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午夜清梦

“难得的一场夏雨啊……”

叶天启坐在廊檐下的小凳上,盯着随风落下的雨滴发愣。自从上次在甬道上见到那个身份不明的小男孩后,叶天启一直觉得心神不宁。当日晚饭的时候,他问了几个在康家做事的下人,没成想他们一个个都对此事讳莫如深,似乎叶天启谈及了一个在这个大院中不能说道的话题,众人都对此讷讷不语。

倒是房门老李咧着一张变形的老嘴,热情地为他夹菜倒茶,好似叶天启是这帮下人里的贵客似的,说实话康家大院里下人不少,但识得字的不多,除了老李之外,叶天启怕是其中的佼佼者,作为一个教书匠,能在大院里找到这么一份工实属不易。

康家是远近闻名的大户,在数百里的地界上算是首屈一指,要不是家中老母病重,叶天启也不至于涉足百里到这个地方来教书,听说康家的小孩都顽劣成性,这番到了院里已经快三天了,叶天启一个都没见到,只能在脑海中想象那些未成年的纨绔子弟,是如何如何的淘气烈性。

打发时日的时候,叶天启会拿出自己带来的书本,喝着清茶一页页翻阅,康家大院府深人杂,这些时日并没有让他完全了解,他只驻足于眼下这个不大的小院里,看着墙角的紫薇攀着粉墙一天天往上窜,倒也乐得清净。

正在神思回绕间,小院的木门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叶天启定定神,起身去开了门,只见房门老李撑着一柄黑色的油纸伞,正立在雨帘下,从他嘶哑的嗓音里听不出任何感情,似乎此人就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件,只负责传递信息而已。

“什么事?”叶天启彬彬有礼地问道,心中却不自觉地回想起门外那条甬道来。

老李一咧嘴,道:“明日卯时,少爷要来上课,你自己准备一下,开工吧。”说罢便如同没有见到叶天启本人一般,转身缓缓消失在甬道尽头了。最后一句话还流淌在空气中:“那地方在东堂,早间我自会来引你,早些歇息吧。”

“好。”叶天启低声应允着,便关上木门准备继续喝茶读书了。

心里忽然有什么动了一下,令叶天启觉得分外诧异——卯时?怎么会是卯时?

卯时是天光未明的时分,这家的大人真有些怪异,为何独独选在日出前教书育子呢?叶天启心中万般不解,却又无从获得答案,只好悻悻地走进房间,准备好明早的书物,天色已经擦黑,其他院子已经掌了灯,暖暖的烛光正循着高墙传递过来。叶天启也点燃了房中的灯盏,准备读会书就歇息了。

夜一阵深似一阵,天幕中缓缓降下睡意,叶天启盯着摇曳的烛火,心中反复回忆着书中的内容。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他自嘲地笑着,回想这些年来的经历,竟然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自家娘亲病重无钱医治不说,就连家中的鸡鸭也跟着遭了罪,一个个死了去。叶天启忽然觉得生活无望,便暗自神伤起来。

犹自神伤之中,忽闻敲门声,叶天启长叹一口气后,缓缓上前开了榆木门,让人眼前一亮的是,一个年华昭昭的女子正款款站立在门前,对自己行着万福礼。

“小姐请勿多礼,请问……”叶天启愣了神——大半夜的谁家的女子会到自己门前,还没来由地对自己行礼作揖?

“听闻公子教授小儿,奴家深感欣慰,所以深夜到访以致谢意,万望公子莫加见怪……”那女子款款起身,低头说道,手中还提着一篮点心似的东西。

只见这女子穿得甚是华贵,发髻上别着一支祖母绿银簪,上面一串晶亮的珍珠流苏煞是引人注目。青丝挽成一个高高的小丘,身着湖水蓝旗装,淡蓝色的裙摆如荷花瓣四散,她披着一件与这个季节不甚配搭的二十四龙凤呈祥披肩,原本这身不合季的装束令叶天启觉得有些唐突,但听闻女子是康家人,心下便松了一松。

“原来是夫人,在下有礼了,教书育人本为在下之职责,夫人折煞小人了……”叶天启缓缓回礼,低头看去,女子一双莲足似乎隐在裙摆之下,当下便不敢多看,接着正色道:“不知夫人所述小儿,可是?……”

“明早你自会得知,奴家先行告退,公子好生歇息吧。”那女子生得明眸皓齿,谈吐间颇具大家风范,令叶天启甚为震撼。区区一个女子,识得大体不卑不亢,自己乃一界下人,能得到此番感谢令叶天启觉得浑身舒畅。

女子说罢便盈盈转身离去,转身之时美眸一闪道:“小儿顽劣,还请公子多多费心了。”

叶天启低头应允,双目却不敢继续朝女子身上望去,她生得清丽,让人目不侧视,却令叶天启胸中如同小鹿撞怀,端地从夜色中闯出此等绝色美人,怕是凡夫俗子都无法消受的吧。

空气中似乎流淌着一股槐花的香气,想是从这女子身上传来了,叶天启双目微闭,目送女子离开,却觉得心中有所挂念,说不出的一种失落感油然而生,但等女子步出院门后,叶天启方才探出头去,心想望一眼她的背影也好。

四下却是一片寂静。

院门口什么人都没有,叶天启心里一凛——那女子断不能以这么快的速度走出这段长长的甬道,那此刻她又去了哪里?

想到这一出时,他忽然回忆起几天前在甬道上看到的那个神秘的男孩,心里顿时紧了一紧,再加上刚才那位女子无端地从甬道消失,让他觉得有些诧异,正当回神思索间。只见眼角处有什么东西正当着月色泛着白光。

那个小男孩又抱着相对他身材过于巨大的青花瓷瓶立在甬道当中了。

月色下看不清他的面目,其实从一开始叶天启就没看清他的面目,那枚巨大的瓷瓶在甬道里几乎遮住了小孩的大半个身子,就连他脚下的地面也看不清了。

叶天启感觉,小孩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虽然看不到他的眼睛,但叶天启能感觉到,那双眼睛正直勾勾看着自己!

当下头皮一阵发麻,叶天启脚下一软,几乎摔倒——这到底是怎么了?

桀桀桀桀……

忽然小孩开始放声大笑,那尖利的笑声让叶天启如坠冰窖,猛然他想到:今夜不是在下大雨么,又怎来的清冽的月光?

他双目一黑,顿时不知身在何处。

……

“小叶!醒醒!快到卯时啦!”迷糊中叶天启感觉有人在剧烈地摇动他的身体,便睁开了惺忪的睡眼,眼前又是老李那张骇人的脸孔,残缺不全的牙床正洞开着,嘶哑地呼喊着他的名字。

“我睡着了?”叶天启起了一身冷汗,方才想到刚才原来是南柯一梦。但是刚才的梦境过于真实,那女子,那男孩,似乎就像近在眼前一般,叶天启似乎还能回忆起女子身上醉人的槐花香气。

“看你睡得跟死猪似的,赶紧起来了,卯时马上就到,我这就引你去东堂。”老李说话间已经将叶天启的书箱背了起来,“走吧走吧!误了时辰老爷可是会怪罪的!”

容不得多想,叶天启提着昏沉的脑子便跟着老李走出了小院。

康家大院的确繁盛,除了大小数十间房间和院落外,连相连各院的甬道都是冗长无比,行走在寂静的道路上他只能听见老李急匆匆的脚步和自己沉重的呼吸。

时不时还回头心有余悸地看一看,似乎那个神秘的小男孩随时会出现在自己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