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李长庚和观音一起站在五庄观门口,观音仰起头来,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门口那一块巨大的石碑。

她没法忽略,这石碑奇大无比,通体青黑,比山门还醒目,仿佛设计者在声嘶力竭地喊所有人来看上面的十个描金大篆:“万寿山福地,五庄观洞天”。

“好大的气魄。”观音啧啧称赞,再往山门深处望去,只见层峦叠嶂之间,坐落着楼阁数重,松竹掩映,云霞缭绕,偶闻鹤唳猿啼,明明是一处人间洞府,却俨然有天宫仙家的气派。

李长庚听她发出赞叹,只是笑了笑,没言语。过不多时,远远一对眉清目秀的童子踏着两团云霭飘然而至,俱是唇厚齿白,玉冠紫巾,可谓是卖相十足。

“清风、明月,你们师父在吗?”李长庚问。

清风不卑不亢,拱手施礼:“家师在上清天弥罗宫听元始天尊讲混元道果,还没回来。”观音一听,一阵失望。李长庚却把脸一沉:“别扯淡,我知道他在观里呢。别拿这话来糊弄我,又不是外人,你们就说李长庚来访。”

两个小童对视一眼,赶紧回身按住耳朵,似乎是请示了一下,然后说家师一气化三清,其中一个分身正在观内感悟,请两位贵客进来吧。

李长庚冷哼一声,与观音跟着清风、明月往里走。一进五庄观的正殿,观音抬头看见正面挂着“天地”二字,很是好奇,问:“为何只挂这两个字?”

李长庚要阻止,可已经来不及了。清风和明月对视一眼,都抢着回答,两个声音一字不差,可见是熟极而流:“三清是家师的朋友,四帝是家师的故人,九曜是家师的晚辈,元辰是家师的下宾,所以供奉不得,只摆了天地二字在这里。”

观音大惊,这五庄观的根脚竟如此深厚?李长庚赶紧一拽她袖子:“咳,谁来了他们都这么说。难道三清四帝会打上门来较真吗?”

话音刚落,忽然一个洪亮的笑声自四面八方响起:“长庚道友,何来迟也?”两人转头,只见一个仪表堂堂、仙风道骨的玄袍道人从天而降,此人头戴紫金冠,身披无忧鹤氅,四周花雨缤纷,旋旋落下,极为煊赫。

李长庚冷哼一声,猛一跺脚,又一阵花雨哗哗落下。镇元子赶紧收敛做派,伸手拦住:“哎,老李你别跺了,我一共就放了那么几篓,被你全震下来,还得再装回去,忒麻烦。”

李长庚道:“我说元子,你知道我来还搞这一套?”镇元子一捋颌下长髯,复又得意:“但效果不错对不对?连你都吓了一跳。”

李长庚懒得回应,一指观音:“这是观音大士,我们今天来跟你谈个事。”镇元子一听是她,双眼立刻放光:“哎呀,久闻尊者大名,竟然来我这观上,蓬荜生辉,蓬荜生辉。”观音正双手合十回礼,却不防被镇元子一把抓住,扯到“天地”二字下方,说尊者难得光临,一起拜拜天地。

观音一脸懵懂,旁边清风、明月一个取纸轴,一个祭笔墨,转瞬摆出一盘乩仙来,一看就是做得惯熟。乩仙不扶自动,不一时便在纸上绘出一幅《道释仙友图》,画上二仙以天地二字为背景,携手而立。镇元子比本人又俊朗了几分,双眸湛湛光华,身后隐现诸般异象。

观音有些尴尬,镇元子却一点也不见外,一扬手,这画便自行飘去偏殿。观音侧眼望了一下,那偏殿内挂着二十几轴,皆是镇元子与各路神仙的拜天地图,无不是有名的。不过其中大多神仙的表情与观音一样,礼貌而尴尬,还带着一丝不情愿。

“这都是好朋友,经常来我这里喝茶。”镇元子淡然地一挥手,正要带他们一一看过去。李长庚催促道:“差不多得了,我今天找你来是谈事,不是看你显摆。”

镇元子从善如流,把他们请到五庄观的后花园,这里有一棵高逾千尺的参天大树,青枝馥郁,枝杈虬结,上面有一个个果子垂下来,状如小儿。这就是三界闻名、大名鼎鼎的人参果树了。

人参果树下有一方古朴云木,自成桌台,台上摆着金击子、白玉盘、琉璃茶盏等等,俱各精致。

三位神仙各自落座,镇元子伸手一指那果树,声音如钟磬清响,抑扬顿挫:“这人参果深蕴文化,物性暗合天道,遇金而落,遇木而枯,遇水而化,遇火而焦,遇土而入,所以不可轻吃,须得有一套规矩。我先给贵客演示一下,什么叫遇金而落。”

他抄起金击子,就要登高摘果。李长庚不耐烦道:“得啦得啦,吃果子就实实在在地吃,搞这么多仪式,跟求雨似的,至于吗?”镇元子笑道:“我这是为了贵客好。就算是寻常果子,把大规矩往这儿一立,大道理往这儿一摆,那滋味立刻就不一样了,更别说我这人参果了。”

李长庚道:“你这一套是糊弄外客的手段,可别跟我在这里折腾。”镇元子说:“谁要糊弄你了?我这不是让大士见识一下嘛。”然后大袖一摆把器具都收了。

过了一阵,清风、明月端来满满一盘人参果,少说也有二十几个,堆如山高。观音吃了一惊:“这么多?我听说人参果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三千年方得成熟。一万年只结得三十个啊?镇元大仙未免太破费了。”

李长庚嗤笑道:“大士你也着了他的道儿了,这个镇元子最擅吹嘘之术。明明人参果一甲子就能产三十枚,他对外都说一万年,把天上那些神仙唬得一愣一愣的,炒得简直比蟠桃还金贵。”

镇元子不乐意了:“老李,我好意招待你,你何必老是拆我的台?我要不说得这么玄乎,人家办瑶池会怎么会用我的果品做特供?道经有云,大成若缺,一样东西想要大成,必须让人觉得稀缺。”

观音隐隐觉得这话似乎不该这么理解,镇元子又道:“再说了,现在各路神仙都托关系来问我要,谁的面子都不能落。我少报一点产量,私下里再给他们多分,这人情不是做得更大了吗?”

在座的都通世故,见他说得如此坦诚,不由得齐齐拊掌大笑。有李长庚在,镇元子也不装了,挽起袖子抓起两枚果子,热情地搁到两人面前:“前头都是生意,须得端起些做派。现在是朋友,随便吃,随便吃,我那两个童子天天还削了皮敷脸呢——只一点,出门以后别给我说破。”

观音听了李长庚介绍,才知道他和镇元子早年是一同修行的同窗。后来李长庚飞升去了天庭,镇元子却选择在人间做个地仙,寻了处洞府侍弄仙果。

“老李不是我说你,当初你非要选飞升,上了天又怎么样?听着风光,一天天苦哈哈的,谁都怕,哪如我这里自在,既无考勤点卯之苦,又无同僚倾轧之忧,赚了功果尽由自己花销,何等逍遥。”镇元子道。

李长庚沉默片刻,似是不服气:“上天和种地,是个头脑清明的都会选前者,谁能想到你现在搞得这么大?再说了,论修行还是我修得好,唯独不像你一样会吹嘘,把自己包装成什么只拜天地的镇元大仙。”镇元子道:“吹嘘怎么啦?天下种果的多了,怎么偏我的果能送进瑶池做特供呢?我看老李你还是打心里看不起我,觉得不是正途。修行的法门多了,你焉知吹嘘不能直指大道?”

观音赶紧打了个圆场:“大道殊途而同归,他做天官,你做地仙,你们两个都有光明的仙途,又何必争个高下呢?”

“地仙之祖,我是地仙之祖。”镇元子纠正了一下。观音一听,好家伙,这名头可不小,可怎么在天界从来没听过?但她什么也没说,捧起人参果来浅浅咬了一口。

三位神仙吃过一轮,李长庚擦擦嘴道:“元子我跟你说个事。玄奘取经你知道吧?近期他会路过你们这里,需要你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

“我知道,护法渡劫嘛,你老本行。”

“我想安排他们在五庄观偷一次人参果,跟你互动一下。你也有好处,可以趁机再宣传一下这果子多贵重。”

镇元子听到后半句,立刻眉开眼笑,连声说这个好这个好,可又忽一转眼珠:“这个……要我五庄观赞助什么?”

“都是老同学,谈赞助就俗了!”李长庚的右指往上一指,“我只要你一棵树。”

镇元子大惊:“啥?你们要这人参果树?不成不成,这是贫道的本命法宝,好不容易才红遍三界的。”李长庚道:“谁要你的果树了,我那洞府可摆不下这么大一棵。我是想拿这棵果树做做文章,把这一劫渡过去。”镇元子狐疑道:“你先说说看。”

李长庚不慌不忙,亮出方略:“也不必太复杂,还是你惯常待客那一套规矩。你先离开,就说去听元始天尊讲混元道果,留下清风、明月招待玄奘。我安排他手底下徒弟弄落一枚人参果,被你的道童误会,他们一气之下,把人参果树掘根推倒……”

“等会儿,不是真推倒吧?”镇元子手里的人参果“噗”地掉在地上,立刻钻进土里去了。

“哎呀你听我接着说,他们闯下大祸跑了,正好这时候你回来,用一招‘袖里乾坤’把他们擒回来,说要为人参果树报仇。师徒四个,被你拿得严严实实的。”

镇元子一听自己神通这么大,得意得满面红光,可旋即皱起眉来:“可这事怎么收场?总不能真把玄奘杀了报仇。再说,人参果树被这么挖倒了,我以后怎么卖人参果?要不要最后再安排一段,让我运起莫大神通,把果树复原?”

李长庚看了一眼观音:“当然,这树肯定是要被治好的,但不能是元子你。”

“为什么不能?”镇元子很失望。

“你自己治好了,怎么放过他们师徒?到时候才是真收不了场了。”李长庚侃侃而谈,“你把悟空放走,让他自己去寻救兵。悟空寻到南海落伽山,请了南海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前来,施展神通救活人参果树,问你讨了人情,放过他们师徒。完了。”

镇元子恍然大悟,原来李长庚真正的意图,是要给观音造势。他放下心来,对观音一笑:“大士放心,这吹嘘之术我是惯熟的,保管把大士揄扬得天上少有、地上皆无。”说完他转头对太白金星道:“我提个意见,你这么弄,还是显不出大士的厉害。”

“哦?那元子你有什么建议?”

“修仙我不行,若论吹嘘之术,老李你不行。你不应该让孙悟空直接去找大士,太直接了,显不出贵重。得先去找别家,别家解决不了,实在没办法了,再请大士出手,这么一抑一扬,方能显出大士的能耐。你找的别家等级越高,大士的威风就抬得越大。”

“有道理。我认识福寿禄三星,让孙悟空先去找他们,他们救不了,孙悟空再去落伽山?”

镇元子摇摇头:“这才一次抑扬,力度不够。俗话说一波三折,你至少得抑扬三次,才能给看客留下深刻的印象。”李长庚皱着眉头,琢磨了半天:“行,我还能找来东华帝君和瀛洲九老,级别再高,就不太好请了。”

“也可以了。”镇元子啧了一声,似乎不甚满足,“对了,你难得请动这些神仙,索性做得透彻点。让他们来我这里一趟,替悟空求情宽限时间,好让他来得及去找大士。”

“这也太假了吧?孙悟空一个筋斗就到落伽山了,还用得着宽限时间吗?”

镇元子打了个响指:“老李我问你,我门口挂的天地二字,落款是什么?”李长庚一愣,他来过好几次五庄观,还真没注意过。

“就是我镇元子自己的字号。”镇元子道:“你看,所有人进门,都被这两个字震撼到了,至于那落款是仙是鬼,根本留意不到。这就是吹嘘之术的精髓所在,你不必天衣无缝,只要把想让他们看到的部分浓墨渲染即可——大家都急着看人参果树是否能救活,谁会在乎悟空去落伽山的时间?”

李长庚听出来了,这小子说得天花乱坠,根本就是夹带私货。请来这么多神仙齐聚五庄观,传出去他镇元子也能大大地露脸。到底是修炼吹嘘之术的,这一招袖里乾坤,包纳了多少神仙。

“嗯,行吧。”李长庚点头同意。镇元子最喜欢这些虚名,让他占点便宜也无妨,否则这家伙肯定出工不出力。

“我还有一个请求。”镇元子又抓来一枚人参果在他面前。

李长庚警惕地抬眼:“啥?”

“能不能在孙悟空去找那三拨神仙时,让他们一听我的名字,就脸色大变,说猴子你怎么惹了地仙之祖?”

“我刚才就想问,这地仙之祖,到底是你从哪里得来的名号?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咳,六百年前从下八洞神仙那边买……不是,评选出来的,便宜得很。我还有好些别的头衔,等我给你拿玉牒来看啊……”

镇元子起身要去取,却被李长庚一把拦住:“行了,元子,你还嫌自己不够威风啊?”镇元子道:“我这也是为大士着想。我身价越高,才越显出大士神通广大嘛。”

“南海观音巴巴地赶来给你救树,这人参果树将来又能多一层光环,够你吹嘘一阵了。”

这时一直没吭声的观音忽然开口:“老李,你这里还有个破绽。镇元子……呃,镇元大仙一开始为什么要招待玄奘?这个动机不设计好,后头的一切都成了无本之木。”

她点到了关键。玄奘是凡胎,镇元子是地仙之祖,身份悬殊,正常情况前者都没资格进山门,凭什么镇元子会给他人参果吃?

李长庚和镇元子各自陷入了沉思。过不多时,李长庚道:“这样好了,我就说你久仰他前世金蝉子的大名,所以想招待他一下。”

“不妥。我久仰金蝉子,这不是上杆子巴结吗?不合我只拜天地二字、崖岸自高的风格。”镇元子抿着嘴,一脸不满足。他又琢磨了一下,忽然眼睛一亮:“那……就说我和金蝉子是故友如何?”

能和佛祖二弟子是老友,那身价可就又提升了几分。但李长庚连连摇头,不是不给老同学面子,是因为这事实在复杂。金蝉子到底什么身份,如今还悬空成疑,不可贸然再牵扯因果。

但镇元子似乎被这个想法迷住了,一门心思缠着说:“你得想想办法,让我和金蝉子扯上点关系。”李长庚抵挡不住,最后还是观音开口:“镇元大仙,你看这样如何?昔日灵山的盂兰盆会上,你与金蝉子同席,他替你传了一盏茶,看在这个情分上,你才招待玄奘。”

镇元子一拍桌子,双眼放光:“这个好啊!故交有点俗,传茶的交情才显得别具一格,清雅高古,妙极,妙极。”李长庚也笑起来:“将来这故事讲出去,你观后头的茶叶也可以多卖几包了。”

传茶的交情,说深不深,说浅不浅,其中可以解读的空间很大,而且旁人无从查证。镇元子大为满意,连赞观音大士高明。三人欢欢喜喜又吃过一轮,镇元子拿出纸墨,请观音留诗题字。李长庚袖子一捋,说“我先来我先来”,镇元子想要阻拦,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只见李长庚笔走龙蛇,转瞬间就写完两句:“五庄观内拜天地,清风明月伴我眠。”

观音转过头去,装作去看人参果树。镇元子脸颊抽搐了一下,伸手把纸强硬地抽走,勉强笑道:“算了,算了,咱们老同学之间,不讲究这个。”他生怕李长庚还纠缠这茬儿,主动道:“哎,对了,五庄观结束之后,你们是不是还得往西走?”

“这不废话吗?”

“我有个妖怪朋友在附近的白虎岭,平时跟我有点合作,这次也想做一劫赚点小钱。你不用看我的面子,该怎么谈怎么谈,她很识相的。”

李长庚想了想,说:“行,你朋友叫什么,我去谈谈。”镇元子给了他一节白森森的小指骨,李长庚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这妖怪倒稀罕,不是走兽山禽化妖,而是一具白骨成精。

镇元子见李长庚应允,起身出去给白骨精传音,顺便不动声色地把纸揉成团带了出去。观音又吃了口人参果,真诚地赞道:“李仙师,这一难有惊无险,各得利益,真难得啊!”李长庚点点头:“你我护法辛苦一场,若不顺势揄扬一番,岂不是白辛苦了?”

“我都计算好了,五庄观中十八难,难活人参十九难,这就又有两难了嘛。”观音伸出两个指头,比画了一下,一脸喜色。这活轻轻松松,好不舒服。她抬头看看人参果树的青青冠盖,不由得发出感慨:“这么干活多好,大家劲往一处使,不藏着掖着,也不用提防谁。”

“其实单纯干活啊,真不累。累的是,咱们一半的脑子都用在提防自己人上了。”

“唉,天道如此,这也是机缘难得。”

“等过了五庄观,咱们得歇歇,老这么绷着也不是个事。白虎岭的渡劫,我寻思就简单点处理,交给当地妖怪支应,接下来的宝象国别安排什么事了,正好放空一段。”李长庚眯起眼睛。

“听你的。”

这俩神仙一起抬头望着那参天大树,嘴里嚼着人参果,一时都不想动。阳光透过枝隙洒下来,带着淡淡的果子清香,后园一片惬静。

观音当天留在了五庄观,她要跟镇元子对接一些细节,顺便盯牢这位吹嘘大师,别让他吹得太离谱。李长庚则只身驾鹤西去——神仙不忌讳这个,飞出一百多里地,看到下方一座阴风惨惨的狰狞大山,情知到白虎岭了。

他按落鹤头,进入山中。只见山涧中黑雾弥漫,凡人目力根本难以看清周围的环境。不过每隔一段路,便可以看到一段由白骨拼接成的文字,上书:“白虎岭白骨洞”,旁边还挂着一截臂骨,指向深处。白骨不时泛起磷光,在黑暗中颇为醒目,倒是省了李长庚运用神通的麻烦。

“这倒是便当得很。”他心想,对此间主人的细心多了一层认识。

李长庚按照指示走到洞口,朗声喊道:“贫道太白金星,特来造访白虎道友。”里头没动静,他又喊了一声,才有一个娇滴滴的女声传来:“你等等啊!我化个妆。”

李长庚纳罕,你一个骷髅成精,化什么妆啊?过不多时,洞门隆隆打开,一具骷髅架子跌跌撞撞地跑出来,突然左腿一甩,一截胫骨“啪”地飞到墙壁上,整个骨架差点摔倒在地。她赶紧一手扶墙,一脚撑住,弯下脊椎和盆骨去够,几次都捞不着。李长庚实在看不下去了,把胫骨摄在手里,交还给她。

“多谢啦,昨晚熬夜熬得晚,估计关节没挂牢。”白骨精尴尬地抓抓颅骨,接过胫骨,接回到腿上。

李长庚端详了一下,她还真化妆了,颅骨上的眼眶边缘,被炭笔描了一圈线,显得两个黑漆漆的空洞眼窝更大,两侧颧骨抹着两团磷粉,只是说不上色号。

白骨精把李长庚请进洞府,在一处雅致的坟包前各自落座,坟前早早摆了两杯白茶。李长庚开门见山道:“我说白虎夫人啊……”

“哎呀,白虎是此间的山名啦,人家叫白骨夫人!您想什么呢?”白骨精的眼窝一瞪,娇嗔道。李长庚尴尬地赶紧喝了一口茶:“白骨夫人,对,白骨夫人,镇元子说你可以替天庭支应?”

“对的,镇元大仙很照顾我的,我去五庄观跟他作过几次……”

“咳咳……”李长庚差点呛着。

“我是说作祟啦。”白骨精咯咯一笑,优雅地把一排指骨托在颌骨下面,“他在上面大喊一声:孽畜,还不快现原形?我就地一滚,浑身抖似筛糠。他再大袖一卷,把我收走,百姓齐颂镇元大仙威武,那宣传效果好得很……”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李长庚摆摆手,“元子跟你说了吧?玄奘取经途经贵地,需要渡劫,我打算找你做个支应。不过这事上头很关注,不能出错,你可要上心。”

白骨精的盆骨扭了扭,骨架子朝前一靠:“瞧您说的,我何曾有敷衍的时候?您有什么需求,我都能配合。”

李长庚不为所动,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说:“你看看这个。”白骨精收起媚态,从旁边架子上捞起两粒眼珠,嵌进眼窝,左臂指骨撑住下巴,认真地读起来。

李长庚也不催促,慢慢啜着茶。这山野之茶虽口感不佳,却别有一番风味。从高老庄开始,取经之事就波折不断,先是黄风怪,然后是西王母,接着又被突击检查了一回。李长庚疲于奔命,连造销都没空做。他实在很想休息一下,这也是为什么镇元子一建议交给白骨精支应,他就同意了。

这一难的方略,李长庚打算越简单越省心越好。他给白骨精看的,是一个最基础款的“降妖除魔”,这个方略没有什么花头:先是妖魔袭击取经队伍,然后三个徒弟力战妖魔,将其除掉,结束。

当然,这么一处理,很难挖掘出什么深刻的意义,揭帖不太好写。不过李长庚觉得,适当低调一点也好,平平淡淡才是原本之道。

这时白骨精已经看完了,她放下锦囊,扶了扶眼球:“这个支应倒是很简单,我们能接。不过玄奘的取经队伍有三个徒弟呢,一个妖怪肯定不够分吧?”李长庚还没言语,白骨精又道:“您看安排三个妖怪怎么样?一个徒弟打一个,不必争了。”

李长庚略有迟疑,他的本意是简单处理,一场斗战变成三场,可又变复杂了。白骨精见他犹豫,立刻道:“您老要是嫌麻烦,可以把斗战的部分去掉呀。妖精害人,又不一定非打不可,色诱啊、下毒啊、诬陷啊……花样多得很,我这里都有现成的方略,不会很复杂。”

“色诱就算了,之前几位菩萨刚色诱完,诬陷不容易体现积极意义。嗯,下毒这个倒不错,还能挖掘出一些警世寓意。”李长庚很快做出了选择。

“好,等我记一下……妖魔:三只;手段:下毒;结局:被高徒识破。”白骨精拿起炭笔,在自己雪白的腕骨上飞快记录,“要打死还是收服?”

“打死。”

“那是惨叫一声散为黑雾,还是剩一堆糜烂尸骸?”

“这个随便你定。”李长庚不想管得太细,他忽然又问道:“三次都是下毒,太重复了吧?”

白骨精笑起来:“那怎么可能呢?就算您同意,我们都不会自己砸自己的招牌。我们的服务叫作子母扣,第一只妖怪假意去下毒,被识破打死,我们后续可以安排第二只去寻亲,第三只妖怪寻仇,如此一来,岂不就便当了吗?”

李长庚叹道:“这办法好是好,只是又变复杂了。有没有那种既简单省事又富有变化的?”白骨精头顶的妖气为之一滞,泛起五彩斑斓的黑雾。她眼窝一转:“要不这样吧,可以给您追加一套方圆不动的服务。”

“什么叫作方圆不动?”

“就是客人不动,我们自己动。”

“咳咳!”

“哎呀,您真讨厌。”白骨精娇俏地打了李长庚肩膀一下,“您想什么呢?我是说,我们可以让客人原地不动,只需要画个圈等待,妖怪一个一个主动上前送死。这不就既简单又富有变化了吗?”

“如此甚好。”李长庚很高兴,这白骨精实在伶俐,事事都考虑得很周详,还会变通。白骨精见老神仙眉眼舒展,知道这事成了,又主动道:“我仰慕您老已久,看您老的面子,我三只妖怪只按两只半收费,如何?”

李长庚更高兴了,讨价还价的事见多了,上来先自己杀到八折的倒少见——莫非她生前就是自杀不成?白骨精旋即补充道:“不过那个方圆不动的服务,是要另外计算酬劳的哟。”

“没问题。”

白骨精见李长庚眉头都不动一下,补充道:“每只妖怪单收。”

李长庚点点头。

白骨精颌骨微抬,笑容可掬:“还有些杂项费用,营养钱、跑腿钱什么的,我是先帮您老垫上还是您直接付给他们?”

李长庚没意识到这是在诱导,随口说:“你先垫上吧。”白骨精拿起炭笔在腕骨上密密麻麻地记着,颌骨微微一咧:“那我给您返三个点如何?”

嚯,这妖怪倒真敞亮。李长庚连连摆手,说这个不必,工作做好就行,但心里颇为受用。白骨精晃了晃颈椎骨:“您老两袖清风,不要返点,那我送您一个低价大礼包好了。”

“哦?还有礼包?”

“您老为取经队伍护法渡劫,无非是为了揄扬名声。若想三界扬名,人人皆知,这话题必得耸人听闻一点。我免费送您个礼包,制造个话题,让妖怪们袭击玄奘时喊一嗓子,就说吃了他的肉,可以长生不老,包管这话题一下子火遍四洲三界。”

李长庚有点犹豫:“这有点夸大吧……”

白骨精道:“大众爱看的,要么是吃别人血肉,要么是养生。这个话题是我贴着他们的爱好来设计的,效果您尽可放心。”

“但玄奘的肉吃了不能长生啊。要是真能长生,他妈当初怎么死的?”

白骨精笑起来:“谁会深究真假,无非是凑热闹而已。再说了,这话题不用取经队伍自己讲,自有三界的闲散妖怪负责嚼舌头。真有人追究起来,您两手一摊,说也是谣言的受害者,岂不挺好?”

她见李长庚还有点犹豫,又劝道:“这话题持久性强,这次妖怪想吃,下次妖怪也想吃,哪次劫难也能用上。这么一摊薄,成本低得跟免费没区别。”

李长庚一听,颇有道理,终于点头应允。

条件谈得差不多了,李长庚又提出来:“你安排的三只妖怪,能不能让我先见见?”白骨精说:“这没问题,不过那几个妖怪都是独居种类,不愿人多,只能一个个单独见。”李长庚想想也没什么,说:“那就单独见吧。”

白骨精转身进了洞府,不一时出来一个少女。李长庚一看,与寻常人无异,但头顶黑气证明其毫无疑问是妖怪所化。他随便跟少女聊了几句,少女转身回去,一会儿又来了一个老太太和一个老头。三只妖怪头顶的黑气几乎一样,李长庚猜测,也许是同一窝妖怪。

见完这三只妖怪,他忽然生出一个想法。既然要上演“下毒、寻亲、寻仇”的戏码,能不能顺便加一个误会环节。沙悟净如今还在队伍里,可以让他出手重一些,打死那个少女,被玄奘误会滥杀无辜,暂时逐出队伍。

当然,这肯定不是真开革,李长庚是想安排一手试探。西王母说卷帘大将是来洗履历的,到底有几分是真的?卷帘大将加入取经队伍的目的,西王母也是语焉不详。他需要获得更多信息,才能做出最准确的判断。

要知道,这个名额毕竟是从观音那里借的,如果出了差错,观音可是会翻脸的。

白骨精虽然胸腔里空空如也,心思却玲珑得很。李长庚一说,她便满口答应:“这事简单,我让寻亲和寻仇的两位多加几句台词,跟圣僧多哭诉几句便是——加个诬陷服务而已,这部分开支,我给您折上折。”

谈妥了细节,李长庚从白骨洞出来,抬手呼唤白鹤过来,自己站在洞口等。李长庚心情很是舒畅,从取经开始到现在,这一难大概是安排最轻松的。这时一阵阴风吹过,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一开始只要求一只妖怪,也不知什么时候,被白骨精绕成按三只妖怪的方略来谈。

这小妖精……李长庚呵呵一笑。算了,三只就三只,就当花钱省事了,反正都是天庭的费用。一想到这个,他又回忆起案头堆积如山的造销玉简,不禁一阵头疼。

老鹤好不容易飞到了跟前,李长庚飞身上背,想着干脆直接回启明殿做造销得了。这时笏板里却忽然接到一条传信。

传信是阴曹地府的一个判官发的,内容很简单:“花果山死了一只通臂猿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