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东海骗局
按我的推测，安期生、徐福等人很可能就是个诈骗团伙。
安期生第一次跟秦始皇在东海边见面的时候，之所以要谈三天三夜，未必是聊得多投机。概率更高的一种可能是：秦始皇不太好骗，所以安期生用尽了耐心，经过漫长的洗脑，终于打动了这位以气魄著称的帝王。
安期生所获的回报甚巨，秦始皇赠他金玉宝物数千万，而他回报给秦始皇的，只是一双假鞋。按《列仙传》的说法，这双鞋的正式名称叫“赤玉舄”，即用红色的玉做成的鞋子。两男之间，以鞋相赠，何其龌龊：这是拿咱们千古一帝当灰姑娘了。另外，你安期生既然长生不死，羽化成仙，餐风饮露，要金玉等世间财物何用？
关于安期生神乎其神的转基因大枣，更是不值得一提的江湖话术。这不就是《西游记》里的人参果、王母娘娘的大蟠桃吗？秦始皇之所以上当，不是安期生、徐福的骗术多厉害，实际上，围绕在秦始皇身边打他主意的方士多如过江之鲫，秦始皇的上当只是时间问题，安期生、徐福只是恰巧赶上了而已。
实际上，那时候，东海一带骗子特别多。
《搜神记》里提到一位“黄公”本身就是东海人，据说他善于制造幻术，能够制服虎蛇，常年佩着赤金刀，总之人设既神秘又威风，单单靠着这种人设，我猜他应该也能收获很大的名声或财富吧。
可惜造化弄人，秦朝末年，东海果然出了一头白虎，盛名之下，黄公不得不带着他那把一生都没用过的赤金刀，硬着头皮出战，结果被白虎干掉了。对此，讲述黄公故事的鞠道龙认为可能是衰老和饮酒过度所致。我觉得黄公就是个骗子。鞠道龙为什么要为黄公护短？因为他也是个魔术师，看到黄公的悲惨故事，大概也想为自己留条后路吧。
鞠道龙善为幻术。尝云：“东海人黄公，善为幻，制蛇御虎。常佩赤金刀。及衰老，饮酒过度。秦末，有白虎见于东海，诏遣黄公以赤金刀往厌之；术既不行，遂为虎所杀。”
——《搜神记·鞠道龙说黄公事》
秦始皇也不是第一次面对骗子及大枣之类的神物：有人给他拿来东海不死草，称一株可以让上千人起死回生；有人自称外国来宾，给他展示了可载人的潜水艇（螺舟），在海底航行不会进水，秦始皇问对方开天辟地的往事，来人扯起犊子仿佛目睹；扶桑国产大桑葚，仙人采摘为食，遍体金光，腾空飞起……
如果你们不反对“安期”与“Angel”这个谐音梗，那么我们可以骄傲地说，咱们的千古一帝秦始皇，同时是历史上第一位真正的不折不扣的无论从字面意思还是从实际操作看都名副其实的“天使投资人”。
不过话说回来，安期生这个大骗子也曾手下留情，给过秦始皇机会，他的名字就是一个显著的提示。安期生，翻译成现代汉语其实是：“怎么能期待永生呢？”言下之意，我安期生就是个骗子，给了如此明显的提示还上当，只能说明是你自己想要骗自己。
人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秦始皇并不是弱智，他只是固执地把安期生三个字理解为“Angel生”，从未表示过一丝一毫的怀疑。没错，伟大的秦始皇并没有神性，他肉体凡胎，一如你我，在面对“生死”这个人生终极焦虑时，他像大部分人一样，宁愿欺骗自己。
谁想被困于原地？
秦始皇不想，汉武帝不想，刘备不想，孙悟空不想，宋江不想，林黛玉不想，摩西不想，耶稣不想，佛陀不想，楚门不想，阿甘不想，安迪不想，大兵瑞恩不想。如果你养过宠物，那你肯定知道，连你家的狗都不想。
李白当然也不想。
生命的原地，就是这副富含水分的皮囊，本质上是一坨注水肉。前引李白诗里有两句：“浮生速流电，倏忽变光彩。天地无凋换，容颜有迁改。”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布衣草芥，无论你才高八斗，还是庸碌愚钝，似乎都跳不出这坨肉的约束。
除了必死之外，日常的维护也有无数限制：渴则思饮，饿了想吃，困了要睡，伤了流血，老了犯病，病了就弱，弱极则死。濒死之境但求生还，饱暖之时则**欲复生，十分麻烦。即便维护得特别好，这坨肉也并不好用，上天不能放肆飞行，下海不能任意遨游，就连从不太高的小山头摔下来，也是非死即伤。
中国有段时期流行过“特异功能”，风潮的背后，极有可能是人们发自内心对这副身体的怨念。
马王堆一号汉墓仅漆器、乐器等随葬物品就达一千余件，此外，在那个食物品种远不如今天的时代，墓里发现的食物却极尽丰富。肉食除了猪牛羊狗，还有华南兔和梅花鹿；禽类除了鸡鸭外，还有雁、鹤、喜鹊、斑鸠和火斑鸠等。生前富贵，死后执着，事死如事生，墓内的每一处空气，都是两千年不散、亿万年难灭的执念。
墓里繁复的帛画，画满了渴望逃离的热望：超脱现世肉身，神仙导引相迎，再也没有冠心病，再也没有胆结石，再也没有动脉硬化，再也没有可怕的生存忧虑，再也没有生老病死，仙乐飘飘，从此极乐。
那时的人看不破，似乎并不稀罕。可是，当我们打开墓室棺椁，解剖了墓主的身体，在电子显微镜下，发现那个躺在华丽坟墓中的尸体“（肋软骨基质）中粗、细胶原纤维纵横交错，细微结构清晰可见”后，我们不还是照样看不破吗？
即便生死看破，富贵看得破吗？虚荣看得破吗？自尊看得破吗？执念看得破吗？寂寞看得破吗？礼教看得破吗？阶层看得破吗？房价看得破吗？学区房看得破吗？即便你强行看破了，这个世界会允许你看破吗？
看不破，说明你也不想留在原地。不想留在原地，而不得不留在原地，想冲破人生的牢笼，一览众山小，却总也冲不破，这种糟糕的感觉，叫作“不痛快”。
李白喝醉的时候，之所以会看见安期生，原因很简单：他觉得，所有的烦恼忧愁，安期生应该能看得破。自己心中这种“不痛快”的感觉，安期生应该能懂。
从安期生骗钱到唐九百年，唐朝的人们依然在寻觅东海仙山。
从托马斯·莫尔写出《乌托邦》到现在五百年，今天的人们依然在聊乌托邦。
任何行业都有其歧视链和装X指南，求仙界也一样。比如，李白和秦始皇一样都痴迷于神仙，但显而易见的是，李白是看不上秦始皇的。对于秦始皇的悲惨遭遇，李白给予了无情的嘲讽：
古风（节选）
李白
徐氏载秦女，楼船几时回？
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
徐福看来是回不来了，您瞧，秦皇都凉透了。
说句良心话，这纷乱的人世上，有李白这样清新脱俗的双标狗也算难得。在无情嘲讽了秦始皇之后，在另外一首诗里，他对神仙的执念可一点都没有含糊，那渴慕的心境，简直可以用跪舔来形容：“我来逢真人，长跪问宝诀。”“将随赤松去，对博坐蓬瀛。”
宋朝文学评论类著作《韵语阳秋》，对李白的痴心妄想进行了系统的梳理，连珠炮似的一系列排比，字里行间仿佛能看见评论家无力吐槽的厌世神情：
李太白《古风》两卷近七十篇，身欲为神仙者，殆十三四。或欲把芙蓉而蹑太清，或欲挟两龙而凌倒景，或欲留玉舃而上蓬山，或欲折若木而游八极，或欲结交王子晋，或欲高挹卫叔卿，或欲借白鹿于赤松子，或欲餐金光于安期生。
——《韵语阳秋》
李白老师，结合自己的人设，您对秦始皇老师的猛烈吐槽，您自己觉得合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