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李长庚在云里呼呼穿行,心里拔凉,简直就像是亲至广寒宫一样。

原先他就疑心沙悟净跟广寒宫关系匪浅,这下子可以坐实了。天蓬获得起复,最不开心的就是嫦娥。这姑娘虽说只是个无品无职的舞姬,但舞姿曼妙通神,备受推崇,在天庭也算是仙界名媛。凭她的面子,能求动西王母并非不可能。

之前猪八戒说过,卷帘大将不是人名,只是个驾前仪仗官的通用名号。可见这个沙悟净是用卷帘大将掩盖了真实身份。他加入取经队伍的目的,就是阻挠猪八戒重返天庭。

要说这事,还挺微妙。

玉帝固然偏爱天蓬,可至少表面上不能违反天条。这次转世之后,玉帝也只是批示了一个先天太极,送了一尾锦鲤,从未公开表示支持,不沾太多因果。

金仙之间,没什么秘密可言。西王母应该是算准了玉帝的底线,才把沙悟净送进来。沙悟净不用动手,只要猪八戒在取经途中犯了什么大错,他直接捅出去就行了,届时玉帝也遮掩不住——甚至更夸张一点,如果沙悟净故意制造个**让猪八戒往里跳……

嫦娥拿什么去说动西王母?卷帘大将到底是谁?李长庚不想知道。他头疼的是,这给取经队伍又添了一个变数。不搞掉猪悟能,沙悟净怕是不肯离队,他没法跟观音交代;可要搞掉猪悟能,玉帝那边势必会质疑自己的能力,这又是他极力避免的。

李长庚思考下来,发现自己陷入了两难。当初那个“借名额”的主意看着绝妙,其实是饮鸩止渴,把自己硬生生逼入绝境。

李长庚一阵哀叹。本来他想得挺美,五庄观、白虎岭这两处做了支应,接下来去宝象国又没安排什么劫难,到平顶山之前,他可以喘口气,腾出点时间做造销。结果现在倒好,孙悟空还没归队呢,二徒弟和三徒弟又出了岔子。

李长庚习惯性地想拍拍老鹤的颈项,却只触到了一团湿雾,这才想起来它还在花果山趴着呢,现在自己坐的是一团祥云。

唉,这取经之事看起来简单,背后却牵动了一堆利益,劳心劳神。早知如此,当初观音上门来请求协助护法,他直接指派给织女就好了。

可惜天庭什么丹药都能炼制,唯独炼不出后悔药。李长庚定了定神,眼下启明殿是别想回了,他直奔宝象国而去。

宝象国这里,李长庚没有做任何劫难的规划,是他和观音有意留出的一个喘息窗口。那三十几位跟随的神仙也都告假休息去了,只留下观音在值班。

李长庚飞到宝象国上空,远远看到半空浮着一座莲花台,观音闭目趺坐其上,周身浮起无数五彩莲瓣,围着她旋转起伏。每有同色三瓣交汇,便化为如露泡影,凭空消失,同时响起一段梵呗。端的是宝相庄严,澡雪人心。

她还有心思玩莲瓣,看来是没出什么大事。李长庚松了一口气,他现在可承受不起多余的变故了。

李长庚整理一下心情,飞到莲花座前。此时五彩莲瓣越聚越多,很快便超过化为泡影的速度,观音整个身躯几乎都被掩入缤纷莲海。忽然“哗啦”一声,莲瓣俱落,观音这才抬起头来。

“哎,取经人呢?”李长庚往下界观望,宝象国里并没看到玄奘、猪八戒和沙悟净。

“哦,他们赶上个野劫,正渡呢。”观音神色轻松,一边又抛出一堆五彩莲瓣,嚓嚓地拼起来。

李长庚一激灵,野劫?

相较于事先安排好的劫难,野劫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劫难。取经路十万八千里,不可能事事都关照到,总会遭遇一些意外,比如之前黄风怪袭击悟空,就是个野劫。李长庚一听居然是野劫,登时紧张起来。

观音却笑起来:“老李莫急,他们是在碗子山黑松林遇的劫。两个徒弟去化斋饭,玄奘自己迷路了,被一只妖怪捉去了波月洞里——哎哎,老李你先别急,坐下听我说。”

李长庚见观音不急不忙,只得悻悻地重新坐下。

“本来呢,我也有点紧张。不过那个叫黄袍怪的妖怪很识相,一认出是玄奘,当即给放了,这会儿他们正朝宝象国来呢。”

“那还好。”李长庚松了口气。他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取经队伍别出问题,等着孙悟空归队。

“哎,对了,老李,有件事咱们得商量一下。”观音索性把五彩莲瓣收了,对太白金星道,“我在准备前面几难的揭帖。五庄观好办,但白虎岭就有点麻烦。”

“怎么讲?”

“你说这一难的揭帖,到底落笔在哪一个点上才好呢?”

李长庚一拍脑门,他倒忘了还有这么个麻烦。当时他为了圆孙悟空突然离队的意外,紧急找来六耳做替身去打三只——其实是一只——妖怪化成的百姓,然后被玄奘以杀生之名赶走。这确实把离队的事说圆了,但引发了一个后患。

在这次劫难里,要么是孙悟空火眼金睛,玄奘误贬忠良;要么是孙悟空滥杀无辜,玄奘铁面无私。无论揭帖怎么写,总得有一边要犯错误。

可一边是佛祖二弟子,一边是佛祖指定的取经首徒,你无论褒贬哪一方,都会有负面影响,体现不出精诚团结的主旨。

李长庚当时是急中生智,未能仔细推敲,以致造成这么一个几乎无法调和的矛盾。

“唉,这个可真是……有点头疼。”他有点烦躁地捋起拂尘须子。

观音道:“我倒有个主意,不过这个就得老李你定夺了。”她一扬手,三片同色莲瓣飞在半空,然后齐齐消失。李长庚微微皱起眉头:“大士的意思是,放弃白虎岭?”

“正是。”

三片莲瓣,就是三只妖怪。只要不提三打白骨精的事,揭帖里也就不用左右为难了。但代价也很大,本可以拆成三难的大好机会,这下子全泡汤了。

是避免麻烦,还是增加业绩?李长庚必须做出选择。

他坐在莲花座旁边沉思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又不是镇元子那样的商人,仙官之道贵在平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于是开口道:“模糊处理吧。”

“行,那我就去申报一难,只说是贬退心猿,但具体什么地点、遇到什么妖怪、悟空为何离开,揭帖里一概不提。”

李长庚点头,现在也只能如此了。观音有点心疼,对一个擅长巧立名目的菩萨来说,这个损失太让人难受了。

李长庚宽慰了观音几句,忽然想起另外一个问题:白虎岭不能申报劫难,白骨精的费用就没法造销,只能从别的单子里偷偷凑出来。可李长庚现在连造销都顾不上,看来这笔账要欠上一阵了。

算了,天庭欠妖怪钱叫欠吗?让她等等好了,反正财神殿的账期很长。老神仙计议已定,就先把这事搁下了。

紧接着,李长庚又把平顶山的安排跟观音讲了一下。观音很高兴,太上老君赞助了这么多人手和法宝,场面可以做得大一点。西天取经至今,这应该是资源最充足的一次。

不过她又不放心地问了一句:“那沙僧离队的事呢?”

李长庚微微苦笑,没敢提广寒宫的事,敷衍道:“我跟金、银童子提过了,他们下凡之后,我去开个会,看是不是在平顶山解决。”

他其实根本没提过,只是临时找个理由拖延而已。每一次拖延,其实都会把路变得更窄,可又不能不走。

“老李你怎么一脸紧张?还担心什么呢?”

“没有,没有。”李长庚微微一摆拂尘,遮住面孔。

这时观音的玉净瓶晃动了一下,她拈过瓶子看了眼,神色忽然变得古怪起来。

“他们半路出事了?”李长庚现在最怕这个。

“不算变故吧……”观音也拿不准,“取经队伍已经安全抵达宝象国,见过国王,换了通关文牒。”李长庚的拂尘松弛倒垂下来:“那就好,那就好。”

“不过……玄奘表示暂时不能走。”

“啊?不想走?为什么?”

“你自己看吧。”观音把玉净瓶递过去。

玉净瓶里,映出前因后果。原来玄奘失陷在波月洞里时,遇到一个女子叫作百花羞。百花羞说她本是宝象国公主,十三年前被黄袍怪掳来做压寨夫人,至今难以走脱。她说服黄袍怪放走玄奘,暗中给了他一封求救信。

玄奘把求救信转给宝象国主,但没了下文。原来那黄袍怪法力高强,宝象国那点军队,还不够他一顿的饭量。国王虽然焦虑,却无能为力。

“然后呢?”

观音道:“玄奘说百花羞于他有救命之恩,他希望能帮她脱困。”

李长庚没料到玄奘在这方面还挺讲究,他皱眉想了想,问观音:“大士你意下如何?”观音叹道:“我知道此事与取经无关,但百花羞委实太可怜了。她一个弱质女子,被妖魔拐走禁锢在那波月洞里,十余年不见天日。换了谁看到此情此景,也要良心难安。我想她既然救了玄奘,这段因果总要了结才好。”

“其他几位什么意见?”

“猪悟能无可无不可,沙悟净倒是很积极,他看着比玄奘还气愤。”

李长庚“嘿”了一声。这沙僧倒有意思,居然是个疾恶如仇的性子。不过想想也很合理,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加入取经队伍来阻击八戒了。

“老李,你在想什么?”

李长庚赶紧从遐想中退出来:“对了,那个黄袍怪神通厉害吗?真打起来有风险吗?”

“不知道,不过猪悟能和沙悟净一起上,应该能震慑住吧。”说到这里,观音冷笑道,“再者说,黄袍怪毁人清白,锁人自由,现在被人家家属打上门来解救,他难道还能占了理不成?”

两个人评估下来,觉得这事没什么风险,索性让玄奘他们自行处理好了。观音对着玉净瓶说了几句,然后继续跟李长庚商量平顶山的渡劫细节。

过不多时,玉净瓶又摇动起来。观音接起来一听,眉头霎时挑起,李长庚忙问怎么了,观音语气有点艰难:“悟能和悟净……被打败了。”

“啊?”

李长庚没想到还会这样发展。

玉净瓶里,再次显示出整个过程:玄奘留在宝象国,派了两个徒弟前去跟黄袍怪谈判,希望能把百花羞接回来。没想到黄袍怪态度蛮横,非但拒绝交人,还大骂他们多管闲事。沙悟净没耐住脾气,要强行带走百花羞,两边大打出手。黄袍怪神通不小,再加上当地的各路山精树怪也纷纷跳出来阻挠,结果悟能和悟净寡不敌众,一个逃了回去,一个死战不退被抓了。

“这也太嚣张了吧?都找上门了,黄袍怪怎么还敢阻挠解救?”李长庚也有些恼怒。

“岂止是阻挠。”观音冷笑,“黄袍怪说他们夫妻恩爱十三年,光天化日之下,莫名遭强人掳掠,要来宝象国讨个公道呢。”

“嘿,一个拐走良家妇女的杂种,居然还委屈上了!”李长庚一甩袖子,怒气冲冲,“走,咱们去波月洞!”

他的怒气,一半是因为这事委实不像话,一半是因为被前面几桩事搞得心火旺盛,借这个机会发泄出来。观音见李长庚很生气,立刻拍胸脯表示:“老李你放心,卷帘大将这是见义勇为,这时候我不会落井下石的。”

沙僧失陷波月洞,这其实是个离队的绝好机会。如果观音稍微有点心思,便可以趁这个机会下手。李长庚没想到观音平时心思多,这方面还是很敞亮,直接说破了他的顾虑。

两个神仙眼神一交换,便达成了共识,当即驾起云头,不一时来到波月洞前。他们还没打招呼,远远就听沙悟净破口大骂:“百花羞被你锁在这波月洞里不见天日,备受凌辱,你是一副什么心肝!”黄袍怪站在对面,左右各搂着一个小孩子,看起来比沙僧还气愤:“掳人妻子,害人母亲,毁人家庭,你这夯货才是什么心肝!”周围一群妖怪也吱吱叫嚷起来,齐声叱责沙悟净。

只有百花羞不见身影,想来是又被关进洞里去了。

沙僧气得嘴巴快要裂开了,双腮起伏:“这几样,哪一样是她自己情愿的?人家好好在宝象国做公主,被你这狗卵子强行抓来这里,你说破大天也没道理!”黄袍怪嫌他聒噪,往他嘴里塞进麻核,沙僧就抬腿去踢,黄袍怪又只得拿绳子捆住他双腿,正要往洞里抬,不料沙僧不知从哪儿又伸出一条腿,“啪”一下把黄袍怪绊倒在地。

周围小妖怒吼着冲上去,拳打脚踢,只是压不住沙僧怒骂。

李长庚和观音对视一眼,正欲上前,前方忽然出现一个仙影,飘过来挡在面前。这仙人头簪金冠、袍挂七星,腰围八极宝环,一只鼻子如玉钩,俊俏中透着一丝犀利。

“昴日星官?”

李长庚一眼就认出他来。昴日星官先拍拍双袖,挺直了颈项道:“喔喔喔,启明殿主,别来无恙呀。”

他们俩虽说一个在星宿府,一个在启明殿,但都挂着司晨之职,是以关系颇为密切。李长庚与昴日星官寒暄片刻,一头雾水道:“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嗐,别提了,我是来找人的。”昴日星官说。

“找人?”

昴日星官叹了口气:“我们西方七宿的老大,奎宿奎木狼,**蒙了心,十几天前为了个女人偷偷下凡,迟迟不归。这些天,都是宿里的其他几个兄弟轮流帮他应卯签到。眼下披香殿的轮值快到了,所以我赶紧叫他回去。”

“奎宿是本尊下凡,还是转世变化?”李长庚开始觉得不妙。

“转世变化了,喏,就在那波月洞里做个洞主。”

李长庚脑袋嗡的一下,这黄袍怪变化过了,所以他第一眼没认出来。没想到这厮居然也有根脚,还是西方七宿之首,这下子可麻烦了。

如果是个普通妖怪,李长庚和观音随便一个上门,也就摆平了。但对方居然是奎宿下凡,就不得不认真对待了。

仙界大道三千,其实无外乎看两件事:一是根脚,二是缘法。二十八星宿和启明殿级别相当,奎宿和昴宿都属西方白虎监兵神君统管,再往上的关系更是盘根错节,不是轻易能触碰的。

昴日星官见李长庚沉默不语,好奇道:“李仙师来这里,又是做什么?”

李长庚只好直说:“玄奘取经你知道吧?他有个弟子因为要救一位女子,被困在这个波月洞里,我们来捞人。”昴日星官喔喔一笑:“果然还是奎木狼的脾性。老大对兄弟大气,对女人霸气,一碰就急。不过仙师莫担心,说开了就没事。老大还是识大体的,之前不是也把玄奘放走了吗?没事。”

李长庚先“嗯”了一声,拱手称谢,然后又“咦”了一声,看向昴日星官的眼神不对了。

他刚才就有疑心。哪有这么巧的事,他们一到波月洞口,昴日星官正好也到了?从昴日星官的话可知,他已经知道了奎木狼捉放玄奘的事,说明之前这两宿早有沟通。

二十八星宿向来很会抱团,护短得紧,昴宿又是以精通天条著称,出了事都是他出面来解决。毫无疑问,这是奎宿紧急叫来的援兵。

李长庚脑子还在飞速转动,旁边观音忽然冷冷问了一句:“星官有礼,你打算如何处置奎木狼?”

昴日星官喔喔两声,从容道:“处置谈不上,他又没触犯天条。不过我得赶紧把他叫回星宿府,披香殿轮值少他一个,我们几个同宿的兄弟可有大麻烦。”

观音脸色冰冷:“只是如此?”昴日星官不慌不忙解释道:“他与玄奘并不相熟,先前是误会,已然放归,不曾伤害分毫,一会儿那个三弟子我也可以做主放走。以天条而论,并无什么实罪……”

观音打断道:“那么他强掠民女,这个罪过该如何判?”昴日星官没想到观音问这个,长舒了一口气:“喔喔喔,我还当大士您是抢我鸡蛋呢!这是小事,我们星宿府从来没有仙凡偏见,把那个百花羞和两个孩儿一起接上天,作为亲眷同住西方七宿,也是她们娘儿仨的福气。这么处理,是不是皆大欢喜?”

李长庚侧眼狙觑,注意到观音的千手本相跃跃欲出,赶紧扯扯她袖子。观音却一甩手,怒道:“奎木狼强掳百花羞,一囚十三年不得归家,这是小事?你们还要把她接上天去继续受辱?”

昴日星官并不着恼,反而喔喔大笑起来:“大士有所不知,那个百花羞亦不是凡人,她前世是披香殿上一个侍香的玉女,本就和奎老大有私情。奎老大思凡下界,就是为了追她。老大这人,霸道归霸道,痴情也是真痴情,这两世情缘,同宿的兄弟们好生羡慕。”

“两世情缘个貔貅!这一世百花羞可没同意与他成亲。”观音的态度很坚决,昴日星官有些不乐意了:“大士,就算夫妻有了嫌隙,那也是我星宿府的家务事,不劳落伽山来关心。”

“百花羞是被拐来的,不是他黄袍怪的家生灵宠!这叫什么家务事?”

“奎老大若有触犯天条之处,自归有司处置;若没违反天条,谁也不能强加罪名。”昴日星官一口一个天条,“大士,你若觉得不妥,欢迎指出触犯了哪一条。”

观音把玉净瓶一横:“总之今天我要把百花羞一并接走,有本事你把天条叫出来拦我!”

李长庚大惊,观音这么一说,等于直接撕破了脸。此事对方虽然无理,但她反应怎么这么大?昴日星官也没料到观音的反应如此激烈,一脸无奈:“大士您到底想怎么样?”

“一保百花羞,带她回归宝象国与父母团聚;二惩奎木狼,他掳掠民女,强囚良民,合该接受惩罚。”

昴日星官摇摇头:“大士精通佛法,岂不闻佛法有云,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她回宝象国,从此就是个凡人,生老病死,一样也逃不过,哪里比得过一家人在天上永享仙福?天条也要考虑人情,我们这也是为嫂子好呀。”

“为她好?那你们问过百花羞的意见没有?”

“嫁鸡随鸡,嫁狼随狼,何况母子连心,她总要跟着孩子吧?”

“我是问她自己的意见!”

“凡间有言: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菩萨难道要舍出十座庙吗?”

观音见跟昴日星官说不通,绷着脸径直往波月洞里闯。昴日星官双眼一凛,也运起法术,挡在观音面前。两尊神仙各显神通,移形换影,一时间竟斗起身法来。

昴日星官虽说品级不及观音,但神行的本事不低。无论观音怎么上下左右地腾挪,他总能如影随形,而且颈项安忍不动,一张钩鼻脸始终面向观音,盯得观音心烦意乱。

对抗了半天,观音始终不得寸进。她情急之下,把玉净瓶当空震碎,露出缺碴儿,就要祭起来去砸那星官。幸亏李长庚手疾眼快一把拽住,口里叫着:“大士,你冷静一下!”

太白金星连使了好几个神通,才把观音勉强按住。观音呼吸都变急促了:“老李,你不帮我?”李长庚连声道:“大士,不是我不帮,你这么冲动不是个办法,救不出百花羞啊……”

观音瞪了他一眼,李长庚赶紧解释:“在那些星官眼里,别说百花羞一介凡人,就是披香殿的玉女,他们也根本不当回事。我们拿这个话题去争,根本拿不住他们。”

“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奎木狼和百花羞离开?”

“办法咱们一起想,但大士你一动手,可就予人话柄了。别说百花羞救不出,取经队伍都要被连累。”

观音把瓶子慢慢放下来,可脸色依旧铁青。李长庚按住这边,又去找昴日星官,批评道:“奎宿这次委实不像话,什么霸气?这根本是霸道!如此有悖人伦之举,你怎么还有对抗情绪?”

昴日星官不屑道:“咱们都是神仙,悖个人伦怎么了?再者说,什么叫对抗?你们是释门的取经队伍,不是道门的雷部神将。就算奎老大犯了天条,也是本管衙署前来拘拿,轮不着他灵山的菩萨过来多管闲事——就为一个凡间女子,至于吗?”

李长庚正色道:“你别跟我扯这些,天条我比你熟。奎木狼私自下凡,本身就是大罪过,如果祸害了凡间生灵,更是罪加一等。”

昴宿却丝毫不退:“随您老怎么说,但我得先把他们一家接回去。您如果有什么不满,欢迎举发。”昴日星官摆出一副无赖的模样,他知道这种举发一定会陷入争论,管辖权如何界定、仙凡是否区别对待、天条适用范围如何,一讨论起来就旷日持久,所以有恃无恐。

“你给我一天时间,行不行?”

“为什么啊?”

“我启明殿主的面子,还换不来这一天时间吗?要不要我直接去提醒白虎神君点卯?”太白金星把脸一沉。

昴日星官盯着李长庚,他这次下凡,目的就是拽奎宿回去应卯,免得被人发现私自下凡。太白金星这么说,其实是提出了一个交换条件。

他心算片刻,展颜笑起来:“也好,他们一家收拾行李,怕也得一天多呢。我就卖您老一个面子,不过您得以道心发誓,不去白虎神君那里告状。”

“好,我李长庚以道心发誓,绝不去白虎神君处举发奎宿私自下凡之事。”

“观音大士也得起誓。”昴宿滴水不漏。

观音气得又要动手,李长庚按住她低声道:“大士你信我一次,且先起誓!”观音满心狐疑,注视李长庚片刻,见他目光清澈不似作伪,只好恨声道:“发菩提心,绝不去白虎神君处举发奎宿私自下凡之事。”

昴宿满意地点点头。虽然他不明白李长庚此举的目的,但能减少潜在风险,也是好事。横竖拖延的只是凡间一日,来得及。

“还有,你让奎宿先把沙僧放了,他可是西王母举荐来的。”

李长庚知道对这些人讲道理没用,他们唯一听得懂的语言就是根脚,索性直接亮出沙僧的后台。果然昴日星官半句废话没有,直接飘到波月洞里,把沙僧领了出来。

沙僧仍是一脸气愤,还不想走。李长庚少不得又安抚了一番,才一起驾云回宝象国。

半路上李长庚见观音依旧一脸僵硬,凑过去道:“大士,你平日里是个六根清净的人,怎么今天动这么大嗔火?”

观音回眸道:“老李,你说咱们护送玄奘这一路渡劫,揭帖里的主旨精神是什么?”

“救苦救难、普度众生啊。”李长庚立刻回答。

“没错,咱们这一路的劫难设计,都是围绕这八个字来的——你说仙界那么重视根脚,为什么不在揭帖里宣扬玄奘背景深厚、关系通天?”

“因为这个……总不好拿到台面上来说吧?”

“没错!因为救苦救难、普度众生是正理,能堂堂正正地讲出来。满天神佛无论什么根脚,无论什么心思,至少嘴上都认定这才是大道,台面上只能讲这个,别的只能放在台面之下。”观音顿了顿,“老李,咱俩各有各的心思,但总得有个底线。如果对这样的事都视而不见,由着黄袍怪逍遥法外,我枉称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还有什么脸面再提护法渡劫?”

听罢观音一席话,李长庚心中蓦地浮现一只小猴子的身影,一阵触动。不知对六耳,自己算不算视而不见、置若罔闻……

“老李,别的事我都服你,唯独这个,你得理解我。我观音以女相显身东土,若连个被拐卖的女子都救不走,以后还怎么受人香火?”

“我理解。我也知道百花羞可怜,只是怕你太冲动,欲速则不达。”

“对了,你刚才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为什么只让昴宿延后一天?”

“我有个想法,只是还有几个关节没想明白,所以先稳住他。容我琢磨周全些……”

接下来的一路上,李长庚低头冥思苦想,观音也不打扰,转而去帮沙僧疗伤。

三人到了宝象国之后,玄奘和猪八戒都等在驿馆里。见他们进来,玄奘站起身问怎么样了,李长庚把星宿府插手的事一说,猪八戒嚷嚷道:“我在天庭时就知道。那个奎木狼就是个蛮霸王,看到中意的女子,就上前骚扰,旁边其他兄弟还起哄。若有旁人劝阻,他们就硬说是情侣,闹得巡官都不好管,真是一群下三烂。”

李长庚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连你都看不上黄袍怪?”八戒撇撇嘴:“什么叫连我都?我是唐突了嫦娥,但代价是差点上了斩仙台,前程也没了,还落得这副尊容。同样欺男霸女,凭什么他黄袍怪屁事没有,玩够了就回天上?我是心理不平衡。”

他这一席话讲出来,众人都无语,不知是该出言支持还是大声呵斥。

“这二十八星宿,未免太嚣张了吧?”玄奘没上过天庭,无法想象还有这样的仙官。

“可惜那只猴子不在,估计只有他才能让他们吃瘪。”猪八戒道。

“孙悟空还和他们打过交道?”

猪八戒笑起来:“原先交情还不浅呢,不知怎么就闹掰了。大闹天宫的时候,二十八宿看见他跟耗子见了猫似的,都不敢上前斗战。如果他在,就没这些破事了,管教黄袍怪直接跪地服软。”

这时一直没开口的沙悟净道:“以启明殿主和南海观世音的权威,都救不出百花羞公主吗?”他瞪着两只眼睛,双腮一鼓一鼓的,显然气还没消。

李长庚耐心解释道:“昴日星官是个熟知天条的无赖,现在他咬死了奎木狼和百花羞是夫妻,他们的事是星宿府的事。我们两个虽然品级比他高,但毕竟跨着衙署,没有合适的借口,不好公开介入。”

观音哼了一声,算是默认。这件事真要在仙界公开讨论,认为无伤大雅的神仙大有人在,舆论不一定倒向哪边。

“可百花羞的书信里明言是被迫,宝象国国王也不曾收下聘书,这也算夫妻吗?”玄奘道。

“不过是去找月老补牵一条红线的事。”猪八戒道。玄奘似乎不敢相信:“红线也能补牵?”八戒嗤笑一声,这和尚真是个读经读傻了的凡胎,少见多怪。

沙僧把手里的宝杖重重地往地板上一戳,斜眼看向猪八戒。猪八戒哼了一声,装作没看见。

李长庚道:“我刚才想到一个办法,但得上天一趟,最快也得一天半才能回来。我之前只把奎宿、昴宿拖住一天,还有半天,得想办法拖住。”

沙僧大声道:“大不了,我再去跟他们斗战一场。纵然斗不过,拖延一段时间总可以。”

李长庚摇头:“奎宿且不说。那个昴宿十分狡黠,一觉察你在拖延,拔腿就会走。我们得想个手段,把他们牢牢钉在原地,知道是圈套也不敢走。”

“此事我去如何?”

众人闻言,一起望去,发现出声的居然是玄奘。

玄奘抬起光头,双手合十:“我从长安出发以来,亏了几位护持,把一路上的护法安排得无微不至。可我这一世,也是凭自己的努力才成了东土称名的大德。如果总是这么舒舒服服地渡劫,倒显得我是个被人提携的纨绔子弟,连先前的辛苦都被抹杀了。有时候,我也想亲手做一做,好教人知我玄奘并非娇生惯养之辈。”

他目光灼灼,让李长庚颇为意外。原来这人,不是一个目空一切的骄纵和尚嘛。李长庚旋即摇了摇头:“玄奘你到底是个凡胎,就算有这份心,又怎么拦得住两位星官?”

玄奘道:“百花羞公主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若救不出她,因果未了,这西天也不必去了。咱们这一路的劫难,不都是惩恶扬善的戏码吗?如今真见着不平之事,反而撒手不管,你们说,是不是有点荒唐?”

在场的人,个个微微点头。玄奘又道:“至于两位星官,两位如果压不住,再加一个金蝉子转世,难道他们还不怕吗?”

李长庚苦笑:“你没明白。奎木狼属于星宿府,我启明殿伸手去管,都隔着好几层关系,更不要说你和大士是释门中人。咱们这次是去西天取经,跟波月洞八竿子打不着,你拿职位去压,正中昴日星官下怀,一扯起衙署权责的皮,可就复杂了。”

玄奘一眯双眼:“那如果波月洞和取经扯上关系了呢?是不是李仙师你插手进来就名正言顺了?”

“话是这么说,可哪那么容易?以昴宿的狡猾,肯定提点过奎宿,不要招惹取经队伍。”

玄奘沉思片刻,一脸郑重地道:“我有一计,或许可以把两位星官扯进取经渡劫中来——不知几位谁会变化之术?”

“这点神通大家都会,你问这个干吗?”观音奇道。

“我是问,谁有能变化为他人的神通?”玄奘脸色平静,似乎下了什么大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