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伤疤呈现出可怖的红褐色,愈合了也总像在淌血。皮肉向外翻卷,抽搐在一处,凹凸不平,已不像是人的肌肤。

伤疤在九爷胸前。横七竖八纠结,周遭密丛丛生着刚硬粗黑的毛。如同张牙舞爪的恶龙,一次次当头攫来。陈年的血味仿佛仍未散去,当它们扑面压至,浓重的腥气便逼到人脸上。

湿粘的**裹遍周身,那是九爷的汗水还是自己的,她分不清。

那是恶龙的口涎。当她是他齿间被咀嚼的猎物。

连理大睁双眼,望着生满黑毛的男人胸膛一次次压下来。九爷在她上面狠狠晃动,竭力挺身撞击,似泰山以全部重量砸落,要把身下的芥子压为齑粉。他咬牙切齿咆哮着,嘴里喷出腥咸的唾沫。

“该死的臭婊子!操死你!操死你!”

九爷高抬腰胯,忽伸手叉住身下女人的脖子,双目圆睁瞪着她的脸骂道。他粗壮的身子微微耸动,陡然使出十成力气,向前狠命一送。女人秀气的脸因窒息涨得通红发紫,他注视着那副因疼痛紧皱成一团的眉眼,无比快意。

“死婊子,叫你美,你不是洛阳城第一美人么?睁开那两个瞎窟窿!让爷瞧瞧你美在哪儿?”九爷揪住头发将女人的脸拉向自己,她被他骑在身上,脑袋离开枕头一尺,脖颈与脊背吃力地弯成痛苦的弧线,骨节随时寸寸欲断。长睫毛一抖一抖地张开,露出一双汪着泪水的黑眼睛,面对身上施暴的男人。九爷闲着的那只手顺手给了她一个耳光。

“看什么,贱货!叫你看,叫你看个够!”九爷用力提起女人的头发,她的鼻尖几乎贴在他胸上,“看爷这一身伤,知道是怎么来的么?”

毵毵黑毛刺着口鼻,离得太近,看不见伤疤。连理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她紧咬嘴唇,艰辛地与浑身的剧痛抗衡。她自己也是一身的伤,九爷的汗水滴在小腹上的伤口,渗入火烧般的刺灼感。

“你听清楚了,老子身上的伤,全都是狗官干的好事!天吴县令那臭贼,你爹爹手下的走狗!你认识不?你爹爹收过他多少礼,姚大小姐?你爹跟那臭贼,都是该千刀万剐的老畜生!一刀砍了算便宜了他,老子若在京城,提了你爹的人头去喂狗!臭婊子,你看着爷,你叫什么玩意儿,告诉我!”

“回九爷,我叫连理。”

“呸!”九爷大口啐在她面上,痰唾顺脸粘答答地滑下去,经过嘴边,她不去擦拭,只是倔强地、或者麻木地闭紧了双唇。

“你不叫连理,贱人,告诉我你的真名!”

“回九爷,我叫连理。我没有别的名字。”

“肉烂嘴不烂的死娼妇!”第二个耳光,九爷腾身而起,提起她的脚将女人翻了个身,跪伏于床。他重整旗枪,十指抠入女人洁白的臀肉,一边耸动一边喊道,“你姓姚,你叫姚细黄,你是河道总督的千金小姐,你是姚瑞康那老狗的娼妇女儿!你是万人骑的烂婊子,干不死的贼**妇……你不是洛阳城最尊贵的女人么?我看你尊贵到几时!你爹你哥哥糟蹋过多少良家女子,现世报在你这小**妇身上!姚大小姐,你那死鬼爹爹在地底下看着你呢!哈哈哈哈,老狗贼做了鬼,如今他眼睁睁瞧着你给人干呢!姚大小姐,这滋味怎么样?待老子奉承你一个好的……”

连理把额头抵着汗湿的褥子,数不清的男人从这片肮脏花布上滚过,从她身上滚过……他们和他们的**留下杂糅、腥臭的气味,这床褥像一片埋着腐尸的泥土。身后那男人拼命冲击着她,要把她砸到这坟墓里去……但或许,其实她已经死了。地狱里不是有刀山么?她觉得她高高地骑在刀锋之巅,疼痛,从下体将她一剖两半,活生生地撕裂开来。

“我叫连理、我叫连理,我没有别的名字!没有……”

她听到自己喃喃嘟囔,然而九爷是听不见的,他沉浸于报复的快感,想象中眼睁睁看着这场好戏的不只姚瑞康那老狗,还有自己丧生在洪水中的白发老母、哥哥嫂嫂、四个刚成人的侄儿……他们的尸首都被决口的大水冲入黄河,被鱼鳖分食,他连个坟都没法给他们立,但是没关系,现在他们都列队站在溟蒙的黑暗里,含笑瞧着他以身体作为武器狠狠地摧残着仇人的女儿。娘生了这个身子,哥嫂把他养大,现在他就用它来为他们复仇!九爷油黑的脸上露出一种孩童般天真的笑容——当孩子们捉来昆虫扯掉它们的翅膀,在他们好奇而专注的脸上,你能看到世上最残忍的笑。

“我叫连理,我没有别的名字,没有,没有!……”

“姚瑞康,睁开眼睛看看你的宝贝女儿吧,她可是牡丹院的大红人儿了,你放心,老子会替你好好照顾她的,哈哈哈!”

牡丹院。忽然间在连理动**模糊的视野里如同神迹,一朵朵绽开了茫茫壮丽的千万牡丹。她竭力从褥子上仰起脸,虚眯双眼,伸长一只手去够那些盛放在幻象中的大花朵,姚黄国色,碗口大,盆口大,啊,好多的花……它们在同一瞬间啪一声打开来了,连绵起伏像一片黄金色的峰峦……好多、好多的牡丹,牡丹花的原野托着她,有如天国盛景……纤长的五指在空中一把一把,徒劳而盲目地抓着。一条血水像赤练小蛇,悄没声地沿着女人雪白**的粉腿蜿蜒爬下去了。

血水静悄悄地浸湿了床褥。但“热情地”**的男女,谁也没工夫察觉。九爷双手成爪扣在女人臀上竭力将她拽向自己,十点枣红色的淤痕在指甲下渗出血丝。

“贼**妇,装什么死!给老子爬起来,老子还没操够你呢!起来!”九爷怒喝,伸掌重击女人的裸背,试图将她重新拖起。然而连理一动不动地俯伏在床,右手长长地向前伸着,五指半握成拳,再也拖不起来了。

她不再惧怕九爷的叱骂和拳脚。连理侧脸贴着褥子,湿漉漉的鬓发粘在面上如墨笔描绘,睫毛安静地覆盖着双眼,她的嘴角甚至还有一丝甜美的笑容,好似花蕊初初绽放,还来不及被攀折。

她什么也不怕了。九爷的拳头雨点般落在身上,但是一点也不痛。那不堪入耳的骂声,仿佛很遥远了……连理牵牵嘴角,她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蜷着,掌心朝上,保护着想象中万卉之王,辉煌、盛丽、傲然,那朵海市蜃楼般的黄牡丹。

实在没什么好怕的了。连理在男人的暴虐下只是疲倦地、悄悄地叹了口气,如释重负。

血水无声地流出来,在她身下汪成暗红沼泽。

看到许多东西。一忽儿是满园牡丹,一忽儿是家里那座凉亭,春天,四角飞檐爬满了青藤。一忽儿又是窗前绣架,平滑如镜地绷着湖色缎子,那颜色就和春水一个样,小姐和蕙儿一起翻着册页,照花样一针一线绣出西湖十景,断桥残雪,花港观鱼,雷峰塔浴着晚霞像个红衣的哀艳的美人……她盼着爹爹调任,调到江南,带她亲眼去看苏杭天堂……细黄,看你大哥给你带什么东西来了?一条金绡琉璃带被轻轻平放在绣架上,遮住了西湖十景。只有爹爹的声音,怎么看不见人?她看不见爹爹……金丝细若头发,织成飘飘衣带轻挽纤腰,太长了,带子直垂到地像月亮里跳舞的仙娥,无形的手把金绡带往她身上缠,一圈一圈,一圈一圈……爹爹,你在哪儿?小姐惊惶地叫喊起来,一千多片细小的琉璃片遍镶在带上,日光里粼粼反射,变幻着颜色。姜黄、瓦蓝、湖绿、粉赭……金光闪耀,富丽堂皇,长长的衣带将她一圈圈缠紧,如同穿上金缕玉衣的下葬装裹,又像一条鳞甲蜿蜒的龙绕着她呼啸飞舞……爹爹!爹爹!你在哪儿?!她伸手撕扯衣带,忽然身子一轻,不由自主地翻滚沉浮。金绡带变成滚滚黄流,一股一股奔腾的洪水,旋涡里无数人与兽的尸体团团打转,洪水里闪耀富丽堂皇的颜色,千万人的尸身,他们穿着各色衣裳伸着僵硬的胳膊腿,如丛丛的树枝向她围拢过来……一股大水将她冲向他们,她听到有人凄厉地大喊:“决口啦——决口啦!”

天地玄黄。只有这翻江倒海的洪水,将身淹没。她两眼一闭,也像那些死人一样僵直地伸着胳膊,在旋涡里沉下去,沉下去……

一切嘈杂缭乱都看不见了。沉重清净的黑暗。

黑暗中渐渐显现跳跃、简略的几笔白,仿佛用墨极干净的写意画,白色笔道这儿勾勾那儿勾勾,三两下描出一个男子的轮廓,面目瞧不清楚,但一股清逸俊拔的气韵呼之欲出。又回到家里的书房了么?她想,这是哪位名家画的人物,爹爹珍藏的哪朝卷轴?画上男子一身风骨,腹有诗书气自华,真是一幅上品。

可从来没见过黑底子的卷轴。这是什么奇怪的画呢?

黑白颠倒,像反转了阴阳,白色笔触挥挥洒洒,逐渐生出淡淡的光泽。像一面月光下的粉墙画了人影,他浴着崭新月色,在黑暗里一点点凸现。他忽然动了。影子大袖一拂,从墙上走下来。她为这奇景所惊,努力睁大眼睛想瞧清楚。

“连姑娘,你终于醒了。”

那张镀银也似的脸孔忽近忽远,最终静定在三尺之外。连理闭上眼睛,又睁开。清瘦、忧愁的男子的脸——比上次还要瘦。她迟滞地搜索到他的姓氏。

“文爷……”

男子松了一口气:“神智还清醒。连姑娘,醒了就好,不要多说话,好生静养。”他看了看她,迟疑地收回覆在她额上的手,喃喃道,“奇怪,怎么病势反更重了?”

自从上次探病之后,他有半个月不曾再踏过牡丹院的门槛,只到北街去问过大夫一次,说是寻常的风寒发热,已开了药,按方服用,没什么大碍。他放下心来,更将牡丹院与连姑娘忘到了脑后——许是自己让自己相信已不再惦记她,谁知道,他并不曾把这事细细思量。

今日鬼使神差,为了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信步竟又走到这里来。自己也觉得可笑,几乎要折回去了,将走未走之际被鸨儿瞥见,就顺便向她探问连姑娘可大好了。

“怎么会这样呢?”文旭安瞧着**的人,她的烧比上回倒是退了好些,但人反而更弱了,几乎奄奄一息。方才他伸手试她额上温度,发觉病人口鼻间竟是气若游丝,出的多进的少,这情形简直像是弥留了。他百般不解,皱眉自语道:“许大夫分明说只是寻常风寒,何至沉重如此!……妈妈,许大夫开的方子,都有按时熬给连姑娘吃么?”

“……啊,有!有!”鸨儿此番一反常态地居然没有聒噪,一直老老实实站在角落里不吱声,这时见问,慌慌张张地大声答道,“还得多谢文爷替我们姑娘请大夫,方子上好多挺值钱的药呢!破费文爷了,真是过意不去……”

文旭安打断她的罗嗦:“钱财些须小事,何足挂齿。妈妈不必多言。如今只问自从上次许大夫来后,开的药果然是按分量抓好、不曾舛错么?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

“瞧您说的……我们是不识字,那药可是许大夫亲自抓好命小厮送过来的,天天按顿煎了给连姑娘吃,我们……我们怎能让孩子吃错了药呢!文爷真会说笑话……”

鸨儿放出笑容,敷衍得密不透风,心里却一壁嘀咕着。大夫是来了没错,药也抓了,也给她吃了,那娼妇吃了药,果然烧就退了。可许大夫的药又不是仙丹,治得了病,难道还治得了命?娼妇自己命不好,这儿恁多婊子,都是抄家充军来的,偏她成了九爷的眼中钉,这怪得谁来?连理这条命,不消说迟早要断送在九爷手里——老实说此事自己早就看透了,豁出去失掉一棵摇钱树,倒是宁可九爷干脆些,早点儿把她了断了拉倒。一来省得她自己活受罪,二来也免了老娘整天价提心吊胆。九爷那样一条大汉,不曾想折磨起人来手段恁地毒辣,谁说天下最毒的是妇人心?饶是自己半辈子从那些婊子身上榨油水惯了的人,也觉得有点看不下去了。三天前九爷光降,住在那娼妇房里,不知如何竟把她弄得死过去,下身淋漓不止,瞧这情形竟是血崩的症候。九爷也真够狠了,撂话说穷人的婆娘娃儿一个一个地生,也没见哪个流血流死了,偏她千金小姐恁般娇贵?不许给她治!倒要看看贼**妇这一回装死能装几天。

果然就没给她治,褥子上垫了些草纸,听凭她一个人躺着去。鸨儿想,两三天血崩死了,也就算她的债还到头儿了。因此这几日无人理睬,单等她咽气就叫棺材铺抬人。

谁承想偏在这当口,那多管闲事的酸才三不知地又冒了出来!

“既非险恶急症,汤药也按方服用,为什么人成了这样!”

不好,说话听音,这软脚蟹似的酸才也不是全没脾气的。泥人还有个土性儿,万一他拿起军师的款来,倒难搪塞。鸨儿只得低声下气,赔笑道:“……这个……这个小妇人当真不知啊……说不定那许大夫老眼昏花,竟是错诊了也未可知?不如……不如再请贺大夫来好好瞧瞧?俗话说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兴许换个方子,姑娘就有起色了。文爷您说呢?”

文旭安点点头:“也好。那就去请贺大夫罢。”

“小妇人这就去请。”鸨儿忙道,这回万万不好意思再叫他亲自跑腿了,她麻利地按住欲起身的男人,“文爷好容易来一趟,就陪姑娘多坐会儿罢!只要您不嫌这病人的屋子不干不净……我去请、我去请!您坐着,啊!”

说罢忙忙地去了,顺手将房门带上。文旭安立刻从床沿站起。房间里虽只少了一个人,顿时觉得一种措手不及的寂静,几乎是难堪的。屋里有叫不上名目的淡淡气味,像是混合了药气与某种奇异的腥,倒也说不上香臭。但因这点异味的存在,分外感觉到空气在周遭团团压迫过来,四面八方,十面的埋伏将一躺一坐的两个人逼到一个越来越小的包围圈里。仿佛有听不见的鼓点急迫地嗵嗵打着,莫名其妙地,他忽然觉得紧张。

文旭安负手自床边走开,装作闲步,把满屋东拼西凑的桌椅几案一一鉴赏过来。其实都是好东西,只不知怎么的,再讲究的什物在这儿也显得廉价、落魄、脏兮兮的。雕漆小柜子自管矜持地剔红描金,却只像偷了贵妇华服来穿的……妓女。他不忍再看了,这是个荒谬错乱的噩梦般的世界,世上一切的美好到了这儿,无一例外地沦落下去,自暴自弃,很快自毁得面目全非。他只得踱到窗边。门楣的两盏红灯还不曾点起,窗外的街道上行人三三两两,缩着脖子落寞地走过。天空永远是混沌的。风沙天气里放眼看到大半座城寨,也是屋瓦宛然,鳞次栉比,可这安居乐业的图画只有影象没有声音,而且是褪了色的,因此格外虚假。他看着远处一个卖力地张大了口吆喝的小贩,慌忙把目光逃似地移到了更远处。越过高耸的墙堞,天边一带远山微微起伏,衬着城墙上一处处箭楼烽台,是双重疆界……双重的疆界把人围困在里头,谁也逃不出去。他心里觉得无边无际的凄惨。什么都是灰的。天是发黄的灰,山是发青的灰,城墙是发黑的凝血般的灰,在城墙背后,一轮巨大红日沉沉下坠,那样恬不知耻地饱胀着的太阳,像只吸足了血的溜圆的大蚊子,就要被尖耸的雉堞刺破了。文旭安突然转身,背靠窗棂喘息起来,接着三脚两步匆匆逃离那可怕的景色。

他被迫回到她床边,犹疑着坐下,彬彬有礼的口气使自己相信在关着门的一间房内与一个躺在**的陌生女子单独相对不过是最平常的事。对,他只是同情她。

“连姑娘,你要喝水么?”希望她恰巧口渴,那就可以下楼去找水。

**的人吃力地摇摇头。他只得作罢。虽然看到她的嘴唇已经干裂蜕皮并且连上次所见的最后一抹残存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她整张脸庞成了一件冰冷的白玉雕像,只剩眉与眼漆黑顿点,却没能为她带来生气,反而越发强烈地对照出那种令人悚然的美。

她的眼睛很黑。七岁时,他过年放爆竹不小心崩了眼,大人都说恐怕要瞎了,头上包着白布度过了整个年节,可是就连在幼年最深的恐惧里曾目睹的黑暗也没有这么黑。

“连姑娘,你很不舒服么,忍耐一下,大夫马上就来了。”

**的人同样吃力地点点头。文旭安开始后悔这次看望了。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这个女子他心里没有半点欢喜或是向可怜人施以援手后的欣慰。

她令他不安。在她面前,他只觉得懊恼刺促,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好象说什么话都是不合适的。他几乎要恼怒了,为了这难堪的尴尬。

忽然想到一个话题,那也是让他今天心血**走这一趟的原因。文旭安从袖中摸出一件半个巴掌大小、似圆非圆的物事来,笑道:“差点忘了。连姑娘,这个……给你。”

那东西躺在他手心,仿佛青衫心口的一颗朱砂痣。原来是一只烧制成半开玫瑰形状的瓷盒,花瓣层层精致,釉色鲜明深沉,看来是上等的祭红好瓷。暮色中,滴血凝霞。文旭安在花蕊处轻轻一旋,揭开盒盖,他脸上有点窘迫,道:“听说是洛阳城的什么腻兰阁制的玫瑰胭脂,是上等的好脂粉。我不懂这些,不过前儿偶得了此物,就送与连姑娘家常使用吧。”顿了顿,“——连姑娘慧质兰心,当善自珍重。我……不希望再看见姑娘白糟蹋了自己。”

连理静静望着那只瓷盒——没点灯的暮色里,男人的脸已看不清了,模糊青衫影,连同这屋里的一切都凝滞成一幅石刻,如多年前的飞天壁画,再是妙曼姿影庄严宝色也早已剥落,风雨萧萧蚀出黯淡残图,刻在石头上的,千年万载、天荒地老,什么都是渺茫不可靠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大片黯淡之中,只有那朵朱红玫瑰肯定而骄傲地闪着光。所有的荣耀、尊严、一个“人”应当懂得的那些字眼,它言之凿凿,譬如研丹擘石,而赤不可灭,坚不可夺。

就像个决绝的图章印在书卷末一页,她看到它,然后书页飞速地沙沙倒翻回去。随着那一点艳红,从前的、早已死亡的时光刷刷倒流,那些好日子借尸还魂在她眼前一页页翻过去,电光石火,这一生短暂地复活又死去。诉不尽的沧海桑田,使人潸然泪下。但是她竭尽全身剩余的气力,也只能平淡地逼出这样几句话:“多谢文爷厚赐,我不能要。您留着转送清白人家的姑娘吧。这样好的东西,我,配不上……”

文旭安脸上震动。

“连姑娘,你身世堪怜,但为人无论到何境地,也不可自轻自贱。我不知道你的过去,单凭你能把东坡学士的词唱得如此浩然,我便只相信姑娘乃是胸无渣滓、冰雪洁净的人。我说过不愿见你白糟蹋了自己。这盒胭脂你收下,你便是最清白、最高贵的女子,不论如何,文某想不出还有谁人比你更配用它。连姑娘,请你收下。”

他震惊于自己的言语。然而说了出来心中痛快多了。他不再感觉隔阂或犹豫,见她不接,径自伸手将瓷盒往枕边撂去。连理只得从被窝中挣出一只手来接过。白粗布袖子滑落,在他将胭脂递到她手里的一刹,虽然她立刻把手缩回去,文旭安仍然瞧了个分明。他不假思索地叫喊起来。

“连姑娘,这是怎么回事!”他竟不由分说,强行伸手到被里将连理的两条胳膊拽出,“这……这是谁干的!什么人……竟如此折磨于你!”

他暴怒了,血气冲冲地直往头上顶。宽大的袖子滑落至肩,**出整条手臂,连理的双手被他攥住无法挣脱,他看得清清楚楚,那两条瘦弱的胳膊上青紫斑驳,几乎没一块好肉,几条伤口发了炎,红肿溃烂,渗出脓水。她哭起来,不发一语,两手在他手里微弱地挣扎着企图脱逃,文旭安紧紧地抓住她:“是什么人这样对你?你告诉我!是不是那婆子?”

女人紧咬嘴唇只是摇头,眼泪纷披了一脸。她哀求地望着他,眼睛里有极大的恐惧与绝望。文旭安不为所动,他从来没感觉过这样的愤怒,额上的青筋一跳一跳,撞着脑门。他彻底忘记了面前的是一个该当彬彬有礼相待的、只见过两次面的陌生女子,用力握着她的手腕,几乎贴到她脸上去。

他吼道:“到底是谁干的,告诉我!”

上灯时分,玄泽堂内三十六把交椅座无虚席。众天罡将奉寨主之召齐聚一堂议事。

说是议事,其实主要是庆贺。今日六当家、九当家、十五当家、二十一当家刚率弟兄下山做了一笔大买卖——劫获贵州粮道给京里王御史送礼的镖队,前前后后八口大箱子,金银无数,更不用提那珊瑚珠宝、奇花异卉,据六当家说,礼物的分量把大车轱辘压得陷入地里足有一寸多,车辙印子深刻如凿。想那贵州多山瘴雨之地,俗话说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乃是有名的贫苦之乡,区区一个粮道贿赂上官能有如此手面,必是搜刮的民脂民膏无疑。这等不义之财,弟兄们劫了它自是喜事,但想起赃官的可恶、百姓的苦楚,大家都恨得牙痒痒的。

还顺手杀了为虎作伥的镖头,以及押送镖队的贵州粮道的儿子。狗官不放心镖局子的手脚,巴巴儿的叫自己儿子跟随,亲自看守这批红货,结果那小狗崽子自行前来送死,兄弟们说起此事无不欢欣鼓舞。

劫获的财物堆放在玄泽堂,八口箱子一排敞开,珠光宝气耀得人眼也花了。寨主亲自点数分派,除了充入公库以资招兵买马之外,便是论功行赏,三十六位头领连同这次下山的小兄弟们人人有份儿,六当家、九当家、十五当家、二十一当家厥功最伟,自然比旁人加倍厚赐。玄泽堂中欢声笑语,觥筹交错,粗豪的纵饮大笑之声不绝于耳。

除了亲身下山杀敌劫镖的四位当家,还有一个人获得了寨主大力的褒奖和厚礼相赠。

龙铁澍自箱中拣出一些物事,有画,有书,有摹拓的碑帖,也分不清什么是什么,反正一堆纸张乱哄哄地高高叠成一摞,亲手交到一位身穿长衫的瘦削男子手里:“文兄弟,来,这些也给你!书啊画的我们粗人横竖也不懂,白放着霉烂了,就送给文兄弟留着玩罢!”

文旭安手中已拿了一堆金珠宝贝,忙放在地下,接过那些书画略略浏览一番,向寨主推回去:“启禀哥哥,这些都是珍贵之物,兄弟已蒙哥哥赏赐了不少东西,不敢再厚颜独享。请哥哥收回,只要妥善收藏,是不会霉烂的。待风声过了,拿到外头去变卖——哥哥有所不知,据兄弟看来,书画皆是名家手笔,就连这几本书也都是唐宋善本,还有这手卷,瞧来竟是褚遂良的真迹。莫看这些纸张不起眼,比起金银珠宝更值钱百倍。此乃寨中公产,兄弟不敢无功受禄。”

“什么善本恶本!”龙铁澍不接,笑道,“不瞒兄弟说,这要是杨老令公用过的刀、荆轲用过的剑,我也舍不得给你。可这些文人的东西,不单我,此间弟兄们倒有一多半大字不识,我们要来何用?近几个月来咱们大发利市,买卖做了不少,寨里也不差这几个钱,变什么卖,没的小家子气!文兄弟快快收好,你是爱这些东西的,你若不要也白糟蹋了它们,莫再婆婆妈妈地推让啦!”

文旭安心想荆轲用的不是剑,但这当儿也无暇纠正他,只得重复道:“兄弟实在不敢无功受禄……”

“别说笑话啦!咱这趟买卖做得漂亮,全亏军师哥哥的妙计,你若无功,我们这些没下山的更没脸分这些金银啦!”二十五当家在旁叫道,满堂纷纷起哄附和,都叫他快收了书画。

龙铁澍道:“铁兄弟说的不错。狗官老奸巨滑,那雄威镖局着实有几个好手,狗官竟远迢迢地从杭州雇了他家,还勾结咱们本处官府调兵保护……”

“那是咱六合寨威名远震,连贵州的狗官也知道,凭他什么镖局好手,从我们这儿过断然讨不了好去!”二当家拍腿笑道。

龙铁澍点点头:“镖手官兵一起护航,本来这趟买卖难做,要不是文兄弟足智多谋,布下精妙阵势,这批红货咱们拿不拿得下来,那还得两说。文兄弟,你虽然没拿刀枪亲手杀敌,但这居中策应之功更加了得。这些书画再值钱,也比不过兄弟的大功劳,你就莫再推辞,爽爽快快地收了吧!”

说毕又拣出一尊尺来高的翡翠观音,这座像通体明净,翠绿毫无瑕疵,这般整大块的翡翠本已难得,更兼雕工精致,菩萨面上端严慈悲之情栩栩传神,的是千金不易的宝物。龙铁澍将翡翠观音也塞在文旭安手上大堆纸张之中:“听说弟妹是拜菩萨的,这尊像兄弟也拿回家,给弟妹早晚供养罢——你若再说不要,做哥哥的可要生气了!”

文旭安只好接了谢过。一旁六当家又赞道:“军师哥哥的计策当真巧妙,我们下得山去,依你的安排用了那……那口袋、率然、合翼三阵,果然把那些家伙打得屁滚尿流!哈哈哈哈,那狗官的儿子还想扮成车夫逃跑,也叫我一刀给喀嚓了,真是痛快啊痛快!……不过军师哥哥,那‘率然’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我们阵是摆了,人也杀了,可还是不大明白这‘率然’到底是啥玩意儿?”

“典籍有云,常山有蛇率然,击首尾动,击尾首动,击中则两头俱发,那是一种巨蟒,感应最是灵活,无论触及何处,它必立时惊觉将敌人缠绕。这个阵势是兵法中古已有之的,兄弟只不过读了几本兵书,记了些死阵法在肚子里,正是纸上谈兵,一介书生斗胆在众家哥哥面前献丑,至今忐忑。这次大胜多亏几位哥哥勇猛善战,侥天之幸,兄弟好生惭愧。”

众人听了这番掉书袋的解释,仍是稀里糊涂,六当家琢磨片刻,笑起来道:“原来‘率然’就是大蛇。我说这阵法怎么长长的,弟兄们分散在树林子里,我还担心这样太险,不过那些龟孙子一见我们已经自惊自怪,等把他们赶到一处,再一‘合翼’,他们的人比咱们多了一半不止,照样一锅端!军师哥哥好智谋,果然了得!难怪连刘震保那混世魔王也对你礼待有加。我们早已听闻说陕西有个将军幕僚,虽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却比拿刀的汉子还要厉害!号称横扫千军文铁笔——军师哥哥,果然名不虚传,我姜老六佩服你!”

听到刘震保将军的名字,文旭安脸上微一抽搐。面对六当家竖起的大拇指,他只得强颜欢笑。龙铁澍拍拍二人肩膀,大笑道:“文兄弟笔尖儿扫千军,姜兄弟大刀砍狗头,一般的厉害!六合寨的弟兄们都是响当当的好汉,连皇帝老儿也忌惮咱们,这个是不消说的了!我已命杀猪宰羊,今晚大排欢宴,大伙儿痛痛快快地吃喝一场,养足了精神,日后还有的是大买卖要做、有的是害人的狗官要杀哩。文兄弟,自从你来了,六合寨真是如虎添翼,好计谋、好兄弟!以后咱们行事,文兄弟还要多费心才是。”

“蒙众家哥哥看得起,兄弟自当尽心竭力。”文旭安躬身谢过,顿了顿,趁机说道,“——如今咱们寨里已是衣食丰足,威名更远震京师,大哥创下基业,我等既入了伙,必定齐心协力追随哥哥替天行道。为了六合寨的基业更牢靠,兄弟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好兄弟,齐心协力这句话说得好,想当初咱们都是被贼官府逼得没了活路,不得已上山落草。既竖起了这旗子,便得撑住了。六合寨不是我姓龙的一个人的,这是大伙儿的家,咱们要在此安居乐业、杀富济贫,大家都是为了寨里好,兄弟,你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大哥,古人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又道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我等虽非自立为国,这道理是一样的。兄弟以为,若想六合寨继续壮大,必须善待寨里和山下的百姓,令大家都能安居乐业,我们才能安居乐业。”

“兄弟说的对极了。我们本来就是百姓,只不过被逼无奈方才上山立寨,岂有虐待百姓之理。”龙铁澍笑道,“山下的百姓,只要不勾结官府与我们为难,我们是从来不会骚扰的。这周遭的贫苦人家我们也时时照顾着,处得十分和睦。兄弟不必多虑。”

“不只是山下百姓,我见寨里除了咱们的弟兄,多有寻常居民。譬如那些卖布匹的、开饭铺的、补锅的……以至秦楼楚馆中人,都是百姓。他们虽不能为‘买卖’出力,到底也是身受六合寨庇护之人,也算是寨里的生民。我想若要六合寨雄踞塞北,寨子内里的民心也是要好生安定的。齐心协力,不光是咱们自己兄弟,这些百姓也要心往一处使,大伙儿抱着团,六合寨的基业才能长久啊。”

龙铁澍愣了愣,他不懂什么是“秦楼楚馆”,看了文旭安一眼,朗声道:“寨里的人自然更该照顾啦!文兄弟来了这些天,亲眼所见,谁家不是有吃有喝,日子过得比官府辖治下舒服百倍——文兄弟,莫非你见到哪个百姓家被咱们的兄弟欺负了么?我竟不知道,你说出来,我定当好好管制,咱们的对头只是贪官污吏,谁若骚扰百姓我决不轻饶!”

“请大哥放心,众家哥哥都是极明理的人,骚扰百姓这回事是没有的。兄弟不过心存此见,说了出来请大家参详,不过是个未雨绸缪的意思——”文旭安拖长了尾音,略一四顾,只见那黑大汉九爷正在一旁拿大碗痛饮,眉飞色舞地对人讲述今日夺红货杀走狗的场面,丝毫没把自己的话听在耳里。他一咬牙,直截了当地说:“兄弟有一事不明,要请九哥指教。”

九爷狂呼纵饮,根本没听见,是旁边的人推了他一下说军师有话对他说,他方转过头来,满脸愕然:“啊?要问我什么事?军师哥哥,你说吧,老九一定知无不言!”

“不敢当。这是九哥自己的私事,本来我不该过问……”文旭安直视着他,“兄弟听说九哥在牡丹院有个相好的姑娘,九哥对她十分眷恋,时时前去宿夜,可有此事?”

九爷睁着圆眼想了半天:“牡丹院里都是婊子,我睡过的也有好几个,倒不知你说的是哪……难道是姚细黄这小贱人?要说过夜,我在她屋里的时候最多,军师哥哥,你问这个干吗?”

“我并不知有什么姚细黄,只是听说九哥最常去找的是个名叫连理的女子。”

“咳,姚细黄就是连理呗!”九爷一拍大腿,马上兴奋起来,摩拳擦掌道,“那**妇是河道总督姚老狗的女儿,抄家送到饮马营的。不错,我是经常睡她,怎么啦?小**妇和她老子一样奸诈,莫不是军师哥哥去牡丹院玩时遭她慢待了?兄弟一定给你出气,呸,欠揍的贼臭肉!”

文旭安听在耳中却有几分意外,他本猜测连理可能是书香门第落难至此,却没想到她是因抄家被籍没的宦门小姐,而且更是河道总督、整片黄河流域的父母官的千金,这样一个横遭摧残的风尘女子,本来出身竟是如此显赫。眼前立刻又浮现出她的模样,那一种大家闺秀的端淑之气分外鲜明起来,像一枝泥金瓶里的玉兰花,玉堂富贵不可逼视,可是如今更觉惨然。他望着九爷那张跃跃欲试的憨直的脸,暗自叹了口气,说道:“九哥误会了。我只在初来那日,蒙当家大哥携带前去游玩过一遭,也只听这位连理姑娘唱过一支曲子,并无慢待之事,请九哥不要与她为难。我听说……我听说九哥时常打骂你的这位相好,连理姑娘娇弱之质,不能当九哥的虎威。我只是想请九哥大发慈悲,以后多少善待于她……我……我全是出于一片恻隐之心,其实我与这位姑娘并无干系,九哥千万莫要多心。”

“多心?什么多心?”九爷愚钝的脑子一时竟听不出来,思忖半天,突然哈哈大笑,一手指着文旭安,不可自抑,“你是说……你是说你没睡过她,叫我不要多心?哈哈哈哈!偏你们读书人有这么多穷讲究!那连理是个什么东西?她又不是我老九的婆娘妹子,她不过是个他娘的臭婊子!婊子在窑子里,那不就是让大伙儿操的么?要不怎么叫万人骑呢?你这可想差了,哈哈!咱寨里除了我,不少兄弟也都睡过她,这是天经地义,猪养来就要杀肉吃,马养来就要骑,婊子不睡,难道拿来当观音娘娘供起来不成!军师哥哥,别说你没睡过她,你就是天天骑在她身上来议事,我老九皱半下眉头,不是兄弟!哈哈哈哈,笑死人了,你竟把那条母狗当个正经事来说……”

“老九!军师哥哥面前说话,放斯文些。”龙铁澍听他说得粗鄙,见文旭安脸上已是红一阵白一阵的,连忙喝止。

老九仍然笑得打跌:“大哥,老九我是粗人,似这等咬文嚼字的勾当我却干不来。我说的不是实情么?大哥你看他,咱大伙儿在此议论寨中大事,他巴巴儿的当件正经事来说,我还以为他有何高见,原来说到婊子身上去了……”

“婊子就不是人么?”文旭安又感到了那种青筋跳动撞着脑门的感觉,他竭力按住怒火,尽量试图心平气和,“适才我说寨里须当善待百姓,牡丹院是不是六合寨的生意?那些姑娘是不是寨里的人?她们也是百姓,她们也是人!就算她们只不过是青楼中人,那也是六合寨的青楼,她们不是贪官,不是酷吏,不是六合寨的对头!兄弟并不敢干涉九哥的私事,也没承望您怜香惜玉,只想请九哥把连理姑娘当人看待——这行不行?”

“你该不会是说真的吧?”老九从他的交椅上站起,向文旭安走来,一双环眼上下打量着这个铁青着脸的文弱书生,疑惑道,“军师哥哥莫不是在说笑话?”

文旭安冷冷道:“兄弟不敢开九哥的玩笑。我说的是请您以后别再无故折磨连理姑娘。她如今已奄奄一息,遍体鳞伤,简直……简直令人触目惊心!在亲眼目睹之前,兄弟从来不敢想象竟有人会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下这样的毒手。大哥创立六合寨,乃是不堪忍受官府摧残,故此在这塞北为普天下受苦的百姓们开辟了一个逃生存身的所在,如若百姓到了六合寨比在外头受罪更甚,大哥的一片苦心岂非付之东流了么!”

“你少拿大哥压我!”老九终于明白对方竟是认真的,登时暴怒起来,不顾众兄弟解劝,又上前两步,直瞪着文旭安吼道,“他娘的,老子早就看你这小白脸不顺眼,拿腔做势的酸秀才,呸!好哇,果然与那贼**妇一鼻孔出气……你们放开我!大哥!我早就说这厮靠不住,刘震保的走狗幕僚,能有什么好东西!他从前也不知帮着那魔王坑害过多少百姓,如今却来假惺惺地说嘴,我呸!……放开我!大哥,我知道你看重这姓文的,今日你就是杀了老九我也得把话说出来!他不是个好人,大哥你得防着他,他跟咱穷汉子不是一条心!他拐弯抹角,就是要帮姚瑞康的贼贱人女儿说话,分明不怀好意……”

老九虎吼连连,奋力挣脱一帮涌上来抱住他、不让他扑到军师身上的兄弟,口沫直喷到文旭安脸上。他抬手拭去,忽然垂首,轻声道:“倘若我当真是刘震保的走狗,也不会……”

他的声音萧索到听不见,满厅只有老九的怒吼:“大哥,你今日若不听老九相劝,总有一天六合寨要毁在这姓文的手里!总有一天!……”

龙铁澍皱眉喝道:“把老九拉回他位子上去!自己兄弟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这等大呼小叫,像什么话!”

众人忙上前拖拽老九,但他在三十六员天罡将里也是数得上的蛮力惊人,加上适才他自己在那儿一碗一碗,本已喝得醉了,一时如何拖得动他。老九口里胡说八道,喷着酒气,竟像要和文旭安拼命一般。背后一个兄弟双臂围住他肚子用力一拖,他突然一张嘴,哇哇地吐了一地。玄泽堂中顿时秽气熏天,不少人身上也被溅了脏物,一边咒骂着却仍不敢放脱他。

龙铁澍恨道:“这个不上台盘的!”转头向文旭安道:“文兄弟,老九他性子便是这样,我与他相交多年了,也改不了他这蛮牛脾气。文兄弟,你是斯文人,莫与他一般见识,待明日他酒醒了,哥哥作主叫他向你赔罪。”

龙铁澍还未答话,转头看到站在一旁的十四当家,知他向与老九交好,问道:“老九当真无故折磨牡丹院里的女娘么?”

“这个……九哥是打过那娘们几下。”十四当家竭力轻描淡写,看了看文旭安,笑道,“军师哥哥说,不可欺压百姓,这话再对也没有了。不过恐怕军师哥哥初来咱寨里,有些事情还不很清楚……军师哥哥,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九哥相与的那婊子连理,她原是河道总督姚瑞康的亲生女,是个千金大小姐,可不是百姓!那姚瑞康狗官贪赃枉法、强拉民夫、扣押朝廷发放的修治黄河的银两,没有他不干的坏事。军师哥哥你只见那婊子可怜,却没见黄河两岸多少百姓被她爹爹害得家破人亡!那年河水决口,死了多少人,难道这些百姓就不可怜?要不是她爹爹那老狗,他们怎么会落得尸骨不全的下场!九哥一家子全都死在那次洪水里,一个八十岁的老娘到死连尸首都找不着,军师哥哥,兄弟以为别说九哥只不过是打了姚瑞康的女儿几下,就算宰了她,那也是为母报仇,天经地义。军师哥哥想必是被那女子的可怜相给蒙骗了,她可不是什么无辜百姓。”

文旭安道:“姚瑞康再十恶不赦,那是他自己的罪孽,他女儿在深闺里足不出户,那些事与她有什么干系?她手上没沾过百姓的鲜血,眼下沦落到为娼,已经算是父债女还了,还要怎么样?大哥,兄弟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但兄弟听过不少英雄好汉的故事,像众位哥哥们这样的汉子,冤有头,债有主,谁害了咱们的亲人,咱们拼着命不要,亲手抓住元凶千刀万剐,这才是恩怨分明的英雄。拿不着正主儿,在一个全不知情的女子身上出气,这算什么本事?”

“姚瑞康害死九哥一家满门,杀了他女儿也不为过。”十四当家还要争辩。

文旭安道:“连坐、株连九族,这是朝廷律法,只有那些拿百姓的命不当人命的官府才这么做。一个人犯下罪孽,与他的亲族并不相干,若是不分善恶全都杀了,咱们和狗官府有什么分别,岂不令百姓寒心?”

龙铁澍点头道:“文兄弟说的有理,不要再争了。你与老九交情最好,明日他酒醒了你劝劝他,就说我说的,上窑子找姑娘都可以,以后不许再折磨女流之辈。一个男子汉,他一身力气,拳头就是用来打女人的吗?”

十四当家满心不服,偏偏文旭安还不住口,说道:“大哥,九哥他是喝醉了,待他消消气,兄弟也同去劝他。一日夫妻百日恩,虽说是露水姻缘,像九哥这样的好汉子,拳脚只该招呼在官兵身上方不枉了一身功夫。残害自己的女人,如何下得去手。”

一语未了,那边老九已甩脱了拦着他的众弟兄,顺手抢了把刀,踉踉跄跄就往门外冲,口里叫道:“都给我走开!老子现在就去了断了那**妇,省得罗嗦!”

“快拉住他!”龙铁澍喊,身子一晃已穿过七手八脚的众人,右手往老九肩上一搭,沉声喝道,“老九,你不听号令么?”

老九的身形硬生生被当场压住,再也迈不动步子。他酒气冲头,哪管拉住自己的是当家大哥,伸手就去擘那条胳膊,摔了几下没摔开,涎瞪着一双醉眼,正要发作,只听背后一个声音响起。

“我娶她。”

龙铁澍和老九一同愕然回头,见满厅弟兄全都怔在当地,脸上是一模一样不可置信的神情。大家齐齐瞧着玄泽堂正中,文旭安站定在那里,朗朗说道:“我要娶连理姑娘。从今日起,她就是我文旭安的女人,朋友妻,不可戏,九哥,请你再也不要去骚扰她,否则有伤兄弟们的和气。我现在便回家预备,迟则明日,我去牡丹院接人。”

老九迷迷糊糊地望向他,酒疯也忘了耍了,眼中只见青衫拂地,这个像根竹竿一般的、一只手便能把他折成两段的酸秀才的人影忽近忽远,连同玄泽堂的房顶一起动**着。天地倒转。他想他一定是太醉了,说不定已经醉倒了,在做梦。他揉了揉眼,惘然地看着那个姓文的。呃,大概真的是做梦吧?

梦里居然听到那家伙说,他要迎娶那个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