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据夫人说,那个女子一定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了。那武将虽然不能明媒正娶,也是时势所迫,怪不得他的罢?”龙修听到故事里有美女,大感兴味,双目放光地望着白夫人,自行猜测道,“他们终于平安逃走了么?倒也是个圆满的收梢。他们必是隐姓埋名、过起寻常夫妻的日子了罢?这也挺好的,想来婚后那武将一定是知疼着热,成了个最体贴的乖老公了——当然肯定不会比在下将来娶妻后更乖。”

白夫人面无表情,冷冷道:“不错,他果然知疼着热,那女子无论要什么,他从不拂逆。他待她百依百顺,诚惶诚恐,把妻子当皇帝一般恭恭敬敬地侍侯着,可说是做小伏低之极。”

“瞧瞧,天下上哪儿找这么好的男人去?这位武将也就仅次于在下了。多谢夫人给我们讲了这么一个美满的故事啊。”龙修拍腿盛赞。

白夫人冷笑一声,眼角瞟着他:“小子,空口说白话谁不会?我就不信你能像故事里的男人那样,对老婆那么迁就。男人,哼,在到手之前,一个比一个说得好听!”

“我冤枉啊!夫人,在下的性情最温柔了,我敢对天发誓,将来我娶了我心爱的人儿,必定是做饭洗衣带孩子,一切全包,并且骂不还口,我的妻子她若生气,那肯定是我不好,惹她不高兴了,她若打我左脸,我绝对主动把右脸献上!”

龙修拍着胸膛豪言壮语,我和白夫人谁也没搭理他。龙修自觉没趣,突然向二牛肩上拍了一掌,嘿嘿笑道:“小兄弟,将来你讨了老婆,也要像我这样做一个贤夫良父才好。你要知道,老婆是什么人哪,那是陪你过一辈子的人,除了爹娘,她是你最亲最亲的人了。人家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把自己整个人都给了你,这份深情厚意,你若不把她当心肝宝贝看待,太也对不起这颗良心。小兄弟,以后你洞房花烛之时可得想着哥哥今天这番话,你要是敢打老婆,那是天地不容!”

“俺才不打老婆呢!”二牛叫道,一语出口,登时满脸通红,马上低下头去吃吃道,“俺可没想过娶老婆,俺还小,爷爷也不会替俺讨的……俺……俺就想在家帮爷爷和娘干活,别的俺啥也不知道……”

“十八啦,不小了。小兄弟,是个男人啦,你现在正当年,连我也羡慕你呐!”龙修捏着少年粗壮的臂膀贼笑,二牛忸怩地把头向两膝之间扎去。

白夫人不耐地扭过脸去,向我道:“妹妹,你觉得这故事里的男人怎么样?”

“不错啊。敢从王府里带人私逃,可见是个有胆识、有担当的男子,对那美人该是一片真心罢?而且如此千依百顺。”我想了想,沉吟道,“嗯——小妹觉得,倒像是白爷待姐姐你的模样呢,姐姐和那故事里的女子一般,都是有福之人。”

“——是么?”白夫人面上微微变色,短促地笑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那笑声听起来令人不寒而栗,仿佛比怨鬼夜啼还要恨毒。她炯炯盯住我,目不稍瞬,好半天才摇了摇头:“你真觉得这男人乃是一片真心么?妹妹,你若真这么想,日后的路可就险得很了,姐姐当真为你担忧。”

我笑起来:“有这么严重么?——难道他不是真心,是另有所谋不成?可那女子既然从王府里出来了,也不过就是个寻常妇人罢了,她还有什么可让人图谋的,小妹鲁钝,这可想不出了。”

“可谋的多着呢。妹妹,你虽然武功高强,到底年轻,太嫩了点!于这世上人心的险恶,你是一点也不知道。”她娇媚的声音陡然变得扁而锋利,像一片薄刀,一字字急促地削将下来,几乎看得见惨绿的火花在空气里铿锵四溅,“那位王爷是圣上的亲叔叔,他位高势大,早已不甘久居人下。多年来暗地筹谋大计,搜刮民财,交游各方豪士,早就有心造反了,只待一朝时机成熟,他便要起事,篡夺大宝。无奈皇上是个英主,想在他眼皮底下干事太也凶险,那王爷老谋深算,不肯贸然犯险,因此始终按捺着不曾动手。可是他多年蓄下的金银已是富可敌国,只怕连皇上的内库也没这么多。偌大一笔财宝倘若被人察觉了,岂不令圣上起疑?王爷便将这些东西命心腹暗暗运至一处极隐秘的地方埋藏起来,事后再将人杀了灭口,当今之世,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那笔宝藏的所在。”

龙修恍然叫道:“我知道了,故事里的女子深得王爷宠信,连这宝藏的事也告诉了她。夫人才刚说的‘干系极重的当世大秘密’就是此事罢?”见白夫人不答,似是默认了,他又兴致勃勃推测下去,“那么……那个武将其实不是真心喜欢她,是想从她嘴里套出这笔宝藏的所在?果然……唉!不过这女人也太蠢,这种事岂能随便对人泄露?就算她喜欢那武将罢,可也不能……这不是惹火烧身么!给男人知道了此事,有百害而无一利,唉……所以说女人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若是世上没有那些坏男人,哪来的这么多蠢女人?”白夫人冷笑,“在那女子本是一片痴心,想着两人既成夫妻,彼此间便不该有任何隐瞒。这有错么?你不说那男人居心叵测,反怪她太蠢,你们男人果然一丘之貉,没一个好东西!”

龙修惹不起她,只得高举双手认错,继而捂住了嘴巴决定不再插话,以免又受池鱼之殃。白夫人瞧着我出了一会神,幽幽说道:“人心隔肚皮,后来等那女子看穿了他的真意,后悔已经晚了。为了探知宝藏的去向,他竭力讨好她,见过他们的人都说那女子福气,有个这么好的丈夫,她心里纵有千般苦楚也没法向人去说。男人虽然百依百顺,监视她却也严紧得很,休想逃出生天。再说,一个弱女子,独个儿在这世上也是寸步难行,即使有机会逃了,她又怎能躲过他的追踪?何况他还有帮手。你说,她还能怎么办?”

我与她对望,微微一笑:“姐姐讲的故事果然动听。后来呢?宝藏究竟是给他骗去了没有,这男人既然如此阴鸷,一朝宝藏到手,那个可怜的女人定会给他灭口。我倒是很想知道这故事的结局,白姐姐,你讲完啊。”

“结局……我也不知道。”白夫人喃喃说道,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她方才的怒气与讲故事的兴致一下子消失了,整个人瑟缩在玉色闪银蓝百蝠缎面灰鼠里子皮袍中,孤零零的身体仿佛单薄到不存在。这丰韵美妇像是变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眼睛惶恐地在火舌上方扫来扫去,墙上影子的每一个动作都教她心惊肉跳。我道:“世上竟有如此无耻之人,只可惜姐姐讲的是个故事,倘若叫我遇上这女子,小妹虽不成器,也当以手中剑救她脱离苦海,使那个阴险的男人不能侵害于她。”

白夫人闻言,眼中焕发光彩,但瞬即黯淡下去。她向我看了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苦笑道:“妹妹果然侠气,要是她能遇到你那该多好……是啊……只可惜,那是个故事,谁能救得了故事里的人呢?妹妹,这会儿我也乏了,咱们各自都回房安歇了罢。”

我于是起身,不管龙修在后挥舞双手殷切地挽留,陪着白夫人穿过那群沉默的农人,送她上楼回房。

第二天是被楼下的嚷闹声吵醒的。

好象出了什么大事,我在枕上侧耳倾听,大吵大嚷的竟是那帮一句话不肯多说的农人。他们齐聚在楼下激动地争论着什么,有人破口大骂,乡音本就难懂,他急切之下说话极快,更是听不出众人究竟为何事而愤怒,只隐隐听得几个残句,什么“出人命”、“张金根的老婆刚生了孩子”、“这里有野兽”之类。我急急梳洗下楼。

厅堂之中一片狼籍。那群人站成一圈,神色悲愤,老掌柜被他们围住质问,七嘴八舌,老人有口难辩,给逼得说不出话来。二牛母子缩在人群之外,都像是吓呆了的样子。

地上有淋漓血迹。我沿着血迹走去,分开人丛。几个农人被我从背后一碰,竟吓得跳了起来,口里嘶声大叫,恐惧之极。待看清了是我,他们顿时露出极其敌对的神情,一个个恶狠狠地瞪着我,咬牙切齿的模样恨不得扑上来把我撕成碎片。

一只手在我肩头重重一推。我没抵御,给他搡得踉跄了两步,跌出人丛。

富贵叔步步紧逼,瞪着我喝道:“姑娘,这不是你看的。当心唬着你。你躲开这儿,别凑热闹,俺是为你好!”

虽然说是为我好,话中可没半点关切之意,在中年汉子脸上,我只看到无法言说的抗拒、排斥与敌意。那富贵叔的神情,好似我若不知趣远离,他会不惜杀生害命地把我当场掐死一般。我注视他片刻,点点头,转身自人群中走开。背后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我身上,一直把我送出大门。

二牛贴着墙根偷偷跑来,在门边叫住了我,小声问道:“姑娘客官,您上哪儿去?”

“不上哪儿去,出去走走,透透气。”我笑道,“这儿的血腥味太重了。”

二牛仿佛受了惊吓,目光呆滞,瞅了我一会,道:“您都看见了?”

我点头:“看见了。此地四面平野,下面又是黄河,按理说不容易躲藏野兽才是。这事倒有几分蹊跷,难道竟是怪物干的——小兄弟,你们这儿过去有过野兽伤人的事么?”

“金根叔死得惨哪。”二牛还未从惊吓中恢复,怔怔地摇着头,自言自语,“不应该啊……俺们这儿,一向太太平平的,没有别的野兽啊……谁敢在这里伤人?金根叔死得忒惨,俺琢磨不出,能有啥野兽恁般大胆,竟敢在它的地……”突然省觉,惊慌地四下一看,紧紧闭上了嘴。远处那群农人在今早的震动之下自己也忘了要装作素不相识,有人怒喝:“二牛!瞎扯啥呢?过来!”

二牛拔脚便走,临行前匆匆向我低声道:“姑娘客官,您门口走走就回来,别走远了。俺们这儿的事您别管,您管不了——千万别去河边!”

二牛恐惧的眼光还留在我的脑子里。客栈离我已有半里多远,不能再往前走了,再往前,便是数十丈的绝壁,黄河在脚下震天怒吼,巨浪重重拍打在崖岸上,将自己摔得粉身碎骨。如果黄河也有生命,它的血也该是黄色的。浊黄色的血液随着每一个浪头的死亡,漫天飞溅。在这里浪与岩石的殊死搏斗,亘古以来从未终止。十月寒风如刀,呼啦啦地掀动我身上石青长袍的下摆,使它高高扬起,时时挡住了我的视线,像一面近于黑色的大旗,落下又扯起壮阔地、然而盲目地遮蔽了一切危险。黑暗的保护,是一个气势豪壮的承诺,但却空口无凭。

有些事情,闭上眼睛不看,它就不会来么?

我把手按在腰间,静静俯视崖下怒流。

崖岸壁立如削,土褐色的巉岩,上半截当真是平如镜、坚如铁,浪头所及的下半截却在千万年的磨蚀与暴虐之中变得嶙峋不堪,有若刀山剑树。无名老店说是比邻天吴渡的最近便歇脚之处,而且从这里确乎可以望见那荒无一人的渡口,就在不远处的低岸之畔,但要想从客店下到渡口实则还要绕大段路程,这直上直下的绝壁除了飞鸟,人是万万不能径直攀下的,必须由河岸上凿出的小路迂回而行,绕着高崖不断地不断地走,约莫走上一个时辰,才能抵达渡口。

隔着短短的距离往回看,老店的一梁一木还清晰得很,然而在室内只能模糊听到的水声到了室外,那天垂平野、大河涌流的洪荒气象之中,这间孤零零的客栈越显得破败和渺小,可怜巴巴地,遮风蔽雨、热汤热饭——只是想存活下去罢了,就如人类一切瑟缩着的愿望,退让又退让,在天地面前总是显得不堪一击。脚下訇訇的如雷鸣吼震动大地,使我觉得那老店即使下一刻便坍塌成废墟,也不会有任何惊奇。而我携剑独立在天水之间,也不过是贴在荒野辽阔枯黄的大片背景上的一个青黑色的剪影罢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当时我并没分明地想到这句话,只是垂首与黄河默默对峙,闭眼聆听激流东去,如诉如怒。

然后我转头,向客栈那座老房子的后身走去。

在被富贵叔推出人圈之前,我有一刹那的时间得以看到他们所团团围住的东西。这一刹已足够我断定在一众农人恐惧与愤怒的中心,人群中躺在地上的那具尸首是被某种猛兽所伤以致丧生。

名叫张金根的汉子全身已几近不成人形。手脚残缺,从洞开的胸腹伤口之中,看不到五脏六腑,那条血红的大嘴静静张着,仿佛向天发出无声狂笑。他被吃成了一个空壳。

若不是死者脸上不能瞑目的双眼与扭曲到极点的表情,即使是他的同伴怕也不能认出这具恐怖的尸骸就是那个新得了个大胖儿子、整日欢天喜地的张金根吧。他必是在一瞬间被剥夺了生命,因恐惧而游离了它们本来位置的五官被永远地定格。张金根在临死前一定看到了常人无法接受的骇人景象。

那会是什么呢?我笑了笑,走到后院最肮脏吵闹的一处角落,那儿积年的残食与粪便臭气熏天,各种各样哞哞咩咩的哀鸣终日不绝。牛、羊、猪、老弱不能再服役的马匹在被主人抛弃之后以微薄的价钱卖到这儿来,这些从生下来就注定只是作为人类口中之食的牲畜挨挨挤挤关在一个大棚子里,靠一点草料与脏水苟延残喘,等待着屠刀落到它们脖子上的那一天。

一家客栈总是要常年蓄养着几头这种用作肉食的畜生的。大道上人来人往,来的都是客,谁也说不准哪一天会不会有几位出手豪阔的爷们驾临,一张口便要上两头烤全羊。可是对于这么一间荒僻的小小野店,后院里养的牲畜未免太多了一点。其中有四口肥壮花猪、十头黄牛,显然与其他泥里打滚的牲口不同,毛色都整齐划一,刷洗得干干净净,没半点杂毛,黄牛眨动着充满泪水的温驯的大黑眼睛卧在槽旁,顶上还扎着崭新的花彩,大红绸子顺颈项拖下来。

有一头猪倒在棚外,死了。我近前看了看,脖子上一个三角大口子,像是被巨力撕扯而致,血已流光了。这份凶残与力气可不是二牛干得出来的手笔。

黄河之畔巨浪滔天,却也阻碍不了地听术的施行——蹲在地下死猪旁边,我能感到自己脸上竟然露出微微的笑容——冷冷的、没有感情的一种笑。

“金根舍不得他家的牛,村里出二十两银子买下了,可他说老黄在他家干了五六年的活,心里难受,半夜非要起来到牲口棚里去跟老黄说说话,俺也拦不住他。”在我走出客栈大门之后,一个汉子向众人解释道,“俺说夜里不好出门,金根说天都快亮了,不碍的。他还说他听见后院那儿有哭声,好象不是人,是畜生哭来,他一口咬定那是他家老黄哭呢,俺陪他听了半天啥也没听见,金根猫蹬心似的,非说老黄在哭,披上衣裳就出去了,俺拦不住……出去了,他就没回来……”

“从来没听说天吴渡敢有野兽伤人!眼皮底下,谁敢?”有人愤愤驳道。

先前那汉子叫起来:“大有你这是啥意思!你说莫不是俺害了金根不成?俺俩一个村来的,俺能害金根?!他老婆刚生了娃,一家子乐乐呵呵的,俺能害他?你这是啥意思——”

众人纷纷劝阻,听去好似一场争斗就要发生,但终于被压了下去。末后那富贵叔咳了几声,说道:“石头你闹个啥?没人说金根是你害的,你俩一个村,打小光腚娃娃一处玩大的,这俺们都知道!谁说你害金根来?你闹啥!——大有,你也少说两句,金根这样子,是人干得出来的么?你没看见就别瞎掰,看把石头急成啥样了!”

一番扰攘过后,总算暂时清静下来,矛头又对准久已被遗忘的老掌柜。富贵叔恨道:“俺早就说了,立冬前后,千万莫留外人住店,这是多少年的老规矩了,您老又不是不懂!”

“他叔,俺知道……知道的呀!往年里这时节正是初上冻,走河口的客人本来就没几个!可今年……那帮人死赖着就是不走,他叔,俺有啥法子?你也不是没瞧见,这一帮子哪个是省油的灯?俺孙子前些天给那恶霸打了,到如今还没好利索呢!那贵官爷,还有跟班,哪个是好惹的?连姑娘家也是挎刀带剑的呀!……他叔,咱谁也惹不起呀!他们不走,您说俺有啥法子?您要有法子您去说,俺一把老骨头了,俺不敢管!”

“就是那个丫头,不是好东西!”富贵叔呸了一口,恨道,“俺早就瞅着她不像好人,一个女子单身在外头浪**,穿得男不像男、女不像女,废话还恁多,东打听西打听,俺就觉着她是套话来的!老汪,俺实告诉你说,这丫头断然是故意赖着不走,那帮人说不定也是她的同党!你防着她点,她肯定没安好心,俺瞅她那模样八成——不是人——”

老掌柜倒吸一口冷气:“他叔,你说那姑娘,她——她——是妖精?”

“爷爷,富贵叔,夜姑娘不是妖精,她是好人!她是个大侠,她身上带着剑呢!俺瞅见了,俺的伤还是她给治好的,她不是坏人……”二牛在旁急迫地插嘴,马上被咄一声打断。富贵叔阴沉着声音道:“大人说话,小孩子家家,你懂个屁!老汪,俺也知道那丫头不好惹,俺也没叫你惹她,俺只告诉你,防着她点!今儿初二了,可千万别出事,俺们河岸上远远近近十几个村子,就指着立冬这一天求个平安,倘若今年真给那丫头搅了局,你老汪家的买卖也甭想开得下去!十二年前那回事,你忘了?你老这根手指头是怎么没的,你也忘了?——立冬前后万不能留外人在这儿过宿,俺看你老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俺们十几个村的人凑了钱给你,可不是叫你招引些来路不明的外人来替俺们惹祸的!”

“是,是,俺防着她、防着她。二牛,你没事莫去招惹她,没听你叔说了,那女子不是好人!再招惹打死你。”老人吓得诺诺应允。

“金根的事,石头,等今年事了了,俺陪你送他回去,跟他家里人说说。你放心,金根是跟俺们出来的,如今出了事,大伙儿怎么拼凑也挤得出来这点钱养他的孤儿寡母一世。”富贵叔低声叹道,“那三个贩骡马的不是说今天就要动身么?俺瞧这事跟他们是没干系的,两个猎户,虽说人高马大,粗粗笨笨的,看着倒像是寻常人。那个甚么夫人,娇滴滴的阔太太,风吹吹只怕就倒了,她家男人又不在这儿,跟那油嘴滑舌的小子一样,就算他们都是那丫头的同党,想必也没什么大本事。老汪,瘟神就是这个姓夜的女子!你瞅她那样儿像是正经人么?如今俺们也难说金根就是她害的,但断断跟她脱不了干系!她若不是妖精,必是勾结妖精的巫婆子,大伙儿听了,俺们还不知道她到这儿来是想干什么,总之没安好心,大伙儿都放机灵点儿,千万莫给她坏了咱的事!两岸十几个村子,几千百条人命的干系哪,不是玩的……”

此后还说了些什么,我没兴趣听了。陡然发现自己在这些农人的眼中是一个“不安好心”、“鬼鬼祟祟”、可能还不是人的“瘟神”,也不知该对这个意想不到的新形象愤怒还是苦笑。我收了地听之术,径直走到后院,然后绕过房子,于老店之后数丈之外、荒野的一片黄土上停住脚步。

那片土地在凛冽的冬季大风中一样呈现出干旱龟裂的面貌,但那裂纹与周遭地皮的相比却显得浅而新,似乎有几日前才被翻动过的痕迹。我向枯树上折下一枝,轻轻掘开黄土。

已经不必再去探听张金根之死的真相或者向那批人对我的考语作无谓的辩白。因为就在此刻,随着树枝拨开泥土,我的眼前仿佛已看到这样一幅图景。

天欲曙时,月亮已经落下,太阳还没有出来。稀疏的几点寒星之下,惦记着他家老牛的年轻男人披衣而起,悄悄走到后院,看到倒在棚外、鲜血流尽的死猪。他的老黄安然无恙地卧在棚里,可是那令人不安的哭声依旧回**不绝,高一阵,低一阵。男人裹紧了衣裳,循着哭声摸索走去,来到客栈后面的空地。

他看到两头遍身漆黑的巨狼在空地上俯首嗅闻着泥土,仿佛恋恋不舍。一时仰起头来,对着惨白的天空长声嗥哭。年轻的农人吓得呆了,想跑,脚已经挪不动步子。黑狼发现了他。

在星月隐踪的凌晨,狼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虚空里好象只浮动着那两双金黄的眼睛,如同火炭,充满属于兽类的恨意。他向后退了两步,腿一软,跌倒在地上。

金色的眼睛凌空跃起,像四只遍身着火的毒虫,向他扑来。农人张金根圆瞪双眼,最后一刹,他连号叫都忘了。

——那一瞬间的定格。

我直起身来。树枝在硬土上掘出浅浅一个坑,坑里露出纯黑的一个狼头,我不想再挖下去。这匹狼的全身少说也有小牛犊那样大,把它埋进土里是个力气活,把它挖出来也同样费劲。狼嘴僵硬地尖尖朝前伸着,它死了少说也有三四天。

是的。整整是四天。

从九月二十八那天晚上开始。

我扔掉枯枝,用脚尖将掘开的泥土重新埋好。死去的黑狼闭着眼,黄土簌簌撒在它曾经乌亮如夜如今却已暗淡的皮毛上。我将它再次埋葬在泥土之下,不再惊动。

我知道在它紧闭的眼皮底下,一定有一双和想象中那幅图里两匹巨狼一模一样的金色眼睛。

晚上的时光加倍难熬。我这个“没安好心的不是人的东西”当然不再招惹那些农人,二牛遵祖父之嘱,再也不敢跟我说一句话,放下食物闷头就走。那三个骡马贩子已经结帐起身,店堂彼端二三十个汉子呼噜噜猛吸旱烟的声音催人欲睡,越发衬出我们这边的寥落与沉默。

今天就连白夫人也出奇地安静。不但懒得讲故事,连厨房送来的粥熬得有点糊也不挑剔,她的病好象重了些,恹恹裹着一领下雪天才穿的白狐狸里子大红羽纱斗篷,靠在火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喝了两口稀粥,就撂下碗,意兴萧索。

那群农人脸上的悲愤还未完全消失,同伴离奇而血腥的死亡令他们草木皆兵,蹲在火盆之侧形成一个个密集的小圈子,众人专心致志,埋头只管对付手中一杆烟袋,但我知道每一个小圈子之中至少有一个人的眼睛始终盯在我身上。

郎家老大和老二横卧在地鼾然大睡,郎老大的伤势似乎竟有反复,睡梦中他不时咳嗽几声,铁塔一般的健壮身子仿佛成了个色厉内荏的虚壳,憔悴之极。两兄弟此起彼伏的鼾声混合着从那边一帮男人鼻孔里不断喷出的烟雾,使人窒息的混浊空气腾腾弥漫了整个店堂。客栈像个有生命的巨兽,又冷又饿,在这万籁俱寂的寒冬,拖着身体爬了两步,渐渐支持不住,终于倒头睡去了。

这一睡,还能够再醒么?

我盘膝坐在白夫人身边,独自望着紧闭的客店大门。两扇老木门上着闩,半尺多宽的伤痕累累的粗木条挡住来自外面无边无际荒野中的各种侵害,它和它所保护着的屋子里的人一样病弱不堪,但仍竭尽所能,忠心耿耿地横在门上。北风撼动大门,在门闩的阻挡下发出咯噔咯噔的微震。我低头看看委靡在旁的女子,浓黑睫毛半掩了那一双会说话的美目,她只是有气无力,裹在大红斗篷里的身体如一具精巧脆弱的玩偶。

龙修怎么不见?半个时辰之前他说有点冷,要上楼加件衣裳,到现在还没回来。我把目光从白夫人身上移开。不要急。该下来的时候,他总会下来的。

该来的事,总会来的。呵呵。

门闩突然剧烈震**起来,那急躁的撞击声使半睡不睡的每个人都陡然惊醒。白夫人揉着眼睛向大门望去,惶惶若惊弓之鸟,她恐惧地抓住了我的袖子,向我贴近一些。

门外的人怒气冲天,推门不开,开始用力踹门。众人心惊肉跳,不知来了甚么凶神,二牛不敢过去开门,和祖父一起缩在柜台后面远远地高嚷:“谁啊?”

门外破口大骂,暴躁的男人声音,在一片急雨般的撞门声中听不清骂些什么,那嗓子却有几分像是白君啸。混乱中众人都感到了那股汹汹而来的杀气,老掌柜战战兢兢推着二牛:“快!快拿大缸,箱子米袋,快把门倚上!”

可是来不及了。少年和两个汉子吃力地抬着一口大水缸从厨房向门边跑去的时候,门缝中伸进来半截刀锋,猛力挥落,斩断了门闩。

大门砰然洞开。哐当哐当晃动着,撞在两边的墙上。

一阵沙土直卷进来,呛得众人在极度紧张之中也不禁纷纷闭眼。待到再睁眼,挟着黄土的大风中屹立在门口的分明是那位蛮横无礼的豪客、白夫人的当家丈夫,摸不清来头的贵官爷白君啸。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玄色底子团花锦袍,此刻这眩目的华服却已看不出颜色,给撕扯得东一条西一片,胡乱披挂着,身上脸上满是血迹,硕大的一个个明黄寿字全变了暗红。两个跟班焦六柳二仍然面无表情地站在主子身后,同样一身是血,两张丑陋的面孔更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白君啸叉腿挺立在门首,手执一把单刀,胸膛起伏,向满厅人瞪视片刻,陡然手起刀落,呼一声斜斜劈下,声如惊雷,喝道:“你这蛇蝎心肠的毒妇!老子宰了你!”

白夫人尖叫一声,双手死死揪住了我,哭着向我背后爬去。白君啸提了单刀大步奔她而来,双眼血红,伸手就去抓她的头发。

“白爷,有话好好说。”刀上沾满干涸的鲜血,一股腥气扑鼻而来,白夫人在我身后瑟瑟发抖,整个人贴在我背上,尽管衣下鱼肠剑已吼吼剧震,我不得不抬臂架住了男人的手,笑道,“夫妻之间的事我们外人原也无从置喙,但当着这许多朋友,动刀动枪总是不雅。白爷有何冤屈,不如说给大伙儿听听,让朋友们评评理如何?”

“你他妈的给我滚开!这贱人是我老婆,老子要杀便杀,轮不到你管!再不滚连你一块儿宰了!”白君啸怒吼,挥刀向我臂上砍落。

白夫人哭叫:“妹妹救我!救我!”

我右臂下沉,刀口下轻轻一转,避过这一刀,翻上来又攥住了他的手腕。单刀定在白夫人头顶一尺之上,再无法落下半分。白君啸强挣几下不得脱身,虎吼连连,焦六柳二互一对望,突自他身后越出,一左一右向我扑来。我架着白君啸,左手扬起在焦六胸口一点,同时身子向下一挫,半躺在坐垫上,右脚将柳二踢得向后跌了一丈开外,摔在地上爬不起来。

“臭娘们,什么时候找了帮手,这小贱货是你安排下的罢?老子低估了你的手段,毒妇!今日纵然你有本事招来天兵天将,也休想保住你这条命!”

“白爷,我与贤伉俪素不相识,承尊夫人看得起,待我亲如姐妹,今日这桩闲事,夜来不自量力,我却管定了!”我左手向身后拍拍白夫人以示安慰,望着白君啸,冷冷道,“若是被你在我眼皮底下把姐姐砍了,我还算是人么?白爷,不妨跟你说句实话,就凭尊驾和这两个家伙,想在我手下杀人,你们回去苦练十年再说!”

“妹妹救我啊,这杀千刀的恶贼他干得出来,今日若不是你仗义,我这条命断然丧在他手里呵!妹妹救我,姐姐全靠你了!”背后的女子体如筛糠,鼻涕眼泪揉了我一身。白君啸直勾勾瞪着他妻子,不怒反笑。

“贱人,装这副可怜相给谁看?你好心机、好手段啊!老子今天给三十多个高手围攻,能逃出这条命来,算是老天开眼!贱人,你看看,你满意了么?毒妇!”

他腾出空着的那只手,撕开早已破烂得不成样子的外袍,连小衣一同掷去,男人**着上身,那古铜色的肌肤上遍体创痍,刀伤、枪伤、暗器伤不计其数,整个人像一尊废弃雕像给石工毁到一半,皮肉糜烂,不成人形。果真如他所说,这等模样的一个人,还能逃出命来跑回来算帐,当真是老天开眼——或许是老天没长眼。白君啸血淋淋地站在当地,被狂怒扭曲的脸越发像个活鬼,他磔磔笑了两声,切齿道:“你满意了么?你老公快死了,你以为你可以独吞那笔金银,风流快活了?你别做梦!老子今天回来就没打算活,可我死之前先得宰了你!”

他脸容狰狞,陡然张开大口向我手上咬落,我右手一松,白君啸挣开去,舞起单刀,会合喘吁吁赶到身边的焦六柳二,猛扑而至。三人胸前空门大开,这架势全然是拼着同归于尽,只求杀得白夫人,已不计自身生死。白夫人哭道:“你对我又安过什么好心,全是骗我的,我若不先下手为强难道等着你得了东西杀了我罢!”

疾风自三方向我压来,白夫人缩在身后,尖叫声刺耳欲聋,这当儿突然听得有人惊呼:“这是怎么回事?夜来姑娘——别怕,我来了——”

砰砰碰碰一片响,当龙修三脚两步从楼梯上冲下来,白君啸三人已脊背着地,跌在地下。龙修在木梯中央已绊了一跤,一路骨碌碌滚将下来,来不及检视摔伤,一爬起身便直冲到我身边,捂着肿得老高的眼睛,挡在我身前,喝道:“谁敢向夜姑娘动手?先杀了我再说!”

还没站稳,他臀上早着了一脚,栽到一旁。我抬腿踢开龙修,手中轻挽半个剑花,横剑当胸,扫视白君啸主仆三人,缓缓道:“我说就凭你们三个,还得回去苦练十年,你们偏偏不信。现在还想杀你老婆么?不怕死的就再上啊。”

“小贱人,你护着这毒妇,别当她是什么好东西!咳咳……”白君啸踉跄站起,啐出一口血水。方才我掣出鱼肠剑,连鞘将他三人击开,白君啸接住口中掉落的两枚牙齿,抬手掷去,凝视着我,一字字道:“她做戏的功夫你做梦也想不到!你今日护住了她,将来她在背后捅你一刀,你可别后悔!”

“妹妹别听他血口喷人,你是我救命恩人,我怎会害你!这贼子心狠手辣,他……他什么事做不出来哪!”白夫人花枝乱颤,抓着我衣摆痛哭,“事到如今,妹妹你也该知道,我讲的故事全都是真的,他就是那背信弃义的负心贼!你……你骗了我的人,如今又想害我的命,你好狠哪!还反咬一口……妹妹,他娶我全是为了那笔宝藏,我若不留个心眼,早就给他害死了!”

“哦,我早就猜着那事是夫人的亲身经历,果不其然,原来你就是那个贪财负义的黑心狼!欺负两个女人家,你也好意思!他奶奶的,有种先来跟你少爷大战三百回合!”龙修趔趄上前强充英雄,给我一瞪当即退后,苦脸道,“夜姑娘,您本事大,可也别光打自己人啊……”

白君啸阴阴地笑起来:“不错,我娶你是为了那笔宝藏。你以为是为了什么?哈哈,哈哈!老子前程似锦,多少黄花大闺女争着抢着往老子家里送,凭什么要你这残花败柳?臭娘们,你还真当老子痰迷了心窍,看上你了!呸!我一辈子没女人也不会要你这破鞋,你算个什么东西,烂婊子!老子忍你的气忍得够了,东西我豁出去不要了,今天非把你一刀两段不可!”

“你总算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我是残花败柳,也没求着你要我,当初是谁口口声声说为我命都可以不要来着?我在王府里日子过得好好的,凭什么要担惊受怕,跟着你逃亡!呜呜,姓白的,你也算是站着撒尿的,掏空心思骗我一个女人,你他妈的白长了这几根鸟毛了!”白夫人掩面悲泣,头发散披了一脸,这会儿什么千娇百媚全抛到九霄云外,她像个市井妇人一般口出污言,激愤已极,“我想杀你又怎么样?我不杀你,你也要杀我,我不过是自保!你去过那地方了罢?朝廷养着这批废物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竟然给你们三个没卵子的东西逃了,一群饭桶!”

“夫人,您别怕,此事始末我们都清楚,公道自在人心,有在下和夜姑娘,这三个没……毛的东西今日打死也动不了您一根头发!”龙修昂然许诺。白夫人在我身后叩下头去,泣道:“小妇人全仗夜来妹妹与少侠存此残生。”

“放心放心,有我呢。”龙修充满期盼地望着我,我不理,直视白君啸,说道:“白爷,为人贪图财宝,无可厚非,您不该处心积虑欺骗发妻,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尊夫人已向我说知,确是您的不对。既然您对尊夫人无情,不如就此撂开手,各走各路,也省了这么冤家似的。白爷如能依我,我绝不再动您和贵从人一根手指。”

“北豫陵的人不好惹罢?我也没想到,你倒还有命出来。”白夫人把脸藏在我衣褶中,只露出一只手指着他,咯咯笑起来,“哼,先帝驾崩时,十二皇子死得蹊跷,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圣上自然要多派高手牢牢守住陵墓,谁敢去窥探,都是个死。我对你说宝贝埋藏之地越险就越安全,你还真信了!哈哈,当年大宝之争,那老不死比谁知道得都清楚,这种事躲还来不及,他怎会把东西藏在北豫陵!你们三个没脑子的,就是活着也只能丢人!”

“把真地图交出来!”白君啸狂吼。白夫人探出半张面孔,恐惧已消失殆尽,她恢复了一贯懒洋洋的娇娆神态,眯起眼睛轻声笑道:“夫君,这三年来,奴家浑身上下哪一处地方您没搜到——哎哟哟,说出来都不好意思——那地图,不错,它就在奴家身上,您天天看上百八十回,恐怕看得腻也腻死了罢?怎么今儿又问我要起它来,真真是天下奇闻。噢,我倒忘了,夫君您看不上我这残花败柳,就连奴家的人您一年之中也难得大发慈悲瞧上两眼,那奴家身上的东西——您自然更是视而不见了,是罢?”

白君啸两眼在她身上从头到脚,飞速地逡巡几遍,突然张大了口,吃吃叫道:“你……你把地图藏在……藏在……”

白夫人不睬,拉着我的手自顾款款道:“好妹妹,姐姐这条命也是你救的,只恨姐姐没用,从来没半点好处到你,实在惭愧。妹妹,我们相识那日,姐姐送你的那根粗钗子,还在罢?值不值钱,总是我一点心意,你可千万别扔了才好。”

我看她一眼,点点头:“没扔,留着呢。”

白夫人接过我从袖子里摸出的那支金镶翠嵌五凤挂珠钗,葱指绕着凤口中珠串,轻轻摩挲,忽然两指一旋,拧下其中一只凤头,向白君啸晃了晃,笑得越发妩媚:“夫君,这根钗子,还记得么?是你给我打的——不,是你给我银子,我自己去打的。我的夫君呵,这几年来你待我着实不错,在我身上花的钱,就打奴家这么一个金人儿也够了。可你为我花钱,只不过是想从我身上得回更多的钱罢了,我心里想什么,怨什么,恨什么,你问过一声么?我天天费尽心思打扮起来,却是为谁?你不看我,我打扮得再美,又给谁看?夫君,这钗子三年前就在我头上插着,你看见了,钗股中间是空的,地图我画在薄纸上,就在里头。哪怕你亲手为我梳过一次妆,你也就知道这钗子分量不对,那时奴家亲手把地图交给你,咱夫妻掘出宝藏,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可有多好。但你有过么?这几年来,就连**夫妻之事你也次次敷衍着我,你心里不情愿,你嫌我脏!你若以为哪个女人看不出来这个,你就错了!真不知道你是太聪明呢还是太蠢,我的白郎,奴家下半辈子全毁在你手里,我当初跟你出来本是心甘情愿,我这个人都是你的,何况区区财宝。今天话儿都说明白了,地图就在这儿,可我改主意了,我不想给你了!”

她说得很温柔,白君啸那厢却大发雷霆,一刀剁在地上,逼近到我面前一步之外:“贱人,你敢——”

两个跟班自左右包抄,无声无息地上前。

“我不敢么?我有什么不敢。”白夫人替我插好凤钗,恋恋地注视我半晌,转头瞥了他一眼,冷笑道,“我从前是不敢,我痴心妄想,指望着你跟我白头到老。我不敢得罪你,我怕你休了我……可现在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姓白的,我没把这笔财宝瞧在眼里过,可它是我的,我想送谁就送谁,别人谁也管不着!我今天就把它送给我妹子了,从今后,你是你,我是我,老娘今日先休了你这负心汉!你还不死心,问问我妹子手中剑答不答应!”

说罢她又一转身躲到后面,双手抱住我的腰,整个人贴在我背上,小声说道:“妹妹别怕,这三个死鬼加一块儿也不是你的对手,只管放出手段狠狠地教训他们!”

“贼贱人,老子不要什么财宝,只要你这条命!”

白君啸和身向我飞扑过来,刀光映着火光,蓝印印迫人眉睫。那刀是喂过毒的,我想,负着白夫人向后滑行三尺,飞脚踢起火盆,一盆红炭嘶啦啦往他当头倾下。

白君啸放声高呼,痛楚已极,似乎被烧伤了头脸。烧得正旺的一盆炭挟了点点火星,赤红乱溅在我与他之间撒成触手即燃的火幕,热气窒住呼吸,我偏头躲开飞溅的炭屑,耳中听得对手的吼声越来越高,已不似人声,而像是……什么野兽的咆哮。

白夫人在背后惊叫:“妹妹小心!”与此同时一股劲风直逼面门,穿越熊熊乱落的火雨,白君啸的兵器已欺到我脸上。那却不是刀锋。

我嗅到毛发焦臭的气味,漫天火屑之中隐约见一只盆口大的利爪向我抓来,白君啸仰天长嗥,我低头相避,龙修在角落里颤声叫道:“妖……妖怪啊!”

客栈里轰然沸腾起来,许多人推挤奔逃的声音混乱地翻搅,我避过那只兽爪,正待直起腰来,忽然定在当地,再也无法移动一步。

头顶陡然放出一片刺眼光芒,霎时将一切景象模糊。钗上五只凤头每只吐出金色烈焰,长蛇一般盘旋飞舞,在我身畔织成樊笼。眼中所见只是一片灼亮,我看不见白君啸,也不知道此刻一左一右在我旁边咻咻呼吸的是什么畜类。

“好妹妹,你可要小心呀,他们手脚重,万一伤着你这细皮嫩肉,做姐姐的岂不心疼?”

我全身剧痛,好象被一丛荆棘五花大绑,在白夫人越来越放肆的笑声中,慢慢跪倒在地。

“妹妹,姐姐送你的这薄礼好不好?你喜不喜欢哪?你若不喜欢,姐姐就送你别的,可千万别勉强啊。”

背上与头顶的压迫越发沉重,浑身上下,许多锋利的小手密密爬行着,向肉里钻去。我被迫垂首及地,以剑鞘拄在身前支撑,一缕湿湿的**沿着手臂蜿蜒爬下,几点殷红滴落在眼前。我咬牙望着快要贴到脸上的地面,缓缓说道:“好,好得很——白姐姐,你们好心机,好手段!”

“你可别怨我心狠,怪只怪你师父传给你的那柄剑太厉害,若是不用这金顶咒把你罩住了,只怕谁也近不了你的身。好妹妹,现下姐姐抱住了你,我想一个人再本事,要使剑杀人也得有手才行罢?妹妹,你的手现在动不了了,可剑在你手里,我还是不大放心,不如让我把你的手割掉罢,好不好?我轻轻地割,你不会太痛的,乖乖地听话,啊?姐姐也不想让你零碎受苦,夜来妹子,一会儿你别恨姐姐,要恨就恨你师父她为什么给了你这柄剑!”

背后的女人娓娓细诉,好似软语商量,捆住我的棘藤陡然一紧,千刀万剑向臂上猛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