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地狱般的惨叫声夹着兽号,响彻耳际。我视线模糊,一滴血流到眼里,鲜红、刺目的世界——这时分千钧一发,臂上疼痛已直切肌肤,我双臂被缚无法掣剑,便以右手食中二指夹住剑鞘,大拇指轻轻一错,剑身脱出半寸,跟着中指猛力一弹,鱼肠剑脱手朝天直飞上去。

白夫人的娇笑声陡然转成惊呼,她像是痛楚之极,嘶声喊裂喉咙。一声清啸在头顶铮然响起,白芒如流星急吐,剑发龙吟,歌震九霄。

鱼肠剑自行离鞘飞出,一道剑光似长虹回旋抛来,我身上一轻,捆住双臂的棘藤陡然松了。什么东西自我背上脱落,发出蛇虫爬行的苏苏声,向后急逃去了。

那片灼目的金光消敛无形。我看得分明,飞剑斩断了棘藤后又绕我回转半圈,直追我身后的那东西。当下口里发出啸声,那道白芒转头又冲我飞回,我一个旋身,伸手握住剑柄,此时剑鞘正从屋宇中央翻转落下,不偏不倚落在我左手之中。

我的发髻被削断了,断发纷落如雨,披了一身。我接剑在手,用手背抹去了眼中残血,方缓缓环视屋中众“人”,点头道:“百兽之君,一啸慑伏,白爷原不愧了这个尊名。嗯,‘狼’家兄弟、柳二便是柳树精,你们虽然暗箭伤人,却也是人的名、树的影,未始不算师出有名。——只不知焦六焦爷的本尊又是什么。”

“你……原来你早有防备……你摸过我们的底!”此时店中众客早已纷纷逃到楼上,背后远远的屋角中传来白夫人的声音,虽则惊惧交加,那娇甜的嗓子倒丝毫未变——没变的也只有嗓子而已。

我低头看看自己,衣裳早被割了无数破口,浑身血迹源源渗出,血迹之中却还夹着一些又腥又粘的暗绿色汁液,我伸手摘去肩上一片草木的叶子,落在地上竟发出金属之音。

“白姐姐。我的手是不能动了,但手不能动,未必就不能使剑了——你说是么?”

我微笑望着屋角暗处那一窝蛇虫般蠕动着的、黑糊糊的一大团——粗如盆口的一团密麻麻藤蔓,暗绿纠结,遍藤开出无数朵浓香白花,中央最大的一朵心子里隐隐浮现着眉目口鼻,模糊有几分像是白夫人那张千娇百媚的美人脸。

“你这小贱人……原来你早就知道,你……这是将计就计……你好奸!”那张人脸骂道,藤蔓在地上簌簌抽搐,方才那一剑斩断了它的千枝万藤,断藤带着白花像垂死的长蛇在地下盲目地乱爬一阵便一一澌灭,如同见了日光的鬼影,渐薄渐淡,终于消失。白夫人痛极,浑身肢断处汩汩淌出刺鼻的粘液,啪嗒啪嗒击着地面,像许多蟒蛇的尾巴。

我低头,足尖轻拨了拨那枝被斩成两段掉落在地的金钗,它发出缕缕蒸汽,逐渐化作半张无法辨认的符咒。

“若不将计就计,又怎能将你们诱出来。为了杀我,你们也算煞费苦心了。我何尝想要这样,我一忍再忍,只盼你们知难而退,大家平安,那不好么?”我摇头叹息,看着那团不成模样的藤蔓,出了会神,“白姐姐,自我们相识以来,你百般嘘寒问暖,我心中不是不感动的。人谁不盼能享有手足之情,我没有亲人,我时常想,要是你待我的都是真心,那该有多好……”

“呸!小贱人,老娘艺不如人,千百年道行,今天大意栽在你这毛丫头手里。你要杀便杀,休说这等风凉话!我们跟你仇深似海,你别做梦!”

“曲皋山中铁炬草。”我望着她点了点头,“我以前倒不知道,铁炬草开的花竟这么美,只可惜再美的花儿,终是害人之物。你离山即死,却一路追踪我至此,这些时日不得水土,早已元气大伤,若是在你本山,我被你捆住了也未必便能脱身。你们虽为杀我而来,这份恒心倒也令人可敬。今日既已真身相见,可否告知我这一切的原由,也让我得个明白。”

暗处那张人脸闻言似乎怔了一怔,白夫人目光闪动有如鬼火,狠狠啐道:“难道你不知道么?还装什么蒜!”

我环顾四周,群妖将我团团包围,然其中却不见龙修,不知他跑到哪里去了。当下心意微转,笑道:“自古以来剑仙与妖物天生便是对头,可我生性疏懒,这番来此,全为我自己的私事。你们竟自误了。可知俗话说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半点不假。郎家三兄弟和你们一家四口——你们七个,这回向我发难全无道理,我本来是不想伤你们的。”

藤蔓花中的人脸微一凝神,大声接道:“不错!你们和我们天生便是对头,我等世居这一带,你在山上学剑便罢,如今你竟携剑下山,我们又岂能容你!这叫先下手为强。向来是你们强横霸道,不容我们生存,见了便砍便杀,我们又怎知你这小贱人心里的想头?”

“从古至今,正邪不能两立……今日倘若我师父她老人家在此,你们七个妖精一个也跑不了。可是我自己的事要紧,不想横生枝节。你伤了我,我也伤了你,如今算是扯平。你受伤虽重,只要速归本山,有地气滋养,当不致有何疏虞。要是你们还不死心,觉得能胜过我,不妨再来试试,我奉陪到底。话已说明白了,是去是留,你们自己决定。”我垂首喟叹,忽然抬头,“——但有人滥伤无辜,害了人命,我却饶不过他。郎老大,我要你们为那农人抵命!”

话音未落,剑已出手。郎家兄弟早已现出原身一左一右守住门口,听闻我言,两条黑狼一声哀嗥,转头竟撞穿客店大门逃命,木屑喀啦啦四溅,两狼健若牛犊,一撞之下,大门洞穿,展眼已不见了踪影。鱼肠剑贴地直飞,疾若流星,片刻后只闻门外两声惨嚎。

白光仍从门上破洞飞回,复归我手。剑刃上红血迅速汇流,沿剑尖滴落在地,剑身仍是明净如霜,不沾半点秽污。我望着白君啸。

“杀人偿命。现在债已完了。你们走不走?”

那条吊睛白额、遍体锦文的猛虎前爪按地,伏低身子,两眼紧盯着我,半晌,口吐人言道:“我们不是你的对手。难道你真会放过我们么?”

我正要答言,背后忽一阵铿锵乐声激**入耳,如裂金石,如迸银瓶,须臾忽然一转,音调极尽柔靡之致,回旋如意。我眼前不由一黑,在那黑暗里隐隐似见天魔起舞,肉色大腿如蛇交缠,刺青纹出妙曼花纹,脐间嵌的宝石红若榴花,一闪一闪眩人眼目。天魔之女全身**,扭动着腰肢,彼此缠绵嘘气,舌吻相接,做尽无数**亵丑态。她们眼皮上浓抹金泥,媚眼水淋淋地直抛过来,欲仙欲死。我猛力摇头,挥不去眼前条条肉色人影,昏暗的金光闪烁着无尽春情,乐音中喘息之声愈来愈响,那节拍带着我的血脉搏动,只觉心也跟着越跳越快,不由自主。

我扶了扶头,摇摇欲倒。黑暗中数十条丰柔的裸臂缠上身来,有人舔着我的耳朵,一个魔女格格娇笑,自肩后绕过手来直插我怀中,一路向下抚摸,堪堪触及腹下。我急忙振臂,却摔不脱乐音中本自虚幻而生的心魔,被她们缠住了,身如千钧之重。呵,头好晕……肉色的影子,肉色的欲情……舞剑砍削,剑从人影中空空穿过如断流水。我脚下步伐颠倒,心中急得火星乱迸。

——“邪魔外道,速速退避!”一个人首垂着青丝浓发,从上方倒挂下来吻我的嘴,我偏头避过,咬破舌尖,一口血和着叱声喷出去。

心下稍觉清明。我闭目不看那些砍不断、推不开的虚像,咬牙紧握宝剑,脚下跃起,直直向后摔落。脊背将要及地的一刹,平举鱼肠剑,仰面朝天,连人带剑朝后倒飞。穿越幢幢舞动的魔姬幻相,身如一枝分水箭直插入海。

色相熄灭,满目漆黑。只听铮铮几声崩绝之音,我已躺在地下。什么东西像下雨一般乱落一阵,微微刺痛地打在脸上。

我翻身跃起,定住神魂,看看一地残碎的木片。

“焦尾古桐?难怪师父说无论任何木石无情之物,只要年深月久得了精气,皆可成妖。没想到焦六竟然是一张古琴所化。”那形容猥琐的仆役竟是如此“风雅”之妖,实出我的意料。

“走!”猛虎突发啸声,趁我瞧着古琴残骸发呆,一阵腥风自身畔擦过,纵到屋角驮起那团被斩得七零八落的铁炬妖藤,返身便逃。我按剑不动,无意追赶,柳二却悲声高呼:“焦兄弟——”

不但不逃,反而一抬手,袖中游龙般飞出千百条绿线,铺天盖地织成罗网,向我当头罩下。我微微一笑,这小小柳妖,竟也不知死活。只待它的法术罩到头顶,便挥剑将之连根斩断。

柳条漫天穿梭,如一场有毒的大雨。谁知妖术尚未及身,头顶上却有人扯着脖子大喝:“夜姑娘,我来救你了!”

喀喇两声,龙修在楼板俯身观看,这时撞断了栏杆,连人带木头重重摔将下来。人在半空,手足乱舞,连声大叫。那妖精的罗网即将撒到我头上,却给他中途砸落,柳条灵敏至极,一触及猎物,并不管来者为谁,纷纷如毒龙一般张牙舞爪地弹起,霎时将龙修裹得像只粽子,千万条柳枝捆遍周身,向脖子里狠命勒紧。

“夜姑娘,救命……救……”龙修在网中动弹不得,给勒得翻着白眼,高声呼救。我不动,冷眼瞧着,看他们的同伙可会真有这个狠劲,把苦肉计演到底。

“救……咳咳,救救我……”不一时,龙修已满脸发紫,舌头吐出,喊也喊不出来了。眼见就要断气。他两脚拼命蹬地,罗网越收越紧,龙修看去活像一只巨大的碧绿虫蛹。我冷笑起来。

突然站在门首的柳妖一声惨呼,一股烧焦木头的气味发散出来。罗网迅速松开,无数绿线嗖嗖收回,他抚着胸口,又惊又怒地向龙修瞪了一眼,转身冲出大门,逃了。

“咳咳咳咳……夜姑娘,你怎么不救我?我、我干冒奇险,勇斗妖精,还不都是为了你,你倒好!咳咳咳咳!要不是……要不是前年一个道士给我的这道退妖符,我的小命差点没啦!”

龙修狼狈不堪地爬起来,边抱怨边咳嗽得惊天动地。踉踉跄跄,向我伸出一只手。我不去扶他,淡淡地说:“我想你既然敢从楼上跳下来,一定有克敌制胜的妙计,何用我多事?你这不是身怀法宝、众邪辟易了么?”

“法宝谈不上,不过……不过这道符还真管用,看来那个道士没骗我。咳咳……可惜只能用一次。”龙修缓过这口气来,不免又现得意之色,拍着胸膛夸耀道,“我见你情势危急,我担心呀!一急就跳下来了,夜姑娘,我这条命算不了什么,只要能救你,便是刀山火海,我也上了!”

“是么?先前白夫人困住我的时候,情势不是比方才更危急百倍么?那时怎么又不见你出手?现下杀的杀了,逃的逃了,区区一个柳树精临死反扑,你倒奋不顾身地下来了!龙大侠,我当真多谢你得紧啊——要不是你挡着,这柳精这会儿早就给我劈成柴火了!”

我说完绕过他向楼上便走。龙修满脸尴尬,嘿嘿地笑着跟在后面:“我那个……在这个大获全胜的时刻,我想帮你锦上添花一下,咱们双剑合壁,好让这帮妖怪败得更惨!”

“你有毛病啊?滚开!”

“夜姑娘,你受伤了,你看你全身都给割破了,不知道那鬼藤有没有毒,不及时清理伤口只怕不好,让我来帮你……”龙修尾随,伸手向我肩上摸来。

“我的伤有没有事我自己知道。滚!”

我回头瞪他一眼,龙修吓得倒退几步,见我返身又走,而且开始招呼躲在楼上的众人,方又蹑手蹑脚地跟在后边几尺之外慢慢上来,嘴里嘟囔着:“可是我也受伤了,哎哟,胸口好痛……我要吐血了!内伤!内伤啊……”

老掌柜一家并那伙农人眼见群妖现形,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不用说早已吓得战战兢兢,瘫在楼板上,彼此相抱成团,话也说不出了。我扶起二牛的母亲,一一安慰众人,说道那群妖怪死了同伙,受了重伤,现下已经遁去,想必是不敢再来的了。老掌柜颤巍巍地跪下来,向我磕头:“姑娘……大侠!小店几十条人命如今全靠您了,您好歹救人救到底,您……您千万别走啊!俺们全靠您了……”

“老人家,你请放心,他们本是冲着我来的,是我连累大家受了惊吓,甚是过意不去。如今总要保护大家周全,你放心。”我扶起老人,笑道,“——况且我在此间还有事未了,你便是叫我走,我也不会走的。”

那群农人远远地聚成一堆,并不靠近我身边。富贵叔听到老掌柜与我的对答,冷冷道:“都是她给俺们惹的麻烦,老汪,你还对她千恩万谢做甚!要不是她,怎会引来那些妖精?金根怎么会死?——俺们不敢望你保护,只盼你别再引妖精来害俺们就成了!你惹的事还不够多?还有脸赖在这里,难道非要把俺们这些人全害死才甘心么!”

“他叔,话不能这样说……”老掌柜鼻涕眼泪地,苦着脸,紧拉住我双手不放,“要是那些妖精再回来,夜姑娘不在这里,那有谁来救俺们?”

“妖精要杀的是她!若没有她,妖精压根就不会到店里来害人!”富贵叔怒吼。

“我不走,放心好了。”我拍拍六神无主的老人以示安慰,眼光垂落,射到他与我交握的手上。掌柜虽老眼昏花,此时却马上惊觉,登时一阵剧咳,我不得不撤出手来替他拍背,望见老人已不着痕迹地将右手缺了半截的拇指藏入手心,紧紧地捏住拳头。我笑了笑,将他推给二牛,转身向富贵叔一伙抱拳一揖:“各位,这次的事情因我而起,连累了大伙儿,夜来这里向各位赔罪了。既然因我而起,事情了结之前,我绝不离开客栈。有我在此,不会让妖精再伤一个人,倘若各位定要我走,抱歉,我说了我在此间有事未了,我虽愿护各位周全,但若有谁要把我撵走,却也休想。说句得罪的话,我不想走,这里有人能赶得动我么?请了!”

说罢不再理会众人,径直穿过人群回入自己房间,龙修满口姑娘,大呼小叫地跟来,削尖了脑袋要挤进房来,被我将门一甩,着着实实碰了一鼻子灰。我听到他在门外捂着鼻子呼痛的声音。

这小丑似的家伙分明便是白夫人一众的同伙。他既刻意做作,何妨将计就计,且把他留在店中,倒要看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招来。

不过却也不可掉以轻心了。只恐这厮暗中加害众人,倒须得细意提防才是。我请二牛的母亲烧了热水送上来,解了衣裳一边擦洗伤口一边想道。

浑身上下给铁炬藤划破无数细小创口,我用热水擦去血痂,涂上伤药。虽然遍体疼痛,好在那藤似乎无毒,只是皮肉小伤而已,自不在话下。只是飞剑斩落插在我头上那枚妖符时将髻子也一并削断了,头发散落,乱七八糟,无法再梳挽成髻。我对着镜子懊恼片刻,只得又问二牛的母亲借了剪刀,勉强把狗啃似的乱发修剪整齐,一头长发现在剩下半长不短,披垂只齐肩膀,无法束起。额发也只得修成齐眉刘海,黑漆漆地覆在额前。这副模样不伦不类,现在不单是男不男女不女,我竟似变回了一个才留头的小娃娃,四、五岁模样,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天真烂漫,幼小可爱。我望着镜里哭笑不得。孩童发式配上我这张早已长大的脸,眼光中除了冷冷肃杀并无别样神情,实在是说不出地别扭。

且顾不得这些。我换上一套干净衣服,佩定了鱼肠宝剑,开门出去。

天色快亮了。如今已是十月初三,万不可再有何闪失。我得将众人聚在一处,时刻保护,以免又有人被龙修或是遁逃去的那几个妖怪所害。我心中有隐隐的感觉,妖气未散,白夫人虽受了重伤,只怕此刻他们尚未远离此地,随时可能去而复回。这个当口,万不能有半点大意。

可是龙修,到底是个什么怪物呢?

自从第一次见面,他便一味装疯卖傻、深藏不露,此“人”是白夫人他们的少主,倒是不可小觑。我从未放松过对他的防备。

但为什么,为什么从他身上,我感觉不到半点妖气。难道他竟然是——人?

这不可能。不,我不相信与我作对的到头来竟会是人。那日他自己不是也说,当年他呼风唤雨之时世上还没有我么?龙修一定是妖。鱼肠的激烈反应和他身上的剑伤就是证明。

我踏着残破的楼板一路走去。那儿一处倒塌的栏杆,断木七零八落横卧于地,是龙修飞身跃下之时撞折的。为了救他那同伙柳精。他的小聪明,到底要在我面前耍到几时?

我微微冷笑起来。手按住衣下的硬物,世间鬼蜮横行,步步荆棘,处处陷阱,只有它是我唯一可以信赖的伙伴。

鱼肠,鱼肠,你告诉我,那男人身上的谜题,到底是什么?

下楼一看,这倒无须我一一去请,掌柜一家与一众农人早已自发地聚在一块儿。满目狼籍的店堂稍作收拾,大门好歹钉上几块木板堵住了破洞,水缸,米袋,箱子,无数重物高高堆积在门前顶住。老掌柜也不在柜台后呆着了,众人聚拢在离门最远的屋角,生起一个大火堆,团团围定。各人脸上都惊魂未定,不住盯着大门,彼此挨得紧紧的。想是大家都怕妖怪再来,不敢落单,也不敢睡觉,故都围在这里仗着人多好壮胆,又便于随时监视门外动静。就连龙修也凑在他们一处,挨着火,索索发抖,做出十分害怕的样子。

——这不是把一头狼放在羊群之中么?我看着龙修那副胆战心惊的德行,气不打一处来,重重落脚,从楼梯上步下。

众人抬眼见我,脸上都阴沉沉地,独有龙修满面喜色,冲我挥舞双手,欢叫:“夜姑娘,太好了!你的伤没事罢?我正在这儿担心呢,你要再不下来我就上楼看你啦!”

我不答,自顾下楼,唤二牛帮我在门口再生一堆火,打横坐在火堆之侧,牢牢守住大门。二牛送上一壶茶水,我失血过多,正自口渴得厉害,等不及用杯盏,便举起茶壶,仰头痛饮。龙修颠儿颠儿凑到近前,也挨着我坐下:“慢点喝,当心呛着……”一句未完,脸色忽然一呆,抬手指着我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这……这头发!哈哈……是你自己剪的么?笑死我了,还不如叫我帮你剪哩,你瞧你的样子……不过倒是比你原先那冷冰冰的模样可爱得多了,夜姑娘,你看你现在多像一个乖娃娃!”

他捧腹狂笑,一只手晃来晃去,茶水自壶嘴倾流而下,于半尺之外倾入我口,龙修张牙舞爪,火光中我眼角里看得分明,他的食指堪堪触及那股细水流,指甲缝里白荧荧地发出不易觉察的一线暗光。

“哈哈,来让叔叔抱……”

他兀自装出狂笑之状,我右手一翻,壶盖落地,还剩半壶热茶全泼在龙修脸上。

“啊哟!”他大叫,一跳离地,两手胡乱抹脸。我转过头去,不再理他。龙修给烫得满脸通红,眯着眼睛,衣上水痕淋漓,狼狈不堪。

“你怎么拿热水泼我?”他先是斥责,偷眼向我瞧了瞧,又改口道,“好罢……是我错了,我不该取笑你……那个,你的头发很好,好看得很。”

见我充耳不闻,他搓手搓脚地又挨着我坐下。登时腰间剧震,鱼肠剑又发出旁人不觉的啸声。我自顾叫二牛再送一壶茶来,不朝他看一眼。龙修挑起拇指,谄笑道:“美人就是美人,不管怎么打扮都是好看的。你这样竟比先前还漂亮。”

“我在这里守住大门,以防妖怪复来。倘若他们破门攻入,我好抵挡。也许他们马上就要来了——妖怪一定会回来的,我有感觉。”

我冷冷道,龙修扭头向大门看了一眼,打个寒噤,随即强颜欢笑,做出勇敢的模样,拍胸豪语:“要是那帮兔崽子还敢回来,姓龙的自当与姑娘并肩作战,双剑合壁!夜姑娘,你放心,上次我那是事起仓促,没转过弯来,这回我一定不会在旁边看着了!我会在第一时间保护你的,你别怕,待会儿他们要是胆敢回来,你千万不可离开我身边半步!有我在,什么妖精也休想伤到你一根……头发。”

“我倒不怕。害怕的大概另有其人吧。”我从鼻中哼了一声,“就凭你?龙大侠,我心领了。若是倚仗你保护我,我不如早点去买口棺材算了!我被那妖藤千刀万剐之时,你在干什么来着?我满头的头发都没了,又何止给伤了一根!”

“咳,都说了上回我是太震惊了!一时没反应过来!你又何必老翻旧账呢……”龙修尽管尴尬,仍大言不惭道,“总之待会儿如有状况,我一定不离你半步了。”

“随便你。但我要保护这里众人,真打起来也别想我专门罩着你。你粘在我身边也没用。”

龙修给我说穿心事,讪讪道:“你这人诸般都好,便是疑心太重了些。我对你的心意如何,难道你还不明白?何必老把人往坏处想呢……夜来姑娘,在下对你一番仰慕之情,情真意切,天日可表。我这句句都是真心话。宁可教我立时死了,也绝不会让你受半点伤害的。你不知道方才我心里有多急多痛,好在你总算平安无事,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是么?多谢了。”我随口漫应。龙修见我冷笑,知我不信,只搭讪着在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鬼话,什么“你的伤真的没事吧”,“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补一补”,“你是照着镜子剪的么,这后边的头发倒也整齐”之类。最后我实在给他聒噪得受不了,说道:“怎么你这么多话?你不是受了很重的内伤么?我看你精神倒好。”

“啊?是……是啊!”龙修愣了一下,立刻捂住胸口,皱眉呻吟起来,“哎哟……我受了内伤,好痛,我一直强撑着啊!这不是怕你担心嘛……哎哟,哎哟,痛死我了,有谁能帮我揉揉哟……”

边大呼小叫边软软地向我肩上倚来。我实在厌烦这小丑的做作,向边上一让,龙修翻着白眼一头倒下,险些栽在火里。

“客官爷,您很痛么?我来替您揉揉罢。”二牛见龙修两眼反插,躺在地下四肢抽搐,只差口吐白沫了,少年心地诚朴,不由担心地跑过来伸手去扶。

“不用了,我挺得住。”龙修悻悻地翻身爬起,笼着手,咕嘟着嘴,蹲在火边。二牛张大眼睛,觉得这客官痊愈得实在神奇。挠了挠头,在祖父严厉的注视下只得走开。此时天已大亮,窗上一片清光,店堂地下一方一方黄黄的太阳影子,照得每个人须眉毕现。众人一夜未睡,担惊受怕,脸上都甚是憔悴,但这般温暖而真实的白日光景教人心里塌实,昨夜的一切光怪陆离、神出鬼没仿佛都变得遥远虚幻,只像一个噩梦。在日光下,这世界又是属于人类的了,实实在在、可扪可握的稳妥的人间。闻得到烟火的气味。

烟火气味从厨房油污的门帘内一阵阵传出。二牛和他母亲在里面煎炒烹炸,油锅的声音令面如死灰的众人精神微振,脸上也泛起些许血色。龙修在那里摩拳擦掌,兴奋地要这要那,还企图劝我吃些荤腥补身,遭到冷酷的拒绝后只得作罢。

风里隐隐传来凄哀的牛鸣。人群中站起一个汉子,大步往门外走,经过我的时候突被横里伸出来的一柄剑拦下,他瞪着眼道:“俺去后院喂喂牲口,一天没草料了。你拦住俺做甚?”

我横剑于路,淡淡道:“牲口一天不吃草料死不了,你这一步出去了,若回不来,却是谁也救不转你。这位大哥,我劝你还是回去坐着。今天已是十月初三了,明儿就是初四。无论有何要紧事,也不差这一天的工夫。回去罢。”

“什么初三初四的,俺听不懂!”那汉子满脸红涨,强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俺们又不是你的犯人,如今连一步也不能走了不成!”

远处富贵叔等一批农人纷纷起立。我将剑鞘在手上轻轻一转,仍横握着挡住去路。

“农家贫寒,养得一头牛,殊为不易。这都是上好的少壮黄牛,留在家中耕田犁地岂不正好,何苦暴殄天物。再说,蝼蚁尚且贪生,那牲畜都是多年蓄养,一旦抛撇,也甚是可怜。你们没看见牛马眼中的泪水么?众位大哥,你们只须耐得这一日的性子,你们带来的牲口,明日我都教你们好好生生地再带回家去,这不好么?”我不看那张口结舌站在当地的汉子,横剑于他身前,叹道,“放心,那些牲畜是不会有事的。倒是你们,我想请问各位,倘若妖怪并未走远,现下它们身负重伤,还有什么比活人吃了更补元气呢?那两头死狼还在外头。先前的事情是我的疏忽,至今深觉歉疚。现下我既已答应了要保各位周全,便当说到做到。恕我无礼,今天谁想走出这个门口,先问问我这把剑。”

“死丫头,你恃着武力吓唬俺们么?别猫哭耗子假慈悲了!你分明就是把俺们当成你的囚犯!”人丛中有个男子攘臂高呼。我不置可否。

“要是各位真这么想,我也不妨就把各位当成囚犯好了。话撂在这儿:出去就是个死,是死在妖怪手里还是我剑下,你们自己瞧着办。”

“死丫头,你胡说些什么?什么牲口、黄牛、今天、明天的,俺们听不懂!你说清楚,今天怎样,明天又怎样?你如何教我们把牲口好好地带回家去?”富贵叔沉声喝道。

“听不懂就算了。”我摇头道,手臂微微一振,吓得那汉子倒退几步,跌了一跤,爬起身便掉头向回跑去。“到了明日,一切自有分晓。众位大哥,你们今儿就委屈一天,都给我老实坐着罢!”

“好样的,镇住这批乡巴佬,别叫他们添乱!”龙修在旁低声赞道。

一时二牛送上饭食,一众农人埋头大嚼,他们对我的敌意越来越深,我虽明知,却也不能说什么。自顾捧碗吃着白米饭,二牛拿来自家晒的萝卜干咸菜过口。龙修在旁举着一只烤鸡大嚼,啧啧有声,一边不时表示惋惜。

“夜姑娘,我劝你尝一口罢,这鸡烧得不错!可香了!”

一时又道:“你斋戒不过为了令堂贵体有恙嘛,又不是不能吃肉!我想天下慈母怜爱子女之心总是一般无二,夜姑娘一番孝心固然可敬,但在下以为令堂倘若得知你为她茹素,搞得面黄肌瘦的……咳,她老人家一定要心疼的!夜姑娘,令堂如果知道,必不准你吃斋,你若不信咱们就打个赌,你敢不敢?”

时而又就着火光向我脸上觑一觑,叹道:“你吃素很久了罢?年轻轻的姑娘家,你看这等面无血色,白得像鬼……那个,有若姑射仙子一般,虽然美丽……让人瞧着不由得心疼啊!夜姑娘,你就尝一口这鸡好不好?要是不好吃,你大口啐我!”

我烦不胜烦,懒得与他搭话,直接挥臂向他打去。龙修慌忙逃开,缩在角落窥视半晌,又悄悄地挨上前来,与我保持审慎的一臂距离。这回倒是老实了许久。炭在火盆里烧得发出筚篥微响,听得人昏昏欲睡。这单调的声音中夹杂着二三十个男人的鼻息,有人鼾鼾睡去,越发使人困倦。龙修也半蜷在火边睡了,闭上了他那张惹厌的嘴,倒让人清净许多。

谁知他翻了个身,嘴唇叭嗒几下,不知所云地说了几句梦话,竟又醒来。伸手揉了揉眼睛,惺忪四顾。一看到我,朦胧的双眼马上又亮起来。龙修以为我没发现他醒了,躺在地下,满脸窃喜地捂着嘴偷笑片刻,随即把胳膊往头下一枕,眯起眼睛,悠哉游哉、肆无忌惮地只顾从眼缝里盯着我的脸瞧,脚还跷起二郎腿一甩一甩的。我只作不知,探身拨了拨盆中炭火,鼓起腮用力一吹。炭屑飞灰蓬蓬扬起,一股都吹到他脸上。龙修立刻呛咳起来,翻身坐起。

“咳咳!……哪来一阵风?倒吹了我一脸灰。阿弥陀佛,虽然是阵不速之风,倒是香得紧啊!香风,香风!三生有幸!”他擦着脸假作诧异,面上黑一道灰一道,像只花脸猫。我忍笑不语,只用拨火棍拨着炭。龙修假装抹脸,探身过来,双手盖在眼上,从指缝里由下向上往我脸上端详片刻,道:“夜来姑娘,你怎么哭啦?啊,我知道了,你见我内伤难愈,心中焦急,不免落下情泪。你放心,你还活着,我怎么舍得死啊?虽然痛得很难受,为了你我也要挺住!我还要陪你长命百岁、天长地久呢,哪能就去了呢,你别哭,啊!”

“别胡说!谁为你哭来?”我举起拨火棍向他脸上搠去,龙修笑着打滚避开,在三尺之外托腮斜卧于地,望着我只顾点头儿。一副无赖相越发叫人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我喝道:“你死不死与我何干!再说一句轻薄话,我先割了你的舌头!”

“你没哭么?”龙修又飞快地伸头过来,瞄了我一眼后急速避开拨火棍,啧啧道,“那是我看错啦。唉,我见你脸上似有泪痕,火光一照,我还以为你为我哭了呐。不过没关系,虽然你脸上没流泪,我知道此刻你心里是为我流着泪的——你不用解释了。”

他伸手指着自己右眼下面,指头一画一画的,嘻皮笑脸,逞着口舌戏弄于我。我焦躁起来,长身而起,高叫:“二牛!替我再生一堆火!我不要和不相干的人坐在一起!”

“别,别!”龙修使出就地十八滚的功夫,无论我抬足欲向何处,他总能滚来拦在我脚前,牵住袍子下摆,嘻嘻笑道,“你看人家开个店,买米买柴的,也不容易。你又不让人家出去,这柴火要烧完了可怎么办啊?还是省着点罢,何苦多生一堆火?咱两个横竖已混了一天了,依我看就别挪窝了,好歹一处坐着罢。你脸上有疤,我又没嫌弃你——唉,你还真别说,这疤倒像前朝的泪妆,倒是怪好看的——”

没曾发觉,此时一天竟已堪堪过去,众人沉默之中,又早是黄昏日落时分。龙修躺在脚前牵襟阻挡,笑嘻嘻地望上来,眼中两点火光明亮跳**。我抬足便朝他头上踹去,龙修忙伸两手,合抱住我的脚,笑道:“夜姑娘,别走,别走!前儿白夫人讲了个好故事给咱们听,虽然是假的,倒也动人。你看又是入夜时刻,姑娘若不嫌烦,今晚轮到在下讲故事给你听,你看好不好?我的故事或许没有白夫人的曲折动听,不过在下发誓,这故事字字句句,都是这个世间确凿发生过的实情,当年一切缘由,皆是我亲眼所见——夜来姑娘,我心里憋得久了,今天要把这故事说给你知道,你要不要听?”

我的脚踢到一半,被他抱住了,定在半空。低头瞧着龙修的脸,这年轻男子仍是满脸贼忒嘻嘻满不在乎的神情,但双眸在火光映照下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琥珀颜色,一切犹似回到我与他第一晚初初相见,龙修的眼睛里映着两朵小火习习翻涌,浅棕黄的瞳人,色如浓蜜,而静定若水。虽是衬着满面贼笑,越发显得那双眼眸的冷而沉重。我垂首望着他,缓缓收回了脚,拂袖坐下。

“你说罢。”

我深吸一口气,对龙修道。

这登徒子翻身坐起,先慢条斯理地掸落满身炭屑,又啃了几口鸡腿,抹着油嘴打了个响亮的饱嗝。见我眉头已紧紧皱起,偏装作看不见,向火上烘着手,笑道:“呃——好饱啊!这鸡味道不错!大婶的手艺越发好了!我看将来即使不开什么客栈,独沽一味‘汪氏烤鸡’那也是闻香下马、客似云来啊!不错不错……夜姑娘,你是江湖中人,一定知道世上有一种神奇的人物叫做剑仙罢?”

看我就快忍耐不住,他方闲闲地转入正题。我哼了一声,不予理睬。龙修摇头晃脑,在火上反复烘着两只手,只顾盯着自己的十指看,做出飞鹰、猛犬、狐狸各样手势,让火光映在白墙上,栩栩如生。他的手指如此修长灵巧,有如一窝自行其是的活物。

如同龙蛇。我的目光自墙上的影子移到他手上,不由也被他吸引住了,凝眸望着变换勾连的男子十指,若有所思。龙修玩了一会,叹一口气:“在下不是什么武林人士,姓龙的只是个营营役役为口奔忙的小老百姓罢了,但这几年走南闯北,见识倒还不算鄙陋。俗话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夜姑娘,我在道上有时碰到几个挎刀使剑的英雄,蒙他们瞧得起,大家喝酒谈天,那酒酣耳热之际,江湖中的逸闻掌故倒也给在下听了不少。那些英雄对我说起剑仙,吓,这剑仙可不是寻常舞刀弄棒之人可比的呀,当今之世,人妖混杂,世道大乱,人人都想学点武艺防身。但一千个武人里头也未必出得了一个剑仙——只说这剑仙都是离世隐居、来无影去无踪之辈,或深山大泽,或草莽僻野——咦,你说这剑仙成日家啥也不干,就知道斩妖除魔,原来单看他们住的地方,剑仙和妖精倒是像得紧啊!难道别看他们水火不容,一辈子冤家似的、见了就红眼,论到根子上,这正与邪却是不大那么分得出来,莫非仙妖本是一家?那正邪黑白之说,其实只不过是人为了自个儿的私心编造出来的借口?夜姑娘,你说我说的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那倒不是。我不过偶尔想起来,在故事正式开场之前,先讲上这么一段醒醒耳罢了。说书的不也是这么说的么?”龙修呵呵地笑了一阵,自我解嘲,“我为什么想起这个来呢?夜姑娘,皆因我听说剑仙都有贴身飞剑,那剑都是有灵性的,和主人心意相通,见了邪魔外道,只要把飞剑这么一撒出去,嗖嗖!白光一道,立取敌人首级——我是外行啊,我什么也不知道,这都是听几位英雄大爷们说的。不过呢,自从我有幸识得姑娘以来,我越琢磨这剑仙的模样行径怎么它就那么眼熟,想来想去,原来是姑娘您的尊范实在太像在下听说的剑仙了。人说啦,但凡得道的剑仙都有驻颜不老之术,有好多鼎鼎大名的前辈仙人,道力几百几千年的,看上去可都绰约如处子,无论男女那都是天下少见的美人呐。夜姑娘,这不像你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功夫恁地了得,那几个妖怪何等厉害,我在旁看着也吓死了,您宝剑这么一出手,顿时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夜来姑娘,姓龙的该不会祖上积了大德,竟然三生有幸,今日给我认识了一位仙人罢?”

他一拍大腿,模拟我与白夫人一伙激斗的样子胡乱比划一番。我没朝他看,我知道此刻在龙修那双琥珀般迷蒙的眼睛里一定充满怨毒。

我只笑了笑:“你管我是什么人呢,反正我与你素不相识,这辈子也不会扯上半点干系。你不是要讲精彩的故事给我听么?怎么说了半天,只顾打听起我的事来。”

“我们从前的确素不相识,但这辈子扯不扯得上干系……嘿嘿,姑娘你现在就下断言,可还早了点。以后的事,谁知道呢。”龙修吃吃怪笑,教人听得只想打他一顿。就在我捏紧拳头之际,他忽然清清喉咙,脸色一正:“好。闲话休提,我现下就讲故事了。姑娘你听好了,这可都是千真万确的实事呀。我要讲的这故事呢其实和剑仙的关系有是有的,不过重中之重,故事的主角却是一个妖怪——姑娘,你刚刚才亲手杀了几个,你一定相信这世上确乎是有妖怪这么一种东西存在的罢?其实妖怪也没什么希奇,想那六道众生皆有慧根,既然人能修道升仙,那么举凡禽兽草木之流,只要有灵犀一点,炼气炼形,脱却皮囊,得了人身——这也是平而又平的常事罢?我要说的这个妖怪,它本是千年得道的一条蟒蛇精。它多年潜伏深山之中,暗暗修炼,并不出外作怪伤人,大概正因如此才能韬光养晦,给它活了千年之久。姑娘,你也知道,自古正邪不能两立,世上既有妖物,便有斩妖除魔的正义之士。好比天下剑仙见了妖怪,怕是不问青红皂白,都要提剑便杀的。人间,什么是人间?那便是人的世界,众生有情,却唯有人才是万物之灵,是世界的主宰!万物只该安安分分供人庖宰,充人口腹,任何不甘浑噩一生想要炼道出头的众生都是异类,都是妖,都该杀!那蛇妖深知这个道理,故此虽然炼形千载,道力已臻化境,倒并不恃此害人。可这世上人与妖势不两立,妖纵不害人,人也要杀妖。那蛇妖不忍见同类辛辛苦苦修道一场,到头来仍做人剑下之鬼,他便想了个主意,仿着人间那走投无路给逼得上山落草之辈,选了一处人迹罕至的深山,建了个妖之国度。凡是给剑仙正派追杀、无处可去的妖物,都可来投,他一一收容,教导这些妖精收敛锋芒、保全身命之理,带领他们在深山之中隐居逍遥,不问世事,也不去人间行走,山中走兽飞禽多有,倒也不愁过活,大家自成一统,再不用过那提心吊胆防人刀剑的日子。这般过了几百年,山中的这个妖国越来越是兴旺,众妖在蛇精统领之下繁衍生息,其乐融融,居然一派桃花源景象。于是大家敬服,‘人人’甘愿奉他为主,便改了称呼,无论老小都尊他一声蛇王。”

“依你所说,这蛇王倒也是个善良之辈。若真能把群妖拘束住了,不使他们流窜人间害人,也算是件功德。这故事不错。”

龙修又长叹一声:“是啊……谁说这不是件功德呢?可姑娘你想,人间恁多正派人士,别的不说,单说蜀山一派,从上至下哪个不是以降妖伏魔为己任的?纸里终是包不住火,深山之中有这么一个妖国,剑仙们不知便罢,若知道了时,能容得这批妖物逍遥自在么?世间的道理,从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了东风,正邪两股势力此消彼长,在人间——呵呵,人类又岂能容卧榻之侧,他‘人’酣睡?”

我无语,半晌答道:“那么该是有正派之人出来剿灭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