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地官大帝回来的时候,李长庚已经写完了,坦然地喝着茶。地官大帝觉得这老头和之前有点不一样,可也说不上哪里不一样。他拿起供状扫了一遍:“我们先研究一下,李殿主你先回去吧。”

这个反应,在李长庚的意料之内。

六耳举发这件事,虽然犯了大忌讳,但明面上不可说。明面上不说,三官殿便没有正当理由拘禁启明殿主这个级别的神仙——大家互相默会就得了。

地官大帝提醒,让他不许下凡,只在自家洞府里等待通知。李长庚问那下界取经的事怎么办,地官大帝说听陛下安排。

若是之前的李长庚,是要去争上一争的。不过他如今境界距离金仙又近了一步,也便淡然了,笑了笑,飘然出了三官殿。

一出殿门,他跟观音说了一声,对面立刻传音过来。看得出,观音很紧张。取经队伍已到了乌鸡国,正是更换弟子的关键时刻,他失联这么久,观音难免会有不好的联想。

李长庚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讲被三官殿请去喝茶。观音知趣,没有追问,只说起下界乌鸡国的进展。

如今玄奘师徒已经在井下救得乌鸡国主,那国主化成第四个弟子,前往乌鸡国王城而去,一切都依方略执行。观音说老李你若有事,就暂且歇歇吧,这一劫没啥问题。李长庚嗯嗯几声,搁下笏板,忽然发现自己居然没事可做了。

造销已提交,渡劫不用管,启明殿也暂时不用去。他平时忙碌惯了,陡然闲下来,坐在洞府里不知该干什么才好。

正巧镇元子传信过来:“老李,听说你喝茶去了?”李长庚心想你小子消息倒灵通,回了个“嗯”。镇元子大为兴奋:“因为啥事?”李长庚没好气地说:“我帮你卖人参果的事暴露了,现在三官殿的人已经到五庄观前了,记得把天地二字藏起来。”

“我呸!我堂堂地仙之祖!还怕这个?!”镇元子笑骂了一顿,口气忽然变正经:“说真的,老李,若是做得不顺心,辞了官来我五庄观吧。你在仙界关系那么熟,可以帮我多卖几筐。”

“嗐,我堂堂启明殿主,去帮一个地仙卖水果,成什么话?”

“哟呵,你还看不起地仙了!我这工作可清闲了,六十年才卖一次果,不比你在启明殿一天十二个时辰提心吊胆强?”

“我是要修金仙的,跟你不一样,对自己有要求。”

“要求个屁,瞅你现在忙得跟哮天犬似的,战战兢兢,可有一刻清闲?”

一听哮天犬,李长庚又想起大闹天宫的事,一阵烦闷,赶紧换了个话题。两人互相损了一阵,这才放下笏板。他从蒲团上站起来,走出启明殿,想去畜栏看看老鹤。

看守童子为难地表示,老鹤已然转生而去,凡蜕也被送走火焚了。李长庚不能离开天庭,只得手扶栏杆,原地站立良久。

不知是早有了心理准备,还是境界上去了,他竟没觉得多么悲伤,只有些淡淡的怅然。也不知是在哀悼老伙计,还是在向从前的自己告别。李长庚给崔判官打了个招呼,恳请他额外照顾,安排老鹤托生个好去处,然后回转启明殿。

他闭上眼睛,潜心修持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李长庚忽然听闻一阵仙乐飘飘而来,钟磬齐鸣,一抬头,看到一张金灿灿的符诏从天而降。他伸手取下符诏,发现此符诏乃灵霄宝殿所发,说李长庚年高德劭,深谙仙法,敕准提举下八洞诸仙宫观。

“提举下八洞诸仙宫观”这个职位,主要是管下八洞的太乙散仙们。那些散仙平日里四处闲游,没个正事。提举只是要定期关心一下他们,发点仙丹、蟠桃什么的,再组织几场法会就够了,实在是个品优职闲的好差事。

李长庚对这个安排早有心理准备。他的供状没有破绽,三官殿不可能给出什么拿得上台面的罪名。但毕竟他和六耳关系密切,接触过敏感材料,没法百分之百洗清嫌疑。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暂时调离启明殿,安排个闲职明升实降,先冷处理一段时间再说。

他把符诏搁在旁边,把取经以来发出的揭帖合集取过来,慢慢读起来。从双叉岭到平顶山,少说也有十几篇,都是他和观音一个字一个字抠出来的。如今李长庚不管取经的事了,以一个读者的眼光去阅读,心态轻松,感觉大为不同。

里面每一处遣词造句,都透露着微妙用心,背后都藏着一番角力。李长庚一路读下来,居然有一种玩赏的感觉。

读着读着,李长庚突然“嗯”了一声,心中忽地生出一股怪异的感觉。他翻回去又读了几篇,翻到三打白骨精一段,双目一凛,发觉了一个极大的问题。

他下意识要抓起笏板去提醒观音,可猛然想起自己已决意不沾因果,专心打磨金仙境界,于是悻悻地放下笏板,回到蒲团前修持。

这一次打坐,两个元婴又冒了出来。正念元婴滴溜溜地转着圈,说你已窥到了金仙门槛,正该稳固道心,澄清元神,不要让不相干的俗务拖累了升仙之道;浊念元婴急切摆着小手,说观音与你早有约定,眼见她即将有难,岂能在关键时刻袖手旁观?这是最起码的道义,总不能昧着良心不管了吧?

两个元婴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又打了起来。李长庚反复念诀,就是压不下去,因为这俩都是本心所诞,自己念头不通达,他们就没有消停的时候。李长庚天人交战了好一会儿,浊念元婴到底勉强压服了正念元婴,把它按在地上狠抽了几下,得意地看向元神。

他长叹一声,心想自己的浊念果然还是太盛,元神未至精纯。算了,新因不沾,旧果总要了掉。

乌鸡国这里有两桩因果,既然答应了观音和嫦娥,不如趁着现在还没到金仙的境界,最后再管一次,也算对他们有交代了。

李长庚把笏板从身旁捡起来,给观音传音过去。对方的声音很小:“怎么了?我正在乌鸡国王宫呢,马上真假国主就要对质了。”

“我跟你说,大雷音寺这个方略,有问题。”

“怎么回事?”观音立刻紧张起来。

“假国主是真国主,真国主是假国主。”李长庚来不及解释,只点了这么一句。所幸观音和他已经磨合出了默契,沉默了两个呼吸,随后低声说谢谢老李,匆匆挂掉。

李长庚知道观音听懂了,至于怎么处置,就只能看她的临场发挥了。他搁下笏板,闭上眼睛,继续修持。

乌鸡国的渡劫方略,是大雷音寺指定的。当初李长庚读下来,特别不能理解,为什么设置了真国主失踪三年,还要额外安排青狮去演假国主三年?你这是测试心性,又不是谋朝篡位——这个安排纯属多余。

他刚才翻到三打白骨精这一难,看到六耳替孙悟空“打杀”了白骨精,猛然联想到了乌鸡国,才发现这安排并非累赘,而是包藏了用心。

取经弟子的名额,灵山诸位大德都想要。黄风怪是阿傩的根脚,如今文殊菩萨肯定也想把青狮运作进队伍。当初李长庚被审查的时候,文殊菩萨一直在问沙僧的事,显然对三弟子的名额十分上心。

之前观音讲过,取经三个弟子的搭配有讲究,青狮并不符合明面上的条件。于是文殊菩萨煞费苦心,通过大雷音寺,在乌鸡国的劫难里额外加了一场多余的设定。这个设定看似累赘,但在一种情况下成了无可替代的妙笔:乌鸡国主与青狮倒换了两次身份。

明面上,是乌鸡国主沉入井底,青狮代其上位,两人倒换了一次身份;实际上,他们还多倒换了一次:真正沉入井底的是青狮,而以假国主身份在乌鸡国生活了三年的,才是真国主。

如此一来,青狮便可以在井底等待玄奘,然后按部就班地演下去。等沙僧离队之后,青狮就能顺理成章地进入取经队伍,以乌鸡国主的身份西去。将来少不了一个金身罗汉的果位,不比当菩萨坐骑强?

至于文殊菩萨怎么说服真乌鸡国主配合,背后做了什么交易,李长庚不知道。事实上,他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只是靠着方略里一个不太自然的设定,推理出这种可能性罢了。

此事若是他自家多疑,还则罢了,若真被猜中,只怕观音处境会很不妙,所以他必须送出这个警告。至于观音信不信,信到什么程度,能不能扳回一手,就看她自家手段了。

李长庚内观了一眼,两个元婴小人算是消停了,各据丹田一角打坐,互不理睬。不过那浊念元婴的体形,看起来似乎比正念元婴小了一点,大概是又削去了一层因果的缘故吧?看来自己的浊念,又少了一点。

过不多时,织女从外头走进来。看见李长庚,她还是那句话:“李殿主,我妈找你。”

李长庚轻轻笑起来,心里踏实了。

被调去提举下八洞,分两种情况:一种是上头彻底放弃他了,安排一个闲职做到天荒地老;另一种只是暂时的调整。后一种情况,在任命之后很快会有一场谈话,主要是安抚一下情绪,申明一下苦心。

这也是仙界惯常的套路。李长庚轻捋长髯,看向启明殿口。他这个提举下八洞诸仙宫观,正好是西王母的下属,她召去谈话理所当然。

织女似乎没意识到这个职位变动的意义,还笑嘻嘻地说:“李殿主这回你得听我妈的了。”李长庚笑了笑:“只要把本职工作做好,听谁的都一样。”

李长庚跟着织女,再次来到瑶池,还是在那个小亭子里,玉露茶依旧清香。西王母笑意盈盈地示意他落座,照例又问了几句斩三尸的闲话。李长庚说最近境界通透多了,整个人根骨都变轻盈了。西王母很是高兴:“你那么忙还没搁下修持,足见向道之心如金石之坚,值得下次蟠桃会给诸路神仙讲讲啊。”

李长庚啜着茶水,心里却一阵琢磨。不知那一场大闹天宫,西王母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按说蟠桃宴被迫停办,她是最大的受害者。不过到了金仙这境界,无不可交换之事,大概玉帝与她也有一番默契……

正想着,正念元婴突然“唰”地睁开眼睛,狠狠地抽了元神一个耳光。李长庚一个激灵,立刻收回心思。关于大闹天宫的一切,不过只是他个人的猜测,没有证实,也不可能证实。再说就算证实了,又如何?到底是二郎神还是背后有什么神仙,西王母到底什么心思,真那么重要吗?孙悟空已被安排了起复之路,还是在灵山那边,人家自己都不闹了,你一个局外人还较什么劲?

元神在正念元婴的帮助下,把浊念元婴按在地上狠抽,抽到它动弹不了,李长庚的情绪也慢慢平复下来。闲扯了几句之后,西王母忽然道:“金蟾的事,真是辛苦你了。”

李长庚心里一动,果然西王母从一开始就知道广寒宫的事。他忙道:“金蟾能力很不错,这份功德是他自己挣来的。”西王母道:“本来呢,我也只是受人之托,让他去下界锻炼一下。没想到他居然成了正选弟子,这都多亏了你平时用心提点。”

“啊?”李长庚一怔,旋即明白过来,这肯定是乌鸡国那一难完结了,可——怎么沙僧还留下来了?西王母看出他的疑惑,拿出一张揭帖:“小李你是太沉迷修行,都忘了外头的事了。”

李长庚拿过揭帖一看,整个渡劫过程和之前大雷音寺的方略没太大区别,只有一点不同:那乌鸡国主得救之后,自愿把王位让给玄奘。玄奘坚决不受,乌鸡国主便回归王座,师徒四人继续西行。

至于那头作祟的青狮,则被文殊菩萨及时接回了天上。而沙僧既没和妖魔大战,更没有牺牲,不显山不露水,在揭帖里几乎没有存在感。

可李长庚知道,揭帖越是平实,说明背后越是风起云涌。观音八成是用上了什么极端手段,逼退了青狮,让文殊菩萨无功而返。只是乌鸡国主为何放弃当金身罗汉的机会,却无从得知。

糟糕,糟糕,那我岂不是失约于观音了?李长庚内心微微一震,缓缓放下揭帖:“这是金蟾的缘法到了啊。”西王母道:“既化解了恩怨,又保举了前程,这都是小李你耐心劝解的缘故,真是高明,高明。”

看来嫦娥果然没有失约,他安排好了金蟾,她也向西王母吹了风。李长庚暗自松了一口气,他隐隐感觉到,这份因果,似乎也与五百年前的事有关系……但不必细想。

“自从取经这事开始以后,小李你忙上忙下的,委实辛苦。织女一直跟我说,李仙师一心扑在护法上,没日没夜地操劳,她看着都心疼。”西王母慢条斯理地讲着话。

其实织女每天一下班就走,有时候还提前下班,哪看过李长庚加班的模样。西王母这么说,其实是充分肯定了他之前的工作成绩。

“不过咱们修仙之人呢,不能一味傻出力,也要讲究法门。有张有弛,才是长生之道。”西王母讲到这里,意味深长地顿了一下,“如今从启明殿主改成提举下八洞,你可有什么想法?”

“修仙之道在其心,不在其形。大道无处不在,哪里都有仙途上法。”

西王母听李长庚表了态,很是欣慰:“我知道你在忙西天取经的事,不过那说到底是灵山的活。咱们天庭帮衬到这里,也算仁至义尽了。你这样的道门菁英,总不能一直为他们释门鞍前马后地忙活,长此以往,主次也不分了。”

李长庚连连颔首。西王母这一番话,既是敲打他之前的举止有些逾越,也是暗示天庭从乌鸡国之后,不再主导取经的护法方略,最多就是配合一下。

也对,玄奘的二弟子三弟子都是天庭的根脚,灵霄殿占了不小的便宜,是时候收手了,不然真的跟灵山“主次不分”了。而且这样一来,李长庚调任别处,也有了明面上的理由,显得不那么突兀了。金仙们的考虑,真是滴水不漏。

这时浊念元婴又晃晃悠悠从地上站起来,擦擦鼻血。李长庚小心翼翼道:“听说金蝉子不在灵山传承序列之内,正途弟子们一直有些不满,我道门确实不好介入太深。”

这是一个伪装成陈述句的问句。佛祖何以一心扶持玄奘西行?到现在他也没想明白。

西王母哪里听不出他的意思,眼睛一眯:“小李你这元婴还不太精纯啊!”李长庚连忙俯首,一身冷汗,自己怎么一下没把持住,又多嘴了。西王母见他态度诚恳,淡淡说了一句:“灵山之事,互为因果,等你得证了金仙境界就明白了。”

她这一句话信息量很大。李长庚一时间脑子飞快转动。互为因果?就是说,佛祖扶持金蝉子,引起正途弟子抱团不满,这句话也可以反过来理解——因为正途弟子们抱团,佛祖才要扶持金蝉子?

灵山传承有序,意味着所有修行者都要循正途修行,皆会化为体系的一部分。李长庚知道,体系这玩意儿一旦成长起来,就会拥有自我的想法,就连佛祖的意志也难以与之抗衡。佛祖大概对正途弟子抱团多少有点无奈,这才决定开个方便法门,从正途之外引入些新人。

怪不得大雷音寺在取经途中各种微妙的小动作,与法旨有微妙的不协调;怪不得佛祖宁可从阿弥陀佛那里借调观音来当护法。可金蝉子到底是什么来历?竟能承担如此大任……

西王母的声音适时响起:“小李啊,我都说了,灵山的事,天庭帮衬到这里就可以了,要分清主次。”

李长庚赶紧把思绪收回来,对,对,灵山的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西王母道:“这次我把你从启明殿借调过来,是需要有人帮我看顾那些太乙散仙。那些家伙钓鱼弈棋饮宴一个个积极得很,组织他们去听场法会,好嘛,都跑回洞府闭关去了,还得三催四请。你资历老,手段高,肯定有办法。”

“太乙散仙都是仙班菁华,我一定用心照顾。”

李长庚敏锐地捕捉到了西王母话里的关键——“借调”。既然是借,自然有还,也就是说,他只是临时来帮衬一下罢了,根脚还是落在启明殿。

西王母见他明悟,满意地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眼神变得深邃:“我看你头顶三花形体清晰,境界应该是临近突破了。我作为过来人,送你两句忠告:超脱因果,太上忘情。”

直到离开瑶池,李长庚还是晕晕乎乎的。

西王母那一句话既是警告,也是承诺。很显然,他录下的供状固然天衣无缝,但金仙们仍疑心他推演出了大闹天宫的真相,这才有了临时调职的举动。只要李长庚识相,不要再触及此事因果,未来调回有望;倘若能斩断无关俗缘,更是金仙可期。

至于怎么斩断,这就要看他自家是否能做到太上忘情了。

李长庚心中感慨,没想到六耳这一闹,既是自己的劫数,亦是自己的机缘。之前迟迟没有进境,就是太过感情用事,以致因果缠身,看来以后要贯彻忘情大道了。

一念及此,体内那两个正在打架的元婴又发生了变化。浊念元婴凭空缩小了一圈,正念元婴却越发精纯起来,奋起反攻,把浊念元婴一脚踹翻在地。

回到启明殿,李长庚先给观音传音过去,对方很快就接了。此时他心里颇为忐忑,沙僧没有离队,等于他没完成承诺,只怕观音要大大地发一次雷霆了。

“呃,大士……乌鸡国的事完了?”

“完了。”观音回答。她声音如常,甚至还有几分欣喜的味道。

“怎么回事?为什么沙僧还在?”李长庚小心翼翼。

那边传来一阵轻笑:“老李你别担心,这次是我做主,把他留下的。”

“啊?怎么回事?”

“你之前不是传信来提醒我嘛。我来不及重新布局,索性传信给悟空,让他直接揪住青狮变的国主往死里打,把他打回原形。结果打到一半,藏在半空的文殊赶紧冒头,说别打了别打了。但青狮已然现出原形,李代桃僵之计演不下去了,文殊只好说了几句场面话,把坐骑捞了回去。”

李长庚没料到,观音直接来了个暴力掀桌,一力降十会,把文殊打了个措手不及。

观音笑吟吟道:“我还质问了文殊一句,假国主窃据王位三年,秽乱宫闱,传回灵山是不是影响不太好?”李长庚开始没听明白,再仔细一琢磨,不禁连声道:“你可真狠,真狠……”

大雷音寺给的方略,是真国主被困井下,青狮扮的假国主在王城。文殊以此为基础,让两人调换了身份,青狮假扮的国主在井下,真国主依旧待在王城。

这个计策,固然可以让青狮混入取经队伍,但也造成一个意想不到的后果。

大雷音寺的方略里曾打过一个道德补丁,说假国主不行人道,从不碰王后。但人家其实是真国主,跟老婆住一起哪有不行敦伦的?

观音敏锐地抓住了这个错位矛盾,坚称是青狮**人妻子,秽乱宫闱。这一下子,给文殊抛了个难题:如果他辩称睡王后的是真国主,自己的李代桃僵之计就要破产;如果他说睡王后的是假国主,那就承认青狮犯了**戒,还是要被严厉惩戒。

“那文殊后来怎么回应的?”李长庚很好奇,他觉得这局面根本无解。

观音道:“文殊还是很有决断的,他在青狮**一掏,说他这坐骑是骟过的。”李长庚眉头轻挑:“这……这是真的吗?”观音哈哈一笑:“原本不是真的,他掏过之后,就是真的了。”

李长庚倒吸了一口气,**一凉。这文殊下手真是果决,为了脱开干系,居然现场把坐骑给骟了——这青狮也是倒了血霉,平白从公狮变成狮公公。

“但是就算青狮离开,三弟子的人选也该是真正的乌鸡国主啊?”

观音耸耸肩:“那个乌鸡国主跟我坦白了。他其实压根不想去西天取经,就想在乌鸡国陪老婆孩子。所以他当初才故意把文殊沉到护城河里三天,以为这样就不必去灵山了。居然真有这样的人,我也是服了……”

李长庚“嗯”了一声,青灯古卷伴佛前固然前途大好,但也有人宁愿守着一亩三分地过日子,这乌鸡国主,不过是另一个镇元子罢了。

“青狮没机会去,这乌鸡国主也没心思去。如果从灵山再调一个来补额,又是一番蝇营狗苟,我都烦了,还不如维持现有队伍。金蟾这人不错,疾恶如仇、是非分明,我很欣赏。他到西天成就金身罗汉,我是能接受的。”

李长庚没想到,这个他头疼了许久的难题,居然会以这种方式化解,真是仙算不如天算。心中一块顽石,总算稳稳当当落在地上。

“对了,劫难都申报了吧?”

“乌鸡国救主二十六难,被魔化身二十七难。老李,咱们正好完成三分之一的定额了。”

观音乐呵呵地说,李长庚迟疑片刻,开口道:“大士啊,我刚接到调令,不在启明殿了,去提举下八洞诸仙宫观。”

对面陷入了沉默,良久方道:“是因为黄袍怪的事吗?”李长庚本想说不是,可话到嘴边,觉得还是不要提真正的缘由比较好,免得她也沾上因果。

“跟那个有点关系。”他含糊地回答。

这不算撒谎,若没有奎木狼出首,他也不会被三官殿审查。

观音很内疚:“都是我连累你了,老李。若不是我硬拉着你去管闲事,你也不会……”李长庚洒脱一笑:“大士不必如此。你之前说,咱们做神仙的,得以普度众生为念。哪怕是演出来的,也是因为内心认定这是正理。黄袍怪那件事,我一点也不后悔。只是不能陪大士一起护法渡劫,诚为憾事。”

此言一出,对面半晌方徐徐道:

“说实在的,当初我刚接手这事时,是不怎么看得起老李你的,觉得你就是一个油腻圆滑的老吏,正好做我的踏脚之石。后来被整了几次,我一度觉得你是个笑里藏刀……啊,不对,这个词还没传到下界——我一度觉得你是个阴险的老神仙。直到真正做起护法,我才体会到这里面有多复杂。你能理顺千头万绪,平衡方方面面,还得提防宵小作祟,实在太不容易了。若非有你,我就算熬得过黄风岭,也绝闯不过乌鸡国。真的,谢谢你老李,谢谢!”

观音的声音,居然带了一丝哽咽。

李长庚有点害羞地抓了抓玉冠,正要发几句感慨,却猛然想起西王母那八个字的教诲,赶紧把情绪强行按住,语气尽量淡漠:“大士不必难过,我只是调职,又不是兵解,他日总会相见。”

观音敏锐地注意到了对方语气的细微变化:“既然如此,在这里……预祝李仙师早悟大道,成就金仙。”

李长庚忽然又想到一件事,又叮嘱道:“倒是有件事,大士千万留神。”

“什么?”

“乌鸡国后面的路,得你自己走了。”

观音会意。接下来正途弟子们的小动作肯定更多。比如那头青狮,平白被骟了,难保不会在前路纠集同伙,含恨报复。

“我有心理准备,谁让我在这个位子上呢?”观音苦笑,“老李你心心念念要成就金仙,我又何尝不想更进一步?”

这一仙一菩萨,俱是轻轻一叹。

“对了,老李,你如果那边工作不忙,在取经队伍这里挂个顾问吧,也不要你做什么,就有个由头,能时常聚聚。”

“那是自然。虽然我不能参与护法,但偶尔通个风、报个信,在天庭协调一二,还是能做到的。”

李长庚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又要沾染因果了。他胸中忽然涌现一股冲动,这冲动颇有些古怪,正念元婴没有阻止,浊念元婴也不搭不理,任由他的元神脱口而出:“我突然得了一首临别诗,送给大士……”

话没说完,观音那边已经把传音挂掉了。

这桩因果就此了结,不知为何,李长庚心中一阵轻松,也一阵怅然。要做到太上忘情,何其难也!他在心里提醒自己,不能再忍不住去多管闲事了,要无情,要淡泊,要清静无为……

接下来的日子里,李长庚严格遵从这个原则。他职权虽改,殿阁却没变,仍在启明殿内办公。下八洞实在没正经事可管,他就喝喝茶,看看各地的揭帖,谁来问都是一脸和蔼的笑容,口中总是好好好。

可惜的是,修行始终没什么进境。李长庚努力让自己清静无为,和麻烦保持距离,可每次打坐总觉得心思仍不够纯正,那个浊念元婴虽然整天被打得鼻青脸肿,可怎么也消不掉,让他距离金仙的门槛始终差着一口气。

归根到底,是因为西天取经发来的揭帖,他篇篇不落,看得很是仔细。在揭帖里,观音带着取经队伍,依旧顽强地向前推进。李长庚能看出来,观音一会儿收一个童子,一会儿放出一条金鱼,可见每一难背后恐怕都有一番折冲樽俎。

李长庚刻意雾里看花,不去琢磨其中深意,但还是有两次例外。

一次是在车迟国,他跟观音打了个招呼,把劫难给了虎力大仙和他两个师弟,下凡去托个梦,算是还了地府的因果;另外一次是女儿国,猪八戒“误喝”了子母河的水,算是还了对嫦娥的承诺。

顺带一说。这一劫中,昴日星官居然下凡来帮忙,治好了孙悟空被蝎子蜇的伤。李长庚初觉诧异,再一细想,大概昴日星官是天庭派下来试探悟空态度的。当年那场隐秘之事被六耳揭破一角,天庭着实慌乱了一阵,他们得确定当事人心思没变化才安心。

这种试探,恐怕不止一次。李长庚凭着经验猜测,这几位星官甚至包括二郎神,都会轮番下界,打着护法旗号去摸孙悟空的底。以现在猴子的态度,冰释前嫌是不可能的,但也不至于上来就翻脸,最多是不理不睬,他的怒火早在五行山下熄灭了……

算了,算了,这些事与己无关,不必多想。

眼见着一桩桩事情了却因果,李长庚感觉身体逐渐轻盈,心中暗喜。看来这些时日刻意淡泊还是有用的,至少“超脱因果”有希望了。

他搁下揭帖,正打算继续修持一阵,忽然看到虎力大仙传音过来。他以为对方是来感谢的,随手接起。没想到虎力大仙硬邦邦来了一句:“仙师,我们检索到通臂猿猴的下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