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那只通臂猿猴,李长庚略有印象。他第一次去花果山招安时,那只猴子就站在孙悟空的身旁。据说孙猴子成道之前,还是听他劝说才出门寻仙的,这才有此后的一番成就。所以他在花果山,算得上军师智囊。

但……他和通臂猿猴素无交情,地府为什么特意把这一条讣告告知他呢?

好在那位姓崔的判官,也算是李长庚的旧识。他拿起笏板,想给崔判官拨过去问问。谁想到刚一接通,那头就传来一阵鬼哭神嚎,半天才传出崔判官的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

“谁啊?有话快说!”

李长庚不得不把笏板拿远一点:“崔啊,我长庚。是谁让你把花果山猴子死了的消息发来我这里的?”崔判官道:“哦,这个亡魂正好由我负责接引,我查出他乃是花果山的眷族。阎王爷下过旨意,凡是与齐天大圣有关的,一律要上报天庭。我吃不准这个算不算,私下给你发一条,你自己判断吧。”

地府原来还有这么一条规定,大概是当年被孙悟空大闹一通后留下的阴影,崔判官这也是出于谨慎。李长庚听完以后,松了一口气,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不是什么大事。等一下五庄观的事结束,让观音转达给悟空就行,说不定还能写成一篇揭帖——取经人一心弘法,亲眷去世仍不动摇心志云云。

“你那边最近忙不忙?”李长庚顺口关切地问了一句。

“上头净整阴间玩意儿!我们简直忙活不过来,好了,老李,我先不聊了。”崔判官没好气地嚷了一句,挂了。

李长庚愣了愣,最近四大部洲没什么大的战乱啊,怎么地府忙成这样?不过他身上事太多,管不到别的衙门,很快把心思放回到取经渡劫上来。

没等多久,观音便发来消息,说五庄观的事情顺利完结了,还附了一段图影。

图影里观音手持柳枝,轻洒甘露,原本倒折的人参果树缓缓回归正位。一时间枝叶葱茏、虹霓灿然,旁边福寿禄三老、五庄观众弟子、玄奘师徒一起合掌赞叹——这特效一看就是镇元子的手笔,委实夺目。

在人参果树复活之后,镇元子慷慨宣布,举办一次人参果雅集,在座的神仙一人一个,大家皆大欢喜,其乐融融。席间镇元子喝得酒酣耳热,非要拽着观音结拜。观音不动声色地推辞了,他又去找玄奘,玄奘只是低头念经。镇元子绕过猪八戒和沙僧,最后找上了齐天大圣孙悟空。孙悟空还是那一副空落落的神情,懒得躲闪,随便他怎么摆弄。

图影的最后一幕,是镇元子平端着人参果,竖起大拇指,旁边孙悟空皮笑肉不笑,就像是个背景。

“这小子,又偷偷搞这套。”李长庚笑骂了一句,顺手把讣告转给观音,让她通知孙悟空节哀顺变,顺便又把白骨精的方略传了过去。

观音也很高兴,五庄观这么一折腾,她的声望可是大大提升了。两人交谈了几句,便把白虎岭的安排敲定。谈完之后,李长庚心情变得很好。

这次五庄观的揭帖,会重点宣传观音和镇元子,自有他们两位把关,不用自己操心;白骨精那边把劫难安排得妥妥当当的,三个妖怪,凭观音的手段,可以把白虎岭拆出至少三难。

连续两难都已安排妥当,李长庚决定趁这个难得的闲暇,回转启明殿。造销无论如何得做了,再拖下去,赵公明真不给报了。

他驾着白鹤朝天上飞去,飞着飞着,身体忽地一沉,低头一看,发现这只老鹤的双眸开始浑浊起来。李长庚连忙让它在一座山头落下来,悉心检查了一圈,发现它羽毛枯萎、双足弯曲,就连鹤顶那一片朱红都开始褪色,种种迹象,都是寿元将尽的表现。

李长庚心里有点难过,赶紧掏出金丹喂到它嘴里。老鹤一口吞下去,精神好点了。但李长庚明白,这种没修成人形的灵兽,灵丹妙药只能救一时之急,却对寿元无补。他得考虑送它去转生,然后换个坐骑了。

这鹤陪伴他不知多少年岁,如今真到了离别的关头,李长庚不免有些伤感。他摸了摸老鹤修长的脖子,正要吟出一首感怀的诗来,腰间笏板突然又响了。

观音有些惊慌:“老李,孙悟空忽然说要请假。”

“什么?请假?”李长庚仍沉浸在感伤里,一时没明白。

“我不是把讣告转给孙悟空吗?他发了一会儿愣,突然跟玄奘说要请假,说完也没等批准,一个筋斗就飞走了。”

李长庚一怔:“他去哪儿了?”

“花果山吧?可前头不是还有白骨精的一难吗?他不在怎么行?”观音急道。渡劫都是提前安排好的,但眼下突然少了一个,还是齐天大圣这么招眼的首徒,实在交代不了。

李长庚当机立断:“这样,你就说孙悟空去讨斋饭,让玄奘他们原地等着!我这就去花果山,把他叫回来。”

放下笏板,李长庚看了看疲惫的白鹤,叹了口气,勉强跨上鹤背,用拂尘扫了扫羽上的灰尘:“老伙计,再飞最后一程吧,然后回启明殿好好歇歇。”白鹤弯起颈项清唳一声,拼命鼓起双翅,飞入云端。

花果山远在东胜神洲,老鹤又不堪疾行。半路上白骨精不停地发信来催,说妖怪就位了,什么时候可以开始。李长庚让她少安毋躁,她说这么一耽搁,后面的单就没法接了。李长庚只好说给她再加两个点,不要啰唆。白骨精立刻回复说不着急,您慢慢来。

好不容易赶到花果山,老鹤一落下去,就趴在地上起不来了。李长庚顾不得它,三步并作两步朝水帘洞赶去。他之前来过花果山几次,如今风景依旧,不时可见几只小猴子在林间**来**去,好不惬意。

孙悟空惹出滔天的祸事,花果山居然还能保持原状,未被清算,足见上天有好生之德。

他来到水帘洞口,一群猴子见他来了,纷纷散开。李长庚见到那只通臂猿猴的遗体被放在石板上,孙悟空站在旁边,眼眸低垂,一动不动。

“大圣?”李长庚刻意选了个亲切的称呼,这个称呼在花果山喊喊没关系。

“我现在没心情。”孙悟空冷冷道,头也没回。

“猴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顺变。”李长庚轻声道。

“别假惺惺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怎么能为一只山野猴子,耽误了取经弘法的大业?不要死得不识大体,不要为了一己私事而耽误大局。”

猴子的话夹枪带棒,比他手里的金箍棒还狠。李长庚脸色一阵变化,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得默默从怀里取出线香三根。

这香迎风自燃,李长庚握着拜了三拜,然后恭敬地插在石板前方的香炉里。石板上的猴子满面褶皱,老态龙钟,确实是寿终而亡之相。不知为何,李长庚想起了自己那只老鹤,心中一阵感慨,又多拜了一拜。

他堂堂天庭启明殿主,为一只山野猴精上香祭拜。孙悟空知道这面子的分量,态度稍稍缓和了几分。

待得太白金星拜完,孙悟空一挥手。几十只小猴子跳过来,各自扛着一捆柴薪,垫在通臂猿猴身下。孙悟空捻了个生火诀,一点火星飘过去,立时燃起一团大火。

孙悟空怔怔地望着赤焰中的老猴子尸身,火光映在那一对火眼金睛里,让整张冰冷的面孔多了几分活力。李长庚依稀想起,大闹天宫前的齐天大圣,正是这副模样,已是五百年未曾见到了。

突然一个念头跃起,李长庚眉头一皱。

不对啊,通臂猿猴怎么会寿终而死呢?

寻常禽兽老死很正常,但花果山的猴子老死,绝不寻常。要知道,早年孙悟空曾拨乱了生死簿,后来他大闹天宫,又带回很多金丹仙酒给猴子们。所以这些猴子个个寿数绵长,外力致死倒有可能,但不应该自然死亡啊。

理论上,花果山的魂魄,连黑白无常都拘不走,更别说在阴间被崔判官接引了。

他“咳”了一声,正犹豫要不要说出来。这时孙悟空抬手一指:“金星老儿,你随我去个地方。”

李长庚心中纳闷,又不好说什么,只得跟着这猴子离开水帘洞,沿着一条几乎看不清痕迹的野路朝山上走去。这猴子一个筋斗能有十万八千里,偏偏要一步步往上走,李长庚也只好一步步跟随。

不一时他们攀到一处极高的崖顶,这里有一个半塌的石台,石隙间满是青苔,四处遍布着碎石,好似是被什么东西从内部炸开一样。

孙悟空走到石头跟前,伸手拍拍,声音里满是感慨:

“当初我就是在这里裂石而生的。天生一只石猴,饿了吃果子,渴了喝山泉,每日在山中与猴群戏耍,懵懂无知,无忧无虑,只当这花果山便是全部。直到有一天,我见到一只老猴子病殒,这才明白何谓生死,有了恐惧。这时一只通臂猿猴突然跳出来,说我道心开发,然后给我讲外面的许多事情。我这才知道,在花果山外还有一个更加广阔的世界,可以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孙悟空仰起头来,看着飘过的白云,眼神闪烁。

“亏了他那一句话的启迪,我一个生于穷乡僻壤、无父无母的小猴子,才得以萌生了出去看看的想法。他教我言语,教我常识,教我礼仪……虽然现在看来,那些东西真是荒腔走板、各种谬传,不过他也真是掏了心窝子教的。就连我决心出海寻仙用的那竹筏,都是他熬了许多夜带着猴崽子们扎的。

“临行前,他指给我斜月三星洞的方向,说大王你天资聪颖,在花果山这个小地方实在委屈,你的机缘是在那一方,一定要混出个造化啊。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我倒是真赶上造化了,三界什么奇景都看过了,可他如今不在了——金星老儿,你说我该不该回来送他一程?”

“正是,正是。有始必有终,否则道心难以圆满。他能有大圣你这位朋友,也可以瞑目了……”李长庚说。不料孙悟空突然厉声道:“可他本来是不必瞑目的!”

李长庚心中一动,孙悟空果然也注意到这个疑点了。可他不好深说,只得开口劝道:“这个……万物皆有寿元,除非成佛成金仙,否则哪有永恒不灭的?大圣修道这么久,莫非这还看不透吗?”

“可明明说好的,我花果山的猴类,可以不受阎王老儿管,不受轮回之苦……”猴拳一下捶在断石上,孙悟空声音里满是激愤,眼睛瞪向天空。

李长庚一愣:“什么?”孙悟空没有多说什么,冲他似笑非笑:“呵呵,算了,你不是金仙,很多事怪不到你头上。”

这一下戳得老神仙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正想问什么事怪不到他头上,孙悟空已经转过身去,一个筋斗飞走了,半空传来声音:“我要在花果山多待一阵,看顾一下那群野猴子,晚点再回队伍——反正都是糊弄人的事,多我一个、少我一个都不打紧,金星老儿你多担待。”

李长庚长叹一声,孙悟空既然这么说了,那必然是没有劝解的余地了。他肯向自己解释几句,已经是看在那三炷香的面子上了。好在这猴子不像从前那么肆意妄为,多少知道任性的底线在哪儿,只说晚点归队,没说不归。

大不了安排两三场没有孙悟空的劫难,他怎么也该回来了吧,李长庚苦笑着摇摇头。

不过这事有点麻烦。孙悟空是因为回花果山奔丧才请假的,但揭帖里不能这么说。此事虽合乎人情,却无甚正面意义,倘若人人为了家事把工作抛下,怎么弘法传道?必须为孙悟空的缺席找一个更合适的说法才行。

李长庚沉思片刻,决定联系一下白骨精。

他找了块稍微平整一点的石头坐下,拿起笏板,上头白骨精的催促传信已积了一堆。他深吸一口气,传音过去。

“老神仙,玄奘他们都原地坐了好几个时辰了,我……呃……我们还过不过去?”白骨精的声音很焦急。

“我不是在你这里订购了一个诬陷的附加服务吗?”

“这个不能退的哟。”

“我知道,这个不用退,先给孙悟空用上吧。”李长庚摇摇头,本来他订购这个服务是给沙悟净用的,现在也顾不得了,真是拆东墙补西墙。

“可孙悟空人都不在呀?”白骨精很困惑。

李长庚拍拍脑袋,他倒忘了这个。孙悟空不在,连留痕都做不到,怎么交代?情急之下,李长庚突然想到一个办法。这办法的后患不小,但为了能把眼前的困境应付过去,他别无选择。

李长庚翻了翻袖子,找出一份诉状,循着诉状下留的一缕妖气传信过去。

“六耳吗?我是启明殿主。”

“李仙师?我的事有进展了?”六耳的声音雀跃。

“啊?嗯,有点了,我现在就在花果山调查呢。”李长庚没说假话,还给六耳看了看附近的景致,“不过眼下有个急事,你能不能帮个忙?”

“一定一定,六耳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你会变化对吧?能不能变成孙悟空的模样?”

“能!我日日夜夜都盯着他,他长什么样子我太熟悉了。”

李长庚把白骨精的地址发给他:“那你变化完之后,到这里来。记住,别多说,别多问,一切听我指挥。”

那边六耳颇为疑惑,可眼下调查有望,他也不敢忤逆李长庚,当即答应下来。李长庚放下笏板,匆匆下山,来到老鹤跟前。

可惜老鹤的体力真的不行了,扑扇了好几下翅膀,愣是没飞起来。李长庚只得把它留在花果山,等启明殿派人来牵回去。他就近唤来一位推云童子,踏上祥云。这祥云很是便当,速度也快,只是花费太高,财神殿那边是不给造销的,可李长庚顾不得这许多了。

在赶路中途,六耳传来消息。他已抵达白虎岭了。这猴子变化得委实巧妙,周围的人居然没分辨出来。

六耳问:“我该干吗?”

李长庚盘坐在祥云之上,现场遥控:“拿起你的棒子,去砸那个女人的头。”

“啊?那是个凡人吧?这不是滥杀无辜吗?”六耳犹豫道。

“那是个妖怪。”

“妖怪也不能乱杀吧?”

“没让你真打,她会配合的。”

过了一阵,六耳回复:“我棒子刚碰到她,她就倒地死了,篮子里的食物都变成了蛆虫。”

“等会儿还会有一个老妇人和一个老头来,你甭管他们怎么说,继续打。打完你冲玄奘磕三个头,驾云走开就行。”

放下笏板,李长庚把身子往祥云里重重一靠,长长地舒了口气。刚才那一通指挥,搞得他口干舌燥,他伸手从祥云前头拿起一壶露水,咕咚咕咚喝了半壶,这才把心火浇熄了几分。

一平静下来,思虑就会变多。李长庚望着呼呼后掠的白云,蓦地想起孙悟空那两句古怪的话,什么叫“明明说好的”,什么叫“很多事怪不到你头上”?

以孙悟空的性子,居然欲言又止,显然是很大的事。和猴子有关的大事,还能有什么,不就是当年的大闹天宫吗?

说起这四个字,李长庚可是大为感怀。那是几千年来天庭最为严重的事件——孙悟空身为齐天大圣,居然盗蟠桃、偷金丹、窃仙酒,大闹瑶池宴,然后畏罪潜逃花果山。天庭派人把他抓回来,扔进老君丹炉里服刑,又被他中途逃脱,打得九曜星闭门闭户、四天王无影无形,直冲到灵霄殿前。最后还是佛祖出手,这才将其镇压。

李长庚当时外出办事,没赶上,他至今还记得听到消息时的惊诧。孙悟空为什么要闹事啊?本来他在天庭已经混到了散仙的顶级,有御赐的“齐天大圣”头衔,有自己的齐天大圣府,玉帝甚至还给他个看守蟠桃园的肥差。虽说升迁无望,可虚名、实权、油水、体面一样不缺,突然造反,何苦来哉?

“齐天大圣”是李长庚之前一手运作出来的,他为了避嫌,后来的整个审判过程都没有参与,所以这个疑惑,到现在他也没明白。

李长庚正在沉思,忽然笏板又动了。他搁下仙壶,一看是六耳。

“李仙师,我遵照您的指示,打了老太太和老头,现在磕完头,离开玄奘了。我看到有人在半空留了图影,没事吧?”

“没事没事,你辛苦了。”

“取经队伍里怎么没见到孙悟空?不会是他要犯什么罪,让我替他背锅吧?”六耳对于替代孙悟空这事很是敏感。

李长庚心想,正因为孙悟空不在,才敢让你去替一替,否则你们俩一见面,岂不出大乱子了?嘴上却宽慰道:“你想多了,这是护法渡劫而已,怎么会让你背锅?那三只妖怪都是事先商量好的,都是假死。”

“三只……”六耳迟疑了一下,“明明只有一只啊。”

“什么?”

“您是仙人,可能对妖气不熟。那个小姑娘、老太太和老头都是一只妖怪变的,头顶的妖气一模一样。”

李长庚愣怔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了。好家伙,这白骨精一个人吃三人的饷,怪不得之前面试要三个妖精一个一个来,合着全是她变的。

不过事已至此,再追究这些事也没意义。李长庚对六耳道:“你先回去休息吧,我会把辛苦费打给你的。”

“我的事,还请仙师多关心啊。”六耳不忘提醒。

“自然,自然。我盯着呢。”李长庚知道这是饮鸩止渴,可事情太多,先搬开眼前的麻烦再说吧。

观音这时也联络他了,李长庚把花果山的事向她解释了一通,观音也是一阵叹息,随即提醒道:“下一难,你想好没?”

“哪里顾得上啊!”

“他们距离乌鸡国可不远了,劫难得早早准备了。”观音语重心长道。李长庚知道她在暗示什么,第三个徒弟还在乌鸡国等着呢,沙悟净得尽快体面离队才行。

李长庚把笏板搁下,闭目养神。这次虽然有惊无险,可也给李长庚提了个醒,当地妖怪固然熟悉情况,可心眼太多,心眼一多就意味着变数大。接下来得处理沙僧离队的事,这关系到好几位金仙的关系,宁可谨慎一点,用自己的人比较稳妥。

“童子,我改个地址,去南天门。”李长庚睁开眼睛,拍拍前方推云童子的肩膀。

祥云在半空拐了一个弯,不一时到了南天门。李长庚进了南天门,远远望见启明殿,深深叹息一声,也不过去,径直去了兜率宫。

太上老君这次倒没在丹房,而是在锻房满头大汗地忙活,屋里叮咣叮咣火星四溅。金、银二童子在旁边稳砧的稳砧、握钳的握钳。三人都**上身,打得浑身汗津津一片。天庭的高端法宝和丹药,大多出自老君之手,是以他地位超群、人脉广,八卦新闻也是源源不断。

李长庚一进屋,一股子三昧真火味扑鼻而来。他跨在门槛上,眯起眼睛冲里头喊:“老君,老君你出来,我找你有事。”太上老君放下锤子,吩咐两个童子看好火候,拿起一条仙巾擦擦脸,从锻房走出来。

“听说你之前被三官大帝叫去喝茶了?”老君一边扯过八卦道袍披上,一边问。

“哪有的事,我那是去见黎山老母!”李长庚见老君眼里闪过一道诡异的光,连忙又补充了一句:“还有文殊、普贤两位菩萨在旁边。”

不第一时间把事情说明白,被老君瞎传出去,届时他跳进天河也洗不清。

“跟你说话真没劲,滴水不漏。启明殿的人都这样?”老君抱怨了一句,然后盘腿坐在蒲团上,又开始盘他那个金钢琢,“你来我兜率宫有何贵干?”

李长庚懒得绕圈子:“取经的护法到了关键时刻,我想借调你两位童子下凡一趟,客串一把。”

老君看看锻房,里面俩童子打得正热闹。他哈哈一笑:“他俩要知道,肯定乐死了,整天惦记着下凡去耍。你什么时候用?准备去哪儿?”李长庚说:“方略还没定,反正就是最近,在玄奘取经路上寻个地方。”

“玄奘走到哪儿了?”

老君长袖一招,一张舆图飘至两人跟前。李长庚拂尘一打,把玄奘的位置标上去。老君双眸倏然一亮,指向其中一个点:“你要是还没定渡劫的地点,干脆我给你建议一个地方如何?”

李长庚定睛一看他指的那地方,确实是在取经路上不远,叫平顶山。他总觉得这地方很熟悉,搜肠刮肚搜索了一回,恍然道:“这……这不是三尖峰吗?”老君嘿嘿笑一声,右手把那个金钢琢转得飞快。

三尖峰这地方,李长庚可是很熟了,或者说,整个天庭都很熟,它有个诨名叫作“天材地宝山”。

五百年前孙悟空大闹天宫,老君用金钢琢砸中妖猴,立了大功。当时就有神仙建议,应该多炼几套法宝,防止类似事件发生。老君表示,炼宝要三昧真火,兜率宫炉子有限,提议在地上另选一处炼宝之地。

这炼宝之地,就选在了三尖峰。

最初的计划,是要劈开中间的山尖,起一个老君炉,开工以后数不清的天材地宝往里扔;等工程进展到一半,老君忽然说风水不对,地眼应该在右边的山尖。结果又得改劈右边的山峰,天材地宝再扔一次;眼看行将完工,杨戬站出来说他当初也有贡献,不能光起个老君炉,还得有个二郎庙。于是左边的山尖也被劈开,又一批天材地宝砸下去。好不容易建成了,二郎神来转了一圈,嫌劈山的手法有影射他当年旧事之嫌,不肯开光,庙遂废弃。结果三尖峰越劈越细,最后全塌了,只好改名叫作平顶山。

如此劈了建、建了劈,天材地宝扔了无数,足足五百年什么也没修成。所以私下里神仙们才戏称这里为“天材地宝山”。

李长庚为何知道得如此详细呢?因为这工程每次快要落成时,他都得筹备一次开光大典,光揭帖草稿就准备了几十枚玉简,结果每次都白忙活,这都快成了李长庚的心魔了。

老君见李长庚脸色有些古怪,亲热地拍拍他肩膀:“你放心好了,我多拿出些法宝给他俩带下去,保证给你把场面撑得足足的。”

他长袖一展,从宝库里飘出五样法宝:七星宝剑、紫金红葫芦、羊脂玉净瓶、芭蕉扇、幌金绳,每一样都熠熠生辉、仙气弥漫。李长庚倒吸一口凉气,老君好大的手笔,一次出手就五件顶级法宝,实在太慷慨了。他愕然道:“你兜率宫哪来这么多法宝?”

老君朝那舆图上一指:“你看到平顶山上的老君炉了吗?”

李长庚看了半天,明明除了断壁残垣,什么都没有。老君一捋髯:“那就对了,都在这里了。”李长庚这才反应过来。每次天庭要起炉子,就有天材地宝流水般拨下来,让老君炼制镇炉之宝。至于这些材料到底用没用在三尖峰上,只有兜率宫自家知道。

怪不得三尖峰反复被劈了五百年,什么也修不成,原来还有这样的勾当在里头。

老君笑盈盈地盘着金钢琢,一脸坦然。天庭除了玉帝、西王母寥寥几位大能,谁敢来惹他这位道祖?最多也只有赵公明发发公文,提醒说杜绝浪费云云罢了。

“老君你太慷慨了,五件法宝未免太多了,其实一两件也就够了。”李长庚还想婉拒。他怕法宝太多烧手。

“哎,你不必推辞。法宝多,斗战就多,打起来华丽,写出揭帖也好看嘛。”老君继续兴致勃勃地说道。

“我这不是怕渡劫有什么闪失,给您弄坏了嘛。”

“有闪失那就更好了。法宝就是给人用的,坏了再修就是。”老君豪气地一挥手。

只要有斗战,法宝就会有损伤。这是为了取经大业损伤的,老君可以理直气壮跟天庭讨修补材料。至于法宝是不是真的有损伤,要多少修补材料,谁能比太上老君更有权威来鉴定?

一件法宝可以讨一份材料,五件法宝出去转一圈,拿的补贴甚至可以多炼出一件法宝了。

老君到底是老君。李长庚只是开口借调两个童子,竟被他瞬间做成这么大一个占便宜的买卖。

“对了,平顶山附近有个压龙山,住着几只狐狸精,我的两个小童拜了母的做干娘,时常下界去探望。她那儿有不少妖兵妖将,我让他们也全力配合。”

他说得含糊,不过李长庚心知肚明。这次老君一口气给了五件法宝,却只派出两个童子,传出去不好交代。把这几只狐狸算进去,人手一件,面上就说得通了。

这压龙山的狐狸精他记得,应该就是当年负责在三尖峰起炉的当地妖怪,当初吃老君指头缝里漏下来的,怕是也捞足了油水。这次老君要拿补贴,自然是找熟人更放心。

当然,这些事其实跟李长庚无关,他只要这些人能顺利配合,把沙僧弄离队就行了。

“对了,我这两个童子本来是给我打铁的,现在被你借走了,我还得另外雇人,这费用也得你们出啊。”

“你就不能歇两天?”

“天上对法宝的需求多着呢,一天都不能耽误。你当我天天就忙着传八卦新闻?”

“行,行,我一起算进法宝损耗里去。”说到法宝,李长庚忽然想起一件事,顺嘴问了一句:“对了,你打过一根降魔宝杖没有?”老君想了想:“我这里多是金行法宝,木行的不是很多,还有别的特征没?”

“是给一位卷帘大将用的。”李长庚提醒。

老君摇摇头,抬袖起了一卦。一会儿工夫,道袍上的诸多八卦霎时泛起金光来。他双眸透亮,看向李长庚:“这根降妖宝杖的材料,可不简单哪。你怎么会问它?”

“它是什么来历?”李长庚可不敢跟这位八卦祖宗多说。

“这根宝杖的杖身,用的乃是广寒宫前桂花树的一枝,吴刚亲自砍伐,鲁班一手制造——鲁班虽然锻造不如我,木工活还凑合……”

老君说着说着,一抬头,发现李长庚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