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昴日星官次日来到波月洞前,一日期限已过,他准备迎奎木狼夫妻回家。他喔喔喔叫了三声,洞里却只有百花羞一人带着两个孩子出来。

昴日星官一怔,忙问奎木狼哪里去了。百花羞脸色黯然,怯弱弱地说:“我父亲知道我要上天,发来请帖,想要最后见女儿一面,办了个饯别宴。奎木狼担心我被扣下,不肯让我去,只他一人去赴宴了……”说到后来,泫然落泪。

昴日星官一怔,暗骂奎宿贪杯,这时候不老老实实待着,还瞎跑出去喝酒做什么?但他面上还是充满笑容,宽慰百花羞道:“哭什么,嫂子你马上就要上天做神仙了,爹妈该高兴才对。”百花羞泣道:“我十多年没见到父母,难道最后一面也不许相见吗?”

昴宿耸耸肩,不去理睬。他忽然看到黄袍怪从远处飞了回来,连忙挺直了脖子,却越看越不对劲。奎宿不是醉醺醺的宿醉脸,而是一脸吃了屎似的面孔。

数个呼吸之后,昴日星官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因为观音紧随在黄袍怪的身后,宝相庄严,跟押送犯人似的。昴日星官先是微皱眉头,随后一拱手:“大士是特来相送的吗?”

观音面无表情:“不,我是来安排渡劫护法的。”

“渡劫护法?”

昴日星官纳闷地看向黄袍怪,黄袍怪啐了一口:“老子去赴那便宜岳父的告别宴,吃酒吃到一半,看到那个叫玄奘的和尚走过来。我端起酒杯,说了一句长老咱们不打不相识,一切都在酒里了。谁想到那和尚在我面前就地一滚,忽然变成一只老虎。然后又蹿出一条小白龙,跟我打了几个回合,转身就跑。然后这个天杀的……呃,天派来的菩萨就现身了,说我现在正式入劫,需要听她调遣。”

“怎么就入劫了?”昴日星官仍是一头雾水。

观音手里一招文书,玉音皇皇:“秉西天如来法旨、天庭玉帝圣谕,今有东土圣僧玄奘西去取经,地不分妖魔鬼怪,人无分神仙精灵,皆有护法渡劫之责。今在宝象国圣僧应劫化虎,征调波月洞黄袍怪入列听用,谨遵无违。”

昴日星官看看观音,又看看黄袍怪。黄袍怪很郁闷:“我他妈真没动那和尚一根寒毛,分明是他强行碰瓷,这也算在我头上了?”

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人家玄奘可是在你的面前化的虎,总不是圣僧自己无聊变的吧?什么,你不承认?观音手里那份文书,落款盖着佛祖的说法手印和玉帝的先天太极。湛湛清光,沉沉威压,看看哪个敢拒绝征调?

昴日星官最擅长拿天条说事,对付他最好的办法就是用法旨砸回去。如来言出法随,玉帝口含天宪,有本事你大声说出来他们两位的话不顶用。

到了这一步,狡黠如昴宿,也不得不暂且吃下这个哑巴亏。

昴日星官气得脖子上的羽毛根根绽起,拽着奎宿低声说了几句,抬头冷笑道:“好,好,能为取经贡献力量,也是造化。老大,你放心,嫂子和两个侄子权且寄在我这里,咱们星宿府的眷属,外人欺负不着。等你演完这出戏,咱们一并走就是。”

昴日星官知道,他们强行征调奎木狼的最终目的,还是想救出百花羞。所以他先把她控制住,大不了让老大陪他们玩完这一场,然后再一起上天不迟。

玩天条嘛,谁怕谁。

黄袍怪和昴日星官多年兄弟,立刻明白他的意图,悄悄比了个大拇指,然后冲百花羞一瞪眼:“爱惹事的臭娘儿们,快滚过去!”百花羞被他囚禁十几年,早习惯了逆来顺受,搂着两个孩子默默过去。奎木狼转过脸来,冲观音作揖:“大士,要我怎么配合?”

观音面无表情,从袖里拿出一张方略:“你随我走,先去做一下留痕。”她带着奎木狼离开,临走前多看了一眼昴日星官。昴日星官心中纳罕,却说不上哪里不对,他转眼一看,很快发现了哪里不对——李长庚不在旁边。

“莫非是金星老儿跟我太熟,不好意思出面,故而让观音顶在前头?”

昴日星官懒得多想,伸出一侧翅膀把百花羞母子遮住,安静等候。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他猛然伸脖子,警觉地左右看去,忽然发现远远的云端有两个人影接近。

“是金星老儿憋不住跑出来了吗?”

昴日星官定睛一看,看着不太像,但有一个人影看着实在熟悉。待得他们接近,昴日星官心头狂跳,左边那个是猪八戒,右边那个却是……却是……

一根粗大的棒子迎头便砸将过来,昴日星官勉强避过,脸色却变得无比难看。

“喔喔喔?孙……孙悟空?”

孙悟空负手而立,双目盯着他,缓缓道:“昴宿,你还敢在我面前出现?”昴宿大叫道:“分明是你出现在我面前!”

“有什么区别?”孙悟空眯起眼睛,放出危险的光芒。

“喔喔喔,你不是回花果山了吗?”

看得出来他是怕极了悟空,连声音都发起抖来。猪八戒在旁边嗤笑起来:“我原来就知道星宿府怕齐天大圣,可没想到会怕成这样子。大师兄,幸亏菩萨让我去叫你过来了,不然可看不到这样的热闹。”

孙悟空依旧面无表情:“百花羞,给我留下。”他没有给出解释,甚至没亮出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就这么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要求。

偏偏昴日星官一句都不敢反驳,万千法条,在这只无法无天的猴子面前,似乎都失去了效力。孙悟空见他迟疑,掣出大棒子,又一次狠狠地砸下来。

昴日星官一瞬间怔住了。这一棒裹挟着滔天怨气,仿佛有着无比强烈的恨意。他这一恍惚,棒子已经砸到面门前,吓得他亮出翅膀遮住头顶,猛然跳开,却顾不得羽翼下的百花羞母子了。

一根钉钯从侧面轻轻一引,登时把母子三人卷开数丈,脱离了昴日星官的控制范围。

昴宿勉强避开这必杀一击,浑身冷汗涔涔。他心想,咱俩是有旧怨不假,但不至于一照面就下死手吧!他还想辩解几句,悟空一晃棒子,又是滔天怨气弥漫过来。昴日星官在惊恐躲闪中,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恨意似乎不只是针对他,他只是代人受过。

此时猪八戒把百花羞母子拽到这边,直接往沙僧那里一塞,笑嘻嘻道:“你在宝象国好吃好喝,由你看住吧。我可是跑了一趟花果山,来回不知费了多少力气呢。”沙僧一横宝杖,把百花羞护过去,冷言道:“猪悟能,你我的架可还没打完呢。”猪八戒“嘿”了一声:“随时奉陪。”

这时观音带着奎木狼做完留痕,回转过来。一见到悟空,观音笑道:“你来得正好,来来,过来打杀了这黄袍怪,了结这一桩劫难。”

奎宿见到孙悟空出现,也吓得瑟瑟发抖,此时听到菩萨这么说,不由得大叫:“不是演个戏而已吗?”观音道:“玄奘被你变虎,沙僧被你所擒,白龙马被你所伤,八戒去花果山请回悟空,一战擒魔,救出百花羞——这方略你不是早看了吗?配合一下而已。”

奎木狼才瞧见那猴子砸昴宿的狠劲,哪里敢去?冲观音喊道:“我与那猴子有旧怨,我怕他假戏真做!”观音道:“放心吧,如果你出了意外,我们会严厉追究他的责任。”然后对悟空一点头:“今天那三十九尊神祇还在休假,没人看顾这里,你可不要因此乱来。”

奎木狼见这边说不通,又冲百花羞喊道:“娘子啊,你前世乃是披香殿的玉女,难道忘了当年的情分吗?快来求情!”

他不说还好,一说百花羞终于绷不住,掩面大哭。沙僧宽慰道:“你莫怕,前世记忆归前世,与你这一世没关系的。”

“我前世记忆早回来了……”百花羞泣道,“可我前世,也不是情愿的啊。我本来在披香殿好好做个侍香的玉女,那奎木狼借着值守的机会,屡次过来调戏,周围还有他的兄弟们起哄,到处乱说。最后天庭传遍了,都以为我俩有私情,反而骂我勾引人的更多。我受不了骚扰,只好转来下凡,谁知他又追了过来……”

沙僧听完,怒气勃发,当即手执宝杖也冲入战团。猪八戒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落水狼合该痛打。”拖着一根钯子也过去了。黄袍怪本来还指望百花羞求情,没料到这女人什么旧情都不念,居然还引来两个打手。

悟空面无表情,在旁边掠阵威慑,八戒沙僧围着黄袍怪猛打,直打得他头破血流、遍体鳞伤,一身黄袍几乎染成红色,凄惨至极。

昴日星官不知何时偷偷转回来,对观音喊道:“大士,不要闹出人命!白虎神君那里须不好看。”观音也不搭理他,笑盈盈地捧着玉净瓶录影。直到黄袍怪惨叫一声,被一杖打落云下,啃了满嘴污泥,她这才徐徐开口道:“行了,渡劫的素材录够了。”

昴日星官一步过来,把奎木狼搀起来:“那……我们可以走了吗?”

“就这么走了?”观音道。

“百花羞给你们留下!”奎宿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昴日星官松了一口气,奎老大只要肯服软,这事就好转圜了,要女人哪里没有?

这时沙僧越众而出,出言斥道:“你侮了人清白,难道就这么装作无事一样上天继续当神仙?”猪八戒站在旁边眼皮一跳,总觉得这小子在影射什么。他怕沙僧再说出更难听的话,一晃钉钯:“废什么话,把他拿下多打几下不就得了?”

昴日星官躲开猪八戒的一钯,怒极反笑:“菩萨您也说了,护法渡劫结束了。你们可没有理由继续扣留他!就算要惩戒奎老大,也要按流程来,否则就是违规!”

他这么一说,玄奘的三个徒弟都住了手。昴日星官暗叫侥幸,二十八星宿的上级是四大神君,就算观音他们要惩戒奎木狼,按流程也得经由几位神君集体裁定、星宿府盖印认可之后,方才有效。他用这个办法拖住他们,至少可以稳住眼前的局面。

见对面众人都没有动手的意思,昴宿一扯奎宿就要上天。不料天边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大袖飘飘,正好拦住他们的去路。

昴日星官一看,一直没露面的李长庚终于出现了,他鹰钩鼻微微翘起:“李老仙,你也要来拦阻我们回天上?”

“没有,没有,我拦两位星官做什么?我是去披香殿那边办了点事,刚回来。”李长庚乐呵呵道,还主动让开一条路。

奎宿和昴宿眉头一跳,却不敢走了。这老家伙无缘无故缺了席,却跑去披香殿,一定有什么害人的勾当。

披香殿是天庭的一座偏殿,平时并没什么人常驻,玉帝把这里当成一个放置计时装置的地方。如果下界有什么人不敬神仙,玉帝就在这里摆下个惩戒的计时装置,无非是鸡啄米山、狗舔面山、烛烧金锁之类的小机关。

这里平日都是二十八星宿分四班轮值,主要负责巡视四周,以及设置计时装置。所以奎木狼之前才有机会去调戏侍香玉女。

昴日星官硬着头皮一拱手:“您老……去那儿干吗?”李长庚乐呵呵道:“有下界给启明殿上报,说凡间有一个国君糟蹋了供天素斋,侮辱了天庭,玉帝很不高兴,说要罚他们一直无雨,直到米面吃光、锁链熔断才算完事,所以我把文书转给披香殿按流程处理,让他们加急设置三座新的计时玩意儿。”

奎宿和昴宿一听,齐齐跳了起来,脸色大变。

披香殿的上一班执勤是北七宿,马上要下值了,来不及设置。按规矩,这一份工单会顺延到下一班,由新轮值的西七宿设置。启明殿既然要求这件事加急处理,西七宿便只能提前做工作交接。

原本昴宿已经算好了时辰,可以赶在轮值之前把奎宿接回去,这一下子全被打乱了。这个时辰,恐怕白虎神君已经提前点完了卯,发现了奎宿私自下凡的罪过。

“喔喔喔,李老仙,你竟违背誓言,就不怕道心……”昴宿厉声大叫。

李长庚两手一摊,仍是一派仙风道骨。昴宿这才反应过来,李长庚并没有违背誓言,他从来没去白虎神君那里举发,只是转发了一封启明殿的文书,添了一笔加急处理的意见,如此而已,挑不出任何违誓之处。

这老阴——不对,这老神仙看着忠厚,背地里却隔着好几层山发力。昴宿自负精通天条,在他面前却只能自叹弗如。

李长庚乐呵呵道:“对了,这次奎宿参与渡劫,辛苦不少,我一定在揭帖里大大揄扬。”

奎木狼哼了一声,一把拽过昴日星官咬牙道:“我看那家伙只是诈唬罢了。就算耽误了披香殿点卯,也不过是旷工而已,能有多大罪过?我扛下就是!”昴日星官却一脸黯淡,摇摇头:“老大,你没听见吗?他要在揭帖里夸你呢。”

“他夸就让他夸好了,又不是骂。”

昴宿“哎呀”一声,无奈地解释道:“老大你想,神君看到揭帖会怎么想?好哇,你们把本职工作旷掉,下凡去给启明殿干私活?还干得那么起劲?他李长庚的面子,比我白虎神君还好用吗……”

这么一分说,奎木狼才知道这招真正的厉害之处。他们不怎么惧怕天条,但如果无视了上司的权威,可是要倒大霉的。偏偏李长庚无论发文书催办还是发揭帖表扬,都是极其正面的做法,对玉帝交代的事情积极上心,对同僚帮衬心存感激,没有任何问题,就算拿到三官殿去审也挑不出毛病。

奎木狼气得双眼充血:“那怎么办?我媳妇硬生生被他们弄没了,难道还让我挨罚吗?”昴日星官深深“喔”了一声:“玄奘变虎,是为了拽你下水;观音征调,是为了拖延时辰;猴子现身,是为了留下嫂子;最后再是李老仙上天,压实咱们的罪过——这一环扣一环的,早早就算计好了,逃不掉的。”

“可我不明白,到底为什么啊!明明跟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奎宿抓着头皮,百思不得其解。昴宿劝道:“如今说这些也没用了,我去跟他讨个饶,你认个,赶快把这事了结算了。”他见奎宿低头不语,便走到李长庚面前,苦笑起来:“老李你真是好手段。我们兄弟认栽,您给画个道吧。”

李长庚咳了一声:“奎木狼调戏侍女,此是一罪;强抢凡女,此是二罪;擅离职守,私自下凡,此是三罪。我会禀明神君,罚他去给太上老君烧火,如何?”奎宿一怔,这烧火可不是好差事,苦累烟熏不说,传出去也伤颜面。他刚要张嘴,旁边昴宿却一扯他尾巴,示意他赶紧答应。

烧火再苦,毕竟只属于劳役,比起上斩仙台或者挨仙锤可好多了。太白金星到底还是放了咱们一马,还不见好就收?

奎宿知机,赶紧低头认,说愿认罚,认罚……

“大士觉得如何?”李长庚转头问观音。

观音“啧”了一声,一脸不满足,但也只能无奈地点点头。这惩戒太轻了,可她也明白,对天庭的很多神仙来说,强抢凡女并不是什么大事,擅离职守的罪名反而还大一些。李长庚回天庭这一番运作,极其巧妙,最多也只能争取到这样的惩戒。

“百花羞,你觉得呢?”沙僧问。

百花羞沉默不语,半晌只微微点了一下头。昴宿和奎宿各自一拱手,互相搀扶着灰溜溜地上天领罚去了。待得奎宿的身影消失在天际,百花羞整个人突然瘫软在地上。

十三年了,直到此刻,束缚她身体多年的桎梏方才消失。

李长庚挺高兴。这场意外的冲突,总算有意外的收获。他先前借调了兜率宫的金、银两个童子下凡,如今把奎木狼罚过去,老君的人情就抵销了。

他对观音道:“这一次宝象国事件,属于咱们计划外的,可得好好申报几次劫难,不然太亏了。”观音屈指算了算,恶狠狠道:“黑松林失散二十一难、宝象国捎书二十二难、金銮殿变虎二十三难……哼,这次得好好赚它一把,不然难消我心头之恨。”

这一把,就把白虎岭的损失找补回来了,两个人都是喜气洋洋的。

“那这次揭帖怎么写?”李长庚又问。这次的劫难是观音力主介入的,所以还是交给她来决定比较好。

“照实写!”观音毫不犹豫地道,“就说取经队伍弘扬正气,救苦救难,惩戒了天界私自下凡的神官,解救了被拐女子,怎么狠怎么说。这是正理,谁来也挑不出毛病。”

“好,好。”李长庚忽然又感慨,“这次若非玄奘舍身化虎,也留不住那奎木狼。一个凡人,甘愿如此牺牲,几可以与佛祖舍身饲鹰暗合,值得重点渲染一下——他现在怎么样了?”

“还在驿馆里休息呢。他一个肉身凡胎,变成老虎太勉强了,元气大伤,得调养一阵了。”观音回答,“我没想到,他对百花羞这件事,居然这么用心。”

“是啊,我也没想到。”李长庚也一脸不可思议。原本他以为玄奘就是个傲慢和尚,倚仗金蝉子的身份目高于顶,没想到还挺有血性。

“对真有能力的人来说,额外照顾反而是一种侮辱。”观音看看他,忽然笑起来,“老李,你这次为了个不相干的女子,得罪了星宿府,是不是有点后悔?”

“嗐,我在启明殿谨小慎微了几千年,难得陪你们疯一次,也没什么不好。再说了,我也想明白了:谁能做到人人都不得罪?至少得守住正理本心!”

猪八戒在一旁忽然问道:“那俩娃娃怎么办?”观音和李长庚这才想起来,还有两个遗留问题在这里。沙僧看向百花羞:“你想如何处理他们?”百花羞决绝道:“我不想再见到他们了。”猪八戒看了沙僧一眼,说:“那我把这两个孽障掼死?”

百花羞脸色变了变,终究没吭声,就连沙僧也把眼垂下去,有些不知所措。

李长庚站出来打了个圆场:“这样好了,大士你在揭帖里多写一句,就说俩孩子都让八戒掼死了,彻底断了奎木狼的念想,也与百花羞再无任何关系。回头把孩子送远点……嗯,就送南极仙翁那里,洗去记忆做个供奉童子,从此永绝后患。”

大家都说这个办法好。观音大袖一摆,把两个娃娃收走。李长庚看看孙悟空站在旁边,依旧谁也不搭理,过去拱手道:“大圣,多谢从花果山销假回来,有劳你了。”

“别误会,我不是为了行侠仗义,我只是跟奎宿和昴宿有私仇。”孙悟空冷冷道。

李长庚心中微微一动,面上却道:“无论如何,宝象国这一劫,若非大家同心协力,不能救出百花羞来。”孙悟空讥讽道:“哼,若非这一劫是真劫,我才懒得回来。这一路陪你们演得还少吗?”说完自顾自驾起云头走了。

李长庚知道他的脾气,也不深问,带上众人一起返回宝象国。百花羞径直回了王宫,与父母抱头痛哭。李长庚他们回了驿馆,去探望玄奘。

玄奘脸色依旧苍白,肉身变虎这事确实很伤身体。但他颇为兴奋,追着问前方情况,得知处理结果后,不由得叹道:“还是罚轻了,只是烧火就搪塞过去了?”观音道:“我意亦难平,所幸至少救出了百花羞,不算白跑一趟。”

玄奘双眸闪动:“倘若我们不路过宝象国,百花羞的下场会是如何?就算这次救下百花羞,取经路外,又有多少百花羞没遇到?”观音被这么一问,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玄奘道:“我知道佛祖是好意,派两位来一路护持,确保玄奘一路无风无浪地到达灵山。可等我到了西天取回经文,成了佛,怕不是每日忙着讲经说法,更无暇看顾这些受苦受难之人了吧?”

“这……倒也不是这么说。”

“那我去这个西天,到底是为了什么?”

观音一听,话头不对——这是不打算去西天了?李长庚赶紧过来打圆场:“今天不说这个,我推了国王的宴请,包了一桌素斋,自己人关起门来好好吃一顿。”

以往取经队伍与护法是尽量不接触的,不过这次宝象国大家齐心协力,一起吃顿庆功宴也属正常。

这场宴会气氛其实不算热烈。沙僧故意与八戒隔开坐,不时冷眼瞪过去;孙悟空坐在两个师弟之间,一脸淡漠地嚼着花生米;玄奘身上有伤,手臂转动不便,只用一边的手夹菜,连累旁边的观音也只能矜持地坐着,手不断摩挲那个碎裂的玉净瓶。

李长庚一见气氛有点冷,决定先提一下,他举起酒杯,朗声道:“今日诸位秉持正理,勠力同心,老夫忽然心有所感,口占一绝,权且为……”

众人不约而同举起酒杯,不待老神仙吟出,咕咚咕咚都喝下去,然后推杯换盏,纷纷再续,李长庚终究没找到一个插嘴吟诗的机会。

宴会散了以后,微有醉意的李长庚一拍沙僧的肩膀:“对了,沙悟净你来一下,我问你个事情。”沙僧愣了一下,老老实实跟他去了驿馆外头。

“玄奘失陷黑松林的时候,你是不是和猪悟能在打架?”李长庚开门见山。

“是。”沙僧还算是个光棍,坦然承认。

当初玄奘误入黑松林,被黄袍怪所擒,两个弟子对外解释是因为去讨斋饭,失了照顾。但李长庚是何等眼光,一眼就看出了问题。

“为什么打架?”

沙僧缓缓抬起头,双眼古井无波:“因为我问起他,可曾对当年广寒宫之事有所悔悟。那猪却嘴硬,说他已遭贬谪,恩怨两清,谁也不欠谁了。我气不过,就跟他打了一架。”

“所以你还真是广寒宫那边的根脚?”李长庚点头问。

“不错,我为了受辱的嫦娥仙子,前来阻猪悟能的仙途。”沙僧毫不避讳。李长庚眯起眼睛,重新打量眼前的沙僧——卷帘大将果然只是个化名。

“你知不知道,猪悟能是玉帝安排的?”

“知道。”沙僧坦然道,“那又如何?我是为嫦娥仙子的清名而来,甘愿承受任何代价。”

好家伙,不知嫦娥给了他什么承诺,值得他如此卖命。李长庚暗暗盘算,这家伙的脑子有点一根筋,只认死理,只有找对了口径,才能拿捏住。

“那你们在黑松林那一仗,怎么不打了?”

“因为玄奘被擒了啊。我们都知道这不在渡劫计划之内,所以另约再战,先去救人。”沙僧说到这里,面上微微露出困惑,“接着就赶上百花羞的事,我本以为那头猪与奎木狼是一丘之貉,没想到他还挺卖力。”

“所以你看,他确实已有所悔悟,又已为当年之事付出了代价,何必死死追究不放呢?”李长庚试探道。

“一码归一码。除非他承诺绝不回归天庭,否则没商量。”沙僧的态度很坚决。

李长庚奇道:“你既然一心要阻他的仙途,就该隐忍不发,暗中搜集猪八戒的罪状才是,怎么还主动跳出来?我看你打起奎宿,比宝象国主都积极,不知道的还以为百花羞是你女儿呢。”

沙僧双腮鼓了一鼓:“我……我没忍住。”

“啊?”

“我一看到百花羞,就忍不住想到嫦娥。如果当年天蓬得逞,嫦娥会不会也是同样的下场?然后……然后我就忍不住怒意勃发,就要跟奎宿干。”

李长庚“啧”了一声,这家伙心性太差,真是个不合格的卧底。沙僧又道:“所以广寒宫的公道,我必须讨回,否则嫦娥也不过是另一个百花羞罢了。”

李长庚无奈地拍拍脑门,转了一圈,又回到原地了。沙僧这种一根筋的人最难打发。他只得道:“如果解决了猪八戒的问题,你是不是就自愿离开取经队伍?”

“当然。”

“即使你知道,未来到了西天,取经人员会有功果可以拿,也不后悔?”

“我不关心那个。”

“行。”李长庚点点头,“你先不要找猪悟能的麻烦,等我来安排。”

沙僧鞠了一躬,转身离开。李长庚叹了口气,沙僧铁了心要搞掉猪八戒,否则不离开;猪八戒如果离开,又没法跟玉帝交代。这取经队伍的人事太敏感了,每一次变动,都牵扯着无数因果。

“看来要解开这个结,还得从根上解决啊。”

李长庚一路沉思着回到驿馆,对观音道:“大士,我告个假。”观音一怔:“下一难平顶山,不是你一手安排的吗?你怎么还走了?”

李长庚笑道:“我的造销积了太久没报,再不做,赵公明的黑虎该来挠我了。”他不好明说,但观音一定明白。果然,观音一听这话,登时不追问了。灵山那边风起云涌,天庭这边也是暗流涌动,他们俩谁都不轻松。观音叮嘱道:“玄奘还要休养一阵,老李你记得在乌鸡国之前回来就行。”

李长庚叫了推云童子,朝着天庭飞去。推云童子问去哪儿,李长庚长叹一声:“自然是广寒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