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解梦人阿虾

◇01◇

前几天,代嘻嘻夜里睡觉做噩梦。

她梦见滔天洪水奔腾而至,她站在自家阳台上,眼睁睁看着前后几栋楼,一栋接一栋倒在洪水中,最后只剩下她家那一栋傲立风雨中。她撕心裂肺,前面楼住着帮她全家织毛线拖鞋的张阿姨李阿姨,后面楼住着时常自愿降低个人素质抱着孩子帮她占车位的张大姐李大姐。楼一倒,这些人……因为哭得太大声,加上眼泪和口水灌进了妹夫耳朵,代嘻嘻是被乱掌拍醒的。

醒了之后她就睡不着了。看看时间,凌晨三点半。立即起床穿衣,出发,回乡下老家。

我曾多次提到过我们老村常年热衷传播村内大小新闻的老主播,一般都是几笔带过,从未详写过其中任何一位。

这次要写的,就是这群老主播当中的骨干分子、精神领袖,阿虾。

阿虾跟我祖父母辈同龄,是个长相清爽的老太太。没人搞得清她为啥要叫这么个奇怪的名字。也不晓得当年她父母是怎么想的,好端端一个利利落落的女子,阿鱼阿花阿桂阿香,叫点啥不可以,非要叫这种可怜巴巴的小水产。

阿虾在老主播们的心目中地位重要到什么地步呢?今天她要说一声大西北的小米粥好喝,那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全村至少一半老头老太能把脸喝得黄澄澄的。她要再说一声南瓜秧能降血压,那很快村里老头老太的脸又能吃绿了。她要说葡萄皮消肿利肺,那老头老太们吃葡萄就改为囫囵吞了。

阿虾为何能在一群老主播当中脱颖而出呢?

我总结了一下,大概有三个原因:第一,她从很久以前还是个小虾的时候就很会持家、很会赚钱,十个男人也顶不上她这一个女人。第二,她育有五个才貌双全的女儿,这在农村是很招人稀罕的,好比悬崖上盛开五朵鲜花,高攀不上,看看养养眼也很自豪啊。第三,她还有一样旁人无法企及的本事:解梦。

代嘻嘻到达乡下老家的时候,刚好四点半。薄雾弥漫,离日出还早,阿虾的小茶馆刚开门。

灶房的开水已经烧上了,煤球炉上一口大铁锅,里面煨着卤了一宿香气扑鼻的五香鹌鹑蛋和豆腐干。

伙计在忙碌,阿虾一身白衣,古墓派大侠似的杵在门前的桂花树下,一腿着地,另一条腿笔直竖上天。

代嘻嘻将令她不安的梦境和盘托出。

◇02◇

“这当然是个好梦!水代表财,洪水代表大财,能做到这个梦的人可不容易,证明你时运进入最佳,做啥都有贵人相帮,财源滚滚!”

“不过呢,福祸相依。既然要行大运,那肯定有人要妒忌呀。梦见前后楼倒了,是菩萨想要点化你,好运将至,做事要认真,做人要低调,不然遭人嫉妒,是会坏事的。”

代嘻嘻听得心满意足。

梦境这东西,抓不住摸不着。有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有说梦是潜意识欲望的满足,还有说人类能够借助噩梦为自己进行安全训练。

阿虾解梦,不见得有多高明。有个人梦见自己穿越回古代被砍了脑壳,她也能掰扯得头头是道:“身首分离,那显然是要高升一步,不然若真有血光之灾,天机不可泄露,老天还能对你例外,提前告诉你不成?菩萨这是在点化你多多积德行善,机会到了子孙后代自然升官发财。”

这人说:“我迟迟讨不到老婆,没有子孙后代。”

阿虾:“那就对啦!脑壳被砍,红通通一片,喜庆呀,可不就是姻缘线在发光。好好找个工作做做吧,老婆讨回来总要花点钞票养活人家的。”

有人梦见跟婆婆爬上楼顶打架,打着打着双双滚了下去。阿虾就说:“这是提醒梦。意思是你们如果能做到举家和睦,日子就能过得跟打滚似的顺顺当当无灾无难。”

总之不管什么梦,她都能往好处想象,往好处拆解。所以时常有人当她面边听边点评:“瞎说八道!”

阿虾从来不恼。她卖的是茶水点心,解梦免费。有人夸赞的时候,她把眼睛眯成月牙,表示感谢。有人贬损,她也不在意,还是那弯月牙,弯成同样幅度,一脸喜乐太平。

“这叫口封,你们晓得吧,老祖宗古书上有记载的:古代精怪修行,成仙之前都会找凡人讨个口封,它说‘你看我像不像仙’,你说‘像’,它就真的成了仙。你万一说‘不像’,那它就白修了。凡人做梦也一样,你夸一声好,十成就会成好事。你要成天往坏处想,好事也要想坏的。人生一世,有时候活的就是个想象,你想什么,什么就是你!”

阿虾从不避讳自己在解梦方面的“天赋”纯属天方夜谭,但所有熟悉她的人,凡遇噩梦,还是非常乐意来她的茶馆小坐,品一壶香铭,尝一碟茶叶蛋豆腐干。所谓解梦,大概不过为了讨个心理安慰。

那么问题又来了,常有好事者会拆台:“老祖宗古书上记没记载这个我们不晓得,但我们晓得你大字不识一个!”

哈哈,阿虾的月牙笑出皎洁光辉。她是不识字,所谓古书也纯属瞎掰。

但她与这个四季冷暖交替的世界交手八九十年,除了房子和银行存折上的数字,还积累了满腔经验和智慧,随便拎出一条,可比古书实用多了。

◇03◇

阿虾年轻时被骗婚的事在老村家喻户晓。

她现在已经是奔九的老太太了,出生于新中国成立前,日子一数,又有些久远。

阿虾的母亲曹氏,是个刻薄寡恩的恶毒妇人,生了两儿两女。阿虾的姐姐小草长到18岁的时候,曹氏暗地里收了一个外乡聋子两块银圆的好处,将小草骗到河边,外乡人拿绳子一绑,捆了小草扔上船就走。为了掩人耳目,曹氏站在原地大放悲声,可怜被蒙在鼓里的小草还以为母亲被吓着了,一边喊“救命”一边哀求母亲快跑。

没两年,二女儿,也就是阿虾,眼看到了袅袅婷婷的锦瑟年华。曹氏故伎重演,收了某户人家一包白面和10斤带壳花生(据说在70年前的普通百姓当中,这点东西在婚恋市场已经算高价),将阿虾给卖了。

但阿虾不比小草。小草柔弱,好拿捏好控制。阿虾虽然跟姐姐一样,打小一天学堂没进过,但她不好骗。要她嫁人,可以,她要亲自去男方家看人品看门户,看上了才嫁,看不上谁说话都不好使!

这有啥难的,曹氏给男方传了个口信,男方家立即安排上了。

阿虾到那儿一看,嗷嗷,兵荒马乱的年头,大家都朝不保夕,多数人家吃了上顿没下顿,这家居然有半仓粮食,家境够殷实啊。男方虽然矮她半个脑袋还小她两岁,但长相还算凑合,她眼一花,点了头。

哪知新婚宴尔第一夜,还没到天亮,男方家那半仓粮食居然神奇地消失了。原来,竟然全部都是借来充门面的。新媳妇成功进门,村里各家各户便连夜将粮食悉数讨了回去。

阿虾望着婆家空空如也的粮仓,一愣神的工夫,她和丈夫新婚用的竹板床也被人抬跑了。居然连床都是借的。

这还没完,这家连公公婆婆居然也是假的。男方父母早逝,请了同族叔叔婶婶帮他演了一出戏。

阿虾气到无语,她捂着胸口说不出话来。

突然,新婚的丈夫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吓了阿虾一跳。

“我不想骗你的。我没父没母,在城里帮人家饭馆跑堂,这些年攒下的钱都给你妈买白面和花生了。剩下一点钱买了白糖,谁家肯把粮食借给我用一用,我给他一两白糖,都是你妈教我的!”

都说母女连心,但这世间不论哪个年代都有母女相克的残酷事件发生。阿虾的母亲曹氏生得玲珑小巧,见人先笑,讲话谦虚恭谨,几乎从不得罪街坊邻居,所有认识她的人都要夸她一声好。只有阿虾最清楚,如果娘家是一袭华美的袍子,母亲就是上面一只巨大的跳蚤。她纵容两个儿子**和赌,却视女儿如草芥。她嘴甜,还会扮弱,可算是人面兽心。

踏着黎明前的黑暗,阿虾提了把菜刀,当即决定回娘家。

“呜呜,你不要跑!哇哇,你走了我怎么办?”丈夫跟在她身后号啕大哭。

他伸手拉阿虾,阿虾瞪他一眼,他吓得抽抽噎噎,音量转小,其情更悲。跟雄赳赳气昂昂的阿虾比,这男人像个软脚虾。

到了家门口,娘家一伙人尚未起床。看着夜色中的茅草屋,阿虾面色如水,无悲无哀。

她抓过小丈夫的衣领,命他蹲下,她则踩着他的肩,一跃跳上墙头。

不过眨眼工夫,阿虾又翻墙出来了,手里提着曹氏卖她得来的那包白面和花生,还顺手牵了一罐盐。

“走吧!”阿虾将东西往自己脖子上一挂,牵起小丈夫回家。

◇04◇

阿虾被骗婚这一段是我奶奶讲给我听的,虽然我家老太太目前记性不太好,但讲起这些家长里短还是精彩绝伦,以至于我老是感觉下笔写不出她言谈间的那种回甘。

我问奶奶:“既然知道上当受骗了,阿虾为啥不跑?”

奶奶答:“觉都睡过了,跑什么跑?”

老人家说这话当然不是为了耍流氓。有人说我们身处在一个生米做成爆米花,姻缘也不一定能修成正果的年代。但在几十年前,生米煮成熟饭,一般人都会认命。

不知是不是年岁渐长心灵日益沧桑的缘故,不先把坏人的结局交代清楚,我无法安心继续往下写阿虾。曹氏这个卖女儿的毒妇后来也没被雷劈,只不过两个儿子不太成器,娶了两房斤斤计较的媳妇,给曹氏吃口饭都要比较下哪只碗更小,婆媳关系天雷地火,很是热闹。后来她死于妇科癌症。

终身大事被十里八乡当笑柄传谈的阿虾留在丈夫家继续过日子。招人非议是难免的,难堪过后,该干什么她就干什么,既不觉得难为情,也绝不跟自己较劲。

她脑子转得快,那天黎明从娘家将白面和花生以及盐巴偷到手之后,立即奔赴集市,不消一炷香的功夫便脱手了。

她用换来的钱,买了稻谷种子和鸡鸭鹅等小家禽。

丈夫家经常穷到吃上顿没下顿怎么办?也好办。别人家吃饭人手一碗,她将一碗饭分作五份,加水,熬成粥,人家一顿的量,她分做五顿。

于是,阿虾那个性有点软弱的小丈夫,时常被饿得眼冒金星,走去干农活,刚到田边就饿哭了……若干年后,生活条件优渥,阿虾的先生病逝之后,阿虾每每想起当年那幕,都会红了眼圈。但在当时,她只能这样硬着心肠操持,一粒米都要俭省。贫家瘠户的农妇不好当。

借用现在流行的一句话说:你不拼尽全力让自己过上想要的生活,那么总有一天,你会用大把时间去应付自己不想过的生活。

正是由于阿虾这份自虐式的贤惠,日后她和小丈夫的五个女儿,都有机会上学读书,且都考进不错的大学。在农村,儿女的学业和事业往往是父母脸上最大的光彩。

◇05◇

我上中学的时候,村口有一家小面馆,专卖浇头面。老板就是阿虾。

她每天站在灶前,紧下快捞,两根细长的筷子在锅和碗之间飞舞一个来回,一筷头面半隐半现在半碗酱红汤中。接下来再根据客户要求,夹一块或者两块浇头往面上一放,撒上几丝碎葱花,爽爽快快,谁的碗谁端走。

那时正值青春期长个子,不管学习成绩好不好,反正我们胃口都很好。我通常点两个浇头:大排和爆鱼。吃完给钱。在外跑堂、负责搞卫生加收钱的就是阿虾的丈夫,一个微矮微胖气色很好的老头子。

我们这边的人,不知为啥几乎个个爱吃这种红油汤龙须面。所以阿虾的生意非常火爆。

祖父辈的人进来吃面,会称呼老板“阿虾”。

父辈的人进来吃面,会称呼老板“娘娘”。

跟我差不多大的小辈进来,就乱套了,有叫“阿婆”的,有叫“娘”的,还有直接叫“阿虾”的。

不管叫啥,阿虾都不会不理人。她开门做生意,又不是开门认亲。我这样的小猢狲叫她“阿虾”,她甚至会特别开心,好像一个称呼就能使她返老还童似的。

阿虾卖面,分量很足,一碗不够可以免费加面,但是吃不掉浪费不行,她会弯着眼睛教训:

“粮食是老天赏来的,不能这样一碗一碗往泔水桶倒!”

“丰年的时候想想荒年!现在日子好过,不大可能会荒年了,但还是要想想,荷包有饱有瘪的时候,饱的时候省一点,瘪的时候日子就好撑了。”

不知为啥,这话分明朴实无华,却使我记忆至今,不管身上钱多钱少,我从不挥霍。甚至我们家煮米饭,从来都是算好人头下米,剩饭没人吃,那就不剩。有的东西,不是你花了钱买回来属于你,你就能随意糟蹋。对待天地万物,都应心怀敬畏。

除了节俭,阿虾身上简直360度无死角的人缘好。

虽然我明里暗里一直在美化自己,但我上中学那几年,却是个混账玩意儿。

有一回,我化学作业回家忘了做。作业本其实就在书包里,但我偏偏要说谎,说我忘记带了。当年的化学老师是个年龄跟老徐差不多的中年女性。如果说我们是一群上山唱聊斋的小狐狸,那她就是蒲松龄本人了。

她说:“你真忘记带了吗?我可以陪你回家拿!”

我说:“我爸妈在上班,我没带家里钥匙。”

她说:“我可以先陪你去你爸妈单位拿钥匙,然后再陪你回家拿作业。”

我说:“我爸妈很忙,不太方便。”

她说:“没事,电话号码多少,我先打个电话跟他们预约一下。”

不管我如何推却,化学老师都不依不饶要陪我回家拿作业。

我想了想,干脆豁出去了:“我爸妈出国了!”

她油盐不进:“哦!那你在前面带路,我喊人帮你撬个锁,顺便再买个新的替你家装上。”

我:“……那走吧。”

化学老师果然开着她的二轮小宝马,把我载到我们村口。

她问:“你家往哪个方向啊?”

我站在阿虾的面店门口状似淡定,其实心急如焚,感觉已经到了命悬一线的时刻。

这时,阿虾出来了。她走到我面前,眯着月牙眼,灿烂一笑,问:“是不是在学校调皮捣蛋被老师赶出来了?”

我脑中灵光一闪:“阿婆,我作业没带,碰巧屋里钥匙也没带。我爸妈出国去了,现在门开不了……”

我仿佛看到阿虾眼底闪着“原来如此”的精光。好像有救。

阿虾果真领悟到精髓。她对我的化学老师点头微笑,先是一脸殷勤:“老师好,要不要进来喝杯茶?”

化学老师连忙客气地表示拒绝。

阿虾走到化学老师跟前,一本正经地聊开了:“这个小囝的爸妈去日本了,他爸爸技术工,那边开了比我们这里高三倍的工资才请动他。”

化学老师很给阿虾面子,频频点头,面色和蔼。

阿虾把我爸妈给狠狠吹了一通。她吹牛水平挺高的,连我听了都觉得精彩。在最后她来了句画龙点睛:“他爸妈年前回来过一趟,抓了好几只老母鸡带过去!”

化学老师眼前明显一亮:“哦?老母鸡带到哪里去?”“当然是带到日本去,过年吃的呀!”阿虾自豪得一塌糊涂。

我双手掩面,暴露在空气中的耳朵听到化学老师笑得咯咯咯。

一场完美的、拉锯式的表演,就这样穿帮了。我被罚将那天的化学作业抄了三百遍。

◇06◇

我仔细观察了所有我认识的80岁以上的老人,发现无论是精气神还是长相,阿虾都是里面最显年轻、最有活力的一个。

她会打太极,会劈一字马,会拉着吊环360度翻跟头。她的头发甚至才白了一小部分,不可思议吧。

隔壁画漫画的小林老师有句话特别有深义:现在的人们,青春期越来越短,更年期越来越长。

寥寥几千字加上我的表达能力有限,当然无法写尽阿虾的一生。但我仔细推敲,发现阿虾身上有个特大的闪光点:她至今没退休,终生都在操心忙碌。年轻和中年时的忙碌可能是生活所逼迫,不得已。但随着她的五个女儿长大成人,她自己这些年经营有方,物质方面,肯定什么都不缺。她却仍旧在忙,面馆忙不动了,改开轻闲一点的茶馆。

一个80多岁的老人,整天烹茶煮物还嫌不够,还一门心思替人解梦。每天忙得起早贪黑,堪比劳模。

大概正是因为这份被人所需的忙碌令她时刻跟社会相融,永远不会跟世界脱节。即便到了耄耋之年,她仍旧行走在不断将自己变可爱变美好的路上,每日神采奕奕。

写这样一个老人,与大家共勉。时光不可怕,只要别闲着。

日月岁深,愿我们永远勤心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