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至暗时刻

妫樽的王帐中,徐无鬼突然间浑身战栗,听到了远处寿春城内传来的嚎叫声。徐无鬼看向妫樽和干阙,然后双腿瘫软,单膝跪在地上。

干阙走上前要搀扶徐无鬼,被徐无鬼推开。

徐无鬼站起来,转身看向妫樽:“少都符死了。”

妫樽点头,“我说过,他既然要返回寿春,就必死无疑。”

徐无鬼恨恨地说:“是城中的百姓杀死了他。”

“有什么区别。”妫樽说道,“他早就有了必死的心意。”

徐无鬼说:“少都符不能死在凡人的手里。凡人怎么可能杀得死幼麟呢?”

妫樽摇头,“死了就是死了。无论是凡人,真人,还是贤人,最终都是要死的。”

徐无鬼泪流满面,看了看干阙,“你保重。”

干阙问:“叔父是要走了吗?”

徐无鬼点头,“沙亭军天下无敌,我本就不该担忧你的安危。你今后好自为之吧。”

徐无鬼说完,就要走出帐外。姬不疑一直都沉默地站在一边,现在也默默地走到了徐无鬼的身旁,搀扶着徐无鬼离开。

妫樽大声说:“徐先生!”

徐无鬼止住脚步,等着妫樽有什么话要说。

妫樽说道:“大景从上而下,无论是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还是苟且偷生的百姓,其所作所为,徐先生还没有心寒吗?”

徐无鬼说:“我不知道。现在幼麟已死,四象缺了玄武,建康九龙天一水法已经无法调动。陛下可以一路南下,进攻建康了。”

妫樽问:“徐先生要去哪里呢?”

徐无鬼说:“我回建康。即使景朝覆灭,我也要与大景汉人共同坚持到最后。”说完,徐无鬼和姬不疑两人飘然走出王帐,瞬间就消失在赵军中。

妫樽对干阙说:“少都符已死,我们现在就开始攻城。”

干阙拱手,“得令。”

姜爽带领着妫赵的中军和左右两翼,攻打西门。舳舻重新开始移动,整条船都突入西城墙,寿春城西面的城墙被舳舻冲击,垮塌了十数丈。妫赵的右翼突入寿春城内,随即与仍作困兽之斗的北府军在城中展开巷战。

突入城中的赵军分兵两股,一股在舳舻的掩护下,继续追击北府军,另一股绕到西门后,将防守西门的北府守军击溃,迅速打开城门。

姜爽骑在马上,率领中军,有条不紊地进入西门。

很快,妫赵的中军和左翼部队都已经全部进城。赵军右翼快速向南门移动。

西门内的北府军拼死不退,在城墙下不断被赵军击杀。

舳舻无坚不摧,朝着抵抗的北府军阵型移动,北府军残余的士兵已经不足两万,分别散落在城中各处,抵抗赵军。

舳舻之下,北府军聚集了一个千人的阵型,用血肉之躯抵挡舳舻。舳舻冲入北府军阵中,无数士兵来不及躲避,都被碾压成肉泥。

舳舻继续前行,却陷入了一个深坑。舳舻的船头倾斜,城内的民房屋顶忽然冒出众多弓箭手,对着舳舻纷纷放箭。

舳舻上的赵军中箭,跌落了几十人下来。旋即被冲上的北府军斩杀。

北府军虽然败局已定,但并不甘心就轻而易举地败在舳舻之下,现在舳舻发生倾斜,北府军都忍不住欢呼起来。

舳舻伸出摇臂,把船身支撑回位,北府军顿时沉默。

舳舻远远比北府军想象得更加精妙。即便是地下的陷阱也无法困住。北府军想与舳舻最后同归于尽的希望破灭,再也没有支撑自己勇气的目标。

城中的北府军开始全面溃败,剩下不足三千人,阵型已经涣散,在赵军的逼迫下,逐渐聚集到了寿春城的南门。正要打开南门,发现南门外的城墙上,赵军右翼正在凭借云梯,迅速登上城墙。北府军靠近南门内侧,被赵军用弓箭阻拦,北府军只能后撤,回到城中。舳舻已经移动到寿春城的中央,北府军绕过舳舻,朝着北门移动。

即将接近北门的时候,发现谢衔的家丁已经打开了北门,沙亭军冲入北门。寿春的城门,只有东门没有失陷。残余的北府军无路可去,只好且战且退,准备在东门与赵军做最后的一搏。

妫樽和干阙随着沙亭军,骑马进入了北门。谢衔率领寿春城内的名门望族耆老,跪拜在道路两旁迎接。

当妫樽经过的时候,谢衔对着妫樽大喊:“我们寿春百姓,盼望王师归来,今日终于等到了。”然后双臂展开,匍匐在地上。

身后的耆老纷纷匍匐叩首。

妫樽骑着马,眼睛都没有瞥谢衔等人一下,径直朝着舳舻方向而去。

干阙停留片刻,看了看谢衔,叹口气说:“陛下言出必行,不会屠城,你们各自回去,安抚城中百姓。”

谢衔等人跪在地上,高呼万岁,只有风追子一人独自站立,在人群中十分突兀。

风追子向干阙说道:“少都符已经死了,大赵与匈奴的盟约,是大赵没有履行。”

干阙说:“妫鉴已经回到了洛阳,秃发腾单于如果要趁着现在进攻洛阳,并不是一个好时机。等我们攻破了建康,一统中原,再调转头来攻打匈奴,匈奴的胜算能有几何?秃发腾单于应该不会冒这个风险吧。”

风追子登时语塞,只能拱拱手,转身离开,西行向凉州而去。

残余的三千北府军,见谢衔已经献了北门,只好向东门而去。

到了东门的时候,舳舻和姜爽的大军已经杀到。

北府军三千士兵,并没有打开东门,而是全部举着武器,背对城墙和大门,决心要在东门以身殉国。

舳舻步步逼迫,赵军潮水般从西、北、南三个方向冲向北府军。

北府军已经没有了统帅,只能靠着一腔热血,以必死的决心作最后的拼杀。

眼看最后三千北府军在舳舻和赵军的围困下,就要全部殉国而死的时候,东门开了。

北府军中一个低级军官大喊:“是谁打开了大门,谁要做贪生怕死之徒?”

门开了,三千北府军,一边看看洞开的城门,一边又转头看向进攻凌厉的赵军,虽然有所松动,但终究没有一个人朝城门奔逃。

城门中走进来两个人,是徐无鬼和姬不疑。徐无鬼大声喊道:“我是中曲山冢虎,现在号令各位,跟我回建康。”

军官回应徐无鬼:“郑公已经殉国,我们绝不能独活。”

徐无鬼说:“赵军占据了寿春,马上就要进攻建康,诸位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回到建康,与赵军最后一战!”

徐无鬼这句话,打动了北府军。北府军的军士虽然一腔热血,但终究是对死亡怀有深刻的恐惧。

冢虎徐无鬼在大景有至高的地位,现在如此号令北府军,北府军于是慢慢退向东门。可是东门狭窄,三千军士如何能快速地通过。

舳舻继续挺进,再前进十几丈,就会把东门堵死。

北府军阵前的军士继续抵抗,争取时间,让身后的战友有时间通过东门。可是即便如此,能够通过东门的北府军仍旧不到半数。

就在这个当口上,两个岩虺和蛈母突然顺着城墙,从南门方向爬了过来。三个无主的妖物,没有了约束,闻到了东门方向的血腥味道,立即冲入到赵军和北府军中,不分彼此,胡乱吞噬。

蛈母爬到了舳舻之上,将指挥舳舻的赵军裨将缠住,瞬间吸干了血肉。蛈母的蛛网很快就把整个舳舻包裹起来。两个岩虺饿极,纷纷吃人,由于赵军的人数更多,岩虺朝着人多的地方奔去,赵军虽然勇猛,短时间也抵挡不了三个妖物。

北府军残存的三千军士,就靠着这个间隙,陆续退出了东门,在徐无鬼的率领下,一路朝东方行进。

而寿春城中,赵军的舳舻被蛈母占据。舳舻本是道家的木甲术,必须要由道家宗师来指挥操纵,妫樽算无遗策,偏偏就忘记了这一点,派了普通军士操纵舳舻,让从天而降的蛈母把住了舳舻。舳舻即便是再精巧,没有人操纵,也无法移动半分。

登上舳舻的士兵,都被蛛网粘住,悬挂起来,平白地给蛈母吸干了血肉。东门又被两个岩虺不断地骚扰,赵军无法冲出城来追赶北府军。

徐无鬼带着北府军一路奔逃,两日后到了东海之滨。海面上正在暴风肆掠,所有渔船都在港湾内躲避。

徐无鬼一时之间也没有什么办法。

而身后的沙亭军已经赶到,为首的将军正是干阙。

渔船在大海中航行,天空万里无云,海面平静如同镜面一般,只有西风不断吹拂。渔船的单帆,吃足了风势,朝着东方行驶。

法闲站立在船头,看着海天交接的天际线,一动不动。猴子在焦躁地跳动,吱吱地叫唤。

猴子怕水,从登船开始,就一直焦虑不安。猴子可能已经忘记了自己本来的身份和过往的回忆,但是对天竺之外毒水的恐惧,印刻在心间。茫茫的大海上,海水无边无际,多日不见陆地。深邃的大海中,隐藏着无数被佛祖驱赶的妖魔鬼怪……

这些恐惧,每一刻都在折磨猴子,猴子的锁骨已经被锁链磨得血肉模糊,但仍旧一刻不停地躁动。

法闲伸出手,抚摸猴子的头顶,“我们都要挺过这茫茫的大海,只是到了中原,才是我们真正的考验。”

猴子听不懂法闲在说什么,只是龇牙咧嘴,露出尖锐的獠牙,一口咬住法闲的手掌,鲜血淋漓。

法闲悲悯地看着猴子,“你要做回猴王哈奴曼,就必须要在中原鬼治之中,剿杀无尽的厉鬼,以杀止杀,才能洗脱背负在你身上的贪念罪孽。只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领悟圣座的苦心。”

猴子松开嘴,蹲在船舷上,警惕地看着海面,瑟瑟发抖。

就在片刻之间,天空乌云密布,雷声滚滚。渔船上的水手都慌乱起来,收落船帆,改变航行的方向。渔船开始在狂风中随波逐流。

一个水手跑到法闲身边,“大和尚,你不是承诺我们会一帆风顺回到家乡吗?”

“不碍事的,”法闲说,“这风暴瞬间即逝,我们不会偏离航线。”

水手听了法闲的承诺,问法闲:“风浪太大,大和尚去舱底躲避吧。”

法闲摇头,“不用。”

话音刚落,猴子跳起来,尖声惊叫。法闲看见,船头前方,风浪推来了一个巨大的物事,在海面上沉浮。

法闲仔细察看,是一个巨大的海龟尸体在海面上漂浮。龟壳的缝隙上,露出了三个孔洞,已经腐烂,伤口中的血肉苍白,引来无数的小鱼吞噬。而海龟的脖子上缠绕着一条长长的海蛇,海蛇也已经死亡,身体的一段含在海龟的嘴中,已经几乎被咬断,折断的身躯,缠绕在海龟的龟壳上。

猴子闻到了腥臭,更加焦躁,在甲板上不住蹿跳。

法闲盯着海龟和海蛇的尸体,沉默了很久,掏出铜钱,摆了一课。看到卦象之后,法闲眼中流出泪来,身体面向北方,双手合十,双眼紧闭,口中诵经。

海面上的狂风渐渐止歇,乌云散尽,阳光重新照射在海面,海龟和海蛇的尸体,已经沉入到无尽的海底之下。海面恢复了适才的平静。

超度完的法闲,睁开眼睛,看着猴子说:“单狐山幼麟少都符死了。中原的鬼治,到了最黑暗的时刻。”

猴子听不懂,只是吱吱地乱叫。

法闲身体跪坐在甲板上,不顾高僧的身份,抱头痛哭。

凉州城内,秃发腾单于在简陋的王庭中,正俯身于铺在地上的全舆图,仔细地察看山川和河流。侍从通报,右谷蠡王崔焕求见。

秃发腾单于轻轻点头,侍从传崔焕觐见。

崔焕碎步来到王庭中,与秃发腾一起看着沙盘。并没有惊动秃发腾。

秃发腾手中拿着一面小旗,在全舆图上长安和洛阳的上方迟疑不定,最后,还是放回了凉州。然后把目光看向了建康。

崔焕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舅父觉得现在不能攻打妫赵的长安?”秃发腾轻声问。

崔焕回答:“我在长安三十年,亲眼看到妫辕和干奢苦心经营妫赵立国,他们的儿子妫樽和妫鉴,还有干阙,都是人中龙凤,妫赵的基业稳固。现在无论妫赵进攻建康是胜是败,都不是我们南下的时机。”

“舅父在妫赵做过多年的太史令,”秃发腾说,“我相信舅父的见识。”

“大单于是决定继续观望了?”

“不错,”秃发腾说,“大景虽然失去了半壁江山,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妫赵运势强盛,正处于上升时期,他们都气数未尽。相比之下,我们匈奴,实力远远不如。我只能继续等下去了。”

崔焕说:“大景的皇帝偏安建康,帝国在苦苦支撑;妫赵的妫樽、妫鉴、干阙三人,面和心离,我们只需要等着他们自相残杀,机会就到了。”

秃发腾点头,抬头问崔焕:“舅父是有事情来找我吗?”

“任先生在家中大举治丧。”崔焕说,“他自己穿着白袍,在梁州城外,放飞了数百个孔明灯。”

“他在祭奠谁?”秃发腾问,“谁死了?”

“大单于应该猜得到的。”崔焕说。

“少都符死了。”秃发腾说,“妫樽还是逼死了少都符。看来妫樽将是我最大的敌人。”

“四象贤人死了幼麟,”崔焕说,“中原的鬼治,已经到了最黑暗的时刻。”

“四象缺一,天下的魔兵,将没有人能够抵挡。”秃发腾说,“妫樽到底有什么勇气,敢行这一步险棋?”

“只有一个答案了。”崔焕脸色苍白。

“篯铿复生?”秃发腾说,“舅父告诉过我,洛阳城内的妖气不灭,大孔雀王都无法镇服,应该是篯铿当年还没有灰飞烟灭,化为无形。”

“大孔雀王担心的不是篯铿,”崔焕说,“大孔雀王看见了比篯铿更为强大的魔王。”

“妫樽和这个魔王已经联手,”秃发腾说,“那我们更没有机会了。”

“天下的局势,就看妫樽和这个魔王能不能攻破建康,”崔焕把全舆图上的小旗放到了建康上,“如果妫赵占领了建康,我们就要考虑是否退回漠北摸鱼儿海了。”

“不。”秃发腾说,“我相信妫樽打不下建康。”

“大单于为什么有此信念?”

“因为任先生。”秃发腾说,“既然他要治丧,就说明他还没有放弃,四大仙山门人,还有徐无鬼和支益生,他们应该也一样。”

大景建康。

一个信使飞快地驶入建康,一路城门开启,信使骑马直入皇宫。

皇宫内,圣上正端坐在丹室内,面对着丹炉,身旁站着一个年轻人,正手执书简,对着圣上念道:“从二月至今,东渡的汉人有一万一千四百余户,其中名门王姓举家两千余人,庾姓七百余人,桓姓一千四十余人……”

“谢家呢?”圣上的声音微不可闻。

年轻人翻了翻书简:“自二十四年前,谢家一半族人东渡后,就再也没有谢姓迁入建康。”

“王、庾、桓三姓驻留建康,”圣上传命,“其余百姓,都归入江南部曲。”

年轻人又翻过书简:“楚王在荆州接纳难民……”

圣上抬起手,“不听了,我累了。”

年轻人阖上书简,就要退下。

“你哥哥跟你有没有书信往来?”圣上忽然发问。

“已经十年没有音信了。”年轻人说,“我跟陛下一样,只知道他已经做了逆赵的太尉。”

圣上突然沉默,本已经非常寂静的丹室,更加静谧。年轻人不知道圣上是否已经入定,准备退下。

“干宝。”圣上叫了一声。

干宝站定,等着圣上的吩咐。

圣上说:“你哥哥已经攻破了寿春。寿春失陷的消息,应该很快就传到了。”

干宝惊讶道:“这么快!圣上从何得知?”

圣上轻声说:“少都符死了,郑茅也肯定战殁。寿春没了。北府军也没了。”

干宝正要宽慰圣上,忽然听到丹室外,大臣们的一片喧哗和嘈杂。

圣上说:“让他们不要进来,就说我知道了。”

“是。”干宝退去。

干宝离开后,圣上站立起来,一脚踢翻面前的丹炉,泪流满面。

干宝走出丹室。丹室外是一片巨大的湖泊,本名蒋陵泊。大景东渡之后,修缮临湖的旧东吴皇宫,在蒋陵泊旁修建了丹室,圣上怀念洛阳,把蒋陵泊称呼为漾泉。大臣们也以“后漾泉”称之,三十多年过去,渐渐就演变成了“后湖”。

后湖与长江连通,水面宽阔。几百艘战船排列在后湖之上。

丹室之外,大景的文武百官,已经得到了信使的消息。看见干宝走出丹室,纷纷停止议论。

信使跪倒在干宝面前,急促地说:“军情紧急,必须要马上告知圣上。郑公已经殉国。”

干宝点头说:“圣上已经知道了。寿春已然失陷,北府军现在还有多少兵马?”

信使沙哑着声音说:“还有最后三千士兵,被逆赵逼迫出寿春东门,朝着东海之滨而去。不过逆赵的太尉……”信使犹豫地看了看干宝,“太尉干阙,率领沙亭军紧追其后。如今海上飓风迅猛,北府军八成已经、已经全军覆没。”

群臣都慌张起来,有大臣已经开始窃窃私语,表情暧昧。

新晋的廷尉桓易站出来,“诸位,妫赵的军队还没有逼近长江北岸,何必如此慌张。”

御史大夫虞让说道:“逆赵兵力强盛,沙亭军天下无敌,当初郑茅北伐,将北府设立在寿春,就是下下之策。大景精锐之师尽在北府,北府军全军覆灭,郑茅万死难辞其咎。”

几个文官纷纷附和。

桓易指着后湖中的战船说道:“楚王与九江王殿下,现在就在战船上操练,一日不曾松懈;而你们,逆赵大军还没有到达,就已经先行气馁,到底是什么道理?”

虞让又说:“听说逆赵的沙亭军主帅干阙,是宗正干宝大人的同族内侄,不知道干大人有没有逆赵的详细军情。”

干宝摇头,“我与干奢在多年前就已经志向不合。我身居大景,干奢父子在逆赵,与我已经没有干系。”

一个年轻的低级军官站出来,大声说:“逆赵的军队就要来了,各位大人却还在自相猜忌,敌军还没到,我们自己就先败了。”

“你又是谁?”虞让轻蔑地指着低级军官说,“你官职低微,哪里轮得上你来说话。”

低级军官昂头说:“给我兵马五千,绕路荆州直取洛阳,让逆赵首尾不得相顾,可解如今的大景之困。”

大司农苏浚走到虞让身边,轻声说:“这位少年将军是廷尉桓易的儿子桓绾,年方十四岁。在半年前,孤身前往江北,率领龙亢桓氏族人千余一路南下,在逆赵境内大小交战数十,于两月前东渡建康。是一个天生奇才,圣上也曾亲自接见过的。”

虞让看着桓绾,实在看不出来,这个身材高大、满脸胡须的青年,竟然只有十四岁。

虞让对桓绾说:“你过来。”

桓绾大步流星走到虞让面前,“丞相大人有何吩咐。”大景东渡之后,一直未立丞相,因此御史大夫虞让实际上代行丞相之职。

虞让听到桓绾如此称呼自己,心中赞叹:这个少年虽然趾高气扬,但是心思缜密,知道如何在言语上讨好自己。

虞让问桓绾:“你自请率领兵马五千,可曾知道,建康还有多少守军?”

“建康城内只有守军一万,”桓绾说,“但是逆赵要攻打建康,天下的大景子民,必定会八方勤王,只要建康坚守一年,等我打下荆州,联合成汉牛寺一路北上,兵压洛阳,必定让逆赵退兵。如果天命假我,攻下了洛阳,大景即可全部收复北方……”

虞让听了,忍不住失笑,苏浚却说:“这未尝不是一个计策。只是如今逆赵军威鼎盛,你又如何觉得建康能支持一年?”

“逆赵的沙亭军天下闻风丧胆,在我眼里也不过尔尔,”桓绾说,“并且沙亭军善于陆战,水战并非所长。现在楚王和九江王殿下正加紧操练水军,建康有长江天堑之险要,如何不能抵挡?再说,眼下逆赵并无只船片板,到了江边,必将征用民船。我们此刻就将长江上所有渔船尽数收聚,或收编或焚毁,逆赵就是重新造船,至少也要一年之期。不等逆赵造船工竣,我早已率兵到了洛阳。”

“逆赵有船。”干宝摆手示意,“舳舻之大,超乎诸位想象,舳舻经逆赵修缮之后,一船可载万人,自能渡江。”

“听说舳舻是旱地行船,乃道家木甲术的异物?”虞让问干宝。

“舳舻是能下水的。”干宝说,“不仅如此,舳舻在水上,比旱地更加坚固,这一点,诸位大人不可轻视。”

虞让低头看着桓绾,“你的名字我记住了,先退下吧。”

桓绾看了看众人,心有不甘。父亲桓易把桓绾拉到身边,微微摇头。桓绾话到嘴边,忍下不说。

干宝对着虞让说:“如今之计,只能向天下各地将领和部曲颁布军令,让他们立即进入建康勤王,抵抗逆赵大军。”

虞让知道这是圣上授意,于是召集百官,安排守城和召集勤王之策。

寿春城内,妫赵皇帝妫樽在西门之下,与风追子告别。妫樽以极高礼仪送别风追子,亲自饮了杯酒后,对风追子说:“风先生回到凉州,记得告诉秃发腾单于,我们两国之间的盟约不变。待我平定了中原天下,凉州、朔州以北,河套全境,都划归与匈奴,大赵与匈奴,当共治天下,世世修好。”

风追子沉声说:“陛下的嘱托,在下一定亲自转告大单于。少都符并非死于陛下手中,我定当如实相告,想来大单于虽然失望,也不会认为陛下背弃承诺。”

妫樽说道:“如此就好。风先生一路小心。”

风追子也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就要离开。走了几步,回头又问道:“陛下当真是为了天下苍生而讨伐无道的景朝?”

妫樽端正身体,字字铿锵地说:“我父皇的遗愿,就是让天下各族相互融洽,再无贱民奴隶,无论是揭、抵、羌、匈奴,还是汉人,都一视同仁。”

风追子点头,“看来陛下并非堕入魔道。真乃天下的幸事。”言罢飘然而去。

妫樽目送风追子走远,转身正欲回城,看见谢衔跪在城门之下。妫樽让侍从将谢衔召上前来。

谢衔匍匐在地。

妫樽目光平视,并不看向谢衔,轻慢地说:“谢叟放心,我绝不会出尔反尔,为难城中的百姓,特别是谢家。”

“我的胞弟,如今在左景为臣,”谢衔说,“我已经送去书信,让他在建康伺机起事,与我大赵里应外合,如此建康城必破。”

“谢叟是担心我攻不下建康?”妫樽问。

谢衔抬起头,汗流浃背,“我只是替陛下分忧。”

“你胞弟谢宴的回信,我已经替谢叟收到了,”妫樽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扔给谢衔,“你自己看吧。”

妫樽说完,径自走入寿春城内。

谢衔等妫樽和侍从禁卫都离开后,一人站立在黄土地上,打开了信笺。上面只有一句话:“兄长应自刎以谢大景天下!”

谢衔看着书信,身体瑟瑟发抖。书信被一阵风刮走,谢衔这才感觉自己的手掌已然麻木,仔细看时,手腕到手心,全部漆黑一片。

谢衔眼前一片模糊,漂浮着若有若无的黑雾,却不知道,这黑雾,是从自己的鼻息中飘散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