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舷窗外依然是杂乱无章的线条。
“K2那边有一个不好的消息。”关大树皱着眉轻声汇报，“突破时空震**的时候，曲率引擎受到了损伤，而且有两个仓库被炸飞了。”
“两个仓库？！我们统共才几个仓库？”王峰瞪大眼，“喂，这艘船没问题吧？”
“你闭嘴，老实躺着。”沐海有点心烦地说。
从万里归乡号成功逃出来的船员有五个，但救生舱只能坐进四个人，王峰在这时候终于作为副船长闪光了一把，他让其他船员进救生舱，自己则留在外面，用绳索把自己和救生舱绑在一起。他的赌博成功了，一号船被击中，但只是被攻击擦掉了一半船体，救生舱依然成功地带着他弹射出去，由于沐海的救援来得及时，五个人都被成功回收，付出的唯一代价只有王峰在脱离飞船时被碎片削去的一只右手和半条右腿。
但这家伙的生命力强得可怕，才过几个小时居然就已经醒了，现在正躺在治疗室里精神奕奕地大呼小叫，比其他四个没受伤的船员还精神。
既然重伤员看上去安全得很，那其他人也就可以整理一下情绪，讨论接下来的步骤。最开始从天鹅座186行星出发的十三人现在只剩下九个，其中八个齐聚舰桥，还有一个躺在治疗室里视频连线。
一排字符出现在屏幕上，K2的声音传来：“这是进入曲率飞行前后所有的数据汇总——哦船长，还有一件事，最后一个中转站在最后时刻转发过来了一条消息，但我判断并不需要第一时间处理，所以将其搁置，现在大家倒是有充分时间了。”
“什么消息？”
“很模糊，杂波干扰太多，只能确定其来自地球的信息系统，而且比中转站的时间更晚——能解析出来的只有一句话：信使在路上。”
“信使？”玉珍本能地问，“什么信使？”
K2很人性化地摊开手，耸肩。
“我们要准备一个邮箱吗？”王峰在频道里插嘴，但是没人理他。
很显然，这个没头没脑的消息并不足以让大家采取任何行动。
“好了，说正事，我们现在面临两个重要问题。”沐海看着K2的报告，脑袋也有点痛，“第一，我们强行进入曲率飞行，方向有明显偏移，要返回太阳系需要两到三次重新定位。简单地说，我们需要更多的时间，跨过更多的距离才能抵达目的地。”
关小鸟问：“要用多久？”
“原本预计，再进行两次曲率飞行，用时三年左右就能回到太阳系。”沐海又看了一眼报告，“现在可能需要五次曲率飞行，我们在脱离时空泡后有大约十年时间的航行时间。”
小成松了口气：“那还在能接受的范围内……”
“但我们的曲率引擎受损，目前没有修复条件，这导致我们必须尽量减少对引擎的使用。”沐海回答说，“按K2的计算，我们如果想保住曲率引擎，最多再使用它三次。另外两次曲率飞行的距离，需要飞船在现实空间里航行完成。”
所有人都沉默了。
大家都清楚这句话的意思，没有曲率飞行，那即使是一光年的旅程也漫长无比。最后还是视频连线的王峰问了出来：“所以真实情况是需要多久？”
“七十年。”
“好家伙……”王峰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那可真的是麻烦了。”
“就算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活到七十年后，还有真正麻烦的第二个问题，飞船受到的损害对我们的影响。”沐海接着说下去，“我们损失了两个仓库，只剩下一个仓库还能使用，而这个仓库里没什么物资。我与K2反复讨论和计算过了，要维持这七十年的旅程，现有物资远远不足。”
船员们面面相觑，最后是玉珍低声开口：“船长，说结论吧，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
“最佳方案是使用冷冻舱直接熬过这七十年，但还能使用的冷冻舱只剩四个。”沐海说，“而剩下的食物也完全不够其他五个人维持七十年。”
“够几个人？”关小鸟问。
沐海看着他，过了好几秒才说出答案：“一个人，十年左右。”
舰桥里的空气就好像凝固了一样，没有人说话。
“我知道很难，但我希望能找出一个把所有人带回家的办法。”沐海看着自己的船员们，“别太心急，又不是明天就断粮，我们还有思考的时间。”
“一个人十年的量和五个人七十年的量，差太多了……”小成喃喃自语。
确实差太多了。
有没有保全每个人的办法？
所有船员脸色凝重地离开了舰桥，只有关小鸟被沐海留下来：“有一个任务要交给你。”
关小鸟被沐海的严肃表情吓了一跳：“船长，什么事？”
“冬眠舱四个名额，其中三个不用想，肯定留给三个孩子。”沐海望着关小鸟的眼睛，“第四个，我想给你。”
“给……给我？”
“我们不知道接下来的七十年里会遇到什么状况，最坏情况是我们谁都没能撑到那时候，如果出现这种情况，K2会提前让你们苏醒。”沐海回忆着陶德的语气，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像老船长一点，“那时候，你就要担负起领导者的职责，像陶德船长那样。”
关小鸟皱起眉：“为什么是我？船长你自己不能做这件事吗？”
“哪有在冬眠舱里睡七十年的船长？我选择你，是因为我认为你的综合素质最适合担任这个使命。如果你拒绝的话，我会考虑小成或者玉珍，但是小成的性格不适合做领导者，玉珍对风险的判断还不够好。”沐海说着无奈地耸耸肩，“本来最适合的是王峰，但他现在这样你也看到了，我可不希望到时候孩子们只能依靠一个缺胳膊少腿的船长。”
“我明白了，在所有船员里，我的综合考核成绩确实最高。”关小鸟慢慢恢复了平静，随即脸上又布满忧色，“但是船长，你们又怎么办呢？”
沐海吁出一口气：“总会有办法的。”
只是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也不知道是真有把握还是单纯安慰一下人。
关于冬眠的人选，所有人都毫无争议，四个冬眠舱随即便全部启动，只有关大树在哥哥冬眠前抱着他哭了大半天。
但哭完之后还得继续解决问题，现在只剩下五个船员，大家都意识到只靠几个人开会讨论不出有效方案，食物不能凭空变出来，最后是小成提议大家去翻资料库，毕竟K2所在的时代比万里归乡号又迟了五百年，有什么新的科技也说不定。
“今天怎么样？”沐海在走廊里遇到了正在打哈欠的玉珍，两个人都顶着黑眼圈，玉珍闻言摇摇头：“还是没有头绪，飞船资料库里储备的资料不够多……而且这是一艘战舰，从来没考虑过要持续生成食物的问题。”
“你说得对，但还是要找。”沐海苦笑，“K2呢？它有什么建议吗？”
“王峰每天问它三次。”
沐海叹了口气，拍拍玉珍的肩膀：“还有时间，耐心点。”
“但是如果我们结束这次曲率飞行还找不到办法，问题就大了。”玉珍忧心忡忡，“除非我们运气够好，离开时空泡以后刚好到达一个移民星系，可以立即获得支援。”
“……这个想法实现的机率可能比较渺茫。”
“谁说不是呢！”玉珍抱怨着，“我回房间里休息一会儿再接着查……这时候我还挺羡慕K2的，它根本不用休息！”
“我同意，回头见。”沐海迈腿继续走向走廊另一头，她要回房间里上个厕所，再洗个澡，让自己清醒一下。虽然食物短缺，但至少水还够，宇宙里的冰块比想象中多得多。
水声淅沥。
飞船的人工重力还在正常运作，水滴顺着沐海的头发流过脸颊，流过脖颈。她出神地望着镜子，镜子里已经不是在沙漠里那个懵懂少女，和那时候比，她的皮肤白皙了很多，头发长了不少，人长高了一点，五官也完全舒展开来。如果祖母看到现在的自己，说不定认不出来吧？
她低下头，看水滴从身上沿着腿一直淌到地面，然后消失在地板的缝隙里，这些水会通过管道回收、过滤、净化、蒸馏，重新循环变成可以使用的洁净水源。如果人可以只喝水活几十年，那倒是很方便。
沐海突然想起玉珍那句话，内心深处深表赞同：“这时候还挺羡慕K2的！”
机器人不需要进食，不需要睡觉，只需要润滑油和电就能活着，K2这种型号甚至可以自己把自己脑袋拧下来上油和掸灰；它不需要防过载液就能承受飞船的极限机动，它不需要繁复的动作指令就能够控制飞船做出各种动作；它的部分机体零件缺损不会影响到总体功能，它在太空中可以若无其事连续工作几千个小时……
总之，它比地球人类这种脆弱的碳基生物要适合宇宙多了。
再看看自己——沐海望着镜子里自己肩上的一大块淤青忍不住苦笑起来，那是之前救援一号船时，撞在船舱舱壁上受的伤，好几天了还没痊愈，玉珍检查的时候说还好没有伤到骨头，不然更麻烦。
地球人类是何其脆弱啊，如果没有曲率飞行和冷冻舱，这个文明要如何才能踏足星空，出现在离家乡几百几千光年，乃至更远的宇宙深处？
她走出浴室，随意套了一件衣服，重新戴上头盔，进入VR空间里那个图书馆，继续尝试检索有用的资料。
就连这一点也比不过K2，它可以在三秒钟内把资料库里所有的关键词都检索出来，只是想象力稍微差一点，所以船员们才会跟着碰个运气。毕竟现在要解决的问题，已经远超归乡者二号这艘受损的小型战舰的能力，必须靠一点想象力。
检索，检索，无尽的检索。
偶尔沐海眼角余光会瞥到有人影从自己身边经过，那是其他几个船员也连线进来，但没有人说话，最开始的一两天还有人尝试讨论，但很快他们便意识到自己能这么轻易发现的线索，K2早就发现了。
食物正在变少。
留给五个人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我有一个想法……”沐海已经记不清这是进入时空泡的多久以后，关大树突然找了过来，“我不知道飞船的条件能不能实现，也不知道大家能不能接受……”
“现在能有想法就不错。”沐海好奇地看着对方，VR空间的面部捕捉不错，能看出她脸上有一些焦急和不安，“你先说说看？”
关大树伸手在空中拉开一个面板，点开其中的一个小项。
“人体改造技术？”
“如果问题是我们要消耗的食物不够，那解决办法除了增加食物，还有没有一个可能是减少我们的食物消耗？”关大树小声说，“把我们的身体的一部分置换成机械的话，对能量的需求是不是就会更低了呢？”
“你说的有点道理，但是……我们需要置换多少身体，才能坚持下来？”沐海皱眉道，“这方面有可靠的计算吗？我们要换一只手？一条腿？两条腿？是不是还要换别的？”
“我粗略算了一下，可能……可能……”关大树声音更低了，头也垂下去，“可能需要换掉除了大脑以外的所有部分……”
沐海诧异地看着眼前的女孩，这丫头平时说话都不会很大声，在自己印象里一直是内向害羞的类型，没想到提出的方案这么激进？
“但……但我也觉得大家不会同意……”关大树又结结巴巴地解释，“所以，我这只是一个想法……”
“你这个想法很有意思。”沐海说，“但我们还需要更精密的评估。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备选项——我也不想选，但它确实是个可以考虑的选项。”
“那……”
“我们需要开个会——K2，把大家全都叫过来。”
“明白。”空气中响起K2的声音，接着其他三个船员便一个接一个地在身边出现，小成最先反应过来：“有什么发现吗？”
“一个激进的方案。”沐海说，“我要征询你们所有人的意见。”
这确实是个激进的方案，等关大树复述了一遍自己想法，就连平时最喜欢开玩笑的王峰都沉默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好家伙——”
“我刚才查阅了最新的资料，现在的技术已经可以支持对大脑完整剥离，并且植入进机械外壳，也就是看起来像机器人，但中枢控制部分是人脑。”沐海在屏幕上向他们指出技术的关键点，“大脑的感官反馈来自神经电信号，我们可以用机械捕捉声波和光线后，用电极刺激来反馈给脑部，这样至少视觉、听觉和正常思考都不会受到明显影响。”
“听上去很像古代的一部电影，人们躺在营养槽里沉睡，脑后插着数据交流的管子，让他们以为自己生活在一个截然不同的现实世界。”王峰挠挠头，“我已经开始想象，小鸟他们醒过来看到我们这样子是什么反应了。”
“至少他们能与我们再见面，而不是让K2对他们说我们都饿死了。”沐海说，“所以说你们对这个方案有没有意见？”
“我对自己变成缸中之脑当然很不甘心……”小成叹了口气，“但如果没有别的办法，我可以接受。”
“我同意……把它作为最后的方案候选。”玉珍说。
“你们都没意见，那我更没意见。”王峰笑道，“大家都抛弃身体的话，我本来就少了一手一脚，算起来我比你们都赚。”
沐海有点意外，在她看到的所有古代资料里，除了那些疯狂科学家，其他正常人类要舍弃自己身体都会再三犹豫，但自己的船员们却并没有什么迟疑。
“没什么好迟疑的，我们从离开186行星起，就知道没有回头路。”王峰说，“我不止一次想过，我会死在什么地方，我会不会变成宇宙里一具漂浮的尸体，漂流万年也无人发现，与那些无知无觉的尘埃一样……我向你保证，所有船员都有过类似的想法，都设想过自己无法抵达这趟旅途的终点，难道船长你没有？”
“所以至少这个办法能让我们有更多机会。”玉珍看向沐海，“船长，倒是你在怕什么？”
沐海望着自己的船员们，苦笑道：“我原本想带你们回家，回地球，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看大海，用自己的皮肤去感受家乡的风……但现在大家都变成铁皮人算什么？”
“船长，这就是你想多了，”王峰指了指远处，“还有四个在冬眠的家伙呢，186行星上出生的孩子，一定有人能看到大海的。”
“……我明白了，那就把这个方案列入备选方案之一。”沐海说，“这可是目前唯一的备选方案，你们再想想吧！”
就在大家还没说话的时候，K2突然出现在五人旁边：“船长，对这个方案我必须要进行补充。”
“你都听着呢？”王峰看看机器人，“也对，你是纯机器人，这件事上你才最有发言权，说说吧，补充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很遗憾，是坏消息。”K2诚恳地说，“将五名船员的大脑剥离肉体，放置在专用的生物培养槽里，通过电信号让它保持正常功能，并以机械外壳进行仿生操作——这些技术，在理论上都可以实现，但是以我们现有条件无法完全做到。”
“差在哪儿？”
“差在设备。”K2回答说，“这种改造手术通常在太空军的基地或专用医疗舰里完成，我们的飞船上做不到——准确地说，是材料不够。仓库里的现有材料造不出那么多个培养槽，也凑不出那么多安全的机械外壳。”
沐海盯着K2：“那你有什么可行性建议？”
这次K2很少见地沉思了一会儿：“有一个办法，但我不知道你们能不能接受……”
“你先不要说，等我缓缓。”王峰打断它，“我开始慌了，你知道吗！我们甚至都同意把自己脑袋打开，把脑花挖出来了！然后你一个机器人，还在担心我们不能接受你的补充建议……你是要提什么建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