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无招女人

◇01◇

有一次,我做司机,送我妈和她一位老姐妹去看一位民间中医。

为什么要叫民间中医?因为这位行医的老太太既没受过正规学府锻造,也不正式挂牌揽客,完全隐匿在人海,全凭医术高明积累口碑,老带新求医者络绎不绝,来访必须提前预约。所谓预约就是扯着喉咙给她打个电话,讲一声明天几个人几点到。

几位老太太凑一起,看个芝麻大的病,往往能聊出西瓜大的天。

所以二位女神上楼,我就把车泊在围墙边,掏出手机,摆好姿势,候驾。

江南的秋天比春天舒服,春天短,还爱下雨,就算百花齐放也弥补不了半透不透的湿气。秋天经常艳阳高照,一年里最好吃的东西都在这个季节成熟,人们的气色也比其他三季好。

我坐在车里愉快地刷手机,不知过了多久,不经意抬头……距我不足5米远的地方,有个穿粉色蕾丝裙的女人,用她黑白分明的眼,一动不动,直勾勾地盯着我。

这么近的距离,我又是个大男人,按理说,我都发现她在看我了,她至少应该有所表示吧,比如假装不经意扭头看向别处,或者不慌不忙地走开。

她不,继续盯。

不是旧识,没理由这样男女无别。咱也不懂她这样做是为哪般,也不敢问,更不会傻到用眼神跟她纠缠,于是扭头继续玩手机。

在后面一个多小时里,不管我几时抬头,都能接收到她大义凛然的目光。

直到两位女神下楼,这位大姐才转身,走向一旁的晾衣架,收衣服去了。

因为我妈老姐妹的病需要连续针灸三天,所以第二天我又送她俩。

中医家的小区是个有些年头的旧小区,不太讲究,花坛里种着碧绿的小葱小蒜小青菜,偶尔开出一朵花,也是不知打哪儿跑来胡乱生根发芽的不知名品种。

花坛里还种了不少发育不太良好的小树,中间用绳拴着,一楼住户用来晾衣晒被。

我把车又停到昨天那个地方。

又看到昨天那位大姐。她仍旧穿着那身粉衣,站在一楼门口的水池前洗衣服。

洗好,她端着盆走过去晾。因为她昨天莫名其妙盯了我,所以这天我也莫名其妙地关注她。

据不仔细统计,她至少晾出来七八件女性小衣服。

晾完衣服,把盆放好,她又站到昨天那个地方,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无语,我又不是动物园的一只什么稀罕动物,值得她这样锲而不舍地看?

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位大姐不是正常人。

这天我也花了点时间观察她。她身材有点臃肿,特别腹部,有5个月孕肚嫌疑。五官一般,但皮肤细腻,眼神澄澈,所以耐看。她留着齐耳短发,发丝黑亮,平时营养应该不错。

第三天,我照例又去。

这天,粉衣大姐又在洗衣服,她居然又挂出七八件女性小衣服,也不知她为什么每天要洗这么多。

我克制自己别乱看,但眼神还是会不经意飘过那一排老旧款的小衣服和它们的主人。

秋高气爽,桂子飘香。

大姐晾完衣服,这回跟前两天不一样,她直接走到我车边,表情庄重,语气严肃:“你猜我今年多少岁?”

难道这几天不正常的凝视就是想请我猜年龄?

“35岁?”

凭良心说话,她虽不算是个美人,但看起来确实不到40岁的样子。

“我今年53岁了!”

“……”

“看不出来吧?认识我的人都说我长相年轻!我单位领导跟你一样,说我长得像35岁!”

“哦,你在哪里上班?”

“我原来在街道搞卫生,前两年退休了,我不想闲在家,没事做,无聊,吃得多,人还老得快。现在在隔壁工厂打扫卫生,每天清早7点上班,中午吃过午饭下班……”

大姐滔滔不绝大概讲了1000字,她在单位搞卫生如何认真仔细,领导如何赏识她,她现在拿一份退休工资,还拿一份上班工资,每个月有两份收入,半个小区的老头老太都很羡慕她。

我问:“前两天你为什么盯着我看?”

她说:“我就想问问你,我看起来像是多大。”

我说:“哦,你看起来确实年轻,不像50多岁。”

她有点激动:“是的是的,大家都这样讲。”

到这儿,我差不多已经明白了,这果然是个不太醒神的人。

鉴于我口头的实诚,大姐仿佛遇知音,这个下午,她搬个小凳,坐在我车门边,滔滔不绝讲了两个多小时。担心我听口渴,中途还回家给我拿了一瓶水。

我自从开始写稿子就变得不太正常,以前是不可能坐下跟这种大姐聊天的,现在笑容明朗,语气和蔼,简直品德与节操兼备。

◇02◇

如果以健康、美貌、才情、财富、地位等为考核依据,给人生设一场颁奖礼的话,这大姐最多能领个“谢谢参与”。

她出生于贫困之家。父母都是渔民,育有二女一子,她是长女。小时候父母为生计奔忙,每天凌晨两三点就要起床打鱼,白天在集市做买卖,根本没时间注意家里孩子有什么异常,等到发现大姐不对劲的时候,她已经长到两三岁了。

她天生跟正常人不一样,只要拿起筷子吃饭,撑到吐,还不知道要停下来。

别的小孩把她推进沟里,用泥巴砸,她既不躲避也不反抗,就躺在沟底号哭。

读幼儿园,小朋友们跳集体舞转圈圈,她转一圈摔个跟头,转十圈就摔十个,吓得老师赶忙把她请上观众席。

小学读完一年级,数学不会算1+1,语文只学会写一个字——大。

父母一开始会打她,逼她学。挨打她哭得嗷嗷叫,叫完仍旧什么都学不会。

后来学校老师也明白是怎么回事,睁只眼闭只眼,让她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学不学、考不考都行,直升,不留级。

小学毕业后,再想读中学,人家老师不要她。

不读书,回家跟父母一起学习做渔民,但是大姐一上船就起一身荨麻疙瘩,起一次要挂几天消炎水,卖鱼的钱还不够她看医生。

于是爷爷奶奶就提议让孙女跟他们学习种田,做农民。挖地挑水大姐倒是干得欢。但她小学6年也没学会几个字,基本常识到她这儿行不通,有次感冒咳嗽,她居然打开一瓶杀虫剂准备喝,理由是“都是药啊”。幸亏爷爷那天回来早,一把夺了下来。事后,二老不敢再让孙女跟他们学种田了,防止种出人命来。

不能打鱼,不能种田,高大上的工作她根本胜任不了,需要心灵手巧的普通工作,她也干不来。十几岁的大姑娘整天闲着也不是个事儿。

令大姐的父母和祖父母焦虑的,不是家里养了个大闲人。他们只是担心这个大闲人的将来,没有一计谋生之长,要是哪天他们都不在了,弟弟妹妹万一能力有限不能帮衬,大姐就没活路了。

有人给他们家出个主意:出门要饭。

这在当时(20世纪80年代初),的确马马虎虎算条路。

全家一商量,觉得讨饭可以视为临时生存措施,出去走走,搞不好能寻到一条适合大姐走的人生路。

大姐的母亲翻出两身最旧的衣裳,母女俩换上,拎上马甲袋,在一个深秋的凌晨悄悄出发了。

大姐很不喜欢做叫花子,母亲不准她洗脸,不准她梳头,流了眼泪鼻涕不准擦,长期不洗澡不洗头,浑身都是噬血的小动物,实在痛苦。

那年代多数人都不富裕,有时候母女俩走上一天,勉强混个冷饱,三餐一顿吃不上也是常有的事。

被风吹雨淋,被人冷眼谩骂,还要被狗追。

讨饭的日子给大姐留下刻骨铭心的阴影。

不过母亲倒是观察出有一种职业可能适合大姐:保姆。

那时城里的职工家庭因为忙不过来,有不少人家喜欢从乡下招手脚麻利的女性做保姆,帮忙洗个衣服、做做饭、打扫卫生、抱抱孩子什么的。活计简单,不吝啬力气一般就出不了大问题。

主要是这活计,在当时的乡下人眼中,比打鱼种田轻松多了,收入还不低。

母亲观望出这条路之后,内心一阵激动,她可以往保姆方向培养女儿呀,洗衣做饭打扫卫生都不是什么疑难技术活,多用点心教她就是了。

于是,大姐又被带回家来。

母亲将在外面的见闻跟全家一说,全家都觉得这条路在大姐身上行得通。

就连大姐本人也觉得很开心,她也是个有“前途”的人了。

培养大姐做保姆的任务先是交给奶奶。奶奶心软,常常边教边觉得孙女可怜,以后出去供人使唤,主家善待也就罢了,万一……所以平常大姐做错点什么事,奶奶都能找到责任人,且责任人绝对不是大姐本人。

大姐扫个地,把满屋弄得“雾”气腾腾,跟战场似的。奶奶就批评在一旁看热闹的小孙子,怪他不及时提醒姐姐先洒水。

大姐煮个粥,为省事直接扛个大树桩塞在灶台下,自己跑外面陪人踢毽子去了。结果失火,厨房顶都烧通了。奶奶就怪爷爷不提前把烧灶柴火剁好,看把大孙女给吓得。

大姐骑车去接妹妹放学,连车带妹妹都摔进河里去了。她还不先捞妹妹,而是先捞车,因为她觉得车子是家里花大钱买来的,而妹妹是妈妈免费生的。这种事奶奶批评爸爸,晓得大姐这情况,还不先把小妹的游泳教会。

她老人家对大姐说得最重的话不过是:“你要动动脑筋哪!”

大姐16岁那年夏天,奶奶干农活中暑,回家先是吃了一种药,她老人家觉得不适,于是又吃了另一种药,然后人就不行了。

弥留之际,奶奶最后一次嘱咐大姐:“你多动动脑筋哪!”

大姐拼命点头:“我动我动,你不要死。”

奶奶走后,大姐果然开始动脑筋了。

做事之前,她先想。如何把地扫好,她先考虑半小时。如何把粥熬浓稠,她先考虑三天。

奶奶没了之后,大姐的妈妈接着往保姆方向培养大姐。妈妈以前觉得奶奶的教育方式有问题,太溺爱。轮到她自己,居然也控制不住。

大姐做错事,爸爸说了她几句,讲完话不知为啥打了个嗝,妈妈立即呛声:“她是你女儿,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教她改就是了,你要哪天把张嘴就批评人的习惯改了,就不会动不动打嗝了。”

爸爸呆愣,他打嗝也有错?

简单的针线活、房屋打扫、一日三餐,为了鼓励大姐认真学,妈妈每天给她煮个鸡蛋,弟弟妹妹馋到流口水抗议,无效。

大姐学到20岁的时候,全套家务已经做得相当得心应手。这年,她时来运转,街道招清洁工,她以绝对的年龄优势以及专业优势,被聘为正式工。

◇03◇

聊天进行到这里的时候,我想起2020年春天疫情封城时,我曾坐在家里帮我妈剥花生,当时有一粒坏籽,是那种在地底下就被虫咬掉半边身体的坏。我随手一扔,将它投进垃圾桶。

我妈看到,特意将它从垃圾桶捡出来,转身扔进一只养芦荟的大花盆。

每天杂七杂八的事那么多,谁会惦记这半粒花生。

国庆过后,我妈给我捎来16颗完整的两仓花生,说是春天那半粒籽结出的果。

被爱意照拂过的生命,能量巨大。

人生有问题,经常有问题,没有问题就不是人生。

工作解决了,眼看同龄人成双成对,大姐也想有个小家。奶奶和妈妈在她身上花费的心血没有白费,遇事,她真的开始动脑筋了。

比如找对象这事儿,大姐就想了,家境正常、人也正常的男人不可能看得上她。但家境不正常,人也不正常的男人,她也不想嫁。

那怎么办?

嫁人问题,大姐整整考虑了3年。最终她决定:找个家境普通的男人,穷一点也行,二婚也接受,但身体和脑袋必须正常。

那怎么才能找到这样一个男人呢?大姐又考虑了半年,发现经常来街道视察工作的乡妇女主任嘴巴特别能讲,还没架子,还曾冲她友好地笑过几次,于是请这人帮忙。

果然,妇女主任帮她物色到一个被特殊年代折磨得有点呆愣的未婚青年,跟大姐年仿,家贫,身体正常,脑袋原本也正常,后来被人当成“牛鬼蛇神”,受尽折磨,脑袋里化不开这份屈辱,变得沉默寡言,经常几个月不说一句话,便也成了婚姻困难户。

两个困难户,谁也不挑谁,谁也不为难谁,凑合成一个家。

我问大姐:“那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找不到这种男人怎么办?”

她答:“没想过!”

我问:“那有没有想过妇女主任要是不同意帮你怎么办?”

她说:“我做事之前,只考虑要怎么做,不考虑做不成怎么办!现在想想,就是做不成,也不用怎么办,我忘掉就是了。”

◇04◇

心若简单,世间纷扰皆成空。

所谓人生,与心念一致。描绘美好蓝图的人,往往真能迎来美好人生。意念或许不会马上呈现结果,但如果站在时间的彼岸,用10年、20年,甚至30年或更长时间来看的话,大多数人的一生,就是他们自己曾经在意念中描绘过的样子。

结婚,生子,有正式工作,天黑有灯,下雨有伞,大姐过上了她梦寐以求的生活。虽然这生活在许多人眼里没档次,但对她来说却是梅花香自苦寒来,她本人非常满意。

晚一点的时候,我又见到大姐的老公,他开玩笑说:“哟,还有小年轻陪你聊天啊。”

他又对我说:“你经常过来陪她聊呀!”

大姐嘿嘿一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上楼去了。

她上楼干吗去了?

我妈那老姐妹在老中医那儿针灸3天,人家老中医念及大家年纪都不小了,且聊得那么投缘,连带几包中药在内,总价才开300块钱。这算是超低价。

我妈的老姐妹过意不去,赶紧放下600块转身就走。

老中医不同意:“我一向收这个数,你非要例外,传出去我名声不好听!”

俩老太,一个非要给,一个非要拒。

我妈夹在中间做墙头草,一会儿劝这个:“算了,收下吧,也没有多少。”一会儿又劝那个:“算了,她说不要就不要。”

三个老太太缠在一起难分难舍时,大姐闯了进去,拿起钱,往我妈包里塞:“这钱不要了,你收起来!”

三位老太临时“停战”,都望着大姐。

老中医慈眉善目,嗔怪道:“这就是我宝贝儿媳妇!”转又佯装指责大姐:“你这张嘴巴是租来的,不是我家的,胳膊往外拐!”

大姐眨巴着双眼,像是没想好要用什么话来回复婆婆,她老公在一旁怂恿:“嘴巴在哪里租的,不着急还的话,怼你婆婆几句!”

老中医当众嫌弃儿子:“你们看看这个人,这么多年一直教他老婆怎么跟他老妈妈吵架!”

“我教了这么多年,你们俩一次也没吵起来!”

“当年经常几个月不讲一句话,现在跟话痨似的!”

这样的家庭氛围,也不难理解53岁的大姐为啥看起来只有35岁了。

回程路上,我妈和她老姐妹又给我详细讲述了关于大姐夫妻俩的故事。

命运的推手有时很强硬。当年结婚的时候,大姐和她丈夫虽然都是20岁出头的同龄人。但以他当时的条件,绝没可能成为她这种女人的丈夫,要不是那场运动,他们一家三口被错误定性,历经生死,他们是没这个缘分的。

风吹雨打知生活,苦尽甘来懂人生。当年会选择大姐,完全是无助的溺水人随便抓根稻草,老中医夫妻俩想抱孙子,大姐老公精神状态极差,时常怀疑自己命不久矣,午夜梦回时也觉人生遗憾,想表达孝意成全老人。

他们的结合跟爱情无关。

还有一点,大姐智力虽有缺损,但她奶奶和妈妈把她教得很好,她不仅会收拾家,还会把自己倒饬得清洁又整齐。

算是将就吧。不是所有将就都有好结果,却总有一些人,愿意掏出爱心、耐心、责任心,从一片荒寂的土地里,浇灌出10万枝花朵。

大姐和她丈夫就像两张尺寸完全不匹配的拼图,历经柴米油盐,生儿育女,岁月匆忙,不知不觉,居然严丝合缝,一拼就是一辈子。

谁都不知道家家户户每日紧闭的大门里有怎样的故事在发生,但以大姐这张仿佛挂了倒挡的脸,谁敢说她这一趟人生只能得个“谢谢参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