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徐无鬼

东海之滨,北府军残余的三千士兵,被困在一个小小的海岬之上。海面上风暴大作,海浪拍击在海岬悬崖下方,溅起巨大的水花,冲到海岬上方。

北府军已经退无可退,身后就是悬崖和大海。而他们面对的是一万人的沙亭军,沙亭军已经将海岬与大陆之间的陆桥牢牢占据。

沙亭军没有急于逼近海岬,因为陆桥狭窄,只容数人通过,干阙不愿意沙亭军的前锋部队在陆桥上过多死伤。

两日两夜过去,干阙按兵不动。困在海岬上的北府军,也无法从陆桥上回到陆地。

海岬贫瘠,没有淡水,也没有植被,三千兵士无水无米,已经饥渴难耐。整个海岬上,只有十几个鸟窝,北府军射杀飞鸟,吞食鸟蛋,也无济于事。

徐无鬼站立在三千残兵的中央,四周都是或躺或坐的士兵,大家已经知道命在旦夕,击败沙亭军绝无可能。整个海岬就是所有人葬身之地。北府军在寿春城内,本已经抱着与妫赵军拼杀到死的决心,可是现在奔逃数百里,到了天涯海角,也就没有了与寿春共存亡的气势。生死都已经置之度外,也就在这个海岬之上,苟且最后两日,等待生命的终点。

徐无鬼望着周遭这些士兵,忍不住喟然叹息。身边的姬不疑说道:“四大仙山门人当年在洛阳共同抗击篯铿的鬼兵,是何等的英雄气概,现在少师叔已经去世,徐师叔和我被困在这里,随时要葬身鱼腹。真是造化弄人。”

徐无鬼说:“最可叹的是,当年我与沙亭军在蜀地一路逃亡,朝不保夕,在白帝城也曾陷入绝境,与现在的情形一般无二。没有想到今日把我逼迫到如此境地的,竟然就是沙亭军。”

一个北府军士兵走到徐无鬼身前,整理了一下甲胄上的血污,看了看身后,对徐无鬼说:“徐先生,我们兄弟已经商量过了,当明日太阳在海面上升起的那一刻,我们决意全部投身于东海,死也不死在逆赵军队手中。”

徐无鬼苦笑着说:“对不住各位了,我本想带领你们返回建康,为北府军留下最后的实力,没想到……我还是没有做到。”

“沙亭军干阙与徐先生有旧,”士兵说,“这点我们都知道,所以徐先生不必与我们一起殉国,干阙一定也不会加害先生;即便是干阙有意加害,先生也一定有脱身的本领。先生回到建康,辅佐大景,抵抗赵军吧。”

“少都符在寿春陪着北府军一起殉难,”徐无鬼说,“我却要在这里忍辱偷生。”

“先生与我们不同,”士兵恳求说,“先生活着,比殉难更有意义,仙山门人,是我们大景最后的希望。”

徐无鬼听了,感慨不已,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时候,陆桥对面沙亭军的一个军士,朝着海岬大喊:“请中曲山冢虎先生移步,干将军想与冢虎先生叙旧。”

徐无鬼听闻,犹豫地看了看身边的北府军军士,士兵说:“干阙果然惦念徐先生的情分。先生不用多虑,尽管走吧,告诉建康的大景百姓,我们北府军全军覆没,但是并无一人投降,郑公自刎身死,也没有辱没大景的威严。”

徐无鬼深吸一口气,摆摆手,看着身边明日就要赴死的三千残兵,独自一人走向陆桥。姬不疑向徐无鬼说:“徐师叔,我留下来。”

徐无鬼看了一眼姬不疑,“你可以走的。”

姬不疑说:“我不会死在这里。我这辈子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包括徐师叔吩咐的,去灌郡李冰庙找那位老者。但是我一定要和北府军坚持到最后一刻。”

徐无鬼说:“诡道源头是轩辕黄帝十二真人之一鬼臾区,与我们四大仙山地位相当,诡道虽然式微,但是一直如风中烛火,隐而不熄。你不能死,我隐隐觉得,天下鬼治,最后需要借助于诡道的力量。你今日一定要记得我的话。”

徐无鬼说罢,走上陆桥,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北府军,然后走过陆桥。陆桥尽头的沙亭军,几个年轻的勇士用长矛顶住徐无鬼的胸口,徐无鬼低头看了看尖锐的矛头,一个年长的百夫长用马鞭抽打勇士,“这是我们沙亭的恩人徐先生,你们失心疯了吗!”

年轻的勇士把长矛收回。徐无鬼看着这位百夫长,轻声说:“我记得你,你叫仲云。你在香泉台的时候,才二十多岁,那时候你可没有现在这么健壮。”

“徐先生竟然还记得小人!我当时在香泉台差点死于洪水,是徐先生救了我和母亲,”百夫长说,“如果不是徐先生,我们一家老小,和沙亭百姓一起,早就死在了凤郡;不死在凤郡,也死在了青城山;即便是逃出了青城山,如果不是徐先生指明在白帝城山下的古道,我们也早已命丧长江。”

“带我去见干阙吧。”徐无鬼对仲云说,“他是干奢的儿子,我到寿春来,就是为了见他一面。”

仲云让徐无鬼走在前面,自己亦步亦趋地跟着徐无鬼走到了沙亭军的后侧,在行走的时候,沙亭军纷纷避让,让出道路。年轻的军士也就罢了,曾经跟随沙亭军从沙海一路逃亡的年长军官,都放下手中的武器,向徐无鬼躬身拱手。

徐无鬼一直走到干阙身前,干阙早已经下马等待。

在寿春的时候,干阙与徐无鬼在妫樽的大营曾经见过一面,只是当时情况危急,随即干阙受了军令,二人一直没有私下交流。

现在妫樽、妫鉴都不在,干阙看见徐无鬼,立即跪下身来,“伯父!”

徐无鬼扶起干阙,仔细端详干阙的样貌,“你与你父亲长得真像,在寿春,如果不是三十多年过去,我几乎就要把你认作干奢兄弟。”

干阙向徐无鬼磕了三个头,站起来说道:“伯父,我身居大赵,之前的冒犯,望伯父原谅。”

徐无鬼点头说:“沙亭本是前泰朝的子民,被大景忌惮,干奢与妫辕共同建立了大赵的基业。从内心里来说,我是很替干奢高兴的。但毕竟我中曲山门人,肩负着匡扶汉人天下的使命,这一点,我也不能否认,是大景的祸端。”

干阙说道:“景朝的皇帝姬康,与大赵的皇帝、我的长兄相比,哪个更有明君之相?”

“当然是妫樽,”徐无鬼说,“大景的皇帝,从景宣帝开始就已经昏聩不堪,更何况、更何况……”

“更何况如今坐在建康龙椅上的姬康,就是当年那个景宣帝姬望,对不对?”干奢说,“一个冒充皇帝的妖人,是不是更应该将他逼出原形?无论是我的兄长,还是匈奴的秃发腾单于,都是这样的想法。不然,以秃发腾的鸿鹄之志,怎么会与大赵结盟?”

“秃发腾的父亲梁无疾,的确是被景宣帝也就是如今的圣上蒙蔽,秃发腾要报复,也是无话可说。”徐无鬼叹口气。

干阙说:“秃发腾出身洛阳梁氏,他是决心要替族人报仇的。他也抛弃了汉人的身份。”

徐无鬼说:“四方外族,都是蚩尤部族后裔,而汉人是轩辕黄帝血脉,不能相提并论。天下正统,仍旧是大景,我们仙山门人,即便知道皇帝就是师乙,也不能背叛这个使命。”

“若说天下的正统,”干阙激动地说,“前泰朝的曹阿知,就在大海对面,四大仙山门人为什么不迎奉曹阿知回中原?景朝作乱,得了天下,四大仙山当作正统而效忠,为什么大赵就不能取代景朝?就因为大赵上自皇帝,下至贵族平民,都是当年的揭抵羌族贱民?”

徐无鬼说:“是的,我们道家门人,都是轩辕黄帝的正统血脉,这天下不能落入异族之手。”

“不能落入异族之手?”干阙追问,“妫樽大赵、秃发腾匈奴、牛寺成汉、师乙大景,哪一个是正统的皇族血脉?真正的皇族血脉,可能就流淌在北府军中那位诡道门人身上吧。”

徐无鬼摇头说:“没办法,这是我的使命,无论你如何劝说,我也无法改变。”

“伯父,”干阙诚恳相劝,“回山吧,不要参与大赵与景朝的争斗了。”

徐无鬼却说:“我下山,还有一件事情,跟你有关。”

干阙说:“伯父觉得我汉人身份,会被大哥忌惮?不会的,我与大哥和三弟,从小一起长大,就是亲兄弟。”

徐无鬼说:“妫樽是个胸怀广阔的君主,可是妫鉴呢?”

“三弟还年幼,”干阙说,“行事任性一点,也是有的。再说他也不是大赵的皇帝……”

干阙话未说完,忽然止住,看着一脸严肃的徐无鬼,“伯父的意思是……不可能的,绝无可能。”

“如果没有蚩尤角,”徐无鬼说,“我相信你的判断,你们三兄弟血脉相连,无分彼此。但是现在蚩尤角现身大赵。不是每个人都能抵抗蚩尤角的**。妫樽能做到,不见得妫鉴能做到。”

“伯父,今日所言,我就当从来没有听到过。”干阙说道,“见到了伯父,我也想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伯父绝不会背离大景。”

“是的。”徐无鬼说,“所以我决定,跟北府军同生共死,与郑茅和少都符一样。”

“伯父,”干阙说,“我父亲提起你的时候,一直都说你是一个七窍玲珑的人,善于把握他人的心思,现在我信了。”

徐无鬼问:“什么意思?”

干阙说:“伯父,您回去吧。跟北府军一起为大景陪葬。”

徐无鬼缓缓点头,“你要保重。”

干阙再次跪拜,送别徐无鬼。

徐无鬼走回到海岬上,向姬不疑摇摇头。姬不疑和身边的北府军官兵,反而神情轻松。

徐无鬼问一个士兵,“有酒吗?”

士兵笑起来,摇头,“连水都没了。”

“向沙亭军讨要酒水。”徐无鬼说。

士兵毫不犹豫,走到陆桥上大声喊道:“大丈夫死则死耳,但是死前,想痛饮一场。”

徐无鬼对一脸茫然的姬不疑说:“他们会答应的。”

北府军从妫赵攻城开始,就没有休息过,到了今晚,所有人都放开了心中的焦虑,饮酒的酩酊大醉,没有饮酒的,也放下一切顾忌,安心躺在地上大睡。

第二日清晨,朝阳初升,海上的飓风停歇,海面平静如镜。当旭日的光芒照射在海面之上时,徐无鬼从酣睡中醒来,回头看看,发现姬不疑不在北府军中,想必是昨夜已经离开。

北府军兵士在阳光的照射下纷纷醒来,然后都不约而同地看着徐无鬼。徐无鬼大声说:“大丈夫生死有命,恕我无能,只能带着各位到此为止了。”

军士们全部点头,“听从徐先生的吩咐。”

徐无鬼走到海岬的边缘,望着金光闪烁的大海。北府军兵士也缓缓聚集到徐无鬼的身边。

徐无鬼回头看了一眼,心中万念俱灰。

突然有军士大喊:“沙亭军!沙亭军!”

徐无鬼诧道:“干阙难道非要让我们死在他们的刀下?”

一个军士飞快地走到徐无鬼面前,拉住徐无鬼的手臂,“沙亭军……走了。”

徐无鬼立即转身,跟随那个军士走过陆桥,发现沙亭军的营帐仍在,可是军马早已经离开。徐无鬼推开其中一个营帐,发现里面堆放着干粮。

侥幸得活的北府军打开了营帐后,都陆续看到了沙亭军留下的军粮,纷纷欢呼起来。

徐无鬼看向西方,热泪盈眶。

干阙和沙亭军终究还是顾念了干奢与徐无鬼之间的金兰之谊。

一个北府军军士拿来一封书信,告诉徐无鬼,这是在沙亭军营帐中找到。徐无鬼知道是干阙留下的书信,打开看了,信上写着:

“伯父,建康一战,各为其主,望珍重。干阙。”

徐无鬼撕了书信,对着身边的北府军军士说:“立即带上军粮,顺海边行进,在妫赵大军兵临长江之前,赶回建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