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真弄到了一顶花轿,也不知哪年哪月到寨中的,在公库的杂物堆里落了一层土。寨主叫几个小喽罗陪他去库中拣了出来,刷洗干净,还是有点灰扑扑的,只有那大红缕金彩绣石榴百子的轿帘子因为一直卷着,倒是鲜亮如初,金丝沿着茎叶笔走龙蛇,明晃晃托出一捧捧朱红晶莹的石榴子,硕大果实尖嘴朝一边歪着,钉珠片,喜气洋洋地无声地笑裂了它自个儿。

花轿在南街上一路招摇而过,后面跟着一支残缺不全的迎亲队伍。小喽罗们有的会吹,有的会打——其实没一个真会的,鼓着腮帮子大力地跟唢呐搏斗着,喜乐喧天,完全听不出什么调子,只是一阵呜哩哇啦,听着倒像有人在那里齐打伙儿放声举哀。当文旭安骑马走在这支队伍前头,他未尝不觉得那乐声的怪异刺耳,使人听了不安,屁股后头紧张杂乱的一片巨声,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急急追赶一般。然而顾不了这么多了,他一向不爱骑马,但今天却特意借了寨主的紫电骝。那马太高大了,骑在上面有点摇摇欲坠。

迎亲队伍经过的时候,长街两侧的店家行人都驻足张望。没有一般小镇上街坊们亲热的起哄与追随,当然,他搬来这里不久,人还不熟……不过这里也不是一般小镇。

店铺里人们停下手中的交易站在门口,张大了眼睛呆呆目送他们经过。太安静了,满街只听到那声嘶力竭的吹打,淹没了一切。文旭安紧紧抓住缰绳,高坐在紫电骝的背鞍上,人与表情一般地板得笔直。他从小就不惯置身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底下被观看,总觉得尴尬而恼火,好象自己是只耍百戏的猴子,但没有办法了。

他必须明媒正娶,做足一切迎接新人的架势,虽然在外头人家娶偏房原不必如此大肆张扬。花轿大马,大锣大鼓,新郎官身穿吉服前来迎娶,惊扰街坊,绕圈兜了大半个城把她从妓院里头接回家去,惟恐人不知道他娶的是什么女人。简直荒唐,这要在外面,谁家的子弟敢这么干,是要被父兄责打的,丢尽了清白人家的脸面。

他就是要让全城的人都知道他娶的是什么女人。

得让他们知道,她从此是军师的娘子,文家二夫人,这寨子里除了龙当家逝世的妻子,再没有哪家的女人比他们家的更尊贵。

他想。骑马穿过大街,他面上看不到将抱美人归的那种沾沾自喜。帽上金花摇摇晃晃,把一抹黄黄的太阳光照在新郎清癯文秀的脸上,他眯缝着眼睛,眼里流泻出的只是一种惘惘然的苍凉。

但是队伍停在牡丹院大门口,他轻轻勒缰下镫,向默默注视着的数十双眼睛抱拳大声笑道同喜同喜,命人把糖与果子分给小孩,然后一撩袍服,以少年人一般急不可待的步伐,欢颜入内,去接他的新娘。

鸨儿把连理送出来。人把她抱上花轿,她没穿凤冠霞帔,寨里这样东西难寻,一半也是她病得实在重,折腾起来换衣裳于病人不利。鸨儿找了件桃红棉袍好歹套在外面,两个人抬进轿子,回去的路上就快得多了,径直到家,因为新娘无法久坐,一口简薄的“嫁妆”箱子之外,还有个小喽罗提着今早熬好的一罐子药,回家热热还得喝。

文家收拾出一间厢房给她住着,早晚请大夫看顾,按方服药调养,这样一天天地好起来了。止住了血,人也渐渐精神起来,到过完年后,已经可以下地走动,轻些的活计也能帮王氏做点了。然而文旭安除了隔两三日到她房里问问看看,并不多坐,就是一家吃饭坐在一张桌子上,也没有几句话可说。连理在文家是安静得几乎隐形的一个存在,他出门时她才到他的书房里去,收拾收拾,抚着擦抹干净的书案,微微出着神,可以独自坐上一两个时辰。望着他平素洗笔用的青花小水盂,她的眼睛里仿佛有一点微笑在静静开放,但看仔细了,其实那不是喜色,也没有悲哀。在她黑而大的水杏眼里潋滟波动着的,只是淡漠的洁净,洁净到看不出感情。对这世上的一切即使她自己,也没有任何打算。

文旭安从玄泽堂回家来,坐到书案前,仰头望见窗明几净,半开着的一扇窗槅外头,衬着雪白窗纸那小院子里的一棵桃树开了闹嚷嚷一树的粉红花。三月了,蜂来,蝶来,花丛中缠缠恋恋,在这与世界隔绝的土匪窝里,花事也还是一样地按节按候。该开桃花就开桃花,该开菜花就开菜花,生命的喧闹与延续一板一眼踏着它的节拍,哪怕这小世界其实只是一艘沾不着地气的航行在大海中央的船,不定哪天说声沉就要沉了,谁也不知道自己的明天会走到哪里去。他沉浸在恍惚冥想中,仿佛看见四季所有盛放的花朵如火如荼,好象打翻了颜色碟子,带着蜂,带着蝶,就那样闹嚷嚷地于深渊之上沉没,那大片乱泼彩墨的任性色彩,几乎是悲壮的。

笔墨纸砚一样样整齐地摆列在案上,纤尘不染。屋里这样静,他觉得像有野老传说里隐形的狐女,或是什么精灵的手,曾经在这间屋子里每样什物上悄悄地拂过。他的家里栖息着一个看不见的女魂,良善、胆怯、隐忍的,为着什么人不能知的原因,每当没人的时候,就出来替他默默执役。

门开处,王氏端着茶碗进来,搁在他面前。

“相公今天回来得早。累了吧,喝口茶润一润。”

“今天寨里没什么事。”他仍然瞧着窗外,随口漫应道。

王氏顺着男人的眼光望去,笑道:“今年天暖得倒早,桃花都开了。连姑娘还折了一枝来给你插瓶呢。”

果然案头那个土定胆瓶里插着一枝桃花,上头一个个深红色的小圆花苞还没开,花枝欹侧,疏斜有致,孤寒清冷的模样,桃花像是梅花。映着素白粗朴的瓶,倒有几分画意。他瞥了一眼,转头端起茶来喝。

“连姑娘在家里做什么?”

“早上替你收拾了这书房,现在陪钦儿玩呢。钦儿想要一个布老虎,我腾不出手来,想必正磨着连姑娘给他做。”王氏在另一张椅上坐下来,叹道,“自从她来了,我倒轻省了不少。我说她病才好,不让她做事,可她死活不肯,叫她在**歇着倒像要杀了她似的,到底拧不过她,如今家里大大小小的活计,她揽去了一半,要不是我按着,只怕连挑水烧火这些重事她都要包了。一个女人家,身子又不好,相公,人家现在在咱家里没黑没白地操劳,丫头不是丫头,娘姨不是娘姨,我这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文旭安沉默一会,道:“是不能叫她太操劳了。有空你多劝劝她,大夫说了,她的病……是要慢慢调理的,凉水也不能沾手,不然落下毛病,是一辈子的事。你跟她说说。”说罢又端起茶来,一口一口把茶碗喝得见了底,方续道,“——我不方便当面对她讲。”

“只怕她不肯听我的呢。”王氏望着丈夫,微笑道,“都是一家人了,也是为她好,这有什么不方便当面讲的。相公,难道你一辈子不和连姑娘说句话儿不成?你把人弄到家里,到底心里是怎么打算的,连姑娘就这么在咱家耗着也不是个事,终究也得给人家一个交代。难不成真叫她替咱们当一辈子佣人?”

文旭安摇头道:“贤妻不必说这些话。我接连姑娘来,全为看不过去她在那地方受折磨,我若不接她来她必是个死,这是救人一命的事,当初和你商议,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只是不忍心看着她被那些人欺负罢了,接她到家里,那是权宜之计,贤妻万万不可多心。如今若要把她……倒像是咱们挟恩市人,逼她委身一般,使不得。我想,先留她在家养好身子,待境况好些了,我留心替她寻个靠得住的好人……”说着说着,却咽住了。

王氏静静瞅着他:“相公,你我都明白,咱们进了这地方,这辈子怕是也出不去了。要能找个靠得住的好人把连姑娘终身许了,固然最好,只是却往哪里找去。当初你当着那许多人亲口说了娶她,把人家救了,若留她没名没份地在咱们家守一世活寡,岂不是救人反害了人么?相公,为妻嫁了你十来年,你晓得我若是那容不下人的人,当日也不肯答应你接她来了。我想着,连姑娘为人温柔和顺,这些日子料理家事,帮了我不少忙,你如果将她收了二房,叫她跟咱一心一计过日子,不比如今两个人见了面都不说话的强,也省得成日家尴尴尬尬的,我在家也有个伴。就是钦儿也很喜欢呢,整天跟在后头连姨连姨地叫着……相公你是男人大丈夫,既担当了人家的终身,不如索性把人救彻,也算是替公婆在那世里积点阴骘罢。”

他听了这一席话,非常震动。凝视着妻子微笑的温良的脸,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孔……是的,她嫁了他十来年,始终是这样温良,不言不语、低眉顺眼地微微笑着,仿佛对于一切都没有意见,她是这样贤德的妻,她从来没在他面前一口气地说上这么多话过……他望着枕边人那张熟悉的脸,忽然觉得陌生。继而涌来的是羞愧、无措、甚至有几分被人看穿的恼火,莫名其妙地,他不知对谁暗自生着气,妻子细细淡淡的眉眼间,好象映出另一个他,不诚实的,不仅对她,就对自己,他也是不诚实的……他愣愣地咬着嘴唇,听王氏又道:“据我看来,连姑娘必是愿意的。我时常和她聊天,她虽未明说,话里话外我听得出,相公,连姑娘对你实在仰慕得紧。她的命是你救的,便算她只是为了报恩嫁给你,那也比现在这样好得多。连姑娘在咱家这么不尴不尬地住着,她自己心中也是不安的。相公要是同意,让我去跟她说。”

“贤妻,我只觉这样太委屈你了。”他终于冲口而出,“我没让你过过好日子,如今还连累你跟我亡命天涯,成了见不得天日的人。贤妻为我,受的苦一言难尽,如今咱们自身难保,我怎能再娶偏房,这……这太对你不住,万万不可。”

“夫妻之间,什么对得住、对不住。女人嫁了人,自该随夫进退,古今都是如此,我又有什么可抱怨的。活了大半辈子,我也想得开了……”王氏此刻却没望着他了,眼睛惘惘地落向窗外也不知什么地方,脸上带着点定格的笑容,悠悠说道,“就是圣贤皇帝,又有几个一生都称心如意的呢。活在这世上,大约谁都免不了要吃点苦头的罢?相公待我已经很好,我心满意足了。我们又有了钦儿。不管落到什么地方,我想着只要咱们一家人能在一块儿就好。如今我什么也不想了,只要好好儿地把钦儿抚养成人……文家就这么一个根苗了,总得把他养大,将来我死了,到地下才有脸见公公婆婆去。倘若连姑娘进了门,能替你再生个儿子,那就更好。相公不要怕我多心,我若多心,又何苦说这番话。你高兴比什么都好——相公,难道你真的不喜欢连姑娘么?”

“难道你心中真的一点也不介意?”

两人的话几乎同时出口。王氏把眼光转回丈夫脸上,瞧了片刻,忽然笑起来,仿佛一个母亲看着任性不懂事的儿子一般地宠溺和心疼。

“我自然不能一点也不介意。说老实话,有哪个女人愿意把丈夫分给旁人。可是——可是我知道,相公,你是很喜欢连理姑娘的。”她轻声叹道,“我看得出。你对她实在欢喜得紧。十年了,你心里想些什么,这都瞒不过我的眼睛。相公是读书人,自从我进了你家门,你一直待我很好,从不对我高声说话,什么事都体谅着我,我们还生了个儿子……我心中感激你,可我们之间,好象……也就这些了。相公对我有多好我都明白,只是我没念过书,很多时候你说的话我都听不懂……其实,其实你也没对我说过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相公的心里有块地方,是我到不去的,那也不怪你,只怨我除了持家养孩子,实在什么也不懂。如今连理姑娘来了,她是个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样样都行,我见她时常在那里看你最心爱的那几幅字画,你和她一定谈得来的。其实——相公你怕是早就喜欢上她了,你自己也不知道罢。可我看得出来,你看连姑娘的眼神不一样,那不是可怜她,你……你是很想娶她的。所以我想,我除了为你添饭添衣,什么也做不了,相公有许多心里话不能跟我说,那是没有办法,你心里那块地方,只怕连姑娘才是到的去的人。既然这样,为什么你不干脆娶了她呢?我也不愿见你终日忧闷,要是连姑娘能陪你谈谈讲讲,让你开开心,身体硬朗些,那是我和钦儿娘俩的福分。”

文旭安喉间哽住了,说不出话来。他忽然起身,伸臂抱住了妻子,王氏被这突兀的亲热举动吓呆了,一径挣扎着,口里只道:“相公放手,大白天里,别……等会儿给钦儿看见……”

文旭安搂定了不放,低头看着怀中妇人半老的、驯顺平淡的脸,眼中有酸热的气流冲上来。心里没有喜悦,但只觉得凄凉难耐,一种广大的茫茫然的惨伤,好象是为她,又好象不是,那说不清楚的冷冷悲哀,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文某对天发誓,终生不敢有负贤妻。”他一字字说道,“你待我这番恩情,文某此生难报难还。”

烛火在炕头小桌上低低摇曳,昏黄的光照在女人手中的活计上。夜已深了,连理尚未宽衣,坐在炕上,被窝铺开一半盖着腿,她埋头就着那点光亮专心地缝补手里的东西。发髻已经打开,披下来,遮住了她的大半个侧面,只看见鼻尖与一小块面颊,病后初愈的人,脸色还黄黄的,在那跳**的烛光里明暗深沉,变成一种凝重的泥金色。她心无旁骛的神情使她显得端严慈悲,像一尊卸了莲座、不妆不饰的观音像,然而她渡不得这世上受苦的众生,她连自己的业债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赎。宽大的土炕上,她的身子这样渺小,从荒野来的黄土垒成了炕,依旧是荒野的黄土,荒野之上,睡着的都是无处可去的迷途人。

男人悄然立在门边,看了许久。她全心全意做着活计,竟未觉察。直到烛光陡然一暗,她皱眉用针尖挑了挑线头,实在看不清楚,猛抬头要剪烛花时,吓得浑身一颤,两手紧紧捏住了那件衣裳。

她把腿往炕里缩去,畏怯地望着男人,低声道:“文爷来了。”

“来看看你。”他的目光落到她手中的活计上,责备道,“这么晚了,怎还不睡?小孩子的衣裳,有什么要紧,你安心将养,等你好了,慢慢儿地做去,日子长着呢。病才轻些,倘若累着了倒是大事。”

说着伸手就去夺那件小衣服,连理闭着嘴只摇头,仿佛十分恐惧似的,攥紧了不撒手,两下里一扯,他还是把衣服从她手中拿走了,正牵着的那根线却给扯断了。针连着半段残线落在被头上,一时找不着,她看他一眼,默默低头用指尖去寻。

文旭安拿着钦儿的小罩袍,下摆撕了道口子,必是那孩子玩耍时不小心弄破了。她把那条破口连缀起来,正用丝线在那补痕上绣一只猛虎遮盖。已快完工了,他抚摸着虎尾上才扯断的一根金黄的线头,若有所思。

“你看你这是何苦,钦儿他小孩子家,穿得什么好衣裳。你今儿给他补好了,他明儿说不定又挂破了。三更半夜的,何苦费恁多精神给他绣这个。”

连理仍然低着头摸针,嘴角却露出微微的笑来:“小少爷喜欢这个。他前日说,他是属虎的,从前衣服上祖母都给他绣大老虎,小少爷想要老虎,他说穿着神气。横竖我也睡不着,就给他绣一只罢,不费什么神的,还差几针就好了——文爷,您还给我罢,我答应了小少爷明儿就给他的。”

她没看见文旭安把那件衣裳捏成了一团,五官也纠结成同样痛苦的一团,竭力镇定着自己,缓缓吐出字来道:“钦儿这孩子太不懂事了,怎么能叫你如此受累……的确……他奶奶从前……他每件衣服上都有绣虎……想不到,他竟还记着……当初是我不好,不该让老人家偌大年纪还为这小孩子做这个……早没想到……”

“太夫人疼爱小少爷,也是常情。”连理漫应道,“文爷真是孝顺。”

“孝顺……我是天下最不孝的儿子。钦儿的祖母——她是我害死的!”

她刚找着了针,正要拈起来,陡闻这话,手一哆嗦,不由得一下子揪住被面,针扎了指头竟也不觉得。一滴血慢慢流出来,黄线染成了红线。她仰脸望着他,惊疑不定。

文旭安僵直地站在炕边,面上似哭似笑。光从底下照上来,没把他的脸照亮,反而更显出那张脸上的瘦削,颧骨瘦得高高突起,使眼窝更深更阴暗,他看去像一具没入土的骷髅。

“我二十岁中了秀才,爹娘以我为荣,二老以为文家的门楣光耀竟要着落在我身上。谁知那以后屡试不中,连个举人也考不下来,爹娘陪着我寒窗苦读,家里凡事都不要我做,只让我安心念书应试。我一个男人,一年年在家里白吃白住,地里的活都是二老和拙荆操劳,有什么好吃的他们都舍不得吃,我娘过年杀一只鸡,自己也舍不得尝一口,全都想着我……而我就只会一次次地考,一次次地败……我是个没用的废物,心灰意懒,倒读了许多闲书,兵法韬略……可笑,我就只能到纸上去找我的雄心壮志,做我的白日梦,建功立业……从来百无一用是书生!”他并不看她,遥遥地对着空气中看不见的什么嘿嘿笑了起来,笑得很难听,“我爹说:“考不中怕什么,多少人考了一辈子才得功名呢!安儿,你什么都不要管,用功读你的书,放心考去!家里有我和你娘呢,我们都还硬朗,你就真在家考一辈子我们也养得起你,你想上进,我们做爹娘的比什么都高兴!”——我吃的不是米,都是他们的血汗哪!到二十八岁,我终于绝了指望。我知道我这辈子和功名是无缘的了,家里一年比一年紧,我爹娘再也经不起下地劳累了,那时候凑巧有个机缘,一个朋友推举,我就到陕西,威远将军的府上去当幕僚。”

“刘将军?”连理脱口而出。

文旭安点了点头:“不错。威远将军刘震保,军功盖世,性子最是暴躁,一生杀人无算,在陕西,人们都叫他混世魔王。连姑娘,你也听说过他么?”

连理脸上一红,低下头去:“好象……好象有点耳熟。”她声若蚊蚋。威远将军刘震保,她没见过他的人,但他的东西她见得太多了。他和父亲交情不错——当然不过是官场上的交情,父亲的年纪比他大二十岁,在他面前却谦卑地自称晚生。逢年过节,家里打点送给刘将军的礼物是各项礼品重中之重,刘将军也有回礼,从陕西派人快马连驿送来,貂皮、银狐皮、没见天日的母腹中小羊身上剥下来的珠羔皮……一捆一捆,军功盖世的大将军连送人礼物也都离不了杀生,她拒绝父亲用那些裘皮替她制衣裳,她怕闻那股散不去的血腥味……威远将军的名号,她在千里之外深闺中也听得熟了,关于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男人,他的种种事迹或许她并不比陕西老百姓少知道多少。

还记得父亲每回收到了刘将军的回礼是如何受宠若惊,赶着写信去道谢,诚惶诚恐,卑躬屈膝,论品级父亲并不比他低,但“实力”,那是另外一回事,在父兄严肃的对谈里她所听不懂的……

这样的深谋远虑,终于也靠不上这个靠山么?洛阳姚府大厦倾颓,只在一霎之间。哗喇喇楼塌了,梦幻泡影的光荣,父亲一生苦心经营,到头来还是化作梦幻泡影……她神思恍惚,望着灯火,一下子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男人的声音冷冷地在头顶上继续回**下去,他用了尽量平淡的口吻,仿佛在说着旁人的事情:“我做了幕僚,那是说得好听些罢了,其实仍然是个吃白饭的闲汉。威远府里养着二十多个幕僚,刘将军恐怕连我姓甚名谁也不知道。但终于是有了一点闲钱,除了吃用,我把省下的每月寄回家里,想给爹娘存起来买头牛。一年之后,陕西流民作乱,皇上旨命威远将军扑灭,其实那些作乱的流民也不过是老百姓吃不上饭,逼得动手抢点粮食糊口罢了,谁知那年晋陕冀三地大旱,遭灾的生民着实不少,人们没了活路,铤而走险,造反的竟越来越多,四面八方纷纷来投,乱党声势壮大,刘将军命手下将领率军与战,一连三战,败了三场,官军被那些流民杀了不少。刘将军大怒,斩了两员爱将,亲自出战。有一次他心血**,夜晚召集了这些幕僚到帐中,与我们商讨明日布阵歼除乱党的计划。实则他早已谋定,只是想炫耀一下以出心中闷气罢了,大家心里都明白,自是赞不绝口,但我那天不知怎么的,竟忽然觉得这阵势不对头,如果明日真照这样作战必败无疑。我知道刘将军一向刚愎自用,最听不得顶撞,可当时心头发昏,忍不住就说了出来,还把他布的阵东改西改。刘将军自然大发雷霆,当场就要将我推出杀了,两个兵绑了我临出帐门,他忽然又喝住了他们。”

我回过头来,看到他的目光在我改过的地图上转来转去,最后亲自上前替我松了绑,他说:‘你改的很好,明天就照这样打罢。嗯,你很好。你叫什么名字?’

从此他将我视为亲信。第二天那一仗果然胜了,乱党经此重创,流窜逃亡,元气再也缓不起来。不到两个月,被各地官军逐一歼灭,作乱的头子给抓住了,全部立地砍了。受这场兵祸牵连丧命的人不计其数,我没离开过刘将军帐前,但我听说晋陕冀三地的官府那些日子没干别的,天天忙着处死反贼余党,杀得血流成河,刽子手的刀都卷了。其实哪里有这许多余党,大多都是当地乡民,父母官为了邀功,不分青红皂白捉来杀掉,凑人头数。这些百姓都是冤死的……是我害了他们。

我心里已经悔恨莫及,然而刘将军很高兴,皇上因为这场军功又晋了他的爵,凯旋回到威远府后,他大力提拔我,为我单造了一个宅子,薪俸丰厚。我想把爹娘接过来,但二老说住惯了,不愿意离开家乡,只把我妻子和儿子送了来。我没法子,只好尽量多给爹娘银子,他们花不了,就请他们替我拿这些钱多做善事,救济可怜人。银子,银子有什么用?我造下的孽,那些无辜的人命再多银子也买不回来了……我知道我会遭报应的……早晚要有报应的!

不久西疆蛮夷进犯,圣旨又命刘将军带兵平定。我仍跟着他到了军中。平了这次战乱之后,刘将军越发倚重我,什么事都叫我参详参详,那时我的名字在西边已经有许多人知道,百姓们又怕我,又恨我,在他们心中我和那混世魔王怕也没有什么分别罢?……呵呵,其实,其实又有什么分别呢?刘将军用刀杀人,我用笔杀人,一般是杀。可是因为驱逐了骚扰边民的蛮夷,百姓的日子略为安定,不免又有许多人对我感恩戴德,这就是老百姓,为了魔王偶尔的一点点慈悲,也会把魔王当成菩萨来拜。他们替我取了个浑名,叫做横扫千军文铁笔,一时也是风光无限了,可我日日夜夜,一合上眼便见到满地人头,那些冤魂,我知道他们是来向我索命的。

我的罪孽太重,没法还,我只想补得一点是一点,替我儿子积点德。跟着刘将军打过几次仗后,去年我们回到将军府休养,过不了几天清闲日子,刘将军一日忽然震怒,下令捉拿陕西境内有名的读书人,凡是捉到的都杀了,我打听之下,才知道原来是几个文人恼恨流民之灾中他滥杀无辜,作诗作文,明讥暗刺,大家彼此唱和,一时流传很广,还编了儿歌教给孩子们唱来骂他。不知是谁为献殷勤图出身,搜罗了这些诗文和作诗之人的名册上报给刘将军,于是陕境之内,文人墨客大祸临头。刘震保长年坐镇西陲,天高皇帝远,他就是土皇帝,陕西一省,他说声杀谁,哪怕是孔圣再世也逃不了一刀之厄。许多鸿学大儒都列在名册上,就连一些原本并无讽刺之意的人,只因诗文中或有字句沾了点边,或是无心说错了一句话,被他派出的耳目和奸诈小人听见,登时罗织罪名,锒铛入狱。连同陕西邻近之地,文字之祸祸延千人。刘震保立誓要将胆敢与他作对之人斩尽杀绝,命我主持此事,我不忍见许多傲骨文人丧生在这莽夫的刀下,便进言说名册上不少儒士都是当今圣上有意延录的山林隐逸,礼部已经保荐上去,他们都是圣上要的人,如果杀了,恐怕于将军前程不利。但刘震保此时已丧心病狂,哪管这些,执意要杀,我没奈何,为保住陕境斯文一脉,只得暗暗写了奏本,将此事奏明朝廷。这些年随他东征西战,我也认识了不少官员,内中颇有几个正直之士,几经展转,居然当真上达天听。皇上下旨彻查此案,刘震保得知是我举奏,那份震怒也不用说了,他将我和妻儿羁押起来,逼我向朝廷作证那些人都是私传反诗,有意勾结举事、密谋造反。我已错过一次,如今又怎能颠倒黑白一错再错?我与他破了脸,无论他如何威逼利诱,只是咬定不肯昧良心谗害无辜。

其实我也知道,刘震保劳苦功高,当年圣上得以登基,其中他也出力甚巨,皇上是断不会治罪于他的。此番派人来查,无非也是深知他的性子,希望能保住那些鸿儒的性命而已,且他手握兵权,独挡西陲,若说为此和刘震保翻脸,朝廷断然不为。但我身当其事,此时却万万不能退缩,否则刘震保得了口实,拼着不讨皇上欢心将那些人都杀了,他做得出来。我怕是怕的,可是已经没有退路。我只有硬抗到底。

府中有一亲兵小队长,平日与我交情甚好。有一次他得罪了刘震保,将要被杀之际,我曾在那混世魔王面前为他说情,救下了他的性命。究竟当时不过是口舌之便,我能救人一命,何乐不为,何况我的用意本是为自己赎罪。但那小队长却铭记在心,一日他不知怎么蒙混过了看守之人的眼目,前来向我说知,刘震保见我坚执不肯顺从,已经决意杀我,然后另找旁人指证我与那些题反诗之人乃是一伙。他打开牢门教我带妻儿逃命,路上一应盘缠等物都已替我预备好。他说事不宜迟,看情形刘震保就在这两天动手,今夜难得这个机会,我若不逃性命必定休了,还得赔上妻儿。我本不想逃,怕连累他,但……但钦儿在他娘怀里哭起来,孩子这些时日来也陪我锁镣加身,小手小脚都磨破了,他说他痛,要我抱他。我看着孩子,一下子也哭了。你说我怯懦也好,骂我没种也好,总之……我实在不能看钦儿为我送命,我带上他娘儿俩,逃了。那小队长生死如何,我到现在也不知道……

逃出陕西之后,我一家人连日奔回老家,想接了爹娘一同躲起来。这时一路上已见画影图形,各府县都在捉拿我。我的罪名是勾连反贼,诽谤朝廷,如有见乱党文某者立即向所辖官府出首,可得赏银一千两,知情不报者与乱党同罪。哈哈……一千两,我文旭安值钱得紧哪!哈哈,哈哈!乱党、反贼、诽谤朝廷,他们当真看得起我,凭我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凭我一个废物!我做梦也不敢哪!他们当真看得起我姓文的……哈哈!

他目光发直,声音干涩,虽然话声仍是平板板地没点波澜,脸上却一阵阵地**起来,身子一晃一晃,把放大了的黑影投在墙上,幢幢乱舞。连理忽然感到极大的恐惧,生怕他就此倒下死去,她伸手攀住他的手,不让他胡乱挥动,低声道:“文爷,您说累了,坐下歇歇罢。”

文旭安机械地低头看了看她,那眼神却透着陌生,仿佛不认识她似的,面上肌肉又**几下。连理越发慌乱,使出全身力气拼命将他拽下来,让他坐在床沿,赤脚下地奔去倒了一杯水递在他手里。

“文爷,您喝点水,歇歇再说。您……您得保重身子,夫人和小少爷全靠您了。”

“我得保重身子。”他就她手中喝了一口水,喃喃重复,“我得保重身子。是了,我得保重……我这个身子,值一千两雪花纹银呢……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想到男人也能卖这许多钱,呵呵,呵呵!一千两银子,在黑龙江乡下,够我爹娘过上好些年了,你知不知道?嗯?你知不知道,他们出这么多钱抓我,可是我竟然没给他们抓住,我带着老婆孩子,穿州过府,都没给他们抓着。谁也没赚到这一千两银子,反贼文旭安在他们眼皮底下,又回到黑龙江了,你知不知道?”

“文爷宅心仁厚,当有善报。你是福大命大。”连理轻声说。

“福大命大,或许吧……当有善报可就不一定。我知道那悬赏榜文不是刘震保出的,他还没这么大权力跨府缉人。那是朝廷颁下的榜文……朝廷要拿我,天子要杀我,你知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自言自语发问,不待她回答,自己接下去道,“因为名册上那些文士终于是保住了。我知道,我这一跑,刘震保仓促间找不到旁的法子,那道奏本是我写的,如今要随便寻个人出来推翻它,难服天下人心。圣上就是有心偏袒,也抵不住百官眼目、众口攸攸。所以那些人不能杀,刘震保抓了他们,还得把他们放了。你说他可得有多气呢?总得找条道儿,让他出出气罢?他可是手握西北半片江山兵权的威远将军呵!你说圣上聪明不聪明、朝廷英明不英明?这丢卒保车的妙计……这妙计,你想不出来罢!嘿嘿,哈哈!”

“自古以来,狡兔死,走狗烹,不易之理。你饱读书史,难道不明白这道理……”连理心中凄酸地想着,可是没有说出口来。她立在炕边,这回换她低头俯视着男人,短烛烧到尽头,火舌一窜老高,扑扑把抽搐的光辉撒到他脸上。黑暗前一刹那反常的亮如白昼,那张脸如同浸在水中一般,每一根初生的皱纹瞧得分明。她很想将他的头揽入怀中,紧紧地,然而她的手抬了一抬,什么也没有做。

“你说得对,我福大命大。他们都没能抓着我,我福大命大地平安回了老家,我要去接我的爹娘,我要带着他们躲进深山,再也不看这个肮脏的世界。我找一个深夜,和老婆儿子回家,我要回家……”他两眼控制不住地挤了几下,眼角撇出深深的鱼尾,看去很像一个促狭调皮的男孩子,“……我走了这几年,一次也没有回来看过爹娘,将军府里忙,将军离不了我,多少大事都等着我帮他决断……我现在终于不忙了,我能回家了……我回了家……家已经没有了。”

话说到此处,最惨痛的回忆已经呈现,再没有什么比它更痛,回忆的人反而平静下来。他怔怔望着前方,双手平放在膝盖,像一个初入塾的乖巧的蒙童,非常地乖……他说:“我的家变成了空屋子。我的爹娘,被官府拿去,杀头了。”

噗地一声,烛火熄灭。突然围拢过来的黑暗,铁幕一般,仿佛整个世界也在一瞬间被谁一口吹灭。这沉重的逼迫,如同万仞之下的深水,要把人肺里仅存的一点儿气息也挤出来,全身骨骼碎化成泥,谁也无法独自抗拒这个人世的重压,除非互相偎着抱着,除非互为骨架支撑,否则铜头铁臂也撑不住、撑不住的……连理来不及多想什么,他的人已经在她怀里。她张开两臂紧紧搂着他。她手指上还绕着那根断线,血红的黄丝线末梢垂着银针,刺了他的肩膀,然而谁也不觉得,谁也没工夫觉得。

男人把头深深埋入她胸前号啕大哭。那儿还有一道旧伤痕,九爷的手泽还未曾从她身上完全消失,连理感到胸膛疼痛的压迫,是哭不出来、叫不出来的闷痛,那疼只是盲目地一路钻进心里去……她抱住他的头颅,听到自己一遍遍无力地重复:“文爷,不哭,你要保重身子。夫人和小少爷还指望你呢。文爷,不哭,不哭……”

他在哭号间还说了些什么,她听不清楚了。黑暗中充满一种气涌如山的巨声,虽则静夜中只有他们两人,好似有一整台戏班子在敲锣打鼓,那震翻天庭的嘈杂,塞满人生一切空白。

连理觉得自己向后倒去,被扣在钢铁的镣铐里,一直倒向炕上去了。身底下硌着坚硬滚烫的黄土坯,土也在烈焰中烧成了砖,一砖一瓦,铁案如山,比历代的皇陵更牢固。只有这黄土才是千年万代,永垂不朽。一切活着与死去的人的归宿。一切的冤屈到了那儿,都将安睡了。她推拒着,然后挣扎着,就在黄土之上,红火之外,双手双腿下死劲缠住了身上的男人。昏乱与迷惘中她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在小声地叫着不行,但更响的是那台虚空之中拼命敲打着的锣鼓,金石灭裂,天地玄黄,有人声如猿唳,嘶破喉咙地哀唱:实指望封侯也那万里班超,到如今——生逼做叛国红巾,做了背主黄巢。恰便似脱鞲苍鹰,离笼狡兔,折网腾蛟。救国难谁诛正卯,掌刑罚难得皋陶——

男人在她身上哭泣,他边哭边冲撞着她,她没觉得这情景的滑稽,只是竭力抬起身子向他迎去,她听到自己喉间也发出兽类般的低吼,落入网罟的野兽,你分不清它是在哭泣还是咆哮。连理和他厮缠作一团,这个世界已经疯了,只有借助同样的疯狂才能暂时躲开它咻咻的追捕,才能自那令人崩溃的锣鼓声中逃离。

——怀揣着雪刃刀,怀揣着雪刃刀,行一步,啊呀哭、哭嚎啕!

她呜咽着,张开嘴,在男人肩头咬下深深牙印。

连理终于实至名归,做了文家二夫人。

第二天见到王氏,她羞惭万分,眼睛也不敢朝她看,然而王氏笑咪咪地拉起她的手,一字不提昨夜相公宿在那房里的事,只亲热地唤着妹妹,叫她和相公同去用早饭。饭后又抱了一床被枕到她屋里,齐齐整整铺盖好,好象她生来就在他们家同侍一夫般地自然。连理立在门边,手足无措,看着王氏忙碌,想过去帮忙,又趔趄着不敢前行,声咽喉涩,喊了一声夫人,下文就此堵住了出不来。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下文该说什么。

王氏铺好床,拍拍枕头,回身,对她笑了:“妹妹要是不嫌弃,我比你大几岁,以后就叫声姐姐吧。”

“夫人……”

“这么说,妹妹是嫌弃我了。”

“不不,夫人,我不是这个意思……”

七岁的文伯钦在门外探头探脑,眼睛圆溜溜地,不知道大人在说些什么。听见母亲呼唤,便进房直奔连理,拉住她的手仰脸道:“连姨,你给我绣的那大老虎呢?你说今天就给我的,连姨不能骗人!”

连理脸上本已羞红,被这孩子一说,更是红得连窗外那株桃花都给比下去了。她摸着钦儿的头,不知该怎么对孩子解释。王氏却已轻喝道:“别尽磨着你连姨——嗳,钦儿,以后别再叫连姨了,叫二妈,记住了么?”

连理的脸已快埋到衣襟里去了,钦儿拽着她的手摇晃几下,看看母亲,问道:“记住了——为什么要叫二妈?”

王氏含笑把他拉过来:“娘问你,你喜不喜欢连姨哪?你想不想叫连姨永远都在咱们家?”

“喜欢连姨,连姨给我做大老虎——”孩子又把刚被打岔开去的那件事想起来,叫道,“连姨,我的大老虎呢?”

“你要再喊连姨,就不给你做大老虎了。”王氏唬他说,“钦儿,娘告诉你,你连姨是咱家的人,跟娘一样疼你爱你,还给你做大老虎,你以后得叫二妈,这样连姨就永远都不离开咱家了,永远都会陪钦儿玩,你要是还叫连姨,她会生气的,一生气,就不理你了,我看你那时怎么办?”

“我叫我叫!”钦儿吓得急忙挣脱母亲的手,奔去抱住连理双腿,口口声声唤道,“二妈,二妈!二妈你别走,你在我们家呆着,我听话!二妈,你别走行么?”

孩子小脸儿急得通红,连理被他摇撼着,片刻,缓缓蹲身搂住了他。

“我不走。钦儿别急,我不走,我……我永远都不走了。”

孩子响亮地在她面颊亲了一下,开开心心喊道:“二妈!”忽然转转眼珠,自以为做出很机灵的样子,“——那我的大老虎呢?”

连理掌不住,和王氏一同笑了起来。

虽然最初的几日,再见到文旭安的时候,仿佛反而比从前更僵,连句话也不好意思同他说的。在无预想的情形下突兀地有了肌肤之亲的一对男女,彼此间矜持审慎的距离已经消失,亲切与默契却还没有到来,常常会有这样的奇异的隔阂感,是一个短暂的断层。他也像是尴尬得很。那之后的十来日,他没再到她房中过过夜。

然而这难堪的陌生终于过去。清早起身,连理对镜梳妆,她现在不施脂粉,蓝花衣裳,青布粗帕包着头发,耳上只有两点米粒大的金塞子,防着耳洞长死。她看去和王氏娘子一模一样,贤淑、安静、好脾气的——在这座城池中,她不过是芸芸众生某一人家某一扇门后的妻室。某某氏,自古女子出嫁从夫,无论曾经有过怎样**的闺名,她的骄纵淘气的或是惊涛骇浪的青春,于此也就悄然死去了,“恍如隔世”。女人一嫁了人,无一例外地变成面目模糊的贤妻良母,一个个穿着青的蓝的月白的秋香的黯淡衣裳,成为男人身后柔和而不起眼的背景色。她已经习惯于这没有身份的身份,并且十分安心。能够湮没在人海中被人遗忘,这结局,对于她大约是难得的恩赐。终于尘埃落定。

连理向镜中望着,用骨针沾了水分开头路,在脑后熟练地挽起扁扁的不触目的髻子。她有一头极为浓密的长发,披散下来的时候像漆黑的瀑布,惊心动魄,就是梳起来也一样盛丽,硕大的云髻,光滑冰凉的发丝丝丝分明,如同行行诉说着天宝遗事的诗篇,那褪淡了的富贵气象,叫人觉得在这发髻上是该当插着掉了几颗石头的八宝嵌翠金步摇,走一步玲玲轻颤,仿佛含着说不出来的许多故事。但布帕一裹,一切也就悄无痕迹地泯然了。

她只是一个没有故事的女人。再寻常不过的人妻。

连理把手按一按那帕子,静静看着镜里的人。镜中映出背后的炕上,丈夫还睡着未醒,她要在他起身之前帮忙大姐为他准备好早餐,今儿好象已经稍迟了些,现在她做什么事都有点笨拙,半旧的妆台离她一尺多远,因为她的腹部已经高高隆起。

这是意想之外的一件喜事。大夫本来说她的病即使好了,日后只怕难以产育,但药一直吃着,丈夫和大姐不吝惜银钱,什么滋补就给她买什么,每七天一次的贝母炖鸡是一定少不了的,现在她的身子已经康健得很了。

所以在嫁给他一年之后,桃花再开的时候,连理生下了一个女孩。

全家最高兴的要数钦儿,他早就盼着娘能再给他生个小弟弟陪他玩了,娘没有生,二妈生了,那也一样。虽然是个小妹妹,稍微与期盼有点距离,不过也不错了,那天一大清早钦儿就兴冲冲地跑到二妈房里来,他打定主意要自告奋勇把小妹妹一手带大,教唆她不穿裙子,穿裤子,还要教她上树、游水、捉蛤蟆、打架……一切男孩子拿手的功夫。

结果他只在门边扒了个头,还没瞅见小妹妹长什么样子就给轰了出去。钦儿扁着嘴想哭,但是看见爹爹他就不哭了。爹爹和他一起在院子里等着,娘已经在二妈房里忙了一宿,钦儿想,既然连爹爹也给轰了出来,那自己似乎也没有什么可委屈的。反正他们早晚会让他看小妹妹的,他十分笃定。

文旭安和钦儿父子俩被允许进屋时,新生的女婴已经洗濯干净裹在襁褓里。钦儿看到二妈躺在炕上,苍白得像死人一样,可是她脸上一直带着微笑。

好象娘看上去和二妈一样疲惫。钦儿觉得娘很偏心,因为她只把小妹妹抱过来给他看了一眼就递到爹爹手里,他咬着手指拿不定是否应该抗议,这时娘已经把他牵了出去。钦儿不甘心地努力扭头想看清楚小妹妹究竟有没有上树打架的潜质——那个皱皱巴巴、通红通红、瘦弱得好似小猴子的小东西,实在令他担心自己的大计,她还一直在那儿哭,扯着嗓门哇哇大哭,到底是女孩子,真不怕羞!

钦儿双手扳住门框死赖不走,最后他看到爹爹抱着小妹妹,坐在炕沿,伸手向二妈脸上擦去了什么**。小妹妹引吭高哭,就她嗓门大!钦儿刚想高喊小丫头片子不害臊,耳朵一痛,已经被娘拖出门去。这回哇哇大哭的换成他了。

爹爹说这是二妈的意思。二妈说,在她的老家,小妹妹出生的时节正是春天新茶上市的日子。信阳毛尖,什么绿、什么香的,反正茶这种东西小孩子是不让喝的。钦儿忽然想起从来不知道二妈的老家在哪里,不过当他再次看见二妈的时候也就忘了问了。

那时他已经把小妹妹的名字叫得很溜。他欣慰地发现,原来这小猴子一样的东西吃饱了之后小手小脚也是很有劲的,就连他几乎都抱不住她,将来她一定会是一名上树好手,替做哥哥的挣足了脸面,嘿嘿。

“小茶,到哥哥这儿来!”

“小茶,你想玩这把大刀吗?想玩就叫哥哥,叫呀!”

“哎呀小茶,哪有你这样拿着刀刃的!你想自杀啊?”

“小茶!别哭……你别哭!……哦,小乖乖,好妹妹,你别哭,乖小茶,小祖宗,哥扮个孙悟空你看,你看!像不像?……求求你别哭了……”

王氏和连理听到响动急急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看到三岁的女童坐在地上,手里举着树枝和鞋底扎成的大刀,放声大哭,米缸盖子掀着,大米撒了一地。钦儿在旁满头大汗,反搭凉棚,金鸡独立扮成齐天大圣逗她,此刻急得抓耳挠腮,更像猴子了。二人不禁又气又笑,连忙上前喝住两个孩子,连理拿柳条簸箕收拾大米,王氏便抱起小茶,见她哭得气堵喉噎,忙拍着背哄她,一边责问钦儿这是作什么祸。

“小茶拿大刀拿反了,扫着自个儿眼睛了。”钦儿嚅嚅道,加上一句,“我告诉她要拿刀柄,她不听,非要拿刀刃……”

“啊?!”王氏惊呼,瞥见小茶满脸泪痕之中似有血痕,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以手拭净细看,还好眼仁没事,树枝尖利的末端只是在孩子右眼下方面颊上划了浅浅一道伤口,擦破点儿皮罢了,血丝犹渗,滔滔的眼泪也冲不尽那一缕红。她抬手照钦儿后脑勺上给了一巴掌,骂道,“你这作死的东西!一眼不见,你就闯祸!叫你带着妹妹好好玩,你怎么把她脸弄破了?这可怎办?你不用哭,哭也没用!书不念,字不写,一天就知道作祸,等你爹来家看我不告诉他打你!”

“是她自己弄破的……”钦儿万分委屈,奔去抱住连理,哭诉道,“二妈,娘打我!呜呜,我不是故意欺负妹妹的,二妈,我马上去写大字,我写二十张!你别让爹打我,呜呜……”

“你甭哭,哭也没用!”王氏怒气未消。钦儿闻言死死搂住连理,更不肯撒手。

连理将地上的米扫起,折入米缸,直起腰来道:“大姐,别说钦儿了,孩子已是吓得可怜。”走向近前扶住女儿的脸细瞧了瞧,摸出帕子替她擦干泪痕,“不碍事的,皮肉小伤,一会上点药就好了。小孩子们淘气,打打闹闹也是常情。小茶乖,娘抱抱,不哭啊……噢,小茶是乖宝宝……”

“大姐,你别急,别打孩子。我看小茶这伤甚轻,她爹书房里好象还有点白药,赶紧给她上了,不至于落疤的。”连理按住王氏的手,笑道,“——就是万一真破了相,若在外头,那也难说了,可咱们……小茶日后长大了,难道……”她顿了又顿,几番踌躇,脸上的笑容终于敛去,轻声叹息,“反正我是宁愿把她留在身边。将来咱们老了,留一口吃给她,还有她哥哥照顾着,总不会饿死了她。难道大姐你放心把她从这门里送出去……我是想透了,孩子跟着咱们落在这陷坑里,那是没法子,小茶真要一辈子在文家门里,倒是她的福分。只怕不能。不嫁男人又怎样?再说——这年头,女孩子相貌好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事……”

王氏不由得眼中酸热,握住了她的手,说不出话来,半晌方道:“妹妹你放心,小茶是咱家的女儿,咱们活着一天,总要护住她一天。就是老的没了,她哥哥还在呢——钦儿,你在娘跟二妈面前发个誓,你一辈子不许欺负你妹妹,你要保护她,一辈子——你说呀!”

钦儿自连理背后露出半张脸,愣怔着眼,听这意思娘是不会责打自己了,只不知她的话是什么意思。他警惕地攥住二妈的衣裳,说:“我再也不跟妹妹玩打仗了。这大刀还给你,娘别打我!”

两个大人反被他逗笑了,连理摸摸钦儿,又看看怀里的小茶,低声道:“可怜的孩子……爹娘不该把你们生出来……爹娘也没本事护你们一生一世,只望你们长大后逢凶化吉,多福多寿……”

小茶在娘怀中抽抽噎噎,渐止住了哭泣,此时忽然一咧嘴,又放声大哭起来。王氏和连理都吓了一跳,只恐她伤口疼痛,却见小茶张着小手乱舞了一阵,竭力要去够钦儿上缴给母亲的那把“大刀”,小身躯一纵一纵,叫道:“我要……我要!小茶拿大刀,跟哥哥打仗!呜呜,我要!……小茶拿大刀,打妖怪!”

“哥哥是妖怪?!”连理回头瞧瞧那口无辜的米缸,想必那就是妖王的“洞府”,哭笑不得,在小手上轻轻拍了一下:“你们两个小东西,还拿大刀,我说给你爹纳了一半的鞋底哪儿去了,倒叫我找了两天!小淘气,小东西……”

她看着那团柔嫩芳香的、在怀中跳跃的小肉儿,心底里着实爱之不尽。身上掉下来的一块活生生的肉呀!她的女儿,这小人扭来扭去地在这里,散发着没褪尽的奶水气味,小嘴儿叽叽喳喳叫喊着孩子的话语……有血有肉的、活活的一个生命,是她把她从虚空之中带到这世上来的。她不知道该怎么跟她亲近才好,恨不得把她吞下去再度跟自己溶为一体……一边笑骂,不由低头把脸埋入孩子颈间挨挨擦擦,轻轻地咬她,嗅那小身体上暖烘烘的味道。小茶咯咯笑起来了,笑了几声,想起所要的东西还没有到手,又化笑为啼,拼命挣扎。连理把她抱了抱紧,拉着王氏道:“大姐,咱去给她上药罢。我记得那白药好象搁在她爹书房的匣子里头。”回头见钦儿还在一旁胆怯地直瞅他娘,顺势轻推他一下道,“钦儿乖,快去写大字,你爹说话就家来了,你今儿的功课还没做呢罢,回头又叫他说你。快去写,啊!”

“今日是寨主娶亲,非比寻常。想来他们这会儿正热闹着呢,这喜酒少说也得喝到上更罢?大姐不必操心了,相公是有分寸的人,寨主又器重他,决不致有何意外的。”

王氏唔了一声:“都说今儿娶的那新夫人性子烈得很,自从来了寨里,成日家寻死觅活、动刀动枪的,相公说,前几天还硬夺了寨主的剑,把他胳膊上砍了一道大口子——这女子胆子太大了!这样一个烈性姑娘,也真不知寨主是怎么降伏她的。说是她不愿意,绝不强逼她呢,今日看来该是心甘情愿地嫁了罢?女人的心也真奇怪。”

“龙寨主是条汉子,满城里,也就他身上还有几分英雄气概。不跟他,还能去跟谁呢?”连理叹道,“——朱家小姐脾气再烈,到底她也是个女人……”

“对了,这朱小姐——我恍惚听说也是什么大家子的千金呢,来历不小的。可惜了,落到这地方,这辈子冤了。你说的也对,不从也得从,她还能有什么法子,一个女人,到这儿就像金子掉进泥坑里,再烈性也免不了给他们糟蹋……”王氏愤愤道,突然咽住声音,飞快地瞥了连理一眼,心中内疚不安。

连理却像是没有听见,只顾抱着小茶快步往书房走,脸上还带着点茫茫的笑。王氏不敢再勾起这话头,二人沉默地走到文旭安的书房门口,王氏撩起帘子,连理抱孩子弯腰进门,那一瞬间她忽然轻声说:“是朱相国的独生女儿,可不是大家千金呢,当今满朝官员亲眷,属她最尊贵了。好象叫什么缨娘,说是他们家本是幽州人,相国夫人去世得早,埋在祖坟,今年清明那小姐是出来替她娘扫墓的,不巧碰上他们,就给劫了来了。”

“可惜了儿的。”王氏顺口重复。

“那也是各人有各人的命罢了。朱小姐原是聘给京师提督的大儿子,听说那人**游**,甚不成器,不过多大年纪,亲还未娶,姬妾倒已置了几房了。真若过了门,也未必称心如意——其实天下事如意的又有多少呢,想来这都是那小姐的命呵。”连理开匣子寻出药来,小茶这会儿倒已经在娘怀里睡着了,她轻轻地替孩子右眼下的伤痕上药,仿佛出着神,一会摇了摇头,“龙寨主的夫人久已去世,这些年来他从不提续弦的话,如今偏偏看上了朱家小姐,大概也是各人的因缘。但愿他能待她好,天下间也少一个受苦的女子。人说——那朱小姐,可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