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龙寨主胳膊上的那道伤痕果然不轻。文旭安吃完喜酒回家向她们说起,弟兄们亲眼所见,右臂上自肩及肘斜砍的好一条大口子,怕已见骨。也亏那娇生惯养的相国小姐竟有这个手劲跟狠劲。成亲当晚,寨主吉服上还渗出血来,教大家在旁倒是好生担心,但他本人却毫不在意,欢欢喜喜地与新人拜了堂,并且不顾许大夫劝他少饮的禁令,硬是转着圈儿地把一多半兄弟都给喝趴下了。若有人来劝,他便大笑着说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高兴!活了四十岁,还从没这么高兴过,是兄弟的就让喝个痛快。众人都看得出,寨主虽受了伤,那神色实是从心底里喜将出来,他对他这位新夫人是说不出的称心满意。但也就是他罢了,可着寨中上下,若换一个弟兄,那女子胆敢这等伤人,哪管她生得再沉鱼落雁,只怕也一刀砍了。龙寨主原先的夫人乃是少年时父母作主娶的,生下二子之后不久便病故了,这些年来他唯以寨务为要,终日计议的无非如何巩固城防、如何充实仓廪、杀官夺马,闲暇但与众家兄弟喝酒豪谈,教子习学枪棒,更不曾亲近过女色,共所目睹。今日一旦对那朱家小姐动了心,而且怜爱万端,无论她怎么撒泼大闹,甚至动刀剑伤人,皆不在意下,一心只要哄得她心意回转做夫妻,众人除了啧啧称奇之外也只能以夙缘释之了。

王氏与连理听他说来,都跟着感叹一番。王氏讶异道:“寨主大人有大量,饶过女流之辈不杀,或是怜香惜玉,这都是情理中事。奇的是那朱小姐,不说是誓死不从的么?如何又情愿下嫁了,难道终究给迫得害怕,就此屈从了么?”

“这其中的内情连我也不知。”文旭安摇头,“但新人拜堂敬酒之时我们都瞧见了,倒不像是害怕屈从的模样,眼波神情,处处倒像是对寨主情爱甚笃呢。究竟这是假意做作还是真心跟从,我们外人就无从知晓了,但以龙寨主之为人,决计做不出那等以势强逼女子委身的事来。”

王氏慨然轻叹。连理忽然说道:“相公,我想龙寨主是个磊落英雄,倘是徒拥蛾眉的脂粉一流也必入不了他的眼的。那朱家小姐我虽不识得,曾听人说她自小最有志气,性子刚硬,虽为贵家千金,却生就不让须眉的脾气。想来似这等女子也非俗物,就如大凡日驰千里的名驹多半性烈,若遇不上真正能令她心悦诚服的人,是万万不肯驯顺的。如今她闹了几天,眼见龙寨主果然是个好汉子,便认了他,从此死心塌地跟着了,也未可知。”

“到底是连理妹妹见事明白。”王氏赞道。文旭安想了想,点点头。

“或者正如你所言。今日见到新夫人,固然生得极美,却非那一等娇弱闺秀,一味玉软香温之流可比。此人眉梢眼角似有冷煞之气,艳绝横绝。若非如此人物,原也配不上龙寨主——总之这都是各人的缘法,天意也许早已安排定了的,如今更是木已成舟,人家两口子已入了洞房啦,咱们还在此猜来猜去,岂不呆么?”

他摊了摊手,两个女子和丈夫一同笑起来,连理低下头去,微笑着,看到丈夫脚上穿的新布袜,是为了今儿去喝喜酒,昨天夜里特意替他赶做得的。在灯下缝着那白布袜子,寸寸针脚密密地延伸开去,直似天涯地角,无穷无尽——她心里非常地笃定。

是的。这都是各人的缘法。这世上一个女人的终身末了总是归结于某个男人,她曾以为到了这里自己将会是例外,料不到终于还是例内——就像那朱家小姐,那样艳绝横绝的人物,那样一心求死的手段,不惜玉石俱焚——可到头来,手中剑迸出血光依然只为她轻轻蒙上了红盖头,玉石连成一片凿出双朵的梅花。

还是嫁了。欢欢喜喜地嫁给了曾切齿欲杀的贼寇。于朱小姐,这只怕不是劫,真真倒是前缘注定,鸾交凤友,千里一线牵,不打不相识。

像朱小姐那般的烈性巾帼人物,柔情密意怕是不稀罕的,她狠烈,便只有比她更狠更烈的大英雄方能将她折服。而像自己这等,一向无所作为逆来顺受惯了的弱女,便嫁得这样的丈夫。只有他的温存与体贴,抚得平她遍体遍心的伤。连理背过身去,轻轻仰起面,闭上眼睛。这是天意早定。上天的慈悲,现在她知道即使在最黑暗的地狱里也不曾抛弃过她。一线光明微微地普照开了,几乎使人泪下。

丈夫和大姐在背后犹自议论着什么,仿佛把今天两个孩子的事告诉他了,只听丈夫连声惊痛,要到卧房里察看小茶的伤势去。这些熟悉的声音,这是她的家,她的亲人。一株姚黄牡丹花,还没长好便给连根拔了,如今她重新扎下根来,深深地扎在他们家,骨肉相连。从此她有天姿国色也只悄悄开放在寻常庭院篱落,生是文家的人,死是文家的鬼。

这就是木已成舟。连理双手合十,背着灯影,一线黄黄的微光从她髻旁斜掠过来,从上到下,沿鼻梁淡淡地一路抛下去了,照见她的脸庞,平静如同长跪佛前。

一家五口人是坐在一条船上了。信女连理,愿损阳寿,拜求普天神明,唯祈家人甘苦与共,愿这船莫遭风浪,长驶顺流。

小茶的伤两三天后自好了,也没像当初所担心的一般破了相。只在右眼底下留了极浅的一道印子,粗看倒像是没擦干的一点泪痕。一家人都放了心。龙寨主自从娶了新夫人后,性情更加宽仁,每日兴兴头头的,带领众兄弟一心一计把日子过起来,寨里万事蒸蒸日上,虽有官军前来骚扰过几次,均给众人杀得败逃。六合寨中家家温饱,人人欢笑,好不畅怀。

朱氏夫人与寨主十分恩爱,与先夫人所生之二子相处亦睦。嫁过来两年后,又替寨主添了个闺女,小字便叫娉儿。这时王氏和连理都早已见过这朱夫人母女,果然并非一般千金闺秀可比,夫人年纪虽较连理还轻,言谈间自有一股气度,说话行事,极是有决断、有见地的,虽然不参预寨中正事,然遇寨主不在众人或有疑难请教时,见事又明又快,无论大小事务办得无不妥当。众人先前以她出身豪富而见忌的不由也一一折服,都说这夫人是个不戴头巾的男子汉,裙钗英雄,和龙寨主恰是一对。这回“压寨夫人”这四个字真真道着了,外有寨主并众家兄弟们齐心协力,内有夫人镇着,六合寨的基业自然是稳若磐石,大伙儿后福无穷。

光阴迅速,闲中无事可表。这一年文家长子伯钦已是十六岁的少年,他妹妹文小茶也过了八龄生日,就连龙夫人新生的那小女婴娉儿不知不觉竟也已经三岁,会得唤爹喊娘绕膝嬉戏了。不言龙家天伦之乐,且说这一日文旭安才自山下做完一票买卖回来没多久——因这次的骨头略微难啃,寨主特命军师跟同大伙儿一道下山,亲临指点战阵——众人全胜而归,却也费了不少精神,道上他又着了点风,有些头疼发热,故此这两日谢绝庆功饮宴,只独自在家静养。早上强挣着起来进书房看了会书,到底撑不住,午后只得又回房躺着发汗。连理和王氏打发钦儿带小茶出去买东西吃,以免他们在家吵闹。服侍文旭安吃了药后,见他意困神疲,合眼欲眠,便掩上门悄悄走出,来至院中说话儿。此时刚过了八月节,塞北之地早晚已颇有凉意,午后却还十分暖煦,二人晒着太阳,坐在那棵桃树底下做针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王氏见连理手中缝着钦儿的一件新袍子,已快完工了,领口那儿沿襟斜斜下来,用玄色线在天青袍子上绣着一行首尾相连的小小虎纹,不禁笑道:“钦儿这孩子都是给你惯坏了,如今他的衣裳都不要我做了,说二妈手最巧,衣服鞋袜,大小什么都磨着你,连外头裁来的他也不穿呢。他又长得快,一件新衣要不了几个月就短了,如今你一年到头光忙活他的四季衣裳也忙活不过来,闲了还得做相公和小茶的,这岂不是把人累坏了么。”

连理低着头只管做活,微笑答道:“这有什么可累的,孩子正是少年人淘气的时候,外头买的衣裳不经穿,不如自己做的结实。若不做结实点,更穿不住了,只怕等不得小就穿破了呢。”

“虽如此说,你也不用每件都给他绣这个呀。”王氏指指她手中针线,“这是多大的工夫眼儿,好容易得点闲空,还不歇歇,且给他绣这个去!”

“钦儿喜欢。”连理仍是笑着。

“什么都依他喜欢,那还了得!况且如今他也大了,眼见连亲都要定下的人了,还像小孩儿似的事事撒娇,要人纵着,那可不成。俗话说,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

连理停下针线,出了一会神。

“真快呵,连钦儿都要娶媳妇了……”她轻叹道,“大姐,那陈家可还是定准了九月前过聘礼么?”

王氏道:“可不,我这里还有几色东西没预备齐全呢,倒觉得有些赶了。”

给文伯钦定下的是北街开茶食铺陈家的女儿。那陈家本非三十六员天罡将中的哪一个,不过是个寻常小本生意人家而已,当日便是这翠霁山上住的本地农户,二十年前因龙铁澍率众弟兄占住这山头立起城寨,把不少山民吓得纷纷背井离乡逃去,这陈家逃之不及,就此被圈入寨中,倒也相安过活下来了,无奈何弃了农稼,开了个小小铺子,卖些点心糖食聊以度日罢了。如今文旭安长子成人,该行婚娶,偏偏拣中了他家为亲,许多兄弟本来都有点反对,觉得军师的独子竟不配个将门虎女,太也委屈。怎奈本家父母都情愿,外人也无从置喙了。因两个孩子都有点小,现下已经议好拣个吉日先放定了,待过得一两年后再为他们完事。这几日家中都在为办彩礼的事忙碌,文旭安只管选定人家,买东西过帖子这些事他是不管的,当下连理便问:“不是都差不多了么?还有什么没办好,我帮大姐预备。”

王氏道:“别的倒也都好了,金银重礼前儿是咱们一同备妥的,如今只差给亲家太太和女眷们的绸缎尺头还没办齐。虽说这些不算正式文定,到底是个礼儿,我琢磨着也得拣合适的,给亲家太太的,给姑娘的,给她姨姑婶娘的,料子、颜色、花纹,一件件都得安排妥当了,各人称心满意,方是办喜事的样子。因此上回到绸缎铺里看过,花式我嫌少,还没挑中呢。铺里人说,这两天正收拾库房,回头把存的货找出来都让我看看。”

“不知今天他们可找出来了没有。”连理欲起身,“我陪大姐去瞧瞧吧。”

王氏忙按住她:“不用了,我自己去瞧瞧好了,今儿想必他们也不一定收拾得完。你累了好几天了,趁着这会儿难得家里清净,相公也睡了,你还不抓空儿快歇歇!——你别动,你若一定要跟去,那我今儿也不去了。”

无论怎样说,王氏硬是不准她陪自己跑这一趟,连理只好放她一人去了,独自又做了片刻针线,觉得眼酸起来,便放下活计,起身在院子里四处走走。她平日操劳惯了,突然闲着没事做,甚觉不是滋味,见此刻没有别的活可干,想起上午相公看了会书,于是信步走到文旭安的书房,要替他整理整理。

却见书房内窗明几净,笔墨纸砚一样样齐齐整整地归置在案上,实在没什么可收拾的。就连写坏了的字纸也都团成团儿丢在柳条篓子里。连理知道丈夫心疼自己,用完书房常常顺手自己就拾掇了,也是怕给妻子添麻烦的意思,不由心中感激。但既已来了,好歹帮他抹抹桌子罢。

她便拿了一块干净抹布,过了清水,向那半旧的黄杨木书案上细细地抹拭起来。忽一下不留神碰翻了左手边高高摞着的一叠书,纷纷倾跌下去。连理忙蹲身在地上一本本拾起,掸去沾的灰。

拣到第三本,正抖灰时,书页中间飘出一张纸来,悠悠转转落在连理裙边。她翻过来看看书面子,是本《礼记》,当下也不在意,随手拣起那张字纸要夹回书里去。谁知世事就是这么巧,因她手上略有点潮,那张薄纸竟粘在手上下不来了,连理两个指头微一使力,对折着的笺纸错开条边儿,露出一行字来。

连理的眼光无意中落到那行字上头,脸色登时大变。只觉心里扑通扑通跳得厉害,耳朵里轰轰巨响,她身子一歪,就势坐倒在地。定了半晌神,颤着双手将那张信笺打开,从头看毕,竟是两眼发黑,口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慌慌张张把那张纸在手心里一攥,扑到文旭安日常坐处搁在脚畔以备弃物之用的柳条篓子上,伸手竟向里头把那些揉成团的烂字纸掏了出来,一张张打开过目。

越看越是心惊胆战。连理觉得五脏六腑内仿佛一股冰流直通下去,一颗心飘飘忽忽,不知落向哪里去了。她把最后一张字纸一丢,坐在地上,双手捂住了脸。身畔白花花乱抛着数十张废纸,墨迹长长短短,窗间吹进一阵微风,案头那盆小**随风送下幽幽的寒香,寂静中只听淅沥沙啦乱响,是一地残废了的蝴蝶在她身边徒劳地扇着翅,而她本人却只是枯坐如死。

她陡然站起身来,咬牙将那些纸一气团起,丢入篓中。手里捏了书中翻到的信笺,推门直奔出去。

文旭安闭目躺在榻上,却只是心中烦乱,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正躺着,忽听门响,睁眼见是连理进来,便以手抚榻笑道:“你来了。我正睡不着,坐这儿陪我说说话罢。”

连理走到榻前,却不坐,只管低头瞅着他的脸,一扬手,将一张纸撂在被上。

“相公,这是什么?”

他惊诧地望着一向柔顺的爱妾,待瞧见那封信,面色也变得有如死人一般。机械地坐起身来,将它拾在手里,缓缓捏成一团。

“我本不想告诉你们,你们知道了也是白担心,无补于事。”沉默许久,他才沙哑地开口说道。

连理静静看着他:“这么说这都是真的了。”

他点点头,她喉间哽住了,片刻方道:“你怎么能和他们书信来往,还带回家来,万一被谁看见了告诉寨里,咱们一家大小……”

“我并未与他们通信。这封信是这次我下山时,雷元帅不知从何处听得我如今落脚在此,命人设法交与我的。你放心,并没一个人知道。”文旭安艰难地说,说半句,停一晌,断断续续,“你已看见了,雷元帅说久已听闻我的名字,当年朝廷缉我不获,其实早已料定我必来六合寨投靠。这次他领圣命出征翠霁山,知我在此,故有意……”

“相公,我看到你给他写了许多回信。”连理打断他,这在她是从未有过的,她在榻边蹲下身来,双手抓住被子,仰脸急切地望着他,“——你——你打算——”

他摇了摇头,长叹一声:“雷元帅当年为刑部尚书之时,我与他虽未见过面,却有几个做官为宦的朋友与他是相识的,那年我为陕西文祸之事上奏,奏本竟能辗转递到皇上手里,后来听见说这其间雷尚书也曾出过力的。普天下人人都知,刑部尚书雷毅一生清正严明,刚直不阿,最是朝中第一位清官。当年我那件案子的始末他都知道,只是天子亲下旨意,任凭群臣谏从,再也无可挽回,多年来他也深为痛惜。如今他领兵挂帅,竟来征讨,据那带信人说,雷尚书——雷毅元帅的意思,深知我陷身此间乃是当年情势所迫,且事本奇冤,雷元帅不忍见玉石俱焚,有意给我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倘若我能跟从王师出力,待事定之后,他还可为我向皇上缓颊,也好有个重见天日……”

他越说声音越低,到后来简直听不见了。连理呆了一呆,冲口而出:“他要你在寨里做奸细……”一语未了,忙收住话头,咬着嘴唇,“他说玉石俱焚,你若不答应,他便要连你一同杀了。相公,雷尚书的名字我也听过,他执掌刑部多年,清官之誉那是普天皆知的了……”说到这里忽咽住声音,想起父兄当年递解京城,不正是交刑部审理定罪的么?那雷毅,从他手里曾亲手盖下判处父兄斩决的印……她垂下眼去,歇了片刻,方哑声续道,“但算起年纪,他今年怎么也有五十了罢?这些年来朝廷从没断过派兵攻打山寨,往年尽有名将武官,方当盛年的统帅,却一次也讨不了好去。这一回怎么派他来作元帅,便算他断案如神,到底那公堂之上的事与沙场对战是两回事。想来多少名将都给寨主打退了,谅他一个文官,能济何事。我看这一回不致有什么的,相公也不必过于忧心了。而且他又是这个岁数了。”

文旭安仰起头,望着屋顶,并不稍移目光。须臾,缓缓说道:“文官却又如何,文官的笔,杀起人来并不比刀剑慢些——难道我还不知道么?你不必宽慰我了。想那雷毅以知天命之年竟敢当此险任,他若无神机妙算、必胜的把握,他也不敢到这个地方来了。带信之人并不瞒我,说道雷尚书虽然今年秋天才挂帅拜印,实则朝中命他征讨,这是五年前便已定了的。前年来的那小股官兵,韩统领带着的,如今想来不过是朝廷故设障眼之计扰我们的耳目而已,宁可舍了千儿八百的兵将,使我们一击便胜,就此高枕无忧。他日大军再至,我们便措手不及了。千八百人命,在朝廷算得了什么?现在看来皇上是决意非把六合寨灭了不可,文官挂帅,虽出人意料,细想起来必然有其道理。五年了。”他出了一会神,“若是元帅五年前便定了人选,只怕将士官兵也都是早点好了的。想那雷毅向称铁面无情,此人若有五年时间,什么样的精兵悍将练不出来?这一次与旧年不同,剿匪王师只怕果是一支劲旅。连理,我看这回的劫数,我们大概是难逃了。”

连理闻言浑身一个寒噤,依在他脚边,微微发着抖,把脸颊向他腿上贴去。忽然猛省起什么,陡抬头注视着男人,惊讶地问道:“相公,如此说来,你并不打算投靠雷毅的王师?那……那些信……”

文旭安微笑起来,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我也不必瞒你。不错,前日那带信人把他的意思说与我时,我心中着实活动了。我想我也算是堂堂男子,眼看半生已过,我如今算是个什么?自小饱读圣贤书,文旭安自问才学人品俱不输人,可我是个什么?——我是匪,是朝廷海捕的重犯,是人人唾骂的贼强盗!就是你们母子也跟着我遭殃,钦儿,小茶,孩子们将来给人瞧见了,指着脊梁啐一声土匪种,杀千刀的小贼崽子!连理,我是千古罪人,我已经害死了我的生身爹娘,怎么再忍心让孩子也受我连累。做一个罪人的儿女,那是天下间最苦之事。”

连理怔怔地瞪着双眼,眼里直流下泪来。她死死抓住被子,指甲几乎刺穿被面,眼睁睁只朝他望着,满眼乞怜哀恳之色,可是一字也不能出口。男人用手为她擦眼泪,拭去了又流下来,温热地沾湿了他的手指。他看她一会,悄然叹息:“故此我心中只想,无论如何,不能让钦儿和小茶因我而毁了一生。那人命我将寨中大小人口、军备、粮草、城防诸事项一一向雷元帅禀明,待来日开战,更命我随时里应外合,报讯传言……你说的不错,雷毅他便是要我做奸细!”

他呵呵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抽搐破碎,听在耳里说不出地难受。

“我做了几天白日梦,尽想着倘若真有朝一日,我能立功赎罪,重见天日,咱一家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咱出去过日子,堂堂正正地做人,钦儿这些年我从没放松过他的功课,可是他学了又有什么用?在这里真好比是活埋。这一来,钦儿的文章也不算白学了,将来去考个举人、进士,光宗耀祖,我带他上坟时也好跟爹娘说。我说,爹,娘,你二老没白养这个儿子!儿子不孝,可儿子给你们生了个好孙子,二老在地下睁眼看看你们的孙儿,这是钦儿,钦儿他长大了,他中了功名来祭拜二老来了!”

男人说着说着,声音忽然痛切地拔高,接着呜咽起来。连理慌忙抱住他的脖颈,轻轻拍他背心。文旭安喉带哽咽,絮絮道:“小茶将来长成,也可选个门当户对的正经人家,过了门,也是孩子一生享福,哪像如今,一个女孩子家,咱们逐日逐夜担心着的,竟是只怕她长得太好了!……连理,你别瞧不起我,我当真是这么想的,我当时就答应了那人,回来后我就写回信,要把寨里的事一五一十都报与雷毅知道。可我写了不下百十封信,竟没一封能写得完的。我写不下去……连理,我写不下去!我来这里也有十年了,十年间龙寨主待咱一家大小如何,你不是不知道。我原有些看不起人的意思,始终觉得龙寨主并合寨兄弟都是些目不识丁的土匪,羞与为伍。旁人倒也罢了,可寨主却时时处处当我是生死弟兄那样相待,十年的恩义……我每写一个字便是在他身上捅一刀啊!连理,我实在写不下去!写一个字,我自己心上也像是捅了一刀。我……我没有那个本事。二十年前因我一念之差,已是害死了众多无辜百姓,害死了亲生父母——我不能一错再错,古诗云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如今我虽落草,龙铁澍待我之义却真而又真。为人不能还报恩情,到头来连十年的义气都不顾了,反噬加害恩人,我还算是人么!想爹娘已深恨我不忠不孝,在地下啮臂痛悔,倘若我连这个义字也扔了,将来死了,你叫我有何面目见他二老去!”

“相公说的是,为人不能不顾义气,我们一家受龙寨主的乃是再造之恩,便是不能提携玉龙为君死,也万不能反噬恩人,那是禽兽不如之行。”连理温柔地说,虽然她的脸上眼泪仍滔滔淌下,“妾身见了残信,先也担忧相公把持不定,只恐当真答应了雷毅。现下这样,我就放心了。只是……只是两个孩子……”说着又哭出声来。

“你不要枉自忧伤。我先前被他巧言令色说得昏了头了,这两天静下心来细想想,便是我当真替他做了奸细,万一城破,你我一家也未必逃得出命去。”文旭安并不去安慰她,翻目望着房顶,自顾冷笑起来,“戴罪立功,重见天日,说的固然动听,但你看这次朝廷下的是何等大气力,两万精兵,刑部尚书亲身挂帅——若此战不成便罢,若一战成功了时,只怕六合寨满城男女老少未必放得过一个去。这块地方,是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多少年了,一旦拿下,还不斩草除根么?我身为军师,在朝廷看来,只怕全寨除了寨主便属我罪名最重,况且我原本身负积案。你想想,他们肯放过我么?戴罪立功,呵呵,不拘我有什么功,能抵过我的罪?若说立功,我先前替朝廷立的功难道不比平灭一个六合寨大,到头来一样落得这等下场。十几年前朝廷没怜悯过功臣文旭安,今日更断断不会怜悯反贼文旭安。自古以来,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当年不明白这个道理,现下未必我还这么糊涂!——连理,雷毅这话若是十年前说,兴许我就真信了他,可如今,我的心死了,冷了!他姓雷的是个好官,但再好再正的官儿,搁不住满朝非议、圣命如山。有哪个不相干的人的性命会比自家前程更要紧,雷毅若真能救我,十几年前早就救了,他就是有这心也没这本事,当年他保不了,今天一样保不了。他的话,如今我一个字也不信了。你放心,我这就去把那些信烧了,此话但有你知我知,就是对你姐姐,也不可传出一个字去。至于两个孩子,”他说到这里,尽管一径替她擦着眼泪,自己眼中也禁不住湿了,“若真有那一天,我宁可带着他们,咱一家到了下面也是在一块儿,总好过抛下他们在这世上无依无靠,受人欺辱。”

“——你别丢下我们!”连理再也支持不住,一头扎入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只哭得气噎喉堵,语不成声,一头号啕,一头断断续续地哭道,“我的命是你救的,我早该死了,你既救了我,好歹留我在你和姐姐身边,一家同始同终才是。相公,我再也不想过那比鬼也不如的日子了,姐姐和我,钦儿,小茶,我们四个总是你的亲人,你答应我,若真有那一天,但凡有半点法子,总要先顾着两个孩子,我们是活了半辈子了,他们还小,能有一线生机,总比跟着咱们就去了的好。若真是走投无路,相公答应我,你先杀了我,我再也——再也不想离开你,孤零零地剩在这世上!”

文旭安紧紧搂着她,怀里的这女人发出痛彻心肺的哭声,像一块火炭直烫到他心里去。以前没曾发觉,她也见老了。那诗书闲雅、风姿绰约的爱妾,原来在她丰洁如玉的额头上也已现出了几条浅浅的细纹,到底是三十岁的女人了。她跪在床边,整个人瘫在他怀里,鼻涕眼泪,揉搓得不成人形,越见憔悴。他恨不得把她揉进他身子里去,是的,他不嫌她老,都说夫妻要白头偕老,他只盼上天能多给几年,好让他看着她日日夜夜,一年年变老,直至他们都白发如霜,再也分不出彼此。可是没时间了。没时间了——他双手将她的头用力按在胸口,一幕幕浮出来的是十年前自从第一眼看见彼此,她那时的模样,双十年华,藕色衫子,湖绿罗裙,像片西湖荷叶亭亭托出一段春藕,那时她那么轻盈婉约,拨弄着琵琶,在那仙音里对他唱,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可不是又秋凉了。窗外吹进的风已侵肌透骨,落叶哗哗打在窗棂上,眼看着,秋天就要过去了。连理,她十年的青春韶华,给了他。文旭安眼中落泪,只是搂定了她,喃喃道:“我答应你,连理,我答应你。我们一家人总是在一处的,你不要怕,别怕,别怕,乖……”

“我怕——相公,我害怕得很!”她在他怀里簌簌只发着抖,比窗外的落叶更无靠,她含了泪,齿间咬住他贴身的衣裳,“我这些时心里总是慌慌的,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夜间又做噩梦……白天又老是心悸……相公,我想着是我要死了,我不怕死,我真的不怕死!我怕的只是你们都死了,我却还活着……我怕!相公,你和大姐要走时,千万别抛下我一个儿!好歹带着我……”

她哭得说不下去了。他抬起她的脸,一遍遍抹去那脸上决堤般的泪水,直到青衫尽湿。抱她在怀里,也只能一遍遍地向她许诺:“连理,你放心,我答应你,我不丢下你,不丢下你,若真有那一天,我会杀了你的,我会的……连理,你放心,我会、我会杀了你的……”

他这样温柔地拍着她许诺,成了一个最荒谬的画面。然而二人却谁也不觉得滑稽,在那刷啦刷啦的秋风里,只是抱作一团。他又说:“也不须太难过了,昨儿刚过了中秋,我想着雷毅那边军情未明,怎么也得再过得一两个月方能来攻罢。趁这时机我尽早筹谋,一会儿就去玄泽堂跟寨主说说,要巩固城防,另外派人出去多办粮草,预备着到时好有个应对。再想几个好阵法,雷毅的两万精兵未必便是战无不胜。说不定天可怜见,这回又叫咱们挺过来了。现下就哭,可还早了点了。”

说着强颜欢笑,伸指去刮她的面颊。连理少不得也强自收泪,羞惭惭地拨开他的手。

然而天不从人愿,三日后,八月二十那日清晨,雷元帅率领两万剿匪王师,自百里外连夜潜至,天未明时已杀了山脚下水洼那儿的哨岗,两万精兵将六合寨团团围困,铁桶相似。

此时派遣出去多办粮草的人马还未归来,寨中存粮无多,突遭大变,满城人心惶惶。寨主急召众天罡将并军师计议战事。

雷元帅将战书绑在箭上命将士射到城上来。书中写得明白:此次征剿乃奉皇命,天子有旨,六合寨为害塞北多年,是天朝心腹之患,今天兵一旦而至,倘匪人竟敢顽抗天威,不肯投降,则城破之日,全寨男女老幼,一城良贱尽皆奉圣旨屠灭,不留遗种。

文旭安连日连夜不得回家,家中只剩女人们,拿重东西顶上门,带着孩子好歹度日。这日破晓时分小茶又啼哭起来,声声只要爹爹,连理在被窝里捂住了她的嘴,孩子挣扎着,甚至咬了她的手,她也不觉痛似的,眼睁睁只望着发白的窗纸,脸上两个黯淡的眼窝深陷下去。

窗外一夜何曾得闲。整夜有人在街上奔走呼告,有相骂声,有争斗声,有抢东西的痛殴声,有人在她家窗下惨号一嗓子,被谁打得断了气了。这已是围城的第二十五天,家家户户的存粮,看看尽了。

两个女人现在睡在一屋里。王氏也帮着哄小茶别哭,文伯钦在屋中握着拳头急走几圈,想要拔门闩出去,登时给母亲喝住,劈头一顿痛骂。少年哭了起来。不知爹爹吉凶如何。

连理有点呆呆的,手里搂住了女儿,任凭那小人儿又踢又闹地哭叫,只是瞪着窗户。红日不管世间大乱,还是一样喜气洋洋、没心没肺地升起来了。因是冷天的太阳,它格外觉得得意,像个救世主似的,把暖烘烘的红光普照在九州每家每户的窗上。

窗户外面的闹声已沸反盈天,惨叫声与殴杀声,这世界活像个现世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