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虎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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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春天,我家那对做了20年模范夫妻的小姑和小姑夫罕见地动了手,且第一次战争,男方就把女方打回了娘家。
挂了彩的小姑很可怜,披头散发,一声不吭,眼泪唰唰,脸被泡成水蜜桃,胳膊上几道皮带印,青中带紫。可任凭她哭得头昏脑涨,家暴男居然连个影子都见不到。
这位小姑非我亲姑,就是同姓,跟我父母同辈,家又离得近。她有三个亲哥哥,属于老闺女,跟最上面的哥哥相差将近20岁。有父母疼,又有哥哥护,小姑天生自带安全感,打小便生得憨态可掬,不太机灵,但对世界充满爱。
我出生的时候,她还不到10岁,据说天天放学都会过来看看。我的手指头、脚指头乃至头发丝儿都是经过她认真统计的。如果刚巧我在睡觉,她就很不放心,不时要伸手探探我是不是还有鼻息,或者轻轻扒开一只眼,确定一下我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某年村里有个妇女对我爸生出不正常情愫,常在路上拦我爸,邀他去喝酒。偶尔碰着我妈还会横眉冷对出言不逊,而我妈年轻时属于那种十吵九输的非实力型选手,经常吃亏。所以我家妹子代嘻嘻小小年纪便怀恨在心,有次在放学路上遇见这位大妈,大妈献媚表示很喜欢她,代嘻嘻很不赏脸,扯着喉咙嗷嗷叫:“你狐狸精,你不要脸,你要抢我爸爸……”
小姑刚巧路过,一秒预警机会都不保留,赶紧助阵:“你狐狸精,你不要脸,你要破坏人家家庭……”
羊肉没吃到,落得一身膻,大妈发狂,追着代嘻嘻和小姑打,前者又小又滑,跑得飞快,小姑有点反应迟钝,没跑几步就被捉住了,跟大妈撕扯在一起,幸好有熟人路过救下她……最后,她自己泪眼婆娑,还不忘帮逃生第一名的小奸猾把被打乱的头发重新绑好。
◇02◇
举一反三,所以小姑这人在娘家是有极好人缘的。她受了欺负,自然会有一帮人义愤填膺浩浩****去堵小姑夫的门。
打人恶霸将自己呈大字形扔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满眼荒凉。
小姑夫这人,洁身自好,尊老爱幼,任劳顾家,除了脾气有点爆,平时也挑不出啥大毛病。可是一个人的过去不能代表现在,不然我家小姑身上的伤哪来的?所以刚见面,两个婶子就上前厉声问候他:“你是死了吗?把老婆打回家自己搁这挺尸!”代嘻嘻拿抱枕砸他:“你凭什么打我小姑?”
“她纵容两个孽子玩手机!”
“那也不准打!孩子这么大,偶尔放松一下怎么了?万一高考考到时事政务什么的,你是不是又要怪我小姑没及时把手机给他们补充知识?”
“我错了!我去死行不行?我不活了,我这一天天在为谁忙啊?我日子好过吗……”
如风云突变,小姑夫眼珠通红,不是哭了,是熊熊怒火在燃烧,他甚至跳起来指着小姑吼:“你自己说,你累不累?苦不苦?你起早贪黑熬出一身毛病……你今天能纵容他们一次,明天他们就能自己纵容自己一百次!”
在小姑夫的狮吼中,我们很快串联出打架原委:俩高中生(一个高三、一个高二)偷偷用压岁钱买了只手机,妈妈心疼他们天天起早贪黑几无放松时刻,一时心软,答应放水。原本说好只能周末一人玩一个小时,结果俩娃控制不住,被抓现行。
证据确凿,当场提审。这一审,小姑夫就疯了,俩孩子不仅轮流用这只手机玩了游戏,还追了小说和偶像剧,老二(男孩)还跟女同学抛了几次小媚眼……
◇03◇
打人肯定不对,但纵观小姑夫全家走过的路,也不难理解他为何会失控。
小姑家的这对宝贝,老大老二只相隔一岁,先后考进本市口碑最好的四星级高中。
有娃的人家都懂,教育是个系统工程,家庭是第一战场。很少有苗苗天生栋梁,一般人的成才路,步步离不开爹妈血汗浇筑。
前面若干年的辛苦铺垫不作赘述。单说进入高中之后,千多个日夜,娃辛苦,大人也没闲着,小姑夫从210斤重的北极熊瘦成走路带风的140斤修仙派。
他怎么瘦下来的?一不靠节食,二不凭运动。
老大(女孩)天资聪颖,忍不住有些牛犊子般的小狂妄,上课喜欢晃二郎腿,老觉得老师讲的她都懂。晚自习会偷偷看小说,还曾收过男生的小情书,她还回了信,两人你来我往密切交流阅读武侠的宝贵心得。
为了管束这匹野马,身为公司中层的小姑夫每天拼命提高工作效率,取消午觉,常常到了下班时间才发现中午的工作餐忘了动。释放体内火药,广结善缘,哪怕吃亏受委屈也要尽量跟每一只大鱼小虾和平共处,以便一边能挣回五斗米安身立命,一边挤出时间和精力,从高一到高三,坐女儿身边全程陪同晚自习……成年人的艰辛,从来不便向人道。
为了培养小树成林,老父亲甘愿为泥,眼看老大改邪归正,成绩不俗,老母亲却对孩子偷买手机的事睁一眼闭一眼……这买的哪是手机,分明是毒药,见血封喉。
一个男人,可以在客户面前装孙子,也可以在领导面前放下自尊溜须拍马,还能千天如一日谢绝九成以上不必要的私人社交,忍着疲惫忍着学校晚自习的枯燥无味,就是无法原谅这只该死的手机……
万丈迷津,无舟可渡,小姑夫疯了般挥舞皮带抽孩子,再用拳头把那只手机当仇人砸,液晶屏从闪到黑,再到碎,鲜血四溅。
老二比姐姐低一届,是个男孩,同家高中,后面再详写他。
再观小姑,陪读这些年,专注全家后勤工作的同时,她居然考到一张成人大专文凭,还有一张二级建造师证,目前已经挂靠单位拿薪水了……要知道,当年的她,拼了小命,最终靠学习态度好才勉强混到一张初中毕业证书,自己都觉得难为情。可是现在,她已经可以在我面前假装轻描淡写地说:“我现在是大专生哦。”
世事得失难量,旁人只看到他们将俩孩子一路拉拔进重点高中,羡慕嫉妒,光环无数。却根本无从体会一朵花从栽种到怒放,养花人要付出多少代价。小姑原有一双盈盈秋水般的双目,连年辛劳,40多岁的她,几乎成了眼袋大妈。
我方女性眷属认为,不管是误伤还是故意,打人者都应该受到惩罚,不然他还以为我们家没人呢。
可是,被小姑夫当着娘家人面一通风暴式数落后,小姑居然洗了把脸乖乖钻厨房烧水泡茶去了。
那对小的也出来站在他们爸爸身边,很有保护的味道。
清官难断家务事,人家一家四口已经明确释放重新团结友爱的信号,甭管多亲的亲戚都无法再说什么。
◇04◇
正是有了春天皮带抽人事件在先,所以夏天老大放榜前,家里亲戚都特别担心,有个嘴快的说:“万一老大落榜,她爸性子那么急,会不会转身就开窗跳下去?”没人提还好,有人说破,顿时所有人都觉汗毛耸立,不敢想象。
所以正式放榜那天,我们很多人冒着大台风去找小姑夫,说是预备庆祝,其实大家都有心理准备,万一老大真落榜了,就把小姑夫灌醉,往死里灌,好比人行道前设个缓冲带,第二天醒来,沮丧肯定有,但他一定觉得醉酒比死还难受,便不会再有心思去寻死了。
最终,酒是喝了。庆祝老大超过一本线30分。
斗转星移,轮到老二高考,小姑早早跟我打好招呼,请我陪小姑夫一起送老二“出征”。
这个老二,论叛逆程度,比老大更胜一筹。
他曾报复性地用他老爸的手机砸核桃,看到核桃开了手机却没坏,干脆将手机朝水池一扔。平常在家开灯关灯从来不用手指按,直接用拳头砸,一年砸坏二十多个墙壁开关也就算了,距离大考只有一个星期的时候,他居然把右手给砸扭了,胳膊一度痛到不能抬。
这小孩不仅屡次把他爸妈刺激得红了眼珠,还屡次强行自我降温,还把班主任也气得不轻。老师要大家在教室后方黑板上每人写一句励志标语并签上名,他写的是:兄弟们,8月工地见!
他的字遒劲有力体积庞大,而且坚决不改,满版心灵鸡汤被他衬得弱小无比。他们班的板报也成了全校几十个高三班级中的一朵奇葩。
所以,小姑的意思是,她和小姑夫已在崩溃边缘徘徊,请个人帮忙护送一下,防止这小孩临上考场再耍什么花招。
7月7日那天早上,我如约而至。小家伙看到我来,显得有点兴奋,一路都在插科打诨。
“哥哥,我妈说你当年参加过少年宫门口那条路的游行,你喊的什么口号?”
“哥哥,你读高中有没有谈过女朋友?”
冒着小姑夫半路愤怒跳车的风险,我告诉老二,当年我们的游行口号是:“钓鱼岛是中国的,抵制日货,还我河山,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小家伙笑得格外开心,我趁机打鸡血:“接下来的10年至关重要,你会大学毕业,会工作,会谈女朋友,还有可能结婚生子,所以每一步都要认真对待!三年磨一剑,策马闯雄关,8月不要工地见,好不好?”
送考现场十分壮观,众多政府部门齐齐出动,保驾护航,女老师和女家长的旗袍阵,男老师和男家长的红衣阵,尽管他们很多人的身材都不太好,但胜在颜色统一,表情到位,个个都似盼望春来的老花朵,所以还是挺好看的。
尽管我不需要入场考试,却莫名感受到一股庄严和紧张。别说这是搞封建迷信,周小茉自打升职成周校长,每年考试第一天,都会把自己庞大的身躯硬塞进一身大红色的旗袍中,然后像麻袋一样立在校门口迎接她的宝贝学子入考场,即便形体扭曲影响形象也在所不惜。而且据说连内衣都是大红色的。
周校长迷信吗?
不仅周小茉穿一身红,她手下那些班主任及任课老师,甚至食堂厨师长,都会由内红到外……该教的都教给你了,该说的话已经重复无数遍,我们不是你爸妈,对你却同样有着“慈母手中线”“临行密密缝”般的感情,实在没什么可以再为你做的,那就穿一身大红,助你有个好彩头。
◇05◇
排队入场时,老二闪着萌萌的大眼睛,跟我击掌:“哥哥,我一定会加油!”
不得不感慨,时间最是不知不觉,当年我高考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转眼我已经是一枚会煲心灵鸡汤的送考大哥,看着那么多枚朝气蓬勃的脸,我有点思念若干年前的自己和小伙伴。
其实,高考这一天,大家已经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很多人从此分道扬镳,山高水远。
没出预料,最后一次登上历史舞台的江苏卷(下一年将用全国卷)今年又如往昔般弹性十足,尤其作文,分分钟能弹出你的理解范围。它在天花乱坠间飞舞,不管你是何方高手,奋笔疾书之后,没觉得疑似跑题就不错了,恐怕没多少人敢如释重负。
不过,我姑家老二敢,每考一门,这浑小子都觉得自己疑似满分。
无狂妄,不青春,不像我,每次写稿都怀疑自己内涵深度宽度文笔样样欠缺。
年岁渐长,越发敬佩努力读书的人,他们小时候牛,成年后往往更牛。我之前写的接生婆的两个儿子,他俩都做了医生,在我们乡下老家,他俩简直就是神。每年他们都会特意抽时间把村里那些身体有恙的老人用大巴拉到一线城市的大医院请专家复诊,那些专家往往就是他们的同学或者弟子。我妹之前难产,一个电话打过去,他们亲临现场。尽管他们不是产科医生,但这种人存在的意义,已经超越医术本身。看到他们,定心丸就能安心往肚里吞。
他俩是代嘻嘻的偶像。
还有曾受过接生婆接济的小小于,如果不是努力读书,她哪有机会改变命运?
我写过不少被原生家庭伤害的女生,并不是说我眼里只有这种故事。我的家乡是座移民城市,改革开放在我们这边获得丰硕成果,来自全国各地的无数父老乡亲曾在这儿追逐梦想,他们走到哪儿,便将“社会”带到哪儿。所以从很小开始,我便见识过许多匪夷所思的人和事,如开推拿店的马小薇,还有当了老板娘的青花。青花的母亲至今仍然希望女儿能早点去死,她坚定不移地认为只有曾被她虐待的女儿死了,没人恨她,她家才不会有报应。
而青花的父亲,在他60岁这年,状告女儿,说他年纪大了,要法官判女儿回家为他端茶倒水,伺候他……世上别样的人真多啊。
内寻得涅槃,外逐陷轮回。马小薇和青花最终都能通过自强,涅槃重生。而她们自强的方式便是不断学习,不断提升自我。我敬佩她们身上那股爬出泥泞的勇气,所以愿意将这种正能量传播出来,希望所有心头有伤的人,都不要停,努力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个人。
读书,或者有规划地持续学习(不止是书本,手艺也算,哪怕练一身中国功夫都算),是最容易找到出路的方法。
再说回我小姑夫,为什么他非要执着地逼迫自己辛辛苦苦成长为学霸养成小能手?虽然望子成龙是人之天性,但他们夫妇为此所付出的一切,别说模仿,光是围观便觉心累。
小姑夫的爸爸是一位老高中生,育有一子二女。小姑夫当年高考失利,但他两个姐姐都上了大学。他的姐姐们大概是20世纪70年代初出生的人,90年代初参加高考,全程处于农村重男轻女高峰期。但小姑夫的爹不是其中一员,这位老人家为了供女儿读书,给人扛过麻袋,骑着自行车到车站去载过客,帮人挖过土坯,掏过厕所,脏苦累的活儿都干遍。
所谓传承,后来,小姑夫和他两个姐姐陆续成家,在子女教育方面,骨子里直接有了参照。三家六个小孩,五个在国内读一本,还有一个在写此文时刚参加完高考,分数尚未出。其中一个在上海读书的小姑娘,据说不仅不要家里给生活费,每个月还会上交给她妈妈一万块钱。这不仅是人和人的区别,还是教育和教育的区别。
写他们家的故事绝对不是为了批评中国教育,更不是为了批评为子女任劳任怨的无数中国父母。只想记录,在中国,有这样一种人,一个群体,他们永远向上,永远崇拜知识的力量。
当然,即便万般努力,也不是人人都可以成为学霸。所以咱们还有一个说法:一块地,如果不适合种麦子,可以试试种豆子,豆子也长不好的话,咱再种点瓜果,瓜果也不济的话,再撒点儿荞麦。
总之,关于这块地,肯定会有一粒种子适合它,也一定会有一片收成属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