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如何报仇

◇01◇

梁宝妈第一次结婚,嫁了个变态。这个变态别的本事没有,专爱打老婆,渴了、饿了、心情烦了、老天下雨了、她娘不高兴了,但凡遇着个什么事,让他感觉到一丝一毫的气恼,他一定会动手打老婆。

有几回梁宝妈差点被打死,她撑着一口气逃回花瓶村的娘家,无奈父母年迈,无手足无近亲,没人帮衬,被婆家寻回,毒打更甚。

即便大家都晓得本村有这样一位可怜姑娘,但别人家的家务事,只能爱莫能助。

彼时花瓶村村长的老婆是个厉害角色,她擅长动脑,干过不少聪明事。比如有本村孩子考上大学,但交不起学费。她便出主意,安排这孩子的父母去看守村里新建的水塔,一天两次定时为全村供应自来水。再动员家家户户预交3年水费,如此,学费解决了,村民们既做了好事,也没吃亏。水塔不是金疙瘩,并不需要人一天24小时守着,那孩子的父母还有充足时间种田做工。(注:很多年前他们那儿抽的是地下水,不像现在这种自来水,水塔是衣锦还乡的村民捐的,水费不受财政管制。)

简直三全其美。

对于梁宝妈被家暴男欺负这事儿,村长老婆表示不服!一番思考后,她计上心来,先去找一位本村的中年光棍(即梁宝爸)商量:“如果梁宝妈离婚,你愿不愿意娶?”

光棍表示愿意。

她又去问梁宝妈,如果离婚了,咱村那个家穷人憨的光棍哥,愿不愿嫁?

梁宝妈愣了。彼时,就算身边常有妇道人家被婆家逼到寻死,也没听说过谁离婚呀!

不过,村长老婆说的那光棍哥她倒是认识,他有兄弟六个,他最小,一路勤勤恳恳老老实实帮扶五位兄长成家立业,轮到他时,哥哥嫂嫂无一人肯伸出援手便罢了,居然有人以死相逼,把他栖身的最后两间老房子都抢去做猪圈了。他原本不肯让的,但老母亲说:“老六呀,这房子给你嫂子吧!我有六个儿子,整成功五个,只你一个打光棍,咱家不丢人!”

他心里有怨,一个人从老房子里搬出来,搭了两间茅草屋单过,白天种点薄田,夜里捞鱼摸虾下套抓点野鸡野兔卖了换零用,与家人再无来往。

得到双方首肯后,村长老婆先是几次三番带着梁宝妈去乡政府一哭二闹三上吊,诉求是离婚。

接着又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亲自带着光棍哥,一人扛一麻袋花生,给家暴男那村的村长送去。诉求是请人做证家暴男打人行凶情况属实,顺便随便侃侃,把本地大权在握的某些人都侃成她的大伯二叔三舅。临了不忘提一嘴,梁宝爸可是有兄弟六人的“大户人家”,您这儿要有个什么事儿,招呼一声,兄弟们鞍前马后,还不唯您马首是瞻呀?

两麻袋花生在当时绝对是份大礼,村长夫人画的大饼更是大礼中的航母。

反正弯弯绕绕,在村长老婆的安排下,光棍成功娶了离异女,后来便有了梁宝。

◇02◇

这事发生在20世纪80年代末期。此时的花瓶村正在悄悄发生变化,有人靠读书考学前途不俗,有人奔走全国各地以货易货,赚得荷包鼓鼓,过年回家,绕路上海豪掷千金只为给老婆带一件时髦的呢子大衣。

也有人故步自封好像刚走出原始森林,觉得离婚是个晦气事,二婚女人不吉利,轻而蔑之。

梁宝妈二婚后几个月,挺着微微隆起的腹部围观邻家娶新娘。

这邻家新娘不是个善茬,她丈夫也姓梁,跟梁宝爸属于同宗远亲。这位同宗远亲当时是乡粮站的站长,原本有妻有女。新娘去粮站卖过几次棉花,顺便把站长的家给拆了。

站长父母早对只生一个女儿的原配儿媳多有不满,全家大力扶持怀了孕的小三上位。

小三之前来婆家小住,认识梁宝妈。新婚这天,她从卡车上被人扶下来,一眼瞧见梁宝妈居然在附近围观,顿时就癫狂了,抄根竹竿追着梁宝妈打,边追边骂,大意是梁宝妈这样的离婚女人有毒,晦气,居然敢来观礼,如果她婚后过得不如意,一定是梁宝妈触她霉头,她不好过,梁宝妈也别想好过。

一个靠下流手段挤走原配的小三,辱骂人家正常离婚的女子晦气,这事儿本身已经够魔性,却有好几个走火入魔的村妇站队支持这位猖狂小三。

村妇甲认为,她追野兔摔断一条腿,很可能是她家新房上梁那天,梁宝妈刚好路过带来的不祥。

村妇乙觉得,她经常嗓子疼,多数是梁宝妈曾经递过一只梨给她吃引起的。

还有位村妇丙平平无奇了半辈子,某日头顶陡然冒仙气,说生了张圆溜溜苹果脸的梁宝妈长得像村里常见的黄大仙。

旧时百姓卖棉花卖粮食给粮站,都由粮站的人定等级,等级越高,价格越高。所以,明知新任站长夫人欺负梁宝妈是因为她自己的名分来得不光彩,担心婆家或者花瓶村有人闲来嚼舌根,便在初进门时找只没人撑腰、家境贫寒的“弱鸡”杀了儆猴,她们仍是信口雌黄,甘当一丘之貉。

那天如果不是梁宝爸及时出现,梁宝差点被剥夺投胎资格。

不过,从那之后,就像被人堵住了任督二脉,村里再有红白喜事,梁宝妈敬而远之,不围观,不参加。

直到梁宝12岁这年,村长家为老母亲庆生,于情于理,她实在无法回避,还只是派出儿子去送礼金。

这年正月初七,村长老母亲70寿辰摆酒,12岁的梁宝被爸妈派出去随份子。

妈妈嘱咐他把钱交给记账先生后,不要逗留,即刻回家。他虽然不太理解随了礼为什么不能留下吃顿饭,但还是照办,递上钱,报上父亲大名,转身就走。

村长老婆不答应,哄他说:“我跟你妈认识这么多年,我就相当于是你姨妈,在姨妈家吃顿饭不过分,吃完我送你回家。”

梁宝年龄虽小,也分得清虚留还是真留。村长老婆拽住他胳膊,像老鹰捉小鸡那样把他拖到一个空位前,硬逼他入席,这算很有诚意了。

他原本坚持要走的,但那会儿桌上的凉菜已经摆好,正在上热菜,粉蒸肉、白斩鸡、海对虾、鸡汤炖海参、糖醋鱼……一盘盘往上端,蒸气腾腾,鲜香扑鼻。他小眼亮晶晶,眼底流淌着不谙世事的童真和毫不掩饰的垂涎,尤其是刚上的那一大碗红烧肉,肥瘦相宜,晶莹欲滴,中间搁几颗红枣……有一年,他过生日,妈妈也烧过一碗这样的肉,他知道那滋味有多美妙。

可惜,他长到12岁,她也就烧过那么一回。

平时他在家,妈妈通常一顿饭只做一个菜,不是要省钱盖房子,就是要省钱买猪崽买肥料,加个土豆炒鸡蛋就算改善生活了。

半大不小的孩子,过了10多年粗茶淡饭的日子,对食物的渴望就像狼崽子看到小绵羊。而且,这是梁宝人生中第一次吃酒席,第一次面对一大桌光用鼻子嗅都能令他幸福得直冒泡泡的佳肴。

**难挡,梁宝决定违令,吃完再走。

有人拿竹竿挑了几只灯泡挂上墙头,又有人在外面点燃了万响鞭炮。村长夫妇人缘好,院内外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梁宝这一桌,又陆续来了几个人,直到坐满。其中有个跟梁宝同龄的小孩,叫梁仓。

梁仓踩着黑色带绒毛的小皮鞋,穿着白色的裤子,上身一件紫色羽绒服。

梁仓妈脸涂得雪白,穿着红色呢大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她就是上面那位被站长扶正的猖狂小三。

不断有本席或者其他席的客人,特意或者顺便前来跟梁仓妈打招呼。

梁仓妈有时热情似火,一双狐狸眼眯出一大把皱纹。有时冷若冰霜,人家捧着笑脸说半天,她勉强点个头。

梁宝不懂大人的脸怎么跟演员演戏似的曲里拐弯,他和梁仓平时虽不是好朋友,但这晚,他俩目标一致,捏着筷子,争吃那盘红烧肉。

梁仓妈好不容易结束应酬,将注意力集中到她儿子和梁宝身上。

“连过年你妈都没给你买件好衣服吗?”梁宝的棉袄至少破了10个洞,其中5个洞直径超过5厘米,露出的棉絮还是黑色的,梁仓妈嫌弃不已。

“乡下孩子,哪能跟你家梁仓比?再说,你家什么条件?他家什么条件?”同桌一位女宾明显在讨好梁仓妈。

梁宝很想告诉她们,他身上这件棉袄原本是新的,但因为他天天跟一群小孩出去放鞭炮,炸来炸去,便炸出许多小洞,又因为棉絮特别容易着火,所以烧得黑不溜秋跟乞丐服似的……但他要跟梁仓抢红烧肉吃,嘴巴实在腾不出空来,便作罢,随她们猜去。

明明两个小孩的吃相都差不多,但梁仓衣着洋气,梁宝形如乞丐,所以得到的评价完全不同。

评价梁仓时,她们这么说:“看看人家有钱人家的小公子,吃块肉动作都这么洋气,不愧有个当官的爹呀,种好,苗正。”

评价梁宝时,她们这样讲:“瞧瞧这小孩的吃相,几辈子没吃过肉一样。哎,听说他家经常吃老鼠,家里的大老鼠捉住,剥了皮红烧清蒸,吃出花样来。”

“没有!”梁宝跟梁仓抢肉忙得要死,还要分出心应付这帮八婆。

“哈哈,他说没有,这么丁点大的人,就会说谎了,上梁不正下梁歪!”

后来她们又讲了什么,梁宝一句没听到,因为梁仓妈介入了,她把整盘肉拖到她面前,要给两个小孩平分。

瘦肉都归梁仓,因为她说梁仓牙口好。肥肉都归梁宝,因为她说梁宝长得瘦,要补充油水。

肉分好,她隆重夸奖了一番梁宝,比如长得可爱、眼睛亮……然后发号施令,让俩小孩比赛。

梁宝和梁仓果然争先恐后吃了起来。

一盘肥肉吃完,梁仓妈又示意同桌女宾去隔壁桌端。

梁宝吃得满嘴流油,连梁仓几时溜出去玩了都不知道,反正小孩子不会区分人话鬼话,梁仓妈越夸,他越想表现给她看。

最终,也不知吃了多少肥肉,反正脑袋晕晕乎乎,似躺在云朵上,想睡觉,便真的睡了。

再次醒来,已是第二天。

梁宝妈守了儿子一夜,见他安然醒来,扭身便出去了。

这天清晨,一向与世无争、与人井水不犯河水的梁宝妈,从雾霭中走出,冲进梁仓家,把梁仓妈从被窝薅了起来。

如果单挑的话,干惯农活的梁宝妈应该吃不了亏,但在梁仓妈的惨叫声中,来了几个意欲巴结官太太的农妇,她们嘴里说着人话,双手却缠住梁宝妈不放,让梁仓妈有机会反击。

最终,昏迷不醒的梁宝妈是被好心人抬回来的,一脸血,眼睛肿得睁不开,梁宝的眼泪落在她脸上,冲出两条蜿蜒的红色小道。

肥肉吃多了会醉人的,醉倒后,会多年不想吃肉。

◇03◇

春秋四季,泱水苍山。时间才是这个世界永恒的主人。

过渡到10年后,千禧年,梁宝22岁,从前麻秆一样的小男生,已经发育成五大三粗的彪悍男青年,单身,高中毕业后外出打工,全身行头没一点含金量,看样子混得很一般。

这年正月,村长家儿子娶媳妇,再次大宴宾客,他又去参加酒席。

梁仓母子居然也来了。看得出,他们过得不错,一出场,跟小明星似的。大概是出惯了风头,尽管近有村长夫人的冷脸,远有梁宝虎视眈眈的眼神,梁仓妈仍是酷炫十足,该笑的笑,该聊的聊,该摆架子时冷若冰霜。

村长夫人担心梁宝一拳捶爆站长夫人狗头,特意碰了碰他臂膀:打赢了坐牢,打输了住院,新仇旧恨都忍忍啊。

必须的嘛!

事过境迁,几千个日夜悄悄流淌,当年妈妈被梁仓妈伙同她人群殴至昏迷,虽然事后梁仓家象征性地赔了一点钱,但这事仍像一块顽固的标签,黏在他心头,怎么都撕不下来。

所有人,包括他爸妈在内,都劝他:“过去那么久了,算了吧!”

能算吗?不可能!这是他成长过程中最大的阴影,每每午夜梦回,会一遍遍重播,他像个观众,看一次,心碎一次。

梁宝给自己点了支烟,斜斜地叼在嘴边,双眼却定定地望着梁仓母子。

梁仓妈正在跟人宣传她儿子多么有出息,虽然大学没考上,但很早拿了驾照,目前在机关帮领导开车,一旦结婚,单位就会给他分配婚房……梁宝心头的标签贴得更牢了。

这天酒席上,担心他失控,一对新人特意抽时间过来陪他共进晚餐。梁宝一口气吃了8只大闸蟹,新娘子一口气吃5只,新郎在旁边给他俩斟小黄酒。

隔着数米远,梁仓母子的眼神轻蔑、傲慢,仿佛全场都是小船,就他俩是泰坦尼克。

螃蟹吃到饱,黄酒喝到撑,梁宝这天却没醉。

◇04◇

对于人生来说,一年两年,三年五年,可能看不出多少变化。

当你站在十年八年的时间跨度上,再回头审视自己或他人,一定会有新发现。

2020年春天疫情封城期间,梁宝妈突然接到梁仓妈发来的视频。后者哭得死去活来,说对不起,请她原谅。

问及原因,梁仓妈说,梁仓8岁的小儿子疑似中招,被救护车拉走隔离了。老太太一贯封建迷信,觉得是她大半生不曾行善积德,报应来了,遂打电话向所有曾受她欺凌的人道歉。

梁宝在一旁看得直皱眉头,家家都有孩子,心情他懂,不过视频对面的老太太也太寒酸了吧,身上外套起球起得不像样子,胳膊下面还撕了道大口子。

“没什么好隐瞒的,粮站早取消了,老梁没本事赚钱,梁仓也早从机关里出来了,媳妇帮人家卖药,工资不高,养不活两个小孩,我平时在小区里给熟人搞搞卫生做做饭,补贴点家用。”

很难想象,这番话是从当年那艘不可一世的老泰坦尼克嘴里讲出来的。

梁宝从来不是个恨人有笑人无的人,但这一瞬,他心头那张撕不掉的旧标签在刹那融化了。

从上一次见面,到这一次视频,他跟梁仓母子整整10年不曾见面。这10年当中的最前面两年,他只是个普通司机,通常BOSS在餐厅用餐,他饥肠辘辘等在外面。后来饿出胃病,深感不是长久之计,憋着一口气重新回头学文化、学技术,将每天都当成48小时过,将自己当成牛使。好在眼下这个社会,只要头脑灵活,人品靠谱,付出多,回报也惊人。他用10年拉车,如今有足够力量安放父母的心,托举儿女的梦。

梁宝陪着梁仓妈抹了大半个小时眼泪。临了,梁仓妈说,她打算陪小孙子一起去隔离,如果还能活着回来,她再找时间当面来道歉。

后来,在梁仓妈隔离的那些天,梁宝妈每天都准时坐下念佛。梁宝买下的房子很大,专门在一楼给妈妈设了个小佛堂。

人间从来不是乐土,相逢的许多恩情我们报不了,遭遇的某些不公,却如影随形放不下。

对于旧恨,如果你一定要报复,最好的方法不是在若干年后连本带息打爆狗头,而是尽全力让自己活得如鲸向海、似鸟投林,你若有本事反转这命运,便算复仇成功,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