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幼麟冢虎

就在郑茅通知城中各望族,收拾行装,准备从南门逃离的时候,寿春望族推举的长者谢衔求见郑茅。

郑茅召见谢衔,谢衔带着几位寿春城内的望族耆老,杵着拐杖走到郑茅跟前。

郑茅说道:“正好要告知谢叟,我准备撤兵,带领满城百姓投奔建康。”

谢衔说:“妫赵的沙亭军正在攻打南门,郑公说从南门突围,是在说笑吗?沙亭军军威鼎盛,天下无敌,我们如何逃得过干阙的军马?”

郑茅指着徐无鬼说:“沙亭军干阙与这位徐先生有旧,应该能放过我们满城百姓。”

谢衔说:“明明将军有拯救满城百姓的办法不用,却将我们置于险境。这干阙是沙亭军的首领,也是妫赵的太尉,位列妫赵三公之位,怎么可能为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放过我们?”

郑茅问谢衔:“谢叟到此,到底是为何?”

谢衔丢开拐杖,跪下来,身后的望族耆老也纷纷跪下。谢衔大呼:“恳求郑公和少先生,拯救我们寿春百姓于命垂一线。”

身后的贤者也纷纷大喊。

谢衔跪在地上,双手举着一封书信,郑茅接过看了,知道这是妫赵军队用弓箭射入城内的劝降信件。

上面写着寥寥数字:“大赵只为少都符而来,与寿春百姓无虞。”

谢衔说:“满城的百姓都拾到了信件,因此嘱托老朽来恳求郑公和少先生。”

郑茅把信件递给少都符,少都符看了,苦笑片刻,对郑茅说:“天下大乱,妫赵兴起,都是我当年的一念之差,现在报应着落在我身上。看来我必须要去见见妫樽了。”

“少先生是四大仙山门人,”郑茅说,“抵抗外族,决不能少了少先生,我不答应。”

谢衔和众耆老纷纷磕头苦求,郑茅依然不许。

谢衔说:“如果郑公执意不准,城中的百姓就要打开北门,迎接赵军妫鉴和姜爽的军队进城,到时候,郑公该如何向大景圣上交代?”

郑茅抽出佩剑,剑刃架在谢衔的脖子上,“当初我就该杀了你这个朝秦暮楚的老货。”

谢衔大喊:“难道郑公不为满城百姓着想吗?”

郑茅厉声说:“当年你们的性命,都由少先生苦苦相求而得救,现在兵临城下,你们竟然要将救命恩人交给敌手。你们为了保全性命,就顾不上一点廉耻了吗?”

谢衔抬起头,双膝移动,跪在少都符面前,大哭:“少先生,你是心善人慈,既然救了寿春百姓一次,为什么不肯再出手相救一次呢?”

徐无鬼说:“妫赵索求少都符,一定是有巨大的阴谋。少兄必定不从,那么等待他的,只有一个结局,就是身首异处。你们就愿意眼睁睁地看着恩人命丧敌营?”

谢衔却说:“他一条性命,寿春内十数万百姓性命,如何不能交换?”

徐无鬼瞠目结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城墙上一片死寂。片刻后,少都符扶起谢衔,“我答应了,我明日就去妫赵大营。”

徐无鬼大声说:“少兄,你疯了吗?”

少都符摇头:“我的罪孽,我来承担。徐兄莫再相劝。”

徐无鬼看向郑茅。

郑茅哈哈大笑起来,然后环顾寿春城内,又痛哭失声,“大景的天下亡了也罢,这些厚颜无耻的贱民,救了又如何……哈哈哈哈……”

郑茅失态片刻,随即又镇定下来,走到少都符身前,张开双臂,“少先生哪里都不能去,就留在寿春城。”又转头对谢衔说:“同为大景的子民,现在妫赵南侵,我们绝不妥协,满城的军民,不惜玉石俱焚!”

谢衔大声说:“郑公你愿意赴死,我们皆无异议,可是为什么要牵连百姓?既然如此,北门的百姓就将城门打开,让妫赵进入罢了。”

“北门城防是我的亲信部将镇守,”郑茅说,“你们区区平民,如何打得开?”

谢衔拾起拐杖,重新站立,与郑茅直视。

郑茅身边的亲卫,同时举起佩刀。

郑茅下令:“先把这个老贼斩首在城墙之上,让妫樽知道我们的决心。”

可是亲卫的佩刀却架在了郑茅的肩膀上。

谢衔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耆老,说道:“这满城之内,只有郑公一人愿意自寻死路。镇守北门、南门的将军都已经与我商议,交出少都符,妫赵退兵,寿春城也不算投降给了妫赵。”

郑茅手中的佩剑落地。

局势风云突变,原来谢衔已经暗中掌握了寿春的大局。徐无鬼暗暗在谢衔身后的一干耆老中甄别,终于看到一位老者,神色气质与常人不同,而且一直站在谢衔的身后不远处。谢衔刚才就是与此人对视。

徐无鬼快步走到这名老者身前,“请问老先生是寿春哪一门望族,姓甚名谁?”

老者不答。

谢衔说道:“这位老先生是我们寿春……”

徐无鬼打断谢衔,“你住口!”然后盯着这个老人。

老人眼光闪烁,站立起来,挺直身体,对徐无鬼说:“不愧是中曲山冢虎,果然一眼就识别出我的身份。”

徐无鬼说:“你是妫樽派来的奸细……不、不对,你是秃发腾单于的人。你说话不是中原口音,倒是跟匈奴的语气类似。”

老者镇定地说:“冢虎先生猜得不错,我是秃发腾单于的师父风追子。”

“风追子、风追子?”徐无鬼挠着脑袋,“我听说过飞星派有位风灵子,百年前率领飞星派到了漠北极寒之地。”

风追子说:“是的,风灵子是我祖上。我们飞星派现在跟随的就是秃发腾单于。”

“秃发腾单于不惜谋划这么多年,怂恿妫樽南下,就为了少都符?”

风追子说:“妫赵要攻打大景,秃发腾单于要少都符辅佐,两全其美的好事,妫樽为什么要拒绝。”

徐无鬼问:“秃发腾单于为什么要如此谋划?他要为梁氏一族报仇,却行事如此鬼祟?”

风追子反问:“冢虎先生,我问你,如今的大景皇帝,到底是谁?”

徐无鬼被问得哑口无言。

风追子说:“天下人受蒙蔽,也就罢了,你我道家门人,明明知道坐在建康皇宫龙椅上的就是当年的景宣帝,单狐山幼麟师乙!这个为了自己长生不死,把持天下,贪恋权力和富贵,背弃道家宗旨,将天下祸乱,无所不用其极的道家叛逆!你们被他玩弄于股掌,却偏偏没有任何作为。”

“即便是师乙篡夺皇权,”徐无鬼说,“大景天下仍旧是汉人的天下。”

风追子又说道:“冢虎先生以为秃发腾单于只是为了家族私仇而苦心孤诣,那就太小看秃发腾单于了。不要忘了,秃发腾单于的父亲是大景的骑都尉、飞将军梁无疾,祖父是大景的安灵台梁显之,是彻彻底底的汉人世家!”

“得仙山门人者,得天下……”徐无鬼懂了,“这就是秃发腾单于的真正目的。可是只有一个少都符,又能如何?”

“姑射山的卧龙任嚣城,就在凉州,”风追子说,“冢虎先生如果不信,就看看眼前的这个舳舻,天下能把舳舻修缮如初的人,除了任嚣城,还能有第二个人吗?”

徐无鬼犹豫了,看了看少都符。少都符说:“天下归于妫赵也好,归于梁氏也好,都与我无干。我从三十年前,就只认定一件事情,我救得一个,就算一个,为我当年的罪孽赎罪。”

风追子冷笑说:“幼麟先生是为了给自己的师门单狐山赎罪吧?你的师伯师乙才是罪魁祸首,他犯下的错误,却要先生你来承担。实在是可笑。”风追子见说中了少都符的心事,又说道:“可是即便先生救了这么多汉人百姓,他们为了苟延自己的性命,仍旧毫不犹豫地将先生出卖。鬼治乱世之中,先生的任何作为都是徒劳,不如跟随了梁无疾的儿子,和卧龙先生一道,结束这鬼治,才是最大的救赎。”

少都符说:“我已经心灰意冷,没有经略天下的大志,只看眼前,能救一个,就减少一份罪孽。无论是我的过失,还是我师伯的过错。”

风追子转头走到郑茅面前,“妫樽只要少都符,郑公你放弃守城,我风追子作保,绝对让满城军民毫发无伤。如果郑公拒不投诚,在舳舻和沙亭军合攻之下,即便是守军负隅顽抗,也挺不过两日,到时候兵败城破,就是寿春百姓的灾难。”

郑茅伸出手掌,将架在自己肩膀上的亲卫佩刀紧紧捏住,鲜血顺着刀刃流淌。“我郑茅只有两日性命,如今要投降妫赵的,我不阻拦;但有誓愿以身殉城的,就跟随我守到城破之时。”

亲卫本就对郑茅十分尊敬,现在被郑茅的气势震慑,都慢慢把佩刀放下。郑茅命令传令官,招展军旗,北门和南门受了军令,仍旧听从郑茅的调遣,纷纷在城墙上鼓足精神,严阵以待。

谢衔无计可施,把头转向风追子,“风追子先生,你也是中原道家门人,就这么袖手旁观吗?”

风追子鄙夷地看着谢衔,“郑公年轻的时候或许曾贪生怕死,今日他把所有的耻辱都找回来了。而谢叟你枉活了一辈子,却比不上如今郑公的万一。”

谢衔又哀怨地看向少都符,“少先生,我已经老矣,活不了几年,可是这满城的百姓,都在你一念之间。”

“我也不等明日了。”少都符说完,脚步蹒跚地走向舳舻。

徐无鬼看了看左右,跟上了少都符,“少兄,我陪你去见见妫樽。”

少都符回头看了一下徐无鬼,“这一去,如果妫樽让我臣服,我必然不答应,就回不来了。”

徐无鬼说:“我心思简陋,一切都临机应变吧。”

少都符看了看徐无鬼,“也好,真的有危难,我也一定保全徐兄无恙。”

两人走向舳舻。而郑茅重振士气,镇守城墙。

谢衔等寿春耆老,看见郑茅对自己不屑一顾,也只能没趣地退到城中。有风追子在,是谢衔等人的救命稻草。

少都符和徐无鬼到了舳舻下方,不等舳舻悬下软梯,两人如同壁虎一般攀爬到了舳舻上方。

妫樽正在等候,看见少都符和徐无鬼到来,立即命令全军后撤。舳舻缓慢地退出寿春的西门城墙,朝着城外的旷野退去。舳舻抽身而退的时候,城墙的砖瓦,土崩瓦解,簌簌落下。

舳舻后退十五里,回到了赵军中军阵中。

围困寿春北门、南门的赵军也同时后撤,驻扎阵营。

郑茅在城墙上看到赵军退却,知道妫樽暂时遵守了承诺,于是下令满城军民,加紧修缮城墙。

妫樽在舳舻上见到少都符和徐无鬼,并没有急于交谈,而是等到舳舻退入中军,才带着二人进入王帐内。

妫樽命亲卫给二人赐座,自己进入到王帐内室,卸下甲胄,换了一身便服,重新出来相见。

妫樽挥手示意亲卫退下,只留下几个贴身侍从。亲卫略有迟疑,妫樽笑着说:“以少先生和徐先生的本事,你们也不是敌手。退下吧。”

少都符开口发问:“陛下是要把我送往凉州吗?”

“不错,秃发腾单于是这么跟我约定的。”妫樽招呼侍从端上酒菜,然后说道:“可我尚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需要少先生帮忙。”

徐无鬼和少都符对视一眼,果然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妫樽示意身边的侍从退下,王帐内只留下他们三个人。

徐无鬼和少都符都不知道妫樽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妫樽慢慢地说:“二位先生,一个单狐山幼麟,一个中曲山冢虎,当年在洛阳与任先生和支先生一起共同抵抗魔王篯铿。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没有明白。”

“洛阳之战的往事,”徐无鬼说,“当年天下皆知,是洛阳四象木甲术击败了篯铿,没有什么秘密好隐瞒的,陛下有什么要问的,尽管说吧。”

妫樽犹豫一会儿,环顾四周后,压低声音,“二位先生当年为抵抗篯铿,九死一生,却不知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篯铿一定要攻下洛阳?”

徐无鬼和少都符相互看了一眼,都脸色警惕。

“景宣帝就是当今坐在建康皇宫龙椅上的左景皇帝。”妫樽说,“秃发腾已经把此事告诉我了,所以二位先生不用在我面前有所顾虑。”

“没错,”少都符说,“景宣帝就是我的师伯,幼麟师乙。当年泰景之争,师乙暗算了篯铿,因此篯铿一旦封印解除,就立即到洛阳找师乙寻仇。只是当初,我们四大仙山门人,并不知情。”

“即便是知情,”徐无鬼接过话头,“我们仍然会齐聚洛阳,抵抗篯铿。”

妫樽说道:“就我所知,篯铿被师乙暗算,在泰武帝征伐沙海时期,就有更深的缘由,跟匈奴须不智牙单于有关。”

徐无鬼说:“看来此事也是秃发腾单于告知陛下。”

“当然。”妫樽说,“可是二位,都没有想过,这件事情的根源到底是什么吗?”

徐无鬼和少都符同时说道:“飞星掠日!”

“飞星掠日是有的,”妫樽说道,“可是飞星掠日还跟一个物事有关,二位可曾听说?”

徐无鬼摇头,“没有听说过。”

妫樽伸出手,示意二人不要慌张,然后拍了拍手,一个侍从从帐后缓步而出,手里捧着一个黄绸包裹。侍从把包裹放在徐无鬼和少都符身前,然后碎步后退离开。

徐无鬼和少都符二人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包裹。

妫樽亲手将包裹上的结打开,露出了一个锦盒。

妫樽把锦盒的金锁打开,掀起锦盒盖子一条缝隙,徐无鬼突然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妫樽被徐无鬼的状况惊呆,少都符立即伸手把锦盒压上。可是锦盒上冒出了无数细细的黑丝烟雾,把少都符的手掌吸附。少都符奋力收回手掌,跳开身去,两只手已然皮肤破裂,鲜血淋漓。

徐无鬼身体仍旧在不停地**。妫樽用手去触探徐无鬼的鼻孔,发现徐无鬼已经没有了鼻息。

妫樽再抬头,看见少都符捂着耳朵,紧闭双眼,口中嗬嗬有声,脸色煞白,布满了红色的血丝。

妫樽惊呆了,一时间忘记了召唤亲卫。

少都符闭着眼睛不断游走,越走越快,最后走到了妫樽面前,睁开双眼。

妫樽看见少都符的双眼,没有了瞳孔,只有灰白的眼球在不停地转动。少都符伸手来夺妫樽面前的锦盒。妫樽看见少都符刚才鲜血淋漓的双手,现在伤口处长出了密密麻麻的黑毛,整个手掌都覆盖了一层坚硬的鳞甲,手指前方的指甲尖锐弯曲。

妫樽知道不妙,把包裹抱在怀里连连后退。少都符满脸的血丝似乎要渗出血来。灰白的眼球对着妫樽,一步步走向妫樽,把妫樽逼迫到了角落。

“打开锦盒……”少都符的声音沙哑,已经不是他的声音。

妫樽大喊:“来人!”

三个亲卫和一个侍从冲进王帐,少都符回头一望,亲卫和侍从全部身体僵直,保持着奔跑的姿态,无法动弹半分。

少都符又向妫樽踏近一步,脸部距妫樽已经不到两尺,妫樽看见少都符嘴角下有两颗牙齿在迅速地生长,瞬间就变成了两颗獠牙。

“打开锦盒……”少都符的声音如同铁器摩擦。

妫樽后退,少都符又逼迫踏近一步,身体也发生了剧烈的变化,瘦弱的身躯瞬时暴涨,身体上的肌肉虬结。

妫樽看见少都符如同铁塔般的身体,并不惊慌,用肋下夹着锦盒,伸手摸到了王帐内的长戟,刺向少都符的胸口。

长戟顶在少都符坚如铜铁的胸口,无法刺入半分,少都符鬼爪握住长戟,长戟立即熔成铁水。

妫樽再抬头,看见少都符青面獠牙的脸部,正在狰狞地狂笑,却只有擦擦的声音。

王帐外已经嘈杂不堪,都高呼:“有刺客!”

干阙、妫鉴与士兵冲进王帐内。干阙用手中的佩剑劈斩少都符的后颈,少都符的身体坚硬,佩剑砍在少都符的身体上,迸出火星。

妫鉴率领士兵蜂拥而上,变换身体后的少都符目光环顾,所有人都身体僵硬,无法移动半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少都符走向妫樽,开口缓缓说道:“打开锦盒……”

妫樽不从,“要开锦盒,你自己动手。”

少都符用手将妫樽的脖子捏住,举到半空。

妫樽在少都符的巨大手掌中,不住地挣扎。

所有人都无法移动半分,眼看着大赵的皇帝即将命丧于化为魔王的少都符之手。

一个持戟郎中悄无声息地走入帐内,从无法移动的将领和士兵中,慢慢穿行而过。

帐内的每个人目睹眼前发生的一切,无不大感诧异,为什么这个持戟郎中,在少都符的目光下,仍旧行动自如。

持戟郎中走到徐无鬼身边,从背后掣出一根竹箫,轻轻地吹了两声,箫声轻柔,却蕴含着无尽的杀意。

徐无鬼立即坐起来,如梦方醒,看着持戟郎中,“《广陵散》?”

持戟郎中向徐无鬼点头,“徐先生,我们见面了。”

徐无鬼认出持戟郎中,激动地说:“你模样变了,差点认不出来了。”

“徐先生还是三十年前的样子,”持戟郎中目中似有精光闪烁,“而我却老了。”

“你哥哥呢?”徐无鬼问。

“早就不来往了。”持戟郎中说,“说来话长。现在救不救这个大赵皇帝,徐先生你来定夺吧。”

徐无鬼说:“妫樽不能死。他死了,中原就归了匈奴的秃发腾单于,大景恢复中原就更加无望。秃发腾就在等着这个机会。”

持戟郎中说:“我听徐先生的。”

徐无鬼立即走到变身后的少都符身边,用手按住少都符的后背,回首对持戟郎中说:“还得用你的听弦来帮忙。”

持戟郎中笑了一下,轻轻吹起了竹箫,《广陵散》的曲调立即高昂。

徐无鬼将少都符后背的衣服撕下,露出了一个八卦图。在《广陵散》的曲调中,徐无鬼伸手将八卦图中的坤卦按住。再抬手的时候,一股黑烟慢慢从少都符的后背中拉扯出来。

黑烟被吸出少都符的身体,少都符立即恢复原来的样貌,放下妫樽。

所有人全部行动如常,士兵纷纷把刀剑架在了少都符和徐无鬼的身上。

妫鉴大声喝道:“杀了两个刺客!”

“别动手!”干阙大喊。

士兵都有些犹豫。妫樽抬起手,咳嗽两声后说:“都不要轻举妄动,事出有因。”

少都符回过神来,看着徐无鬼,“刚才是篯铿吗?”

“不是。”徐无鬼摇头。

少都符问:“比篯铿更凶恶?会是谁?”

“蚩尤的残魄。”徐无鬼说,“知道是谁解了困吗?”

少都符看向持戟郎中。

持戟郎中走到少都符身前,“少先生一定是认不出我了?”

少都符愣了一会儿,恍然说道:“你是姬不疑。原来你一直在洛阳。”

姬不群与姬不疑秉承了诡道的术法,看来姬不疑已经完全学习了当年周授的听弦算术,并且已经青出于蓝,远胜过当年周授的听弦之术。

少都符与姬不疑一问一答之间,徐无鬼想询问姬不群现在何方。

妫鉴一声令下,士兵将少都符、徐无鬼、姬不疑三人围住,长矛和长戟都对准了三人的胸口。

妫鉴大声说:“少都符与徐无鬼受了寿春的郑茅指派,与内应接应,意图行刺圣上。”

干阙阻拦妫鉴,“少先生和徐先生是四大仙山门人,怎么可能用这种卑鄙的手段?”

“刚才所有人都看见了,皇兄差一点就死在了这个少都符的手上。”妫鉴反驳,“谁说四大仙山门人就不会使出偷袭行刺的手段呢?”

妫樽已经回复了常态,摆手说:“与少先生无关,而且是徐先生和这个持戟郎中救了我。”

“这个持戟郎中叫姬不疑,”妫鉴说,“大哥,天下叫姬不疑的人,不就是景宣帝的儿子吗?”

妫樽听了,拨开士兵,走到姬不疑的面前,“你是大景宣帝的次子,姬不疑?”

姬不疑犹豫了一下,“我都忘了自己还有这个身份了。”

“你一直在我身边,”妫樽说,“尊为皇子,为什么甘心做一个持戟郎中,是为了找机会行刺我吗?”

姬不疑摇头,“我早已经不是大景皇族,跟姓不姓姬,已经没什么关系。我只是一个游走江湖的术士,跟随赵军,做了士兵,活一天是一天罢了。”

妫樽看着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满脸的风霜,如果不是自己承认是景宣帝次子,谁也不会相信他的真实身份。

妫鉴看向了干阙,“二哥,大哥御驾亲征,身边的禁卫,都是二哥你亲自在军中挑选,为什么看错了这么一个重要的人物?”

干阙听了,立即跪在妫樽面前,“是我失职,请圣上治罪。”

妫樽摆摆手,示意妫鉴放过少都符和徐无鬼。

妫鉴仍不放心,干阙下令军士收起兵刃,自己站到妫樽和少都符三人之间。干阙对妫鉴说:“我信得过少先生和徐先生,刚才大家也都看到,少先生突然癫狂,并非本意。不过这位姬先生,身份可疑,先拿下。”

妫鉴还要说什么,妫樽手指向妫鉴,“不说了,我也信得过少先生。”

妫鉴看了看少都符和徐无鬼,转头对妫樽说:“大哥是不相信这两人会受郑茅的指派来行刺。战场之上,阴谋诡计层出不穷,怎么能不小心。”说完,整顿身上的甲胄,大踏步走出王帐。

妫鉴离开之后,虽然妫樽对少都符仍旧信任,干阙为防万一,刻意让禁卫分别站立在妫樽和少都符身边,只是不再手持兵刃。

徐无鬼对妫樽说:“陛下刚才说过,找少兄来这里,是有他事相求,看来就是这个锦盒了。”

妫樽说:“不错,就是这个锦盒。”

干阙听见徐无鬼与妫樽对答,眼睛看向仍旧放在妫樽身前的锦盒,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妫樽看了看四周,知道王帐内已经不能再与少都符、徐无鬼谈议此事,只能暂且按下。

少都符说:“陛下召我相见,现在我也来了,我有话想问陛下。”

“说吧。”妫樽道。

“陛下是下定决心要攻打建康?”少都符问。

“我筹备了足足两年,”妫樽回答,“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吗?”

徐无鬼踏上一步,旁边的军士警惕地伸手拦住徐无鬼。

徐无鬼远远看着妫樽,“陛下攻不下建康。”

妫樽笑起来,“如今建康的皇帝比景宣帝之时更加昏庸无道,景朝的精锐尽在北府军,北府军却驻扎在寿春,我实在是想不出,寿春城破之后,我有什么道理攻不下建康。”

“建康有李冰真人九龙天一水法,”徐无鬼说,“建康在长江之滨,占据水势,较之洛阳四象木甲术更加坚固,可是陛下有与篯铿匹敌的强大术士吗?此为地势。当年大景三王之乱,自身分崩离析,如今大景定都建康,天下的汉人豪杰得到消息,纷纷从四面八方入建康勤王,此为人和。”

妫樽听了,偏了偏脑袋,“徐先生接着说。”

“大赵倾尽全力南下,现在洛阳必定空虚。”徐无鬼看着妫樽的眼睛,缓缓地说,“陛下与凉州的匈奴秃发腾单于有互不相犯的盟约,如果陛下一鼓作气攻下建康,这个盟约当然作数。但万一陛下一时攻不下建康呢?”

妫樽的脸色变得凝重。

徐无鬼接着说:“大赵军马强盛,沙亭军天下无敌,不过只擅于陆战,而建康在长江之南。我看陛下从洛阳千里而来,除了舳舻,似乎并没有带来一片舢板。即便陛下就地打造船只,也至少需一年之期。这一年,陛下能保证蜀地的牛寺,不与秃发腾单于联合,共同东进洛阳?这就是天时不与陛下了。”

妫樽看了看干阙,干阙对徐无鬼说:“徐叔父,你凭什么说我大赵没有船只?”

徐无鬼微微一笑:“我知道,妫辕皇帝当年放过了大扶国王曹阿知,曹阿知在矮国,水兵船舰精良,看来你们是与曹阿知有了联系。”

干阙说:“徐叔父,看来是什么都知道。”

徐无鬼苦笑着说:“这些年,我游历天下,多少还是见识了一些事情。”

妫樽说:“景朝的水师,当年以楚王的水军为主力,可是我记得楚王的水军和船舰,在白帝城一战,被卧龙任嚣城先生几乎全军捣毁。景朝皇帝昏聩,这三十年,也只重建了数百艘船舰。而水师多年来疏于训练,似乎早已不复当年楚王水军的威势。”

徐无鬼想了一会儿,看看四周,“支益生支兄可在陛下营中?”

“不在。”妫樽说,“听说支益生去了西域天竺,不会再回到中原。”

“他会回来的。”徐无鬼说,“可是支益生不辅佐陛下,陛下就攻不下建康。因为曹阿知的战船,根本就无法到达建康!”

干阙走到妫樽身边,轻声耳语几句。

妫樽面无表情,对徐无鬼说:“徐先生知道?”

“我当然知道,”徐无鬼说,“曹阿知应该在十天后,与赵军在建康长江北岸会合,可是现在曹阿知的战船根本就出不了矮国的海岸,一直在避风港里躲避暴风。当暴风停歇后,东南信风就会到来,一直吹到来年。陛下等不到明年春天,陛下的军粮不足以支撑到那个时候。更重要的是,陛下认为秃发腾单于观望了一年之后,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妫樽对徐无鬼说:“徐先生所说,全部建立在建康九龙天一水法的基础之上……”

徐无鬼说:“曹阿知的舰船为什么刚刚出海,就遇到了风暴,只能回港躲避?”

干阙脸色铁青,“看来这就是九龙天一水法的作为了?”

妫樽说:“机缘巧合,我信不过。”

徐无鬼说:“陛下一定是要兵临长江北岸的,还有时间去瞧瞧九龙天一水法的究竟。那时就知道我说的话可信不可信。我会一直跟随陛下,也要亲眼见一下这个与洛阳四象木甲术齐名的巨大机关。”

妫樽看着徐无鬼说:“徐先生说的建康九龙天一水法,是不是如洛阳四象木甲术一样,也需要四大仙山门人来驱动?”

徐无鬼诚实回答:“陛下猜得大致没错,九龙天一水法也需要四象运转。”

妫樽眯起眼睛,看着徐无鬼,“这事情其实就好办了。”

徐无鬼看了看干阙,又转向妫樽,“我和少兄,在这大赵的王帐内,如果要行刺陛下,那是绝无可能。不过要说出入赵军大营毫发无伤,这点本事,我和少兄还是有的。”

妫樽愣了一下,随即说:“徐先生是亚父的结义兄弟,也是我的叔父辈,我怎么可能扣留二位。”

徐无鬼摆手,“我们今日前来,就是希望陛下能信守承诺,放过寿春满城的百姓。”

干阙问徐无鬼:“叔父不是为了大赵退军而来?”

徐无鬼回答干阙:“陛下千里而来,必定不会无功而返,这寿春,你们是一定要拿下的,我对此无能为力。”

少都符走到徐无鬼的身前,对妫樽说:“我已经见到陛下了,现在该陛下兑现承诺。”

妫樽说:“屠城本来就非我本意,这件事情,我有什么不能答应少先生的呢。不过我也希望郑茅将军能够开城投降。刚才徐先生也说了,寿春我志在必得。期望郑茅将军能够审时度势,避免大景军民无谓的死伤。”

少都符长舒一口气,“陛下既然这么说了,我替寿春百姓感激陛下。我今日见到了陛下,知道大景已无可能恢复中原,我这就回寿春,劝说郑公。”

妫樽说:“这样最好。”

话音刚落,突然帐外寿春的方向,传来了剧烈的隆隆声。

妫樽立即警觉,“什么事?”

干阙立即奔跑出帐外,片刻后又回来,向妫樽禀报:“是三弟,他率领舳舻和中军,正在攻城!”

妫樽大怒,“这个没脑袋的!”

干阙说:“大军已动,沙亭军和左右两军,必须要策应跟进。”

妫樽立即给干阙下令:“你去与姜爽汇合,所有沙亭军与姜爽不分左右两翼,协助三弟攻城,占据城墙后,不再突进。”

妫樽刚刚说完,突然又听见了鸣金收兵的缶声。

干阙说:“三弟知道大哥的意思,他已经占据城墙,没有再违背军令冒进。”

一个时辰之后,传令官通报妫鉴回营。

妫樽说:“三弟自幼被纵容,这次要狠狠地罚他一次。”

干阙正要劝说妫樽,妫鉴大步流星回到了王帐,对着妫樽说:“大哥,你要怎么赏我?”

妫樽说:“你自作决断,一意孤行,先回洛阳,等候我的处置!”

妫鉴并不为意,伸手把手中的一个物事扔到地上,滚到了干阙的脚下。

众人见是一个圆溜溜的头颅,在地上滚动。干阙用手把满是血污的头颅捧起来,狐疑地看向妫鉴。

少都符和徐无鬼两人都知道不妙。

妫鉴得意非凡,“大哥还要把我发配回洛阳吗?”

干阙用手拂去头颅上的血污,抬头对妫樽说:“大景北府将军郑茅。”

少都符软坐在地,“郑公!”

妫鉴得意地说:“寿春的北府军已经乱了,他们的大将军,眼看不敌,在我面前自刎,可惜我没有把他生擒回来。”

妫樽追问:“郑茅已经自刎,寿春的北府军是否投降?”

妫鉴挥了一下手,“这些南蛮子见我驱使舳舻突入城墙,防线溃散,本已经开始逃窜,可是郑茅自刎之后,他们却又重整阵型,抢了郑茅的尸身,在城内与我军殊死抵抗……赵军的损失惨重,我见这些南蛮都已经陷入癫狂,干脆就暂时退兵,等这些南蛮士气跌落之后,再筹划攻城。这个兵法我是懂的。”

妫樽叹口气,看着少都符和徐无鬼。

干阙让随从拿来一个锦缎,把郑茅的头颅小心安放在锦缎上。

妫鉴看了不以为然,“二哥你在做什么?一个南蛮的将领而已!”

干阙说:“郑茅是个豪杰,我们厚葬了他吧。”

“一定要好好安葬,”妫樽说:“不,用金盘将郑茅的头颅送回寿春城内。”

妫鉴惊道:“大哥、二哥,你们都发癫了吗?”

少都符说:“让我和徐兄把郑公的头颅送回去吧。”

妫樽点头,“少先生送回去甚好。”

妫鉴说:“就这么放过少都符?我们怎么跟秃发腾交代?”

妫樽说:“区区寿春,不是我的目的。就因为你的一意孤行,我们失去了攻陷建康的机会。”

“我们把北府军一举拿下,全部坑杀,然后屠城,”妫鉴说,“天下的南蛮汉人知道我们揭抵羌族的手段,势必闻风而逃,拿下建康轻而易举。大哥、二哥,我们之前,不是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吗?”

“之前我们在北方攻城略地,战无不胜,”干阙说,“那是因为这些汉人,还有最后的建康可去。如今我们的目的是攻占建康,就不能再用这种手段。”

妫鉴说:“为何不能?这些南蛮都聚集在建康,我们刚好一网打尽,斩草除根。”

妫樽摆摆手:“你别说了,你将虎符交与二弟,回洛阳去吧。”

妫鉴睁大了眼睛,“大哥,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妫樽说:“少先生与徐先生已经答应劝降郑茅,可是你却把郑茅杀了,并轻辱郑茅的尸首。天下汉人看到你的作为,就断绝了归附大赵的心思。现在他们只有两条路走,要么抱着必死的心意,与我们奋力厮杀,要么万众一心,全部奔赴建康,坚守住他们最后的都城。你让他们再也没有避让的余地。大赵天下,半数以上仍旧是汉人,揭抵羌各族人数合起来,仍旧不足与汉人相提并论。现在到了如此境地,我们攻破建康,已经是无法可想的事情。你还不知错?”

“站住!”妫樽大喝,“来人,把他截下。”

禁卫把妫鉴拦住。

妫鉴回头看了看干阙,冷笑两声,掏出虎符,递到干阙的身前,“现在称了二哥的心意了吧。”

干阙犹豫。

妫樽声音威严:“干阙,你也要违抗军令?”

“不敢。”干阙接过虎符,对妫鉴说:“三弟,两军交战,不可违背主帅,你回洛阳吧。”

妫鉴听了,头也不回,走出王帐。

妫樽和干阙看着妫鉴离开。干阙面无表情。妫樽神情虽然平静,可是手臂上的布袍微微耸动,显然在压抑内心的愤怒。

少都符说:“陛下,我现在就去寿春,送还郑公的头颅,尽量说服寿春守军,也希望陛下放过不与大赵为敌的百姓。”

妫樽叹口气说:“少先生,我送你一句话。”

少都符用锦缎包裹了郑茅的头颅,“陛下有什么吩咐?”

妫樽说:“郑茅不死,少先生回去劝说,还有一线机会。现在郑茅已死,少先生有把握说服已经准备玉石俱焚的北府军吗?”

少都符毫不迟疑:“事在人为。”

“还有,”妫樽说,“少先生将郑茅的人头送回寿春,其实凶多吉少。你忘了寿春还有一干贪生怕死的百姓吗?”

“我知道,”少都符说,“可是我必须要去做。”

妫樽向少都符拱拱手,“我不能再提醒少先生更多了。”

徐无鬼走到少都符身边,“少兄,我们走吧。”

少都符摇头,“徐兄,此事,就由我一人来做,你留下。”

徐无鬼狐疑地看着少都符。少都符决绝说道:“我心意已决,徐兄不用再说。”

说完,抱着锦缎,萧索地走出帐外。

徐无鬼看着干阙,满脸不解。

干阙轻声对徐无鬼说:“少先生此去,必死无疑。”

徐无鬼急切说:“那我去劝他回来。”

“没用的。”妫樽告诉徐无鬼,“少先生心中,早就把自己当作了死人。一个决意赴死的人,怎么劝都没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