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修对我说,他要娶我。

那天半夜他闯进我房里,在我把他轰出去之前,嘴里突然冲出这句话。

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的龙修,据他自己的解释,他是做了个噩梦,睡迷了,懵懵懂懂还当是真事,故从**跳起来直奔我房间求救。

“姑娘,深夜打扰实在是对不住……”龙修诚挚地一揖到地,我从未听过他如此正经地向人道歉,但马上这小痞子又恢复了他油嘴滑舌的本色,见我盘膝不动没有立刻赶人的意思,便打蛇随棍上,凑到床前嘻嘻笑道,“在下知道扰了姑娘清梦乃是天大的罪过,不过放眼此处,唯有姑娘是真有本事的豪杰——姑娘,只有你能护得住我,你若不保护我,我却去找谁?”

说着抖衣而颤,就在床前跪坐下来,一壁不失时机地把脸颊偎在床沿,挨挨蹭蹭,做出那孤雏入怀的模样,企图往散乱在床沿的被子里钻:“你一定要保护我啊……”

“出去。”我掀开蠕动的棉被,龙修从底下可怜巴巴地抬起一双水蒙蒙的琥珀色眼睛,吧嗒吧嗒眨动。

“你要体谅我啊,我是个可怜的孤儿,从小没了娘,没娘的孩子多惨哪。我一看见你就觉得特别亲切,就好象见了我娘一样……姑娘,我可不是说你老!我的意思是……”

我冷笑:“你娘也像我这样不男不女么?”

“那当然不是,我娘生得美貌极了,可惜死得早,我真想让你看看她有多美,那才叫真正的女人呢!”龙修得意洋洋地夸口,迅速瞥我一眼,连忙补充,“——就和你一样美貌。”

看到我的拳头在胸前逐渐握紧,他忙放出知情识趣的样子,屁股着地向门口倒退,一边磨蹭一边滔滔不绝地叙述那个把他吓得奔来求救的可怕噩梦。

他说,他梦见白君啸两口子和郎家三兄弟是化身人形、互相勾结的鬼怪。

“……别看那两个跟班,吓!他俩竟也不是好惹的,原来这帮都是怪物变的人,这一现原形,吓死我了!只见妖魔怪兽、牛鬼蛇神、乌烟瘴气、血肉横飞……这店里的人全都给他们吃啦,到处都是死人,这儿,还有这儿,姑娘你坐的地方,哪儿哪儿都是血,我没命地跑,没命地喊:‘姑娘,救命!救命啊!’……”

龙修东指西戳,胡说八道,静夜中捏尖的嗓门滑稽却又凄厉,我虽明知他是做作,听在耳内也由不得心里一紧。当下沉声呵斥。

“你若存心想把人都招到这儿来,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那是当然不能都招来的了!姑娘现在这样,在下又这样,我们两人……这个……都是这样,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的,要被人瞧见了太也有损姑娘的清誉,这个在下懂得,姑娘放心,我决不会把今夜之事声张出去的。”他伸手指指**的我又摸摸自己**的胸膛,虽然口里说得郑重,脸上却满是一副贼笑,眸中金棕颜色像两汪蜂蜜,小火上熬着熬着渐渐沸了,那甜稠**表面波的一声爆出一点儿水泡,蜜沫四溅。他眼里的暧昧浓重得简直有恃无恐。

“你说是吧,这可绝对不能让人知道了,我们俩,瓜田李下,干柴烈火,传到人耳朵里洗也洗不清楚了呀,姑娘的名节岂不全让在下给毁了……”他眯着眼睛,两汪浓浓的蜜金色快要漫出来了,忽而两根修长食指以不可思议的灵活相互一勾,曼妙地纠缠在一起,冲我晃了晃。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腮颊仿佛被烙铁飞快地印了一下。

“滚!”我反手掣出藏在背后的剑,连鞘指向龙修。剑在手中陡然剧震起来,我手腕一抖,几乎拿捏不住。鱼肠像个活物激烈地蹦跳挣扎,如欲脱鞘自行飞去。我大惊。这不可能,像鱼肠这样有灵性的剑是认主的,现在它的主人是我。剑为心驭,它应当听从我的心意而动,就算龙修确是妖物,它也只该以啸声提醒我拔剑诛杀。

剑仙之剑再是通灵,即使是属于蜀山巅仙师长老的神器,若无主人的驭使也不能自行跃出剑鞘杀人。它毕竟是钢铁铸就的无情之物。

但眼下鱼肠似乎正想证明这个说法的错误。剑在鞘中撞击,格格有声,我的五指仿佛已不能与鱼肠的力量抗衡,它随时会脱手直刺龙修。他也听到剑鞘相搏之声,面上却无半点恐惧,两眼盯在我手上,诧异地嚷道:“呀!你这把剑自己会响!敢情是把宝剑,太好了,姑娘果然厉害,我决定以后就跟着你混了!你可要保护我,你义不容辞!”

剑鞘脱出半寸。一截短短寒芒吐出,割到我眼里。刻不容缓,我挥起右臂,迅疾松开五指再于同一瞬间握紧,更牢地抓住了剑柄,手在空中划过半个圆弧,左手二指随上夹住剑鞘猛力一推,借这后挫之势将已跃出的鱼肠剑推回鞘内,双手死死扣住。但觉两手虎口剧痛如割,背后一阵寒飕,窗眼里溜进风丝,才干的重衣在刹那间再次湿透。

龙修鼓掌喝彩:“漂亮!其实我早知姑娘身手了得,你不用证明我也会坚决追随于你的。”

我暗自喘息,一时说不出话来。

“有一无二。再不滚我也保不了你。”

我缓缓说道。龙修佯装不知道自己刚从鬼门关打了一转回来,仍是笑嘻嘻地满不在乎,装傻充愣。

“你不会的,你一定会保护我的。”话虽说得轻松,人已脚底抹油,匆匆溜出门去。还强自镇定地把门带上,其实我已看到他的手也在发抖。

龙修和他的胡言乱语消失后,突然沉寂下来的房间里,黑色剑鞘静静躺在我手中,冰冷安详似一具心事已了的尸骸。

仿佛方才的杀气腾腾与它无关。我独自面对着它发了一会儿怔。

门吱呀一声又被推开条缝。龙修探进半个脑袋,小声道:“我忘了一句话,说完马上就滚。姑娘,我决定娶你做我的老婆,从现在开始,誓不更改。我滚了。姑娘,明儿见。”

在我掷出的枕头砸到他脸上之前,这厮飞速缩回脑袋,果然滚了。

我没想到此番重来无名老店会遇上如此麻烦的局面。

白氏夫妻——显然并不是真的夫妻、郎家兄弟、焦六柳二两个跟班,还有龙修,这一伙“人”互相串通欲有所谋显已无疑。他们所“谋”的便是我。

他们想要杀我。落脚在老店,完全是冲着我来的。彼此之间种种冲突,都是故意演给我看的戏。当郎家兄弟在客房与白夫人争执的时候,口音中关东腔调消失得干干净净,那自然是有意为之,企图障我耳目,使我以为他们真是来自长白山的没有任何背景的普通人。他们说,一路追踪至此设下机关,为了杀我这批人显然煞费苦心。曲皋山中妖物众多,我早有耳闻。他们都是曲皋山的妖,这并没有什么奇怪。

奇怪的是我的生死对于他们如此重要。何以必须杀了我,才能重整曲皋山老家、龙修才能摆脱同类的猜疑接任王位?我自九岁上半石山学剑,十一年从未离开半步,这回下山便直奔天吴渡,还没来得及诛杀任何作怪的妖魔。鱼肠剑在我手中,尚未沾过血。或许妖物与剑仙天生便是对头,师父生前名气太响,曲皋山中那一伙探知我出山,心存疑忌,惟恐我将对他们不利,欲先下手为强将我除掉——这倒是说得通,但与他们那番密谈却对不上号了。究竟为何,我一个学艺初成、籍籍无名的小剑仙于曲皋山的存亡却具有这般重大的意义?

唯一的解释是,在我跟从师父之前,她曾杀了彼处妖怪的首领,以致曲皋山群魔无主至今。龙修便是那个“王”的子嗣,他们的“少主”。群妖对那位妖王十分尊崇,因此龙修必须亲手杀了仇人的弟子才能获得他们的认同。可是“表明心迹”之说又不知从何而来。

同样令我不解的是,鱼肠剑对于龙修分外敏感,而我从他身上却感知不到半点妖气。就像这个始终以滑稽无能、唯利是图的商贩面目示人的男子,他的真正道行到底有多深,是一个谜。

我想他应当不是我的敌手。否则直接发难将我杀了便是,何用如此做作。对于龙修,倒也不须太过忌惮,只是他的胡说八道着实令我心神不宁。他为何要一再向我提及郎氏兄弟等人是妖物的事,若是想借此玩弄实则虚之的花招使我放松提防,干么又要把自己身上的伤疤给我看,我不相信他的衣襟是“不小心”敞开的。任谁都知,我若看不出那是我的佩剑留下的伤痕,那我于他们也就根本谈不上对手了。

龙修的所作所为……竟似,有几分示警的意味……

我马上抛开了这个念头。他的目的是杀我,这决无疑义。无论他如何花招百出,都是为了与我为敌。好个狡诈之“人”,我微微冷笑起来。那就来吧,且看你们有什么手段。

“你们想的法子未必管用,还得看我施展这色诱之计,咱们双管齐下,哪条路走得通就走哪条。”

不知道这一伙到底安排了多少阴谋,既来之,则安之,我虽然不惧,倒真盼他们在立冬之前不要给我添什么麻烦才好。

——只要过了十月初四,大家便各走各路。你们若不犯我,我手中剑也懒得往你们身上招呼。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当之无愧的剑仙。我总以为天产万物,皆是众生,一个生命存在这世上,总有它存在的理由。倘若妖物并未害人,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一定要取消它生存的权利。

我不相信人可以替天行道。

世间许多堂皇的侠义、公理,或许揭开了那巍巍的面具,瑟缩在底下的其实都只不过是人类那一点寒伧而又可笑的私心而已。如果被同道前辈晓得了,不知是否会干脆剥夺我带剑的资格,因为我实在懒惰、淡漠、心不在焉,配不上剑仙这个凛然的称号。在那个非白即黑的世界里,我是个黯淡模糊的异类,没有任何雄心与卫道的自觉。

也许青蘋在收留我的时候已经看穿九岁女童倦怠的本来面目。十一年朝夕相伴,她从未教诲过我见了妖魔便应毫不犹豫拔剑相向,就像那一年前来拜访的白木师叔所说的。他与我师父本是同门出师,我十五岁那年他已晋身蜀山,封为幽微真人,执掌重职。据说他的功力其实尚不及师姐的一半,而我的师父却依然在半石山散淡隐居。在我的记忆里,白木师叔是唯一踏上半石山的访客,那次到访的用意是奉同道公议请青蘋迁入蜀山坐镇,以她的修为和名头早该与几位大师齐肩当世,同把斩妖除魔之业发扬光大。青蘋留这位师弟住了几天,但白木师叔最终仍是无功而返。我记得送他下山时白木师叔失望与迷茫的神情,他喃喃说着师姐不是这样的,师姐不该是这样的……然而青蘋只是淡淡地微笑着命我好生送师叔到山口,至于她自己,在几百年未曾谋面的同门师弟离去的时候,她连我们栖身的草庐大门都没出。

青蘋脸上疲倦的笑容。隐没在屋宇深处阴影中,渐渐被埋葬。我与她从未探听过彼此在相遇之前的身世,一对师徒直到离别始终并不比路人了解更多。但或许只有这样淡漠的她才能收容下如同异类的我,青蘋是个一直不想活的死人,剑在她手中迸发风雷之威,直指重霄,而她本人却只是在沉没下去。我知道青蘋与我一样,身上没有剑仙所该有的那种执著。

这些年来我所执著的只有一件事。连青蘋也不知道。我不对任何人说起它,那是沉埋在我心底最黑暗处的一桶火药,在它爆炸之前,没有人应该看到它的火光。

那个名叫夜来、宝剑在手的女子,她的存在只是为了这一件事。

但愿龙修一伙不要在立冬之前发难,我不想横生枝节。

风沙沙翻动桌上一本落满尘埃的破书。想不到在这荒僻之地,客栈里竟也有黄历。它沧桑的面貌仿佛历经多年早已失了效用,但当书页掀动,匆忙间瞥到年月,倒正是今年的历书。

我走到桌前,风把黄历翻开,静止在某一页上。看得清楚,恰巧是今年今日。

乙未年癸酉月甲丑日。宜会亲友,嫁娶,裁衣,开仓。忌动土,破土,安葬,交易。大溪水,建执位。正冲已巳,煞西。

今天是十月初一了。

还没出房门就听到走廊上吱吱格格,许多人的脚步踩得老木板地杂沓作响,该是新来了好多住客,正忙着安置客房。但是没有听到说话声,仿佛这许多人都紧闭着嘴,一语不发。

楼板上脚步来来去去,还听到沉重行李在地上拖拽的声响,好象忙碌得不得了。可就是没人说话。那机械的脚步声使人产生错觉,以为房门外有大群僵尸青白着脸正在行走,摸索着活人的踪迹。

我推门而出。迎面碰上一张陌生的男人面孔,他肩扛包袱,年约四十来岁,正由老掌柜陪同要住进我隔壁。双方陡然碰面都是一怔。掌柜率先省觉,笑着招呼道:“姑娘,您可是要找老儿——要结帐动身了是么?”

“我下楼吃饭。”我看看他,老掌柜正半张着嘴尴尬地待问不问,于是我抢在他话出口之前回答,“您老安心,我不动身。大约总要再住几天的吧,这些时日多蒙您老和大婶照顾,待结帐时一并酬谢。”

“咳,瞧您说的……出门在外的姑娘家,谁个没有些难处哩?啥谢不谢的,快别这么说。那……您就下楼用饭吧?厨房里牛他娘已经在做饭了,马上就好,您今儿还是一份素面哪?不来点别的?”他堆满笑容敷衍道,脸色却越发尴尬,还偷眼瞅了瞅那个新来住店的男人。我假作不觉。

“我母亲身体不好,我曾发愿持斋,母亲痊愈之前,我是不能沾荤腥的。请您老多见谅。”

“看这姑娘多见外……好哇好哇,孝顺哪,是个好闺女,唉,你娘有这么个好闺女这辈子没白冤哪。”老掌柜呵呵笑着,喉间发出苍老的叹息。二牛的爹爹出外做买卖去了——很多年前他就在外面做买卖,从没回来看过家里——在我上一次来的时候。

我转向那个新来的男子,点了点头:“这位大哥,您也是来住店的么?您宝乡何处?咱们住隔壁,以后有什么事多多照应。”

男人头上严严实实裹着白手巾包头,一件老羊皮袄已穿成灰色,扎着蓝布裤脚,毡鞋口探出几根垫在鞋底保暖的干草。肩上一个褪了色的长大包裹,拿草绳围着,绿底黄碎花布里子冲外,显见是个铺盖卷。紫膛色的脸孔透出苍黑,那是终年劳苦之人早衰的颜色。这男人看起来与任何寻常的北方农人并无分别。

但他脸上没有农人惯见的憨直,当我向他招呼,他竟把眼光飘向一边,不与我正面对视。好似有点慌乱,男人僵硬地点点头算作回礼,可是一句话也没有说,神色间流露出几分不满。我笑笑,拱手向他一礼,自顾沿长廊走去。井字形的二楼楼板上到处都是和他装束类似的住客,多半都是三十至五十岁之间的壮年男子,看来都是农家汉子,当我从他们身边擦过,却没一人开口,有些同住一房之人彼此之间也不交谈,只是闷头沉默地扛着行李,进了房,便啪一下将门甩上。这和我所听说的关于农民于礼教大防不甚注重、喜闲唠、易熟络的形象大相径庭。这些人的模样使人觉得他们在共同守着一个什么秘密。

——我遇到的秘密已经足够多。

“咋回事?今年咋还有外人在这没走?……”

背后数丈之外隐隐传来那汉子对老掌柜低声的责问。那是责问没错,话中焦躁不安之意十分显明,老掌柜嘟嘟哝哝地答了些什么,众目睽睽下无法运用地听术,我听不清楚。脚下却已走到楼梯口,正与另一个扛着铺盖上楼的男人狭路相逢,我收步不及,肩头把他的包裹撞得略歪了一下,忙歉然道:“对不住,地方太窄了。”

那男人笨拙地高举铺盖,侧身让出一条通路。

“么事么事。您了下去吧。”

擦身而过的瞬间,在方才那人与掌柜对答中未能验证的这回却听得明明白白。他说的是地道的本地土音,就如二牛的母亲一般,憨厚拙朴。

本地人谁会来住客栈?

我想起初来那日对老掌柜所说的话。

“嘿,这可不是邪了门了,哪钻出来的这么老些泥腿子?连被盖都搬来了,瞧这意思是打算长住啦!挤也挤死了。老二,要不咱结帐走?……这早晚了,还赶趟不?”

郎老大在火盆上方笼着手,斜眼瞅着兄弟问道。当我在场,他的口音便恢复了浓浓的关东腔,刻意强调着人说关东人口音里的一股棒碴子味儿。他们坐在店堂南角,离我最远的一个位置,郎老大面色仍然灰白,委顿在火盆旁,老棉袄裹得圆滚滚的,显然伤势仍未全好。自从那日之后他兄弟们与我见了面再也不交一语,只当没看见。

郎老二起身走到窗边张望一下,摇头道:“天都黑了,今天肯定是不赶趟了。大哥你身子还没好,道上又冷,瞅着也快要下头场雪了,咱就忍忍再多住几天吧,等你硬朗点,咱再走。”

“谁说我身子不行?呸,这点小伤算个鸟!我……咳咳……”郎老大逞强,愤愤叫道,一句未喊完就猛咳起来,他兄弟替他拍着背,郎老大喘息半晌,喃喃咒骂,“好狠的小娘们……”

郎老二慌忙摆手制止,眼角飞快地向我这边瞟了一下。郎老大恨恨地咕噜着闷头又去烤火。我夹起碗中一片蘑菇放入口里咀嚼,置之不理他兄弟俩的一吹一唱,反正他们是肯定不会走的——只要我不走。

火盆旁只有他们两人。郎老三不在。也是从那天以后,店里再也没有人看到过郎老三,掌柜一家吃了老大的亏,此后连给他们上菜时都战战兢兢的,更不敢过问这伙凶神恶煞的事。对郎家三兄弟突然少了一个的怪事,竟无一人提起,虽然大家心里都揣着奇怪。

“妹妹,你在想什么呢?”

娇媚的声音响起,白夫人坐在我身边,捧着一只细瓷金边碗小口小口啜着热粥。她饮食挑剔得厉害,虽命厨房熬了干净热粥送来,却不肯用店里的家伙吃喝,一应碗碟杯壶、连一双象牙镶银筷子都是自己行李中带来的。这几日来她对我倍加青眼,亲亲热热地唤着妹妹,恨不得好成一个人。就连吃饭也极力邀我到她房里去吃,我坚持不肯,她只好委屈地随我下楼来和那些“下等人”共坐一堂。

“没想什么,白姐姐。”我捧碗吃着素面,随口问道,“——对了,白爷今日怎么不见,姐姐玉体欠安,他也不在这儿陪陪你?”

白夫人立刻娇嗔起来:“什么爷不爷的,妹妹快别高抬了那厮!哼,我也晓得,似这等粗野横蛮的鄙夫,妹妹原也瞧不顺眼,他也不配让你叫一声姐夫。别说妹妹,就是我心里想起那厮何尝不恨得牙痒痒的!只怪我当初不该瞎了眼,错上了贼船,到如今后悔不及。”

我笑道:“这话从哪里说起,白爷对你不是挺好的么?大伙儿都瞧见,他对你这位夫人可是又爱又怕,只怕姐姐说这话是词若有憾、意则深喜吧!”

“又爱又怕?怕是怕了,爱?哼哼!”白夫人自齿缝间冷笑出来,脸上那娇痴造作的薄嗔顿时转成怨毒,她放下粥碗,向跳跃的火舌出了一回神,也不看我,一字字挤出来道,“妹妹你记住了,做人做了个女人,就得时时自己提防。男人,有几个是真心待你的?不是图你的貌,就是图你的财,什么是真心?这世道人心坏了,男人更坏,就算你把他们收伏得服服帖帖,他们心里还是翻着坏主意,男人都是野兽,你待他们再好,他们抽冷子还是要咬你一口!妹妹你将来找夫婿时,千万记着姐姐今儿跟你说的这番话——凡事自己多留点心眼,万不可轻信了那些男人的花言巧语。”

我只得笑笑,她这番关于男人的高论倒叫我无言以对。白夫人又道:“妹妹记着了?将来你选夫婿的时候,不管他是什么王孙才俊、高官大贾,一定叫我替你先过过目。吃一堑长一智,姐姐这辈子命苦,受了那许多罪,旁的好处没换到,这看人的本事倒练出来了。男人哪,我如今一看一个准,任他披的是什么皮,断然逃不过我这双眼睛!”

她撇着红唇,从鼻子眼里酸酸地一笑,一双窄而秀丽的凤眼中充满了世事洞明的不屑。我继续吃我的面,道:“姐姐说得对,如今这世上披着人皮的多了——可是人皮底下未必都是人。”

白夫人脸色一变,但迅即又换上她惯常的慵倦的笑容,自嘲道:“妹妹果然聪明,看来我这番担心却是多余了。”她懒懒地端起碗吃了两口粥,从一色的细瓷描金边菜碟里夹了一筷子菜,欹侧着身子向我递来。

“妹妹,别光吃那面条子,尝尝我带的路菜。你尽管放心,都是过了重油、装在瓷罐子里封严了带来的,就是到过年也不会变味。这斑鸠脯子肉炒酱瓜丁儿——”

“姐姐知道我是吃素的,我心领了。”

“我当然记得妹妹吃斋。”她笑着,手腕轻转,已不露痕迹地将那一筷子菜放入自己口中,缓缓咀嚼着,拈起松花色锁棠红水浪边的帕子在嘴边小心地拭了拭,慢条斯理道:“我说的是让妹妹尝尝这油焖冬笋,这可是干干净净的斋菜,没半点荤腥。年轻轻的姑娘家,吃上头可不能这么刻薄自个儿,妹妹不知道,你看那贫苦人家的女人为什么老得快,一过了三十就成了老太婆了,皆因吃食太粗太苦,一点儿滋养也没有,女人哪就像花儿,得当当心心地保养着,这花儿才开得长久呢!以后快别光吃那些粗东西了,来,你试一块冬笋,是我家里一个贴身的老妈妈做的,包你喜欢。妹妹,吃呀?”

碟子被搁在我面前,细细金边围住淡黄白的笋块,汪着油,整盘菜连碟子犹如脂玉雕成。白夫人纤纤玉手持了牙筷,夹起一块笋尖儿殷勤相劝。这当儿我正好喝干碗中最后一口面汤,放下空碗,笑道:“已经吃饱啦,真不巧,下回再扰姐姐吧。不瞒姐姐说,我从小贫寒,本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粗粮粗菜的咽惯了。要是乍叫我吃好的,我还真吃不大惯。”

“不碍的,不碍的。下回一定尝尝我带来的菜哦。”她笑容不变,仍然慢条斯理地搁下筷子。我抹抹嘴,道:“白姐姐,不过我想你说的那番话也挺有道理的。小时候我家隔壁住了个会武的人,他种了一棵花树,老是黄恹恹的,也不肯开花。后来有一天忽然精神起来,开了一树的香花,又大又白,漂亮极了。我那时淘气,心里疑惑,就趁一天他出门时爬到他家院子,我看到那棵树嗡嗡营营绕了一大群蜜蜂蝴蝶,可是树根那儿可围着好些苍蝇,我就在树底下挖——白姐姐,你猜后来怎么了?”

“怎么了?”这美妇凤眼微睁,樱口半闭,十分关切地倾听。

“我在那棵树底下挖出一个死人。原来是他杀了一个人,把尸首埋在树下了。所以那棵树会开花了。白姐姐,你说的没错,花儿是需要滋养的,有血肉喂着,才开得长久。从那时起我才知道,原来吃人的不光是野兽,连花儿也是要吃人的。”

白夫人轻拍胸口,娇呼:“吓死人了!哎哟,妹妹我求求你,你可别再说这些吓人的事了,我胆子小,今儿晚上非做噩梦不可!”

我向她笑了笑,不再说话。这时那些新来的住客陆陆续续也都安顿完毕,下来用饭。他们仍然阴着脸,沉默地在店堂另一头落座了,和我们离得远远的。掌柜送上饭菜老酒,他们便吃喝起来,三四人围着一个火盆,总有六七处之多,瞧来这二三十个汉子彼此之间都是相识的,分座派碗默契得很,但就是不说话,客栈自酿的烈性土酒一碗碗灌将下去也挑不起他们的谈兴,只听得箸碗相碰之声,还有稀里呼噜扒饭的声音,响亮地吧嗒着嘴,倒是符合农人不拘小节的习性。

白夫人声音虽然娇柔,因满屋并无旁人交谈,便也听得清清楚楚。那些新客也听到我们这边的对话,颇有几人不时从饭碗上抬头往这边看来,但看过一眼之后便又埋头吃起来。火光一跳一跳,照在这些人身上,个个都是粗朴的庄稼人打扮,那脸上的皴裂与手上的老泥是决然做不了假的。暗黄的店堂一隅聚堆大吃着的一群农夫,这画面看去像一幅五彩泥金年画,该当贴在米仓或灶间上头,洋洋夸示着丰年乐景,然而不合时宜的静默使这世俗喜气的图画透出一股诡秘,仿佛本来该有的那些喧哗闹酒的声音被什么无形怪物吸去了一般。

“闷死人了!什么作怪的泥腿子!”郎老大砰一声撂下酒碗,大喝。郎老二低声劝道:“大哥你伤还没好,少喝点罢。”

我们这边除了他兄弟二人、白夫人和我之外,只有三个原先同住的老客人,是一伙来的骡马贩子,大家分了三处围坐。本来也是,道上行走,打尖住店,原本是权宜落脚,住店的都是来往商旅,趁年前赚钱要紧,谁个会在客栈里久做耽搁。不过住上一两天,歇歇脚,办足干粮,给牲口喂足水料,便都起身了。除了我们,此时店里住的人几乎都已离去。白君啸带着焦六柳二昨天便出去不知办什么事,至今还没回来。至于龙修,本来就经常出现在不该出现的时候,这会儿影踪不见自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老二你说这伙鸟人是什么来头?”郎老大睨着那边的农夫们,狐疑道,“该不会是山贼强盗吧?可得多加提防。”

“这年月不太平,在外行走,小心没有过逾的。今儿夜里大哥好好休息,我警醒点。”郎老二附和道。

郎老大不答,咕嘟咕嘟灌下一碗牛杂汤,又伸长脖子往那边望了望,哼道:“阴阳怪气,瞧着就不顺眼!”

二牛吃力地高举大托盘,把一只烤羊斩件分给那边的几桌,正要回厨房去,我招手唤他:“小兄弟,过来!”

二牛拎着空盘小跑前来:“您没吃饱?添点啥?俺去叫俺娘做。”

“我们不添菜了。小兄弟,你的伤都好了吧?可还觉得不舒服?”

“俺全好了!俺现在又能帮俺娘干活啦,您的药真好使,姑娘客官,您真厉害!”二牛拍着胸膛赞道,忽看见郎老大,顿时露出畏惧的神色,向我身边又挪近了两步,偷眼瞥瞥他们,涨红了脸,忸怩不安。

我笑道:“有什么话就说啊,若是还没全好也不打紧,我再给你一丸药,让你娘打发你吃了,明儿就好了。”

“俺真的全好了,不用吃药了,俺刚杀了一头羊呢。姑娘客官,俺有句话想跟您说……”二牛东张西望一番,见他爷爷远在店堂那边那伙人中间,犹豫了一会,像是下定决心,俯身在我耳边飞快地说,“俺想跟您学功夫!”

我始料未及,倒是一惊,笑问:“你想什么?”

“您带俺走吧,俺想跟您学功夫,真的!”二牛结结巴巴,憨厚的黑脸通红一片,显然这少年思忖已久,此时对面说出来还是局促不安,他搔着头,似乎痛恨自己的笨嘴,嗐了一声道,“姑娘客官,俺知道您是个有大本事的人,您是……是个大侠!俺听过说书,看过戏,俺知道,像您这样的人就是大侠!您收俺做徒弟吧!俺不怕吃苦,俺有的是力气,俺独个儿能放翻一头牛呢!您当俺师傅,教俺学功夫吧!俺一定用心练,您叫俺干啥,俺就干啥,您带俺走吧……”

“哎哟哟,瞧这孩子,笑死人了!你也不瞧瞧我这妹子,人家才多大一点儿年纪啊?就是人家愿意教你,你就这么口口声声管人家叫师傅,把人家都叫老了!你这孩子,怪不得人说乡下人实诚,也不知道说个话儿,这是姑娘们最讨厌的啦你知不知道,笑死我了……”

白夫人格格地大笑起来,把一只手指着二牛,花枝乱颤,腕上两个翠玉镯子丁冬相碰。少年瞪她一眼,敢怒而不敢言,脸膛越发红涨。他转过头,仍然充满期待地崇拜地殷殷望着我。

我不笑,斟酌片刻,对二牛说:“学功夫是很苦的……”

“俺不怕吃苦!只要您肯教俺,叫俺干啥都行!”二牛忙大声表态。

我看着少年热切的眼睛,暗叹一口气。是这样十八九岁血气方刚的少年人,才会有这样赤诚而热望的眼神,不管不顾,热血沸腾,心心念念被遥远离奇的传说中,那些白衣如雪倏忽来去的剑侠的故事所蛊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对于生长在平淡逼仄的生活中的他们,刀剑生涯就是一切的绮丽,一切能使人脱离平庸的梦想所在。他们憧憬着刀剑雪亮的荣光,而不知道刀剑的凄凉与孤寂。

这世上有许许多多事情,并不是强大的力量可以解决。许许多多的悲伤,也并不是刀剑可以消弭。刀剑不能为人擦去眼泪,只能制造更多的鲜血。纵使是天下无敌的神兵利器,也有黑暗中无助哭泣的辰光。而此刻我面前的这个少年,并不懂得,或许很多时候人最大的、永远无法战胜的敌人,其实只是自己。

老掌柜隐约听到这边的对谈,颤巍巍转过身来,盯视自己的孙儿。二牛越发急迫和不安。我道:“你真想好了,要跟我走?”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满脸皆被希望燃亮。

“好罢。我告诉你,我是从九岁开始跟我师父学艺的,在一座高山上。我今年二十岁,在这十一年之间,我没有下过一次山。我的师父,她今年去世了……”我缓缓说着,向白夫人看了一眼,她正从青花瓷盅里抿着龙井细茶,脸上带着讥刺与不屑的浅笑,仿佛惊叹于我居然有耐心和这无知小儿闲磕牙,郎家两兄弟在一旁却竖起耳朵凝神倾听,神色十分关注。我笑了笑,续下去道:“我的师父教导我非常严格,在她老人家去世之前,我是不被允许独自下山的。”

二牛呆了一下:“十一年……那、那下山看看爹娘也不行么?”

我摇摇头:“这是规矩。一个做徒弟的,在师父觉得你艺成可以独自行走江湖之前,绝对不可以出山。不单我们这一派,哪门哪派的规矩都是这样。我是因为师父去世了,所以今年可以下山,如果她老人家还健在,也是不行的。因为我现在的修为离本门出师的标准还差得远。”

二牛张大了口,吃吃道:“你现在……姑娘客官,你的功夫这么高,难道也不成?那……那……”

“我的功夫并不高。所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其实我的所学所能连我师父的三成都不到。”白夫人迅速朝我望了一眼,我没有忽略那双慵懒长睫下一闪而逝的凛冽光芒,她瞟我一眼后随即闲闲地转过头去,好象对这无聊的谈话十分厌倦,掩住樱口打了个呵欠,我却知道她此刻一定是在对那厢已流露出激动神情的郎氏兄弟使着眼色。我严肃地看着二牛。

“因此倘若我师父还活着,至少要再过十年,我才能下山。小兄弟,我看你的人品根骨还不错,但你若跟了我做徒弟,本门的规矩自也不能为你破例,在我觉得你可以艺满出师之前,你不能离开我半步,否则便是私自背师逃走,依照规矩是要清理门户的。”

“要……要怎么样?”

我抬起右手,并拢五指,斜斜一挥。二牛顿时打了个寒噤。他扭头看看一直在远处观注他的祖父,又看了看厨房的方向,讷讷地掰着手指:“十一年……十年……姑娘客官,您是说要是您师父还活着,您得学……学……”

“我至少要在山上学二十一年的功夫。”我道,“不过师父曾说我根基不错,进境比较快,常人学两年的我或许一年就可以学会。小兄弟,如果你执意要跟我走,我可以带你走。你今年多大了?”

“俺十八岁了。”二牛两眼发直,小声道。

我点了点头:“嗯,十八岁,比我上山的时候大了九岁,不过还不算晚。你可以做我的徒弟,如果你是一块不错的料子,那么再过二十年,到你三十八岁的时候,你就可以出师了。到那时随你爱去哪里,或是回家探亲,我就都不管了。”

“哦?”我含笑注视他。二牛吭吭哧哧,十分不情愿地解释:“俺爹不在家,出去做买卖去了,好些年没回来,也不知现在还活着不呢。俺家就是爷爷、俺娘和俺,要是俺二十年都不能在家,那……那谁帮他们干活呢?爷爷老了,俺娘有腰子疼的毛病,干不了重活……姑娘客官,俺不能跟你走,俺娘要是没人帮忙,那可受不了。”

少年虽然万分委屈,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却说得斩钉截铁,又快又大声,像是决意不给自己反悔的余地。我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小兄弟,你是个好孩子。你的决定没错。将来你就知道,能在父母膝下分担忧劳、做一个孝顺儿子,这比做一个大侠重要得多。这是天大的福气,你要好好的珍惜,有的人……想这样都不能够。”

二牛似懂非懂地点头,不住扭头看他爷爷,越来越心虚,匆匆向我道:“那……那俺去干活了!”

他提着托盘一溜烟跑了,我看着少年的背影微笑,不知道为什么,眼底忽然冲上一股酸热的气流,几乎无法遏止。老掌柜已经颤颤地往孙儿迎上来,拿烟袋指着他,低声骂道:“你这撞祸的东西!你瞎叨咕些啥?馍馍吃饱了,没事做撑得慌,啊?你这撞祸的东西,小脑袋里想的都是啥?才好了两天,你又撞祸……”

“俺去帮俺娘干活。”二牛在祖父的责骂下灰溜溜向厨房直窜。

“小东西,你以为你大了,烟袋锅就打不了你了……”老人仍然喃喃咒骂。我忽然想起,提高声音对二牛叫道:“小兄弟,告诉大婶,给那边新来的爷们再添上十只鸡,算在我的帐上。”

空气中顿时觉得一种重压,陡然弥漫开来,可以清晰地嗅到那紧张气味,像烧焦了的皮子,冷却、压抑着的火气。那群农人你看我我看你,似乎不知所措。二牛愣在当地,瞅了瞅他爷爷,见老人并无反对的意思,便响亮地应了一声“噢”,闪身钻进厨房。

“站住!”人群中终于站起一个,仓促地喝住少年,“二牛,回来!”

二牛从厨房油污的破帘子后头探出脑袋:“富贵叔,你们不要鸡咧?”

那中年汉子板着脸,对他一挥手,双眼专注地盯着我,过得片刻,生硬地说:“多谢您了请客,俺们菜都够了,您了自便吧。”

“妹妹,你今儿是怎么了?尽顾着和这些乡巴佬攀起交情来了,你不嫌跌份哪?”白夫人牵牵我袖子,不满地小声说。我不理她,径自向那群人走去,笑道:“大哥何必如此客气。大家都是出门在外的人,能在这里相逢,便是有缘。众位大哥一看便是热心肠的好人,小妹诚心诚意想和各位交个朋友,大哥又何必拒人千里呢?适才小妹已经瞧见,众位都是海量,外面天寒地冻,我虽不会饮酒,如不嫌弃,不妨以茶代酒和各位大哥痛饮一场,也算消磨了这寒夜野店无聊的时光。大哥意下如何?”

“大哥太过谦了,众位年纪比我大,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还多,定有不少见闻。都说越是乡村之中,越是多有奇闻异事,众位定然见过不少罢?小妹虽然年幼,那些鬼狐野话倒也听长辈们说过一些。反正这寒冬十月的也没别事可做,不如我们彼此谈谈见闻,就当是讲故事,以消永夜。”我注视着富贵叔的脸,只把他看得局促不安,低下头去,不与我目光相接。我向呆立在旁的二牛望了一眼,微笑道:“听大哥的口音和这位小兄弟一模一样,各位都是本地人吧?——看来你们与此间店家是老相识了,一定常来这里住宿——可是每年都来么?大冬底下,不知众位大哥有什么要紧事,还在道上奔波呢?”

富贵叔突然抬头,愤愤地大声道:“俺们干什么来,为啥要告诉你!你这姑娘吃饱了不去睡觉,只管打听人家的闲事做甚!”顿了顿,“俺们也不认识这里的店家,怎么,不认识就不能来住店么,哪里的规矩!”

“小妹不敢过问众位的要事。”我笑道,“只不过听大哥和这位小兄弟说话,你们该是旧交啊。大哥的名讳,小兄弟方才说了——是叫——富贵大哥对吧?不敢请教您尊姓,富贵大哥,咱们住隔壁,小妹还要在此逗留几日,有什么事您尽管呼唤,出门在外大家原该彼此照应才是。”

那汉子哼了一声不答,我转头看向二牛,在同一瞬间“富贵叔”也向二牛望去,目光严厉非常。少年仍然在帘子外露着个头,半张着嘴呆望,见大家都看他,登时慌乱起来,肮脏的蓝棉布帘簌簌波动。

“俺没说。俺……俺不认识这些大叔,姑娘客官,您一定是听错了。”吃吃艾艾半天之后,他鼓起勇气,当面撒谎,一说完马上把头缩回帘子后面去了。

众人的神情松弛下来。我不置可否,就在富贵叔他们那一桌拣个了空位,席地坐下。火盆旁边的三个男人马上向后挪了几步,离我远远的,阴沉地打量着我,仿佛我有瘟疫要过给他们一般。

“富贵是个好名字。既然大哥不肯见告,我就姑且这么称呼您罢,得罪了。”我向火上烘了烘手,仰脸对富贵叔笑道,“富贵大哥,您贵乡都有些什么好听的古记哪?讲一个给小妹听听成不成?——譬如说,有没有什么——关于妖怪的故事?我听说在乡村里这种事很常见的,是不是?”

“没有!俺们那儿太太平平,没有什么妖怪!你家里才闹妖怪呢!”不单富贵叔,二三十个汉子一听这话全都大怒,弃了残席,齐齐起身。

他的同伴纷纷响应,但听乱七八糟一片声响,众人拔脚便走,有人忙乱中踢翻了菜盆,炖牛肉掉到火里喷出滋滋焦香。

“对不住,小妹穷极无聊,打扰各位用饭了。”我站起身来,拱手道,“大家继续吃吧,我这就回座上去,决不再冒犯了。众位大哥,都请坐下。”

身子将转未转之际,忽听背后数丈之外,有人喜气洋洋地大声喧哗。

“我回来啦!外面冻死人了!咝~夜来姑娘!……哎,人呢?夜姑娘,我回来啦!”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我再对富贵叔点点头:“您请坐,告辞了。”他扭过脸去。身后卷来一阵冷气,客店两扇板门被风吹得砰碰作响,那闯入之人进了门便扬长不管,任由店门大敞四开,只顾在那里焦急地询问:“夜来姑娘呢?夫人,您看见她没有?我找她有急事!”

我背了手静静看着龙修弓着腰向白夫人探问,贵妇爱搭不理,虽然一直以眼角朝我瞟着,却不屑告诉那没头苍蝇似的小子我就在这店堂里。白夫人厌烦地拿出瓜子来嗑,任凭他左一个揖右一声夫人,只偏过脸去不睬,偶尔用力掸落衣上的瓜子壳,恨不得把眼前这个烦人的家伙一并远远地掸到角落里去。

龙修是这么糊涂的人么?一个大活人就在同一屋顶下,他竟会瞧不见?我不动声色。总也不过又是一出双簧,你们能演到几时?

即使他们不累,我也懒得看了。

“为什么你总有这么些‘急事’找我?”我向原先的座位走回,冷冷道,“这次又想卖给我什么,还是又做噩梦了?”

“你在啊!”龙修闻声见人,顿时展开笑容,喜出望外地迎上来,装得倒是挺像。

“你在就好,刚才我担心死了,还以为你不声不响地结帐走了……姑娘,幸亏你还在,否则我……”

我无视他热情的笑脸,绕过他回到原来的地方坐下。白夫人还拿帕子拂了拂毡垫,大力附和着我的冷淡:“妹妹真不该走开这么久,瞧瞧,你的座儿都被乱七八糟的人踩脏了,这还怎么坐呀!”

龙修颠儿颠儿地跟过来:“姑娘,可算找着你了,要不可叫我怎么办!”

“奇怪,我既没欠你钱,又不是你的老子娘,我走不走与你什么相干!我要走便走,难道还得先请你的示下么?”我以尽量刻薄的言语将他的话堵回去,以免他又得了话柄,顺竿爬上来纠缠不休。龙修脸上一副欢喜之极的模样,当我说话之时,他早已摇唇鼓舌,急不可待,不知有多少混话要说。给我不留情面地一噎,他毫没尴尬神色,嘻嘻一笑,摇头晃脑地把手伸到袖子里去掏摸什么,边掏边道:“怎么不与我相干?当然啦,不拘你要上哪儿,我都绝无阻拦之理,并且必当鞍前马后、端茶递水、万死不辞。可是老婆要去什么地方,这个……似乎是应当跟老公事先说一声的,我记得通常别人家都是有这么个规矩的啊……”

龙修从袖子里掏出一物,双手捧到我面前。我看也不看。

“你休想再从我身上骗钱。管你什么阁的胭脂,你的货我不会再买了,趁早收起来吧。”

“看清楚了,这是胭脂么?”他打开那个绸子包裹着的小东西,在我眼前一晃。白亮亮的一道光,龙修的动作太快,那光芒拖着缕缕虚化的尾巴,像条闪电带着尘烟。只一霎,那物件被举到我鼻子底下,我扫了一眼。

“我不带首饰,也不想买。你不如卖给这位夫人吧。”

“我也没想卖给你啊。”龙修撇撇嘴,话音随即一转,“——我是要把这个送给你的。”

“心领了。您‘送’的东西我买不起。”我讥讽地加重了字眼。

“你这话说的……咳,都叫我没法接。”龙修脸上居然也百年不遇地微微一红。那枚银戒指倒也精巧,打造成一条龙的形状,方寸之地也鳞甲宛然,手工十分细致。只是雕琢痕迹太重,我虽对女人饰物一窍不通,也看得出这戒指断然出自匠人之手,鳞爪须角,龙身上的东西一样不缺,形制却甚为死板,毫无腾云布雨的气韵。便如一个初学丹青之人,兢兢业业地对着实物一笔不敢少地描了下来,却终究只得个形似,总是缺了点什么,大概这就叫做匠气吧。只有那龙口尾相衔之处顶出一颗指肚大小的珠子,龙须盘绕做成托子嵌住,倒是光彩熠熠。我沉着脸不动,龙修也不动,一直将戒指举在我鼻子底下,看情形好象我若不接他就要把这东西塞到我嘴里似的。我把脚尖点住火盆边微一使力,人连坐垫一同往后滑了尺半,躲开了龙修的手,方开口道:“拿走!”

他亦步亦趋跨上一步,脚还在半空便急着解释:“你今儿可冤枉我了,这戒指真是送给你的,我若要你一文钱,名字倒过来写!……以前的事咱就别总翻老帐了成不?现在你我之间……那不是不一样了嘛,世人谁听说过丈夫送妻子东西还要钱的?”

“无赖!”我叱道,腾身而起,郎家兄弟还在旁饶有兴致地看好戏,眼睛忽然一花,面前一堆碗盘中的一把短刀已抄在我手中。龙修正高呼:“干吗……”颈间一凉,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敢再妄动了。

我手上加了三分劲,刀刃陷入肌肤,这刀的锋口已经很钝了,但只要再推进一根头发的距离,龙修也必将血溅五尺。我眼帘下垂,看到他白皙的脖子上淡蓝色的筋脉被压得高高凸起,一跳一跳。

“你如此放肆,以为我真不敢杀你?”

“要是杀了我能让你高兴一点,那你就动手吧,我绝不抵抗。”他在刀口下肃然道,鼻子忽然**几下,“可是能不能麻烦你换把刀?这把刚切过猪肘子,我最讨厌炖肘子放许多茴香大料了,气味恶俗!”

龙修皱眉掸着衣摆被她踹上的鞋印子,着实拍打了一番,抬头瞅着我俩,啧啧有声,赞道:“好一幅双美图啊!夫人,不是在下当面拍马屁,似夫人这等国色天香的美人,踹了在下这一脚,本是天大的艳福。这件衣裳在下本该从此收藏起来再也不洗才是,只是如今在下却不比往日了,野马上了笼头,我的老婆现在这里站着,在下纵然心有不舍,也只好把夫人的玉趾香尘这个轻轻拂去了。请夫人多多见谅。”

白夫人以手压住我肩膀,把下颏放在手背上,瞅着他,不怒反笑:“男人我见的多了,还没见过像你这么不要脸的!好厚的皮,你居然还敢说我这妹子是你的老婆?人家是个黄花大闺女,你算个什么东西,大伙儿在这里听着,你们见过这样睁眼说瞎话的人么?”

龙修嘿嘿两声:“就算现在还不是罢,总有一天会是的。反正是迟早的事,我只不过提前唤了我自己的娘子几声,罪不至死吧!”说罢不待我再次发作,整肃衣冠,上前两步,向我一揖到地。

“在下龙修,今年二十五岁,未曾婚娶,家世清白,这些年走南闯北做点买卖,家中也算薄有积蓄。今天当着在座大伙儿的面,姓龙的向夜来姑娘求亲,一片诚心,天日可鉴。倘若姑娘应允,在下发誓,终生待你如珠似宝,决不敢怠慢贤妻。这枚戒指乃在下家传之物,今日权且作个表记,万望姑娘笑纳——也请白夫人和大伙儿做个媒证。”

“我瞧瞧。”白夫人劈手先将戒指夺去,翻来覆去瞧了两眼,格格笑道,“我说小子,听你这番说话,对我妹子倒也是一片痴心,好罢,人家看不看得上你暂且不论,可你自个儿也得放点手面出来啊!你不是薄有积蓄吗,怎么,聘礼就拿这么个银东西充了?——什么值钱的,拿一锭银子到外头也打得三五十个出来。婚姻大事,你这等寒酸,难道让我妹子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许了你不成?你还做梦哪小子!”

“你当我是没见过好东西的人,当面哄我们?”白夫人脸色一沉,“分明存心戏耍,别说我妹子,就是我这关你也不能够过!”说着强把戒指塞到我手中,“妹妹你瞧,简直把人的牙都笑掉了!”

“夫人有所不知,世上有一种金子,真是白的,看去却也和银子差不多。细看才看得出,那光泽是柔的,不似银子那般傻白刺眼,夫人是行家,您法眼细瞧,定能立辨真伪。这种金有个名堂唤‘鹅毛金’,原比黄金还贵重几分,只因世人大半不识,多有当作银子,白糟蹋了。在下这枚戒指是正宗十足的鹅毛金,顶上镶的是夜明珠,虽称不上连城之宝,倒也不算是存心辱没姑娘。”龙修侃侃而谈,说得似模似样,“况且,这戒指乃在下世代家传,物虽微,在下是十分看重它的。今日我向夜来姑娘求亲,要她进我龙家门,这表记自然没有比它更合适的了——夜姑娘请看,戒指里头还刻着您的尊姓,究竟是哪年哪月谁刻上的,在下也不知道,只知从这枚戒指传到我手,这个字就已经刻在上头了。可见你我相遇于此乃是冥冥中前缘注定,姑娘,只怕你命中是逃不过要做我龙家的媳妇了。”

白夫人瞪他一眼,狐疑地把戒指打量半晌:“这光头看来倒真和银的不大一样,妹妹,你瞧呢?”

“我不会看这些,世上有没有鹅毛金这样东西,我也不知道。”我把指尖探入戒指轻轻一摸,内环果然刻着个夜字,笔画宛然,“但这个字是今天新刻上去的,这錾口还都是新的,断然无疑。只怕连这枚戒指都是你今天到金银铺里现打来的吧?最近的镇子离这儿也有几十里,倒是辛苦你了——什么前缘注定,一派鬼话!”

我冷笑道,将戒指掷向龙修。他没接住,小东西落到地上滴溜溜一径滚开了,龙修跟着它跑了好几步拣回来,拈在手里心疼地吹去灰土,苦笑道:“姑娘果然好眼力,可这是鹅毛金没错!我若骗你我是你孙子,不是你老……老……那个,至于那个字……姑娘,其实在下觉得命由天定,也由人走,有些事情,不是前事注定了就不能更改,天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它只会叫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罢了。你若一味听天由命,那才是中了命运的圈套。世人只说上辈子造孽这辈子来还,究竟多为自误。真正弄人的不是造化,是人心自己,若肯听在下一句良言,这世上有多少天注定的惨事,其实大多不必发生——夜来姑娘,命不是不能更改的,一切全在乎你自己,你信我这句话么?”

我心中陡然一动,仿佛有些模模糊糊的东西从幽暗深处探出头来,从来没想过的事情……半明半昧地闪烁,如同盲人突然开眼看到的星光,只因从未目睹,看见了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心底里自己也没触碰过的某部分忽忽一翻,但终究看不清楚。光芒一闪即逝,马上又是一片黑暗。只听到白夫人骂道:“你又变成算命先生了么?还想花言巧语骗我妹子,怎一点羞耻之心都没有?”

也只有龙修,伎俩被当面拆穿后还能如此若无其事地宏论不绝。他的目光不偏不倚直落在我眼里,眸中光采明亮,看去倒是诚恳得紧。不知怎的,我心里的怒意已无影无踪,面对这个轻薄骗子再也气不起来。

心中仿佛只剩一片疲倦。很冷、很淡,一层薄灰似的。

白夫人还要骂,我摇了摇头,平静地说:“龙公子,多谢你一番错爱,只是我无意婚姻之事,对你更没有半点心思。我想我们之间断断是无缘的了,过去我对你多有得罪,现下向你说声对不住,也望你以后不要再打扰我。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和你不过是陌路人,谁也不认识谁。”

“听见了罢,人家姑娘都把话说得这么清楚了,你就别罔费心思了,快把你那破东西收起来罢!”白夫人啐道。

龙修低头看了看戒指,把它悬在指尖轻轻转了一圈,收入衣囊。

“没关系。夜来姑娘,你不喜欢我,那是你的事,我无可奈何。可是我喜欢你,今天之后,也还是一样的喜欢你,这就是我的事了,你也管不到我,对不对?”他脸上没有丝毫黯然,依旧神采飞扬地笑着,“我龙修自今日之后不再骚扰夜来姑娘,但我心里照旧喜欢她,照旧想要她做我的老婆,除了她我谁也不娶,天荒地老,誓不更改。我这话句句真心,如今还得请夫人和在座的各位,同来做个见证。”

说着向白夫人、站在一旁的二牛和店堂彼端那帮农人各作一揖。除了二牛慌忙还礼,旁人谁也没理他,那伙人一直远远地观望着这场闹剧,却不发一言。

龙修冲我笑笑,自说自话地在火边坐下来:“姑娘请放心吧,我既发了誓,绝不会再胡说八道打扰姑娘了。可否容我在此暖暖身子?外头冻了一天,手脚都僵了。”

“别处没火么?坐远些,别讨人嫌!”白夫人非常不情愿跟他共坐一处。我把那柄短刀掷回郎家兄弟席上,砸得碗盏叮当一阵乱响,他们怒目而视,又不敢发话,我不理睬,拂拂衣襟也在火边坐了下来:“你随便吧。”

“多谢姑娘。”看了看满脸不乐的白夫人,“和夫人的恩典。”

龙修闭上了嘴,整间店堂顿时安静许多。他好象确是冷得厉害,揣着手闷不吭声地烤了半天火才缓过来,伸出手想去拿白夫人的茶壶倒杯热茶喝,被她一瞪只好缩回,干笑两声,道:“长夜枯坐,甚是无聊。我有一个提议,不如我们轮流讲讲自己听过的奇闻趣事,或哀艳,或诡怪,也不问真假,只当大家彼此交换,乐呵乐呵,岂不是寒夜一大赏心乐事?”

“俺?”二牛本是等着听故事的,突然被揪出来,吓得双手连摇,“俺可不会讲……俺啥也不知道,客官爷,您别拿俺开玩笑。”

“自古英雄出少年,小兄弟肚子里一定有许多好故事,你就别藏着啦,就讲一个给我们听听,又少不了什么!”龙修强去拉二牛,重重拍着他肩膀,二牛拼命挣扎,只嚷:“俺真的不会!客官爷,您别拉俺,俺……俺走了!”

见他起身要走,龙修只得放手,叹了口气:“别别,小兄弟,我不逼你,你好生坐着吧。唉,我还以为各位都是见多识广之人,必有不少好故事可讲,看来我竟猜错了。既然大家都不知道什么奇闻,只好由我这个毛头小子来讲给你们听了。到底是女流之辈啊,想必就是见过什么奇事也记不住吧,所谓头发长……”

“小子,你给我闭上嘴巴。女人怎么了?说到见识,只怕这儿的所有男人连我这个女流之辈的一成也还赶不上!”白夫人将手里抓的一把瓜子往地下哗地一丢,冷笑一声。龙修朝我促狭地挤挤眼睛,夸示自己激将计的奏效。

我垂目望着红黄的火舌,悄然叹息。

如此费尽心机地造作,一吹一唱,拐弯抹角,却是何苦呢?这故事迟早是要讲的,早早地讲了出来,倒也好。

该来的要来了,也好。

我洗耳恭听。

我只觉得非常、非常地疲倦。

白夫人像一位名伶那样矜持地用眼风把众人一扫,又抿了口茶,说道:“我这半辈子,若说惊心动魄、千奇百怪的事情,也经过不少了。不是我在此说空话,凭它什么大风大浪我没见过?就是那口不能言世理所无的、人万万想不出来的怪事我也亲见了几桩。哼,说出来你们也不信。如今我也懒得说那些神神鬼鬼的,我就拣一件极寻常的讲罢,虽然平常,这可是真事。那个女子的遭际真真是可怜可叹,但普天下也不知有多少这样的事,自古至今,从来都是女子多情,可男人呢?知人知面不知心哪,他们甜言蜜语地欺哄着你,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心里真正的想头是什么。就像我说的女子,她生在贫寒人家,从小被卖来卖去,也不知经过了多少男人的手……”

白夫人掀开自带的锦缎套子白铜小手炉的盖子,拨了拨灰,继续讲下去道:“这女子遇上很多男人,有赞她美貌无双的,有发誓一定要娶她为妻的,她全没当真,因为后来总是一再地证明这些男人不过是说说而已。最后她到了一位王爷的府中,被收为姬妾,那王爷位高权重,可是对她偏偏宠幸得不得了,不但夜夜专房,到得后来,就连一些对谁也不能说的、干系极重的当世的大秘密也只告诉她一个人。她能有个这么样的收稍,该是心满意足了罢?可是命里的魔星是躲不过去的,那是劫,它来了你就逃不掉。这时候那女子在王府中已是一人之下,连王爷的正室夫人论起实权也还不如她,可她偏看上了府里的一个武将。这武将倒也是王爷看重提拔的人,仪表堂堂,一身好功夫,他对她说了许多贴心贴肺的话,于是那女子就痴心妄想起来,以为此生终于有一个男人是真心疼爱她的,以为世上只有他,要的是她这个人,而不是她的皮囊或别的什么。她布谋已久,终于有一天,趁王爷不在的时候,她跟了那个武将逃了。王府里的荣华富贵、逃走之后的天罗地网,全不顾了。她死心塌地,从此就算是把自己嫁给他了,虽然那男人连抬花轿也没给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