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隔壁老王
◇01◇
新中国成立前,老王的祖上家大业大,富甲一方。据说过年的时候,不管谁去给王家老太爷磕头,都有红包拿。
老王出生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呱呱坠地那一年,父母年过不惑,恰逢满门王氏风光不再,人丁凋零,财产尽失,所有土地服从政策重新分配。
童年期,听兄长们满眼留恋地谈起从前王家辉煌时,过年给各等人物派送压岁钱的盛大场景,当年还是小王的老王一脸蒙圈儿,感到极度不可思议,“岁”还要用钱压?
老王没吃过四喜丸子、海参、云腿、莲子羹、八宝鸭,偶听家人说起从前的一日三餐,他云里雾里,龇着没长齐的乳牙拼命往嘴里灌野菜汤。
命运这把大剪刀肆意裁剪着老王。随后几年,父母过世,兄长分家,无人扶幼,一只豁了口的破碗就把老王给打发了。老王揣着破碗到处游**,有人赏块糠饼子都会欣喜若狂。好不容易长到十五六岁,有点力气,勉强能混点工分换粮食的时候,某场浩劫又来了。
据传老王家历代都是美男子,盘像盘,条像条。老王的几个哥哥长相也不差。到老王这儿,变异了。大概是生活过于困顿的缘故,他个子不高,身板瘦削,一张营养不良的面孔,以现代人的眼光看,很像星爷电影里的包租公。
等社会终于稳定,一切往美好发展的时候,老王掐指一算,自己30岁了,该成个家了。
找谁好呢?哪个好端端的姑娘会眼瞎,嫁他这样一个其貌不扬、一无所有的光棍?
有人给老王指了条明路,去一户人家做入赘女婿。老王跑去看了人家姑娘一眼,立即答应。
姑娘是个好姑娘,就是对老王不冷不热,从无笑意。据岳父母说,他们的女儿在某场“革命”中,有天掐了大队一把空心菜,叫人抓住,以小偷罪名关了几天。回来后就变成这样子,见谁都冷若冰霜。
老王不疑有他。风里雨里,使出吃钢咬铁的劲儿,每天把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兢兢业业操持着全家的小日子。
直到儿子出生。姑娘不待月子坐完就跟人跑了,他才知道事情原委。掐空心菜是真,被游行关禁闭也是真。但因为这把空心菜,姑娘和未婚夫遭遇准公婆强势棒打鸳鸯的事,岳父母却没有如实告知老王。
被打散的鸳鸯矢志不渝,不顾一切,抛下所有人,逮个机会私奔了。
老王抱着儿子,跟岳父母大眼瞪小眼,相对无言。
一个月黑风高夜,他带着孩子,也跑了。父子俩逃回几十里外的家乡。旧时老屋早被兄长们瓜分一空,他们甚至连牛棚都不肯借老王父子一住。
不等老王有所行动,某位兄长便瞧他不爽,带着几个儿子把他捉住狠揍一顿。
老王被打断几根肋骨,瓢泼大雨,他抱着娃忍痛爬到乡政府门前告状。后来在政府主持下,他得到一块宅基地,自己动手,用泥巴和稻草搭了两间茅草屋。
陋室虽简,足以挡风遮雨,老王内心是安慰的。然而,凝视不远处兄长们的高房大屋,“房子”二字,在老王心头狠狠生根。
这个生不逢时、爱不逢人、半世人生风雨凋零的老王,就是前面“男生宿舍”里写到的A哥的老子。
◇02◇
虽然我很早认识A哥,但认识他老子,并不是通过A哥介绍,而是一次意外。
婚前,阿二装修房子买家具。工人送货时她没仔细检查,等人走了,她拆完所有绑在家具上的塑料膜,发现有只实木椅子断腿。
商家答应更换,派了老王来。老王跟阿二通电话,声如洪钟:“我送到你楼底下,你把坏椅子搬下来,交换。”
阿二回:“我一屋子乱七八糟,实在下不去,麻烦你送上来。”
老王吼:“你下不去?你怎么就下不去了?”
阿二一听,态度这么差,坚决不下去。老王只好扛着椅子上楼了。六楼,不带电梯那种。
他把门拍得震天响。阿二开门。他喘着粗气,像一头老牛盯着小山羊,凶神恶煞:“你什么事这么忙?我补这一趟,老板是不算工钱的,你还非要我搬到楼上!有这个时间,够我多送一单了!”
阿二一瞅,这老头儿真可怜啊,大夏天,前襟被汗浸透了,头发湿漉漉粘在头皮上。因为发火,本来黝黑的脸居然冒着红光。她赶紧从冰箱拿出一瓶酸奶,塞给老王:“拿着,冰过的。”
老王怒气冲冲的脸,在刹那发生很滑稽的变化。他居然笑了,怒和喜,无缝对接,直接过渡。前后判若两人。
他一手接了酸奶,一边脱了鞋,小心翼翼将椅子搬进屋内,“这张椅子我帮你检查过了,好的。”
临走还和颜悦色嘱咐阿二:“你把门锁好,一个人在家,不要随便给陌生人开门。不要像刚才那样,我一敲,你门把一扭。猫眼里要看清楚。”
人跟人,一旦认识,就会有奇妙的发现。
阿二自打跟老王有过一面之缘后,她发现,不管走到哪儿,她总能不断再见到他。
有时他蹬着三轮车在给人送货。有时他在菜场边摆摊卖自己从野河里抓到的小鱼小虾河蚌螺蛳。冬天还能看到他骑着三轮车卖炒栗子和烤红薯。最神奇的是,有回深夜,快到12点,我们从上海开车回来的路上,居然遇见了正骑着自行车埋头赶路的老王。
我放缓车速,阿二摇下车窗:“大叔,你这么晚去哪儿呀?”
老王一看熟人脸,抹了把脸上的汗,笑得神采奕奕:“装修队缺人,我去帮忙贴瓷砖,弄得有点晚了。”
阿二吃惊:“你住在苏州,跑上海来贴瓷砖啊?”
“嗯啊!”
“那骑自行车要多长时间来回?”
“去两个半小时,回两个半小时。”
“晚饭吃了吗?”
“雇主家一人给买了两块烧饼,没吃饱,回家还得煮碗面。”
“大叔,那您子女呢,不心疼啊?”
“怎么能不心疼?我儿子不叫我做重活,我瞒着他出来。没钱就买不起房,不买房,人谁家姑娘肯上我门上做儿媳妇?再说,我还干得动。”
阿二把老王哄到我们车上,他的自行车半翘着塞进后备厢。借着车内的光,我发现,老王满头满脸都是灰尘,连眼睫毛都灰扑扑的……我一阵心疼,我的车呀,又要送去干洗啊。
直到A哥买房的时候,我才知道他们俩居然是亲父子。
◇03◇
A哥算是长三角打工潮里面较早买房的一族。他入手的时候,房价只有现在的十分之一。
乔迁那天,动静闹很大。整栋楼的人都往他家冲,有的动嘴,有的动手,大家吵吵嚷嚷你推我搡,想弄死那个在楼道里放鞭炮的人。
A哥一个劲儿地解释,道歉,哪怕眼眶都红了,不顶用。一群男女不依不饶,撸着袖子要干架。
作为事情的始作俑者,老王被A嫂藏在屋里,不准他出去。换作别人吩咐他不准出去,老王才不会买账。当时A嫂跟A哥正在恋爱,证还没扯,一只脚还踏在老王家门外,所以他对未来儿媳言听计从。
说来也真是奇葩。老王不知从哪儿认识一个跑江湖算命的,这人教他,在乔迁这天,清晨五点半,准时在家门口点燃鞭炮,爆竹有多响,王家就有多吉祥,不出三代,准能恢复昔日风光。
老王明知不可为,可又怕丢了自家的“吉祥”和昔日风光。想起当年自己满世界讨饭被狗撵被人欺被人打断肋骨不能走只能爬着前进的日子,又看看“如花似玉”的儿子儿媳,他牙一咬,照做。
他在自家门口,商品房的门口,大家都晓得位置,点燃了据说一万响的鞭炮。
噼里啪啦的爆炸声响彻楼道,声震寰宇,作孽不浅。不明所以的人们不顾一切逃命。有的拎着孩子,有的背着老人,还有的光脚裹着被子毛毯,睡得正香,没来得及穿衣。晨曦中,许多人瑟瑟发抖惊魂未定,发生什么事了?
就连A哥和A嫂,也被吓得差点魂飞魄散。糊涂老王放鞭炮前,居然没知会他俩。
后来来了大批警察,人群没发生真正意义上的械斗。可是被一群人这个踹一脚那个掐一把,我们几个被A哥请来紧急支援的人,莫名其妙出了一身大汗。
鞭炮事件让老王名垂小区青史。他不管走到哪个角落,都有人拿白眼翻他。
搬进新家第三天,老王火烧屁股般搬了出来。问他原因,开始他坚决不说。我们请他去大排档喝酒,酒酣耳热之际,他交代了:“两条膀子,两条腿,白花花的肉,在我眼前晃。”他说的是A嫂在家穿夏装的情形。
我们笑他:“你可以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出来看她啊。”
“吃饭总要出来吧!就那一百多平方米的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不方便。”
我们又说:“那夏天大街上衣着清凉的女孩子不计其数啊,你难道走路都闭着眼?”老王眼前顿时一亮:“那些都不是我儿媳妇,看看有什么要紧?”
呸,居然是个假清纯的破老头!
老王在这边跟我们耍嘴皮子,A哥在另一帮朋友当中排遣心中忧郁。
“为了赚钱,哪怕大年初一有活,他也去干。
“为了省钱,我正月给他十斤花生油,年底还剩一半。煮挂面炒菜,连个油星都舍不得倒。
“一年到头不见他闲过一天。晴天有晴天的活,下雨有下雨的活。白天有白天的活,有时白天干了一天,夜里还偷偷骑自行车跑乡下去抓野鱼卖。
“我给他找了个看大门的活儿,轻松,他嫌工资低。
“我威胁他再不好好休息,把身体折腾坏,老了瘫在**没人管,你说什么他答应什么,转身就当耳边风。
“公司发的月饼券超市卡,我拿给他,他转身就拿去折价套现。
“我们起步低。从家乡出来时,条件全村最差。为了能在苏州给我买房,他就差把老命都搭上了。
“我说钱不够我们可以晚点买,不着急。他不同意,一喝酒就念叨要比他们(指老王的兄弟们)强。当年肋骨断了没条件休养,现在一下雨胸就疼,越疼他越要干活,说是坚决不能让儿子孙子再为房子被人打断骨头。”
老父亲无边无际的爱让A哥倍感揪心。
◇04◇
老王执意从儿子家搬出来。他租房的地方,在我隔壁小区。
我有时候把车停得远一点,步行一段路走回家,喜欢从他门口穿行而过。
他找了一个与他年纪相当的老李,合租了一间十多平方米的一楼车库。相比较老王对生活的态度彪悍,老李有点憨厚寡言。不过俩人同为单身。
有次中午,我偶然路过。老王正在跟居委会杨阿姨吵架。
杨阿姨说:“这棵桂花树在小区种五年了。长得好好的,年年开花,按规定来说,谁撞断了谁赔。”
老王回:“赔树可以。你们先把老李的医药费报销了,把三轮车也修好。按道理来说,要不是这棵桂花树拦着,老李的三轮车也不会翻。”
杨阿姨:“这个你就不讲理了。树是定在那里的,人是活的。怎么别人不撞树,偏偏他老李要撞?”
老王:“这个你就不懂了。树虽然没长脚,但要不是它挡人视线,哪个骑车的不要命想撞它?”
当事人老李站在一旁默默围观老王替他吵架。
杨阿姨理个小平头,穿一身黑色红边的蓬蓬裙,粗壮高大的身形看起来不太好惹。身形比杨阿姨小了一圈的老王一脸电影中包租公看到阿珍时的别有心计、老谋深算。
桂花树纠纷**迭起,两人争执数回合,输赢未定,看客们来来去去,捧场不断。杨阿姨吵得口干舌燥,眼看接孙子放学的时间快到了,一着急不小心失了分寸,指着老王大骂:“这件事跟你有啥关系啦?我找的是老李。他本人一句没讲,你从头到尾骚里骚气,多管闲事,你这个**!”
老王吃了一惊,但几乎立即就恢复了正常,他捉住杨阿姨的手,大嗓门凶了吧唧:“来,宝贝!你好好讲讲,我哪天骚你了?今天不把话讲清楚你不许走!”
吃瓜群众哈哈大笑。杨阿姨像碰到烫手山芋一样挣脱老王的钳制,逃了。从此这两人再见面,像看见恶鬼一样,互相嫌弃,嗤之以鼻。
◇05◇
说到底,杨阿姨骨子里仍是个有素质的人。她大概觉得骂老王“**”有点对不住他,在几年前,突然帮老王介绍了个对象。
对方是个丧偶老太太,跟老王同龄。原本在儿子家帮忙照看孙子,媳妇彪悍,时常打她。今天菜切长了,甩手一巴掌;明天地板没拖干净,反手一耳光;后天小孩调皮脑袋上磕出一个包,全武行。
老太太想离开苏州回老家,媳妇威胁:“只要你走,我就拿刀杀了你儿子和孙子。我一条命换你家两条,值!”
别问这老太太儿子干吗去了,□货不少见的。
话说老王和丧偶老太太在杨阿姨的安排下见面了。老太太很犹豫,年过六旬半截入土的人,婚姻大事,谨小慎微,观念陈旧,生怕有人说三道四。
老王倒是落落大方,自当年A哥的亲娘跟人一走了之以后,他再未婚娶,成年累月忙着挣钱攒钱。初见老太太,与杨阿姨三人共进午餐后,他就带着两位女士走进附近商场,给老太太买了只两千块钱的黄金小戒指。原本还在摇摆不定的老太太,立即被老王的诚意征服。
自打交了女朋友,老王开始注重穿衣打扮了。只要不出门做工,他一律白衬衫黑西裤,配黑皮鞋,头发梳得溜光水滑。
外表在提升,精神世界他也积极改造。主要形式是带着老太太,两人一起在华灯初上的时候,去跳广场舞。
在那种“每天多吃一粒米都要说声对不起”的欢快曲子里,两人扭腰摆臂,跳得酣畅淋漓。
爱情是味神丹妙药。老王以我们肉眼可见的速度年轻了起来。他皱纹舒展,垮塌的脸部肌肉重新充满张力,表情悠闲松弛,就连眼神都比从前更像包租公。
相处一年,对这个他人生中第一次自主选择、清醒认定的妻子,老王打算认真对待,跟女方领证。
他不提这个要求还好。一提,女方的儿子媳妇知道了,这一对年轻人,用看狗屎的眼神打量老王。
老太太的儿媳先开口:“你有独立房产吗?你有稳定收入吗?”
这两点,老王无一能满足。他只是漂泊在城市靠打零工维持生活的老头子,没有身世背景,岁月已被屠刀千磨万砍。懦弱的老太太火速被儿子媳妇降伏了,不敢再出来见老王。
确定恋情流产这天,我跟随A哥来到老王的出租屋。我们俩是抱着观望的心态来看看他是否需要精神安慰的。
哪知老王这天烧了一大锅他自己从乡下抓来的杂鱼杂虾,还在铁锅边贴了面饼子。鱼虾熬熟后,他在上面撒了满满一层切碎的野葱香菜青辣椒红辣椒。
没办法,味道太香了。我和A哥满腹壮烈的情绪,都被这锅鱼搞砸了。
我俩跟“二师兄”吃饲料一般,吃得兴高采烈,满面红光,差点忘了做菜的老头这年63岁了,刚失恋。
◇06◇
老王今年68岁,于年初全款买了个30平方米的车库,位于一楼。他买到手一番改造装修,变成一室一厅的小小户。
A哥严格监视着他,不准他再去送货抓鱼。他只得在菜场旁边承包了个早餐摊,卖豆腐脑,活儿不重,一个月能赚三四千块。他终于成了一个有独立房产和稳定收入的男人。
前几天我路过。傍晚时分,晚霞余光灿烂,他躺在家门口一棵香樟下的榻榻米上,上身穿一件中国风的黑底黄色铜钱纹对襟上衣,下面一条绛紫色裤子,大黑超遮面。身边老旧的收音机,正在播放京剧《沙家浜》。
回去后,我跟阿二讨论,像老王这样的人,要如何评价?
阿二答:“他不仅仅是个生不逢时、爱不逢人的不走运男人,还是个爱子如命的父亲。不过,他这一生最出彩的角色,不是男人也不是父亲。而是一个历经山河,仍然挚爱俗世的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