衣不解带地侍候殿下,晚上就睡在床榻之旁,已经半个月没回过乾清殿了,瘦了整整一圈,殿下,就算是生身母亲,也未必能做到这个地步啊!殿下就不能叫一声母后吗?”

元恪再次睁开眼睛,他长长的睫毛上挂着几颗泪水,虚弱地叫道:“母后……”

冯润感动万分,眼泪汹涌而出,颤着声音道:“恪儿,我的恪儿……”

她从未如此倾心相待过任何一个人,甚至待皇上也没有,果然元恪的铁石心肠,也被她不是亲母胜似亲母的温暖融化。

打这天起,元恪真的换了个人,不但像从前一样深沉稳重、多谋善断,日日随父皇上朝办事,件件交代下来的政务都办理得稳妥,对中宫皇后冯润,也十分礼敬。

每天下朝、午膳和睡觉前,元恪都到乾清殿去朝见嫡母三次,中午和晚上是与太子妃于丽仪一道前去,一边侍候冯润用膳,一边陪着聊点家常和京城内外的传闻。

元恪不但态度恭敬、言语体贴,行动上也极是关心母后,宫外的时新贡礼,他都及时孝敬给冯润,冯家的大小事务,他也无不照办。

只有一件事上他没有依皇后吩咐,冯润想将冯夙的女儿、自己的侄女冯钰儿送到东宫为妃,元恪却没有答应。元恪说,他当年在平城与自己舅舅家的表妹高华曾经两小无猜、两情相悦,愿从平城迎来高华,充实东宫,早点为皇家开枝散叶。

他深情款款的述说,让元宏想起了自己当年与冯润情窦初开的往事,当即允诺,为元恪娶了高华。

高华是元恪二舅父高偃的女儿,相貌颇为出众,不像她那个柔弱善良的姑母,高华的眼中总是闪烁着精明能干之色,一副善伺人意的表情,从平城坐车驾远来洛阳后,高华的相貌气度显得一天比一天出色。

太子妃于丽仪对高华有些戒备,不过,幸好高照容生前得到的宠幸不多,高家地位也不显赫,与领军将军于家相比,高家无论是权势还是财富,简直都不堪一提。

不仅如此,太子元恪还向父皇进言,要让四皇子元怿与远在六镇的尔朱部落结亲,酋长尔朱新兴的长女尔朱秀容,与元怿年纪相仿,听说也读过一些书,性格贤良,适合成为元怿的四王妃。

元宏近来对太子所言,基本已言听计从,准奏后,遣人去六镇旁的秀容川契胡部落下聘,尔朱酋长见到大魏天子的迎婚使者,不禁喜出望外,不但一口答应婚事,还派世子尔朱荣跟着前来洛阳,回馈礼物。

四皇子元怿对此十分不满,婚约虽已成就,元怿却不愿去接见尔朱荣,还向元恪发牢骚道:“王叔和皇弟都能娶中原世家之女,偏偏要我娶一个契胡部的蛮族女子为妻,太子哥哥,在你眼里,我就这么窝囊没用,只配跟个契胡女人过一辈子?”

元恪瞪了他一眼,不悦地道:“不只是你,三弟我也替他向领军将军于家求婚了,五弟我还没来得及替他定下婚事,被皇后抢先一步,定了冯家的女儿,哼,反正他年纪还小,将来也是当闲散王爷的命,娶不娶冯家的女儿,都无关紧要。”

“父皇对那个女人宠信无比,我哪里敢轻易动冯家?”元恪咬着腮帮子,强忍自己的不满,“父皇活着的时候我不能动冯家,可万一哪天父皇山陵崩,我便不会再对乾清殿里的那个女人客气,四弟,这门婚事,你就算是给我帮忙,尔朱部落久居秀容川,兵势雄厚,尔朱新兴手下有近十万契胡骑兵,不但在六镇举足轻重,皇上也不能小瞧他。有你的这门婚事做奥援,将来无论是冯家,还是宗室诸王,我都不会害怕。要想把冯家这些权欲熏心的女人从宫里头打扫干净,我只能借助于于家和契胡部落的势力。”

那么让三皇兄元愉与领军将军于家结姻,想必也是出自这个意图,见元恪如此恳求,而且婚事已成定局,元怿勉强硬着头皮答应了,当晚在宫中设席招待未来的小舅子尔朱荣。

尔朱荣只有七八岁,一团孩子气,高鼻深目、皮肤白皙、眼珠微蓝,已可看出将来会长成一条威风凛凛的魁梧汉子,他从未见识过洛阳城的繁华,满脸都是好奇之色,与元怿交谈时还颇为拘束,片刻后便变得从容不迫、挥洒自如。

对这个悟性颇高的小舅子,元怿倒还真的有几分欣赏,但愿他的姐姐尔朱秀容,也是个同样明慧的女子。

可不知为何,元怿的心底,还是不时闪动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好长一段时间过去了,他既没有再见过她,也没有听说她的任何消息。

或许,再过两年,她就跟那些普通官员家的小姐们一样,找一门还算像样的婚事,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年年期待着丈夫儿子封侯升官的喜讯。

又是一个冬天过完了,太和二十二年,开春没多久,元宏便在早朝奏议时,命元恪当众宣诏,今年夏天,皇上将征冀州、定州、瀛州、相州、济州这五州兵马二十万,合计近百万大军,大举南伐,**平南齐,统一全境,以期完成秦始皇、汉高祖之伟业,若无克获,决不北还,更不会重返洛阳城。

在元宏没有完成南北统一大业之前,洛阳城由太子元恪监国,代行帝职。

大魏开国百年,年年征战不止,这扫平天下之功,即将由自幼勤于政事、才比尧舜的皇上元宏去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