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少都符之死

少都符抱着郑茅的头颅,穿过妫赵的军队,走到了城郭之下。

无坚不摧的舳舻,半截插入到城墙内,这次妫鉴率领舳舻突击的部位并非是西门,而是西门靠南的一个缺口。

妫鉴不愧是妫辕的儿子,一个出色的将领。他知道西门被舳舻撞毁过一次,郑茅必然会全力动用军士和民伕修补西门,反而会放松对西门之外的城墙坚固与否的关注。

危急之下,任何人都会做出类似本能的反应。更何况已经陷入绝望境地的郑茅。

因此妫鉴利用郑茅这个疏失,突破了西门以南二百丈的城墙,郑茅措手不及。随着舳舻攻入的赵军,很快就将城墙占据,并且围困了郑茅。

少都符看到舳舻的方位,便推想出妫鉴如何攻破城门的细节。只是没有想到,陷于绝境苦苦支撑的北府军,反而迸发了高昂的士气,视死如归,用血肉之躯围困了舳舻的前段,让妫赵军队无法再突入城墙,然后重新占据了城墙。

只是这一股士气,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城内粮草的匮乏,而消失殆尽。这个过程不需要多久,最多三天足矣。

这个形势,无论是妫樽、干阙、妫鉴,还是少都符和徐无鬼,甚至城内北府军的守军、将领,都看得明白。

姜爽已经收到妫樽的军令,看见少都符捧着锦缎走到赵军阵前,便策马赶来,对少都符说:“我送少先生登上舳舻进城。”

少都符摆手拒绝,“不用了。劳烦姜将军把军队退后五十丈。”

姜爽明白,五十丈,刚好是弓弩的射程。少都符不希望在自己进城的时候,引起两军之间相互交锋。

“陛下有令,一切听从少先生。”姜爽立即率领军队后撤五十丈,除了已经突入城墙的舳舻,仍旧纹丝不动。

少都符走到城郭之下,抬头望去,城墙上所有的北府军都穿着缟素,为郑茅戴孝。哀兵蕴含的杀意,蔓延在城墙上方。

少都符对着城郭的守军大喊:“我带了郑公的遗体,请让我进城。”

隔了良久,城墙上的守军扔下一具软梯。少都符攀上软梯,守军随即把少都符拉上城头。

城墙上,少都符环顾四周,看见一个低级将领走到自己身前。

将领的脸色沉默,毫无表情。跪在少都符面前,亲手接过锦缎,然后打开,看见郑茅的头颅。

城墙上所有的军士都肃然跪下,但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少都符问低级将领:“我从未见过将军。”

低级将领说:“我为郑公洗马,地位卑微,少先生是郑公的亲信,见是曾见过的,只是少先生不记得。”

少都符又问:“请问将军姓名?”

“即将死在沙场上的小军官,不值得留下姓名。”低级将领回答,“北府军所有的军士,都将成为无名的尸首。”

“其他军官呢?”少都符问。

“比我军职更高的大人,”低级将领怨恨地看着不远处的舳舻,“已经全部阵亡在这个怪物之下。我死了,我的副职就会取代我。”

少都符知道,北府军残余的军士众志成城,不仅是被郑茅的牺牲激起了强大愤怒,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们知道自己只有几日的性命。

“如果北府军投降,”少都符说,“大赵皇帝妫樽,会放过满城军民的性命。”

“如果我们活下来了,”低级将领说道,“大景天下所有的士兵和百姓,都会幻想妫赵军士会手下留情。大景必亡。”

少都符钦佩地看着对方。

低级将领又说:“妫赵的将军是如何逼死郑公,取下了郑公的首级,我们看得清清楚楚。妫赵是要杀尽天下所有的汉人。”

少都符说道:“看来是无法可想了。”

低级将领又说:“只有我们北府军全部战死在沙场,才会让大景的子民知道,妫赵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汉人。我们还有建康,只要建康不失守,寿春终有一天会回到大景的怀抱。这就是我们北府军共同血战到死的意义。”

少都符听了这番话,热血沸腾,“是我对不起你们。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低级将领说:“既然少先生要给个交代,那我有一事相求。”

少都符慨然道:“无论什么事情,我都答应你了。”

“城中的百姓,正在被妫赵的一个妖人蛊惑,不断恳求北府军献城。我们虽死不足惜,但是不愿意把刀剑加在百姓的身上。现在他们已经准备在城中叛乱起事。少先生你说,该怎么办?”

“你要我做什么?”少都符问。

“杀了那个蛊惑百姓的妖人。”低级将领说,“以少先生的本领,应该不是难事吧。”

“这件事情,就交给我了。”少都符说,“我知道那个人是谁,我能做到。”

低级将领听了少都符的承诺,拱手说:“军情严峻,我就不与少先生啰嗦了。”

少都符看到北府军将士都茫然地望着城郭之下。姜爽率领妫赵大军去而复返,已缓慢地回到城墙下。而干阙的沙亭军,也慢慢地移动到姜爽部的右翼。

少都符立即奔向城内的谢家。

城内的百姓都聚集在谢家。少都符从人群中穿过,认得少都符的百姓,都纷纷让开道路。少都符一直走到了谢宅的大院内。

城墙上洗马的军官没有说错,谢衔身边簇拥着几十个家丁和壮年男子。谢衔看到少都符过来,立即对身边的人说:“少先生回来了,我们有救了。”

少都符走到谢衔跟前,诚恳地说:“谢叟应该召集城中百姓,与北府军共同抗敌。”

“哪里还有什么北府军,”谢衔干笑了一声,“郑公已经死了,寿春马上就要被大赵攻占。”

少都符看了看身边所有人,缓缓说道:“这三十年来,我一直在妫赵的治下奔走,拯救流离失所的汉民。可是今天,我做不到了。”

谢衔听少都符说出这句话来,问道:“少先生去而复返,是因为大赵的皇帝,不答应放过我们满城百姓?”

“不是。”少都符说,“大赵皇帝是个信守承诺的人。如果寿春投降,他答允不纵兵劫掠,于满城百姓不犯秋毫。”

“如此,感谢少先生。”谢衔转身吩咐家丁,“马上打开北门,恭迎大赵入城。”

“不可!”少都符指着城墙,“城墙上的北府军还在坚持,你们不能把他们抛下。”

“少先生不是已经劝说了北府军投诚?”谢衔顿了顿,“我明白了,他们不愿意,要跟大赵的军队顽抗到底。”

“是的。”少都符点头。

“他们能守得住吗?”谢衔问,“舳舻已经突破了城墙,大赵的军队数倍于北府军。”

“守不住。”少都符说了实话,“最多两日,赵军就会将北府军全部歼灭。”

谢衔沉默一会儿,对少都符说:“谢先生是来劝说我们,跟北府军一起玉石俱焚?”

少都符说:“只有满城军民抵抗到底,天下的汉人,才会在建康万众一心,留住我们汉人的最后血脉。”

谢衔想了想,说道:“少先生说得不错。可是我们手无寸铁的百姓,能左右什么,最多也是与北府军一起白白送死。”

少都符说:“我去劝说北府军,打开东门,让你们出城,北府军拖住赵军,你们出东门后,赶紧逃命吧。”

“西北南方向都是大赵的军队,”谢衔说道,“东门之外数百里,等着我们的只有茫茫大海,一旦赵军追上,只有葬身鱼腹的结局。”

“谢叟可以寻找渔船,”少都符说,“然后绕到海上,从南方登陆,回到建康,告诉建康的皇帝和大景百姓,北府军没有投降,他们战死到最后一人。”

“现在海上风暴,”谢衔说,“最后能回到建康的,十不存一。”

少都符说:“只要有一人能回建康,我们就不辜负了北府军的牺牲。”

“少先生,有件事情,你可能忘记了。”谢衔幽幽地说。

“何事?”

“在郑公率领北府军北略之前,大赵已经统治了寿春三十年,”谢衔说,“寿春的百姓和世家,早已经是大赵的子民,不是大景的汉人。当初郑公可是要把我们视同揭抵异族一并杀戮的,是少先生劝说郑公,才放过我们。”

少都符惊道:“谢叟,你谢家代代为中原世家,如何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谢衔说:“我们谢家,祖上是东汉的治粟吏,历经汉朝、泰朝、景朝、大赵,无论城头的旗帜如何变换,我们百姓,永远是苟活于世上的蝼蚁而已。”

“妫赵是奴隶异族,不可与泰景相提并论。”少都符无力地说。

谢衔手指指向舳舻,“如果老朽没有说错,这个舳舻,可是你们道家门人的木甲术?”

“谢叟说得不错。”

“老朽也记得,大赵的开国皇帝妫辕,本是洛阳张雀家的家奴,是少先生与妫辕结拜了兄弟,推荐给了齐王,让妫辕成为了一代名将,又奠定了大赵的基业。”

“如果能够重头再来,”少都符说,“我不会做出当年的选择。”

“你们道家门人,与身居高位的王公贵胄,为了天下征伐不休,”谢衔冷笑道:“却把我们百姓置于水深火热之中,现在更要我们与你们共归于尽,玉石俱焚,我们百姓到底犯了什么错,要与你们陪葬!”

少都符说道:“谢叟是决意要带领城中的百姓投降妫赵?”

“不是投降,”谢衔提醒少都符,“是重归于大赵。”

“三十年,”少都符说,“就已经足以让百姓忘记了汉人的身份和血脉……”

“汉人的血脉,”谢衔冷笑,“当年的景宣帝,如今在建康的大景皇帝,昏庸无道,天下倒悬,不都是由他们所赐?而大赵的妫辕皇帝与如今的妫樽皇帝,无论是见识和能力,不都在景朝的皇帝之上?几年前,郑公攻陷寿春之时,建康的皇帝下的第一道谕令是什么?是要将我们尽数屠戮。”

少都符叹口气,“既然如此,我就不再劝说谢叟。”随即将目光看向谢衔身后,风追子果然就在谢衔的家丁之中。

风追子从家丁中走出来,对着少都符说:“少师叔是要来杀我?”

“不错。”少都符说,“我对还在坚持的北府军是这样承诺的。”

“现在呢?”风追子问,“杀我有用吗?”

少都符迟疑。

风追子说:“少师叔的岩虺和蛈母,养了三十年没吃过人血,现在放出来,必定是凶恶难当,我肯定是逃不过的。”

少都符苦笑了一下。

风追子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战栗地说:“你一直用你的血液在饲养它们?”

少都符说:“它们被我带出了太行古道,我不忍心看着他们饿死。”

风追子说:“少师叔要杀我,就放出它们来吧。”

少都符摇头,“不用了,我明白了,寿春的百姓是决意要投降的,跟你无关。”

风追子说:“我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劝说少师叔跟我去凉州,秃发腾单于和任嚣城师叔,都在等着你。任师叔很惦记你的安危。”

“你走吧,告诉任兄一声,我已经无能为力,”少都符说,“我累了。”

风追子不肯放弃,“幼麟不能死。秃发腾单于承诺过,等他匡复汉人天下,就一定会恢复梁氏的本姓。天下原来是曹家,接着是姬家,既然都是汉人,为什么就不能是梁家?”

“已经与我无关了。”少都符说,“我已经决意跟郑公一样,与北府军一起,抵抗妫赵到最后一刻。这些寿春的百姓,就交给你来维护。”

“看来少师叔心意已决。”风追子说,“我飞星派地位卑微,就不便再劝说师叔了。”

谢衔听了少都符和风追子的对话,也被少都符感动,命下人端来一坛酒,用三个瓷碗倒了,分别递给少都符和风追子,自己拿着一碗,一饮而尽。“少先生宁愿一死,也要和寿春共存亡,并且到现在还维护我们寿春的百姓,我自愧不如。”

风追子也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看着少都符,“少师叔,那就告辞了。我一定会替你维护寿春百姓的周全。”

“我信你。”少都符也干了碗中酒,“妫赵因我而起,现在我无计可施,除了一条性命,就、就、就……”

少都符突然说不下去,身体摇晃。

“少师叔,你……”风追子踏上一步,要去搀扶少都符,可是风追子的脚下瘫软,坐倒在地,看见少都符的身体摇摇欲坠。

风追子转头,看着谢衔,“少师叔是幼麟下山,怎么一碗酒就让他醉倒?”

谢衔说:“我们不能让少先生与大赵为敌。”

少都符用手扶着自己的脑袋,身上的衣服开始崩裂,肌肉暴起,眼球开始变成灰白,血丝显现。

谢衔立即大喊,“搜他的衣服。”

家丁立即上前,从少都符怀里掏出两个竹筒,递给谢衔。谢衔小心翼翼地拿着竹筒,对风追子说:“对不住了,风先生,你不喝,少先生不会喝。”

“什么毒药?”风追子虚弱地问,“连幼麟都不能抵挡?”

“不是毒药,”谢衔说,“是麻沸散。当年神医华佗在洛阳行医的时候,我的先祖,私下留存了一剂。”

“为什么要这么做?”风追子问,“少先生已经决意赴死,也要保全你们。”

“他不能与大赵为敌,”谢衔说,“大赵的皇帝,就是因为他投诚,才肯放过我们,我只能出此下策。”谢衔说完,指着西门的城墙,看见北府军已经在开始攻击舳舻,士兵前赴后继,视死如归地朝着舳舻上攀登。舳舻上突然伸出了无数利刃,将这些士兵刺透,悬挂在舳舻的边缘。而下方的北府军,仍旧借着战友的尸体,不断攀爬。

少都符的身体突然变得高大,**的上半身,肌肤全部变成了黑色。

西门外开始擂起战鼓,妫赵的军队,也开始攻击城门。

“动手!”谢衔一声令下,三个家丁,从少都符肚脐下方的丹田、背后的命门、以及胸口的膻中,同时用尖锐的长矛穿透。

“这是……这是谁教你们的?”风追子在昏迷之前,用最后一口气问道。随即昏迷倒地。

家丁松开手中的长矛。少都符双膝跪倒,身上刺穿的长矛,支撑在地上。少都符看着胸前长矛的中部,镂刻着大赵的印记,张口吐血,“是妫鉴?”

“妫鉴殿下交代我们,”谢衔跪在少都符面前,哭着说,“只要杀了少先生,不让少先生与大赵为敌,就放过我们寿春百姓所有人的性命。”

“为什么连最后赎罪的机会都不给我呢?”少都符轻声问,“让我无牵无挂地死在乱军中,有何不可。”

“少先生的本领,”谢衔伸手用衣袖擦拭少都符嘴角的鲜血,“妫鉴殿下很忌惮。少先生,我对不起你,我们满城的百姓都对不起你。”

少都符看着谢衔,轻轻地说:“我一直以为,大景丢失了半壁江山,罪责在我,在我的师伯,是我们单狐山幼麟对不起天下。现在我想明白了,这个罪责,你们也不可推卸。”

谢衔说:“少先生,你安心去吧。我谢衔在战后,一定为你修建庙堂,世世代代供奉你。”

“你错了。”少都符摇头,口中咳嗽。

谢衔说:“难道,三个命门同时刺透,也伤不了幼麟?”

少都符绝望地看着谢衔,伸出手来,谢衔用手托起少都符的手臂,看到少都符的眼睛已然失去了光芒。

“他死了吗?”谢衔问身边的家丁。一个家丁鼓起勇气,走到少都符的身前,用手试探少都符的鼻息,向谢衔点点头。

谢衔松开少都符的手臂,看见少都符身体皮肤突然布满了裂纹,裂纹蔓延全身,随即皮肤脱落。露出坚硬的鳞片。

谢衔惊呆了,立即躲开。少都符身上的鳞片,又一片片脱落,露出鲜红的血肉。

血肉迎风,立即坚硬,又变成了坚硬的鳞片。

少都符的眼睛突然睁开,双目崩裂,脸颊血肉模糊,在巨大的痛苦下发出尖锐的嚎叫。

然后全身的鳞片间隙间映射出无数光芒,一整张皮肤从少都符的身体上再次脱落。

如此反复九次,少都符的身体只剩下一团黑色飘絮,一阵风吹过,黑絮被吹散,如同纸灰一样,漂浮在空中。

谢衔惊呆了,手中的竹筒也掉在地上,两个岩虺和一个蛈母从竹筒中跑出来,迎风而长。

岩虺瞬间化作了巨大的爬虫,蛈母也变成了巨大的蜘蛛。

三个妖物,在少都符遇刺的原地,不断盘旋,却始终找不到主人的气息,突然变得暴戾,岩虺将两个家丁高高抛起,落下的时候,张嘴咬住。

谢衔和众人连忙退后,警惕地看着岩虺和蛈母。

岩虺和蛈母,听到城墙上的惨呼,激起了它们的兽性,于是朝着西门城墙飞奔。

谢衔看着三个妖物离去,对着家丁说:“打开城门,恭迎赵军入城。告诉他们,少都符已经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