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洛城笛声
清朝人纪晓岚骂过一个叫魏泰的宋朝人,说这人“怀挟恩怨,颠倒是非”。
短短八个字里,有两个故事。
前四字,“怀挟恩怨”的确有实锤。魏泰这个人干过一件史无前例、惊世骇俗的小事:由于科举不利,他的愤怒演变为殴打考官,据说打得很重,考官差点被活活打死。干完这件事之后,魏泰隐居了。
进可殴打考官,退可闲云野鹤,一生并无太大功过的魏泰,单凭简单粗暴的人生态度便成了历史上最难以评价的人物之一:恨他者,张嘴几欲爆粗;爱他者,千载之下犹神往之。
后四字,“颠倒是非”也不冤枉:魏泰不是个老实人,造假是他的最大嗜好。
魏泰编过好多书,但他既不肯署真名,也不愿取笔名,出版的时候统统写上别人的名字。这么干,在魏泰看来的确好玩,却无意间坑苦了后世领旨编修校阅《四库全书》的纪晓岚。
李白是魏泰的诸多受害者之一。
有一首词,在无数选本里,作者一栏标注的都是李白。
菩萨蛮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
没错,是魏泰干的。
此《菩萨蛮》最早出现于宋僧文莹的《湘山野录》一书,同书中还介绍了此作的来历:
此词不知何人写在鼎州沧水驿楼,复不知何人所撰。魏道辅泰见而爱之。后至长沙,得古集于子宣内翰家,乃知李白所作。
大意是说,这首词被好事者写到鼎州沧水驿楼,但无论题壁者还是创作者都已无法考究。直到神奇的魏泰在他姐夫曾巩的家中找到一本更加神奇的“古集”,真相才大白于天下:这首词居然出自李白之手!
神秘的题壁者,充满羁旅惆怅的驿楼,姐夫家深藏不露的古书,前朝最具传奇色彩的人物,这几样凑齐之后,总能编出一个够味的故事吧?魏泰当初瞎扯的时候,心里一定这么想过。
此外,记录这个传说的文莹也不是省油的灯,一个和尚写的书里,充满了大内秘闻、宫闱密录,要多八卦有多八卦,十分靠不住。
那么,这首词到底是不是李白所作?
基于对魏泰、文莹的人品,我们固然有一万个理由认为这绝对不是李白写的,所谓的“古集”恐怕也是出于魏泰的杜撰,但如果要下一个“这首词的作者绝对不是李白”的结论,我还真的不是很有底气。
唐朝人填不填词?填的。李白在世之时有无《菩萨蛮》一曲?有的。这首词的水平怎么样?极好的。词中的羁旅情怀李白有没有?有的。也许真相终有一天会水落石出,或许真相为何并不是那么重要。
要知道,无论李白还是杜甫,一旦出门,常常数年都不归家。如果单身则罢了,他们结婚生子之后依然如此。
尽管李白总会殷勤地寄信回家,但他回家的次数却未必比更过分的杜甫少:提起盛唐,好多人都会心生向往,但由于出行不便等复杂的原因,那时的男人在对待妻子和家庭这件事上真的有一些残忍。
动辄以年计的浪**漂泊,妻儿苦苦守望必定十分艰辛。人非木石,孰能无情?那些出门在外的行人,即便饮下再多的酒精,总有冷风拂面、午夜梦回的时刻。那一刻,羁旅之思化成蚀骨的虫子。
李白在洛阳喝了很多酒,席散的路上,突然听到笛声,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春夜洛城闻笛
李白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杜甫也写过笛声:“吹笛秋山风月清,谁家巧作断肠声。”
盛唐的笛声,杀伤力好大。
听到笛声的李白,如果能够读到《菩萨蛮》,即便不是他写的,想来也会有许多感慨。大唐的男子何以一定要漂泊旅行?为何不能与家人朝夕相聚,不叫良辰美景虚设?
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突然想起来,杜甫另有一首想家的诗,写得非常动人:
月夜
杜甫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鄜州离长安其实不到二百公里,想家的话,直接回去看就好了。其实并不行:当时长安已经失陷,杜甫早已落入贼手。身为俘虏、朝不保夕的情况下,仍然可以把记忆中的妻子写得那么美的中年人,运气一定不会太差。
杜甫后来越狱了,据说很顺利。
需要强调的是,这一章,李白和杜甫都不是主角。这段我想表达的意思其实是:同样不羁放纵的人生,我觉得魏泰比较爽一些。让人觉得很有趣的是,唐朝出的净是一些李白、杜甫、高适、王昌龄之类的人,而宋朝令人怀念的则是米芾、魏泰以及苏东坡。
唐朝像咖啡,闻之香气四溢,入口苦不堪言。
在摇滚歌手眼里,盛唐是**、古剑和酒,但历史学家们说,那些年只是运气好,之所以大家觉得盛唐特别兴旺,只是因为没有一个朝代能赶上盛唐的好天气。天气好,就有可能比其他朝代吃得稍微饱一些,但是相信我,对当时的普通老百姓而言,一生中大部分的时间还是很难熬的——是的,即便在盛唐。
宋朝有点像不太好的茶,饮之同样极苦,但至少,偶有回甘。
“义理”流行、从城市到乡村都充斥着“仁义道德”的宋朝,听起就很无趣,但宋朝有让人想要揽着肩膀一起逛菜市场的大学士——熙熙攘攘、污水横流、鸡飞狗跳的那种;稍晚一些,又有让人想要谈一场夏日恋爱的李清照——柏拉图式的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