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李长庚回到洞府里,比刚才更加心浮气躁。这个六耳,居然胆大妄为去了花果山,也不知从那里挖出什么了黑材料。

未知的隐患,比确定的危险更令人心神不宁。李长庚打坐了一阵,本想着跟三官殿提前打个招呼,可手碰到笏板,终究还是放弃了,暗骂自己又犯了老毛病。

六耳去找三官殿举发,那是他自家的事,与启明殿有什么干系?毕竟只是一桩冒名顶替修仙的小案子,六耳掌握的材料再多,也动摇不了取经大局。这些事情,三官殿自会权衡,自己主动去提醒,反而显得太刻意了。

还是那句话,想要修成金仙,要尽量避开因果,怎么还要主动去招惹呢?

李长庚心里舒了一口气,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讲良心,他很同情这小猴子,也做了一些工作,但这对六耳并无什么实质性帮助。救苦救难这四个字,做起来谈何容易。

他努力驱散这些浊念,开始打坐修行。搬运了几个周天之后,李长庚莫名进入一种奇妙境界,在自己的识海里观想出两个元婴。

左边的元婴乃是正念所化,说你对六耳仁至义尽,启明殿已经接过诉状,转过文书,给过批示意见,该做的都做了,流程上没有任何问题;右边的元婴是浊念所化,气呼呼地说观音能帮百花羞,你为什么不能帮六耳?他无权无势,一心只靠着启明殿主持公道,你不上心,他可就彻底没指望了。

两个元婴各施神通,厮打起来。李长庚万万没想到,他成天在外面调解纠纷,现在连自己的道心也要闹起来。他左劝右拉,突然想到一个可能性,顿时心惊肉跳。

莫非……那通臂猿猴的死,跟六耳有关?

孙悟空说过,通臂猿猴是帮他初叩仙门之猴。这么说来,斜月三星洞冒名拜师的猫腻,也许他是知情者。作为受害者,六耳顺藤摸瓜找到花果山,用了什么吸收寿元的邪法吸死通臂猿猴,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是这样,那事情可就严重了。

李长庚在启明殿多年,深知很多事情坏就坏在消息掌握不全,以致决策失当、举止被动。他的元神沉入识海,对正念元婴说:“此事须打听清楚才好。提前知道因果,方能避开麻烦。”然后又对浊念元婴道:“此事先打探清楚,再看有没有机会为六耳伸张。”

两个元婴闻言都消停下来,李长庚揉揉眼睛,从蒲团上站起来,决定去阴曹地府走一趟,找通臂猿猴的魂魄查问一下。

李长庚从洞府走出来,纵身一跃,直奔九泉而去。他住的这个洞府位于山渊之底,飞符不易收发,倒是去九泉方便得紧,连老鹤都不必叫,一路往下就行了。

不一时,太白金星便到了酆都城门口,等候片刻,崔判官从里面急急忙忙迎了出来。李长庚看他一脸疲累,想起之前他急吼吼的样子,关切道:“地府的事还没忙完吗?”崔判官摇摇头,一脸“死无可恋”的表情。

李长庚说启明殿有一桩案子,需要询问一下通臂猿猴的亡魂。崔判官苦笑道:“你跟我来吧,到了第一殿就知道了。”

第一殿归秦广王管,就在奈何桥附近。两人匆匆上路,一路上阴风阵阵,鬼哭狼嚎,和李长庚之前听见的声音一样。他忍不住好奇道:“十八层地狱的受苦之声,居然可以传到这里?”崔判官摸摸自己的秃头:“地府那场乱子还没结束,我们这些判官、无常和鬼差,一直没日没夜地忙活——哭闹的不是鬼,而是他们。”

“什么乱子,居然持续那么久?哪只大妖打过来了?”

崔判官“嗤”了一声:“这可比十只大妖的破坏力还大呢。”然后说起缘由来。

原来几百年来,人间日渐兴盛,入地府的魂魄也比从前多了数倍,生死簿明显不够用了。于是阎罗王决定要将生死簿重新祭炼一下,以便容纳更多的魂魄。结果祭炼过程不知出了什么岔子,导致生死簿直接崩了。

生死簿一崩,地府登时一片混乱。新死的无法查验寿期,投胎的没法送入轮回,魂魄越积越多,连奈何桥都堵住了。阎罗王一边紧急找人来修,一边让所有的判官都下沉到鬼门关,让他们把亡魂一个一个手动超度。

李长庚大吃一惊,这乱子确实不小。他忙问:“这么说,通臂猿猴的亡魂现在没法查?”

“这个我没法回答你,得问专业意见。等你见到秦广王,去问他吧。”崔判官含糊道。

李长庚无语,一路来到秦广王的殿前。只见眼前黑压压的一片,鬼声鼎沸,无数魂魄乱糟糟地聚成一团。几百个鬼吏杂处其中,声嘶力竭地维持着秩序。鬼魂每时每刻都在增加,可鬼吏就那么多,眼见着黑无常累白了脸,白无常累黑了面,连哭丧棒都耷拉下来了。

秦广王此刻没在殿上办公,正站在奈何桥前,叉着腰跟孟婆吼着什么。崔判官走过去,小心翼翼说了一句话,秦广王皱着眉头朝这边看一眼,对孟婆大声道:“我不管你的孟婆汤够不够,总之绝不许任何一个鬼魂带着记忆过桥!”

说完他大手一挥,转身走到李长庚面前。李长庚于近处端详,心中感慨。秦广王以前头发丰茂能扎住玉冠,如今却稀疏得很,只能勉强靠束带固定了,比起崔判官也不遑多让。

“李仙师你来有什么事?”秦广王口气硬邦邦的。

李长庚道:“启明殿需要提审一个残魂,不知……是否便当?”他左右环顾。秦广王一指奈何桥:“你也看见了,我第一殿都乱成什么样子了,现在可不是搜魂的好时候。”李长庚坚持道:“此事关乎取经队伍,还请多帮忙。”

秦广王还没回答,一个无常匆匆飘过来,嘶鸣了几句,秦广王怒吼道:“休息个屁!阴间又没昼夜之分,让他们继续干!”吼完了他才转回脸来对李长庚道:“就算我想给你开放搜魂的权限,也没办法。如今整个生死簿乱成一锅粥,什么时候恢复根本不知道——谁让阎罗王干的这貔貅事!”

这怎么还骂起同僚来了?李长庚赶紧避开这个话题,试探着问:“尽人——呃,尽鬼事就好,我回去也跟上面有个交代。”

启明殿主的上面,可不就是灵霄殿?秦广王只得无奈道:“行,你跟我来吧,我找人试试,搜成搜不成,可不保证。”

这一路上,秦广王不断骂骂咧咧,骂阎罗王不懂生死簿,一拍脑袋非要搞扩容,现在出了乱子,还要负责维护生死簿的第一殿擦屁股。李长庚只当听不懂。

他们很快来到一间架阁库前。这架阁库占地广大,里面堆放着无数生死簿子,浩如烟海。这些簿子不停地在繁复的架阁之间自行挪移,望过去令人眼花缭乱。

在架阁库内外,无数道士各自盘坐在蒲团上,口中不停念着玄奥法诀。李长庚宁心细听,才听出他们吟诵没有别的,唯有“阴阳”二字。两个字交替循环,绵绵不息,构成一道道虹色气机,灌注至架阁库内,与那些生死簿子互相感应。

崔判官告诉李长庚,这是请来祭炼生死簿的道士,到现在还没弄完呢。

秦广王唤来阵中一个胖道士。这道士一对虎目,缀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还披着一件脏兮兮的斑斓方格道袍。秦广王语气不善:“我说虎力大仙,你们祭炼得如何了?眼看可就要过死线了。”虎力大仙双手一摊:“大王,我门中所有师兄弟都在没日没夜地作法,若不是已经在阴间,早活活累死了。”

“放心,你们弄瘫了生死簿,肯定死不了,继续用心做事。再者说,你们当初接下祭炼单子时,可是答应得好好的,现在跟我说来不及了?”

虎力大仙不吭声,只是低头数着自己的道袍格子。

秦广王知道骂他也没什么用,只是出出气罢了,一指李长庚:“现在有个临时需求。旧簿子现在能搜魂吗?这位仙师想要查询一下。”

虎力大仙为难道:“新旧簿子现在纠缠一处,阴阳交错,难以拆分,查起来牵涉不小。”秦广王不悦道:“且不管新的如何,难道旧簿子如今都不能查了?你们是干什么吃的?”虎力大仙不卑不亢:“贵府生死簿从不备贰,既无注解备考可参,又无更新记录可查,层累堆积,庞杂繁复,如今已呈混沌之相,牵一发而动全身。我等法力浅薄,只能做简单修补,一旦触及根本,后果难测。”

秦广王对阴阳道法不熟,不耐烦地摆手道:“别跟我说这些技术,我只要结果,成还是不成?”

“我只能试试看,不保证。”

虎力大仙不再解释什么,行了一礼,匆匆转身走了。秦广王望着他的背影,摇头骂道:“给生死簿扩容,是正理没错,可也得找对人。这几个牛鼻子,阴阳道法水平差、工钱贵,还捅出这种娄子来,真是废物。”

“这……那大王为何选他们来扩容生死簿?”

“哪里是我选的!”秦广王气得脸都涨红了,“天下通晓阴阳道法的道士那么多,玄门正宗要的工钱是多了点,但道法高明啊。偏他阎罗王非要指定这家太乙玄门,说他们资历深厚、精通阴阳,硬让他们来祭炼。瞧瞧,出事了吧?”

李长庚赶紧拦住他,再往下说,就是犯忌讳的事了。过不多时,虎力大仙跑过来说:“我们试了一下,简单的查询似是可以,但不太稳定,我得带着仙师入库去现场查。”秦广王“嗯”了一声,说:“那你们快去做。”

虎力大仙带着李长庚走进架阁库内,在繁复的架阁之间七绕八转,最后在一处角落停下脚步。虎力大仙费力地蹲下身子,双手放出阴阳二气,仔细在架子上挪移簿子,折腾了许久还没见结果。

李长庚探头看了一眼,好奇道:“我去过茅山那边,他们都是用九数合和推衍之法,你们为何不用?”虎力大仙面无表情:“地府就给一点点预算,用不起那么高级的东西。”李长庚道:“大王不是说你们要价挺高的吗?这个也买不起?”

虎力大仙嗤笑起来:“那是发包价,一层层分下来,到我们车迟国道门手里,只得这点微薄之数。有多少钱,出多少力,能维持成这样,已经算不错了。”

“等等,车迟国?你们不是太乙玄……算了,你慢慢搜。”李长庚及时闭上了嘴。太乙玄门是道家正统,八成是拿了自家道箓中标,然后又转给车迟国的野道士。其中奥妙,不必深究。

虎力大仙忙了许久,抬头道:“应该可以了,仙师你想查谁?”

李长庚说:“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通臂猿猴,我想查查他是怎么死的。”虎力大仙依言去查,生死簿里却吐出一堆鸟篆乱符。他抓抓头顶的虎毛,趴在地上查找了一阵,如是者三,才开口道说:“查不出来。”

“怎么会查不出来?”

虎力大仙鼓捣了一阵,给李长庚解释:“仙师你看,所有花果山的猴属生灵,名下都标记了一个延迟法诀。一旦寿元将尽,会先激活这个法诀,阻止向生死簿发送请求,观其属性,乃七阴四阳,朱离青退……”

“说人话。”

“按道理,这些猴子不会老死,就算他们寿数到了,也不会触发无常来拘。”

李长庚眼睛一亮,竟然还有这样的操作?

“可那只猴子确实老死了啊,崔判官都见着亡魂了。”

虎力大仙耸耸肩:“生死簿不是崩了吗?什么错都有可能出现。我估计是哪儿出了问题,导致这个法诀失效。”

李长庚思忖片刻又问:“那现在我能锁定通臂猿猴的亡魂吗?”虎力大仙摇头:“他肯定就在奈何桥附近,只是暂时检索不到。因为所有的猴属寿元,在生死簿里是个似空非空集,能自动运作,但一旦你发送查询请求,生死簿就会返回消息说是空的——大概是几百年前出的一个恶性故障,至今还没修复。”

“那为什么不去修复?”

虎力大仙一阵苦笑:“仙师不懂阴阳之术,这事没那么简单。这生死簿这几千年来,不知叠加了多少法诀、符咒与封印,早已积重难返,有如尸山。我们就算知道缘由,也根本不敢动其根本,万一又崩了呢?”

行吧……李长庚放弃了追索,同时也微微松了一口气。看来这纯粹就是个误会,是通臂猿猴运气不好,赶上生死簿崩了而已,不是六耳动手。只要没出人命官司,万事好办。

现在回过头想,通臂猿猴去世在前,六耳替悟空打白骨精在后,原本也不可能是六耳动的手。六耳最多就是趁孙悟空和通臂不在,去花果山偷东西罢了。

“唉,我真是老糊涂,关心则乱,关心则乱……”李长庚拍拍脑袋,又问虎力大仙:“那个延迟法诀是什么?能看到具体细节吗?”

“权限太高,是金仙所设,我看不到,只知道来源是……嗯,通明殿。”

通明殿?李长庚双眼一眯。果然,这就和财神殿那边对上了。玉帝的那一笔灵保支出,就是用来维持这个法诀的。唯一可疑的是,玉帝为什么要这么干?

“这法诀设置了多久?总能看到吧?”

“我看看啊……”虎力大仙叽里咕噜念诵一段咒语,很快生死簿就有了感应,“五百年前。”

五百年前?李长庚心脏狂跳。他是来查通臂猿猴死因的,可不是要来触碰什么忌讳的。

李长庚赶紧驱散脑海里的疑惑,给了虎力大仙一张名刺:“我看你为人倒实在,能不能帮我一个忙。等到……嗯,生死簿正常了以后,帮我查查这个亡魂的下落,有消息告诉我。你的道门是在车迟国对吧?回头我可以多介绍点工作给你。”

虎力大仙面无表情地接过名刺:“若上仙有意垂怜,就帮我跟秦广王说个情,让我早点转世投胎就好。”

“嗯?转世?”

“下辈子我不想修这阴阳道法了,太累了。”

李长庚离开地府,回到自家洞府,正赶上观音联络过来。

听得出,她心情不错,说平顶山渡劫刚刚结束,顺利申报了“平顶山逢魔二十四难”和“莲花洞高悬二十五难”两次劫难,中规中矩。她把揭帖也写完了,老君的五件法宝在整场劫难里可谓是物尽其用,每一件都发挥了作用。估计老君日后少不得以此为由头,去申请一笔巨额补贴。

李长庚心不在焉地嗯嗯两声,观音又问:“下一站就到乌鸡国了,老李你考虑清楚了没有?沙僧怎么离队?”

李长庚把广寒宫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观音听了之后,大为感动,连声说金蟾居然有这样的决心,可谓是有情有义,难怪在宝象国第一个挺身而出。李长庚道:“大士若觉得他不错,尽可以挽留嘛。”观音“啧”了一声,说若她能做主,真想让他踏踏实实走到西天了。这样的人成正果,不比猪悟能更好?

李长庚知道观音只是感慨几句罢了,遂继续道:“我跟嫦娥说过了,给沙僧安排一个舍生取义的戏码,体面地离队——不过你得先给我讲讲,乌鸡国的那个三弟子,到底什么情况。”

观音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原来此间乌鸡国的国主,是个凡间善信,如来见他虔敬,许了他一个金身罗汉的果位。这次取经途经乌鸡国,正好把他捎上,补过一个流程。

“地地道道的凡人?居然不是灵山哪位大能的根脚吗?”李长庚有点惊讶。

观音说灵山安排人选也是有讲究的,既要考虑族属,也要涵盖不同经历。孙悟空罪孽深重,回头是岸;黄风怪野性难驯,佛性早种;乌鸡国主一生虔敬,终得善果。三者分属妖、怪、人三族,又代表了求法的三种类型,如此才能充分显现佛法无边。

只可惜被天庭这么一搅和,三个徒弟的布局全乱套了。观音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哼了一声。

李长庚讪讪一笑,不去接这个话茬:“那这样好了。乌鸡国这一劫,我安排一个厉害的妖怪跟他们斗一场,这样沙僧负伤也就不突兀了。”

“这个不劳你安排,大雷音寺那边会派人员来配合,你等我把那封文书找出来啊……”观音停顿了一下,“来的是文殊菩萨座下的青狮,配合取经队伍渡劫。”

“咦?居然是他。”李长庚顿时想起三官殿里文殊那张笑眯眯的面孔。

“不光是妖怪,这一劫的方略,大雷音寺都已安排好了,咱们照章执行就行。”观音给李长庚念道,“文殊菩萨先会化为凡僧,去考验乌鸡国主的心性,却被他浸在御水河里三天三夜。作为报复,文殊菩萨派出坐骑青狮下凡,化身假王夺了他国王之位,把他扔在井底三年——这个前置工作已经完成了。现在只要玄奘他们到乌鸡国,救活国王,赶走假王,这件事就算圆满结束了。”

李长庚边听边捋胡子,看来大雷音寺对渡劫护法也很熟练。这个方略中规中矩,是最常见的“考验心性”套路,只不过加了一点花头,多了一段假国主李代桃僵的戏。

以他的专业眼光来看,这个花头略显做作,有失自然圆融之意——比如说,假国主三年在位,偏偏王后与太子还在,假国主与这两个人的关系该怎么处理?方略里打了个补丁,说假国主不许太子进入皇城,又疏远王后不行人事。

但这补丁实在没必要。考验乌鸡国主,把他扔入井里失踪三年就算了,太子或王后摄政,何必节外生枝让青狮去假扮国主呢?大雷音寺还是经验不足啊!累赘了。

他忍住批评的冲动:“那我把沙僧安排在救出国王之后跟青狮大战一场,英勇负伤,光荣隐退,如何?”

“挺好。然后沙僧弥留之际,把降魔宝杖交给乌鸡国主,让他替自己把取经之路走下去。乌鸡国主感念圣僧恩德,毅然逊位辞国,追随取经队伍而去。再加几句勉励的话语,一篇上好的揭帖不就成了?”观音很是兴奋,这故事越发完美了。

李长庚始终觉得,这方略存在不合理之处。不过此事关系到第三个徒弟的人选,他怕观音多心,也就不提了。

两人三言两语交代完。李长庚迟疑了一下,他本想让观音问一下悟空,他在花果山到底藏了什么黑料,但到底还是没有开口——还是那句话,清静无为,少沾因果,专心在自己的事上就好了。

放下笏板之后,他一看,镇元子、白骨精和太上老君陆续发来了三条信息。

镇元子得意扬扬地炫耀说那一劫效果显著,他如今开了个新业务,在人参果树下举办人参果宴,来订的客人络绎不绝,利润比单纯卖果子还高。他拍胸脯说:“老李你得证金仙那天,我给你包一天。”

白骨精的消息嘘寒问暖,但绕来绕去,还是落到催账付款上面。太上老君则是询问接下来还有没有类似的劫难,他还有一头坐骑青牛可以使用——看来平顶山一劫,他赚得盆满钵满,意犹未尽。

李长庚一一回复之后,这才爬回蒲团,开始盘腿打坐。这次他总算找到了修持的感觉,几个周天运转下来,洞府外头忽然传来剧烈的拍门声。

李长庚拂尘一挥,把洞府大门打开,却见王灵官满脸焦急道:“你跟那个小猴子说了什么?”李长庚一怔:“六耳?没说什么啊?他去找你了?”王灵官一跺脚:“哎呀,那家伙跑去三官殿了!”李长庚有些惊讶,可也没觉得多意外:“那小猴子真是乱来,怕不是被赶出来了?”

王灵官道:“被赶出来倒好了!现在雷部到处在找他,这不,问到我这里来了。”李长庚大惊,六耳乱投衙门,最多把他叉出去就算了。雷部出手,这是要抓钦犯的架势啊。王灵官道:“你不是一直跟那猴子有联系吗?所以我赶紧来问问,他到底举发的是什么事?”

李长庚道:“还能有什么?不就是孙悟空冒名顶替那桩小事吗,至于这么大反应吗?”王灵官道:“真没别的了?”李长庚突然想起六耳临走前那句话,他在花果山发现了孙悟空的勾当。

莫非这勾当……不是与冒名顶替有关?李长庚当即给三官殿的一个仙吏传信。对方悄悄告诉他:“六耳向三官殿举发,好像是说孙悟空大闹天宫时还有同党,一直被他隐匿包庇。”

李长庚感觉一下子被九霄神雷劈中了天灵盖。

这猴子,真是无知者无畏——大闹天宫这么敏感的事,也是能随便触碰的吗?况且天庭已有定论的事,你却举发别有内情,这是多大的干系?疯了吧?

不对,这也许正是六耳的目的。他知道冒名顶替的罪名治不了孙悟空,那就捅个更严重的出来。

他强抑震惊,又问六耳的举发具体说的是什么,对方干笑一声:“老李,你别为难我了,地官大帝正亲自过问,所有接触过这份材料的人都得接受排查——你打听这个干吗?”

李长庚连忙解释:“那猴子之前来过启明殿,如果你们需要,我可以提供点资料。”对方“哦”了一声,李长庚随口问道:“真是地官大帝亲自过问啊?级别够高的。”

“是呀,很久没见到三位大帝亲临一线了,啧啧。”

三官大帝分别是天官大帝、地官大帝和水官大帝,职级相同,各自分管一摊。能让地官大帝出手,重视程度可谓是顶格。三官殿办事一向散漫,突然变得这么果决迅速,着实蹊跷。

他下意识看往灵霄殿的方向,那小猴子这下子,可是捅了一个超大的马蜂窝啊……

不过还是那句话,这些因果跟李长庚无关。他已经向三官殿报备了六耳申诉冒名顶替的案子,尽到了告知的义务。

送走了王灵官,李长庚回到洞府,这下子彻底没心思打坐了。三官殿透露出的那个消息,始终在他灵台之中搅扰——孙悟空大闹天宫时包庇同党?那同党到底是谁?

按照官方的说法,从炼丹炉里逃出来,到被镇五行山这段时间,孙悟空都是单打独斗,所有举动都在众目睽睽之下,没什么疑问。所谓“包庇同党”,应该是发生在他被擒拿上天之前。

可在那个时间点,孙悟空能包庇的同党是谁?花果山?那些野猴子根本够不上资格;他那一帮拜过把子的妖王兄弟?这倒有可能,但那些大妖都在人间,从来没上过天,就算上过,也犯不着让三官殿这么紧张。

值得被孙悟空包庇的,只能是天上的某些神仙。

李长庚刚联想到广寒宫,灵台猛然产生一种警惕,应该是正念元婴冒出来喝止了他。不能再这么琢磨下去了,否则可有些不妙。此事跟自己无关,无关。

他这么迷迷糊糊地修持了不知多久,毫无成果,干脆也不打坐了,离开洞府回到启明殿。

恰好这时老鹤也被童子牵回来了,气息奄奄,恐怕大限将至。李长庚来到兽栏,亲自细致地为老鹤梳理着羽毛。原先他经常给它洗羽,后来工作太忙,慢慢就全交给童子去做了。

老鹤眼神浑浊,神志倒还清醒,看到主人来了,主动弯下脖子,张开双翅,静待梳理。李长庚卷起袖子,用拂尘蘸着晨露,一羽一羽洗过去。随着污秽被冲刷,心中的烦忧也被一点一点濯净,当年的感觉似乎回来了。

那时自己的境界虽说不高,可比现在开心多了,甚至还有余暇骑着白鹤去四海闲逛。

“老鹤啊老鹤,你倒好,可以转生投胎,从头来过,我却还得在启明殿折腾。嘿嘿,说不上谁比谁开心呢。”李长庚摇着头,把拂尘上的须子一绞,一滴滴浑浊的黄水滴落。

正在这时,兽栏旁传来隆隆声。这声音李长庚很熟悉,一抬头,看到哪吒站在旁边,脚下踩着风火轮。这次哪吒比上次严肃多了,一拱手,道:“李仙师,地官大帝有请。”

这次他没和上次一样说三官殿有请,而是明确指出是地官大帝相邀,可见性质要严重得多。李长庚拍拍老鹤:“我的坐骑行将转生,能否等我送走它再说?”

哪吒摇摇头:“金星老,这不能耽误,你也不能带任何东西或跟其他任何神仙讲话。”李长庚心里一紧,这可不是协助调查的架势。

哪吒又道:“这事我哥不知道。”这是暗示他别想跟观音求援。李长庚一阵苦笑,这是天庭事务,就算去找观音,又有什么用?三官殿实在忒小心了。

他迅速盘算了一下,他与六耳之间,只有几份冒名顶替案的材料交接,不涉其他事。六耳也从来没透露过他在花果山发现的内容,经得起审查。于是李长庚最后给老鹤洗了一下丹顶,伸手抱了抱它的颈项。

老鹤似乎知道,主人这一去,便再也见不到了,发出阵阵微弱的悲唳,挣扎着要起来驮他。李长庚眼窝发热,连连安抚,头也不回地走出兽栏,跟着哪吒离开。

到了三官殿,还是那间熟悉的斗室,这次等待的只有地官大帝和另外一个仙吏。李长庚淡定地坐下,地官大帝上来就问:“李仙师啊,六耳现在何处?”

李长庚一愣,三官殿还没逮住他吗?

“他投书到三官殿后,本来等候在殿门口。警鼓一鸣,我们急急命门神去收押,他却径直走脱去了下界,至今不知下落。”

李长庚暗暗惊叹。这六耳到底是山野生长的妖怪,极为敏锐。一听三官殿警鼓响起,掉头就走,三官殿做事慢吞吞的,哪里抓得着他。

问题是,六耳怎么还能触动警鼓?那可是非大事不响的。

“六耳之前是不是到过启明殿?”地官大帝板着脸问。

“到过。”李长庚不待他们细问,主动把事情详细说了一遍,然后说六耳的诉状就在启明殿,可以让织女送过来。

若是往常情形,光是“织女”这个名字,就足以让对方知道深浅。不料对面两位这次丝毫不为所动,依旧冷着脸,让他继续说。李长庚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把六耳几次来寻他的事都说了,包括取经路上冒充悟空三打白骨精,也一并讲了。

地官大帝听完,不置可否:“李仙师可知道六耳下落?”李长庚道:“我与六耳的来往,就这么多了。他去了哪里,我可不知道。”地官大帝身子前倾:“六耳举发的材料,你看过吗?”

“我知道六耳在花果山找到一些东西,但他恼我不肯帮他,根本没拿出来给我看。”

“此言确实?”

“以道心发誓。”

地官大帝忽然冷笑:“那么你为何去兜率宫,问老君打听孙悟空窃金丹的事?”

李长庚没料到对方的质疑点居然在这里,一时愣住了。他心思飞快地转动,立刻意识到,这应该是奎宿告的密。当时他跟老君聊天,只有奎宿在旁边烧火,肯定是他向三官殿举发的。

他千算万算,居然忘了这里还伏着一个意外。可见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啊。李长庚略微收敛心神,解释道:“我去兜率宫,是为了感谢老君调派金、银二位童子下界襄助护法。孙悟空窃金丹,是我们无意中闲聊谈及的。”

“无意?”地官大帝重复了一下李长庚的用词。

“这是老君主动挑起的话头。大帝需要的话,我可以把整个谈话写下来,请老君确认。”李长庚也有点恼了,他好歹是启明殿主,怎么跟审犯人似的?

“你之前是不是还去了广寒宫?”

李长庚没想到他们已经调查得这么细了,遂坦然道:“那是为了处理取经队伍里二弟子与三弟子的纠纷。”

“我们也需要一份你和广寒仙子的对话记录,以备查验。”地官大帝道。李长庚道:“我身为启明殿主,身系关要。如果要我配合调查,麻烦先给一个说法出来。”

李长庚算定了,地官大帝手里肯定不会有成文的批示,故而故意将他们一军。地官大帝皱眉道:“启明殿主,你也是老神仙了,该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

“悟空窃金丹也好,天蓬闯广寒宫也罢,都是揭帖里明示的消息,尽人皆知。我谈论公开信息,怎么就严重了?”

“不是说那两桩事,我是说六耳举发的这桩事。”

“我连他举发的是什么事都不知道,怎么体会到严重性?”李长庚一摊手。

这个反问让地官大帝噎了一下:“天条所限,我不能说。但我老实告诉你,老李你最好不要隐瞒。现在是我在跟你谈,不要等到九天应元雷神普化天尊来跟你谈。”

三官殿管的是人间福祸、天条稽查,若是雷部正神来问,就是直接审案了。

李长庚态度不卑不亢:“我适才说的,句句属实,真的没有半点隐瞒。”地官大帝敲了敲桌子:“不要有对抗情绪。我问你,他刚去完你的洞府,就去三官殿举发,其中必存因果。那个六耳不过是一个下界小妖,哪里来的胆子和见识,敢去三官殿举发?一定是背后有人挑唆。”

李长庚无奈道:“我不是已经解释过了吗?六耳最初向启明殿投状子,是关于孙悟空冒名顶替修仙案,因为我迟迟未予解决,他才铤而走险,想要去三官殿给孙悟空闹个难看。”

地官大帝压根不信:“扯淡!屁大点事,多少年了,到现在还能有这么大仇怨?”

李长庚闻言正色道:“若是从前,我也不信。不过取经护法这一遭走下来,我有个心得,好教大帝知道。都说仙凡有别,那些下界生灵固然难以揣度仙家心思;我们仙家,也不要轻易以自家高深境界,去评判他们的境遇。”

地官大帝脸色一冷:“你什么意思?”

“我之前在宝象国经手过一件事,有个凡间公主叫百花羞,被下凡的奎宿一关就是十三年。对奎宿来说,不过是赶在点卯之前下凡去玩玩,十几天一弹指的工夫,对那凡间女子来说,却是小半生的折磨——你我天上的一日闲情逸致,她们人间就是一年的血肉消磨。”

“启明殿主,你扯远了!”

“我只是提醒大帝,做神仙虽然远离凡间,至少要修一修移形换位的心法。咱们与天地同寿,凡人却是朝生暮死。蚍蜉固然不理解巨龟,巨龟又何曾能理解蚍蜉?六耳这些年来孜孜不倦地举发,可见此事已成其心魔,他真的会因为这所谓癣疥之疾,做出偏激行为。”

“这么说,你是在替六耳辩护喽?”

“不,我只是想说:很多人间执念我们无法理解,但不代表那些痛苦就不存在。”

“哼,姑且假设你说的话有道理,但区区一只小妖,又怎么能接触到大闹天宫的秘密?是不是有人故意吐露给他,唆使他出头?”

李长庚弹了弹袍角:“所以这件事,果然是和大闹天宫有关?”

地官大帝眼皮一抖,先前他听说灵山两个菩萨过来,审了一通启明殿主,却铩羽而归,如今自己一审,果然不好对付。他虎起一张脸:“你不要试图打听,这不是你该知道的。快回答我的问题。”

李长庚闻言失笑:“大帝,我若不知秘密,怎么去挑唆六耳举发?若我知道秘密,你现在藏着掖着,又有何用?”

地官大帝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被李长庚绕进去了,恼火地一拍桌子:“反正经过初步排查,李殿主你这次回天庭后的举动和言谈,已经逾越了合理范畴,我劝你早点交代清楚比较好。”

李长庚淡然道:“我一定事无巨细,一一禀明,绝无隐瞒。”

他知道此事背后肯定有玉帝意旨,所以并没打算对抗。之前展现出的种种姿态,不过是要杀一下地官大帝的威风,争取到更主动的位置罢了。

地官见他服了软,也不好继续逼迫,遂留下纸笔,让他把这次回天庭后的事情全部写出来,不得有半点遗漏。李长庚也不客气,开口道:“听闻三官殿的茶很好喝,能不能给我来一杯?”地官大帝冷哼一声,吩咐人端来一杯,然后起身离开斗室。

李长庚先缓缓啜了一口茶,然后提起笔,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起来。随着仙纸上落下的墨字增多,他的思路越发清晰。

关于在广寒宫、兜率宫和地府的谈话,他并没有隐瞒,因为三官殿肯定会去找嫦娥、老君和崔判官交叉求证。唯独和吴刚之间的交流,被他刻意忽略了——太白金星没撒谎,吴刚提供的关键信息,是通过劈树的裂隙交流的,从来没讲出来。

只要那段“对话”没暴露,他就不算犯大错误。

太白金星在启明殿做得甚久,虽说多是俗务琐事,无关修道宏旨,但他得以洞悉仙界种种纠葛与规则。此时他脑中反复推演、弊利删留,正好理清思路,与脑内的过往经验印证。写着写着,他感觉到玄机冲发,道心守中,举一气而演万物,万千因果自行衍变。有意无意间,一个可能的真相徐徐浮现在灵台之中。

这一伙人平日里就放浪形骸,啸聚乱来。李长庚猜测,当日他们大概是去蟠桃园喝酒,喝得酩酊大醉,不知谁起头,跑去瑶池把蟠桃宴搅了个乱七八糟,然后又乘着酒兴去骚扰了广寒宫。

这桩祸事呢,说大也不算太大,无非是打伤了十几个力士侍女,损失了几十坛仙酒,砸碎了几百套上品盘碗碟盏而已;说小,可也不小,蟠桃宴是顶级大宴,上中下八洞神仙都会莅临,突然被迫取消,影响极其恶劣。

玉帝和这个外甥关系虽然一般,毕竟是自家人。自然有体己的金仙出面混淆事机,把他从这场祸事里择出来,再寻个旁人把罪名担下。昴宿和奎宿都是正选星官,只有孙悟空是下界上来的,没有根脚,又有闹事的前科,扛下这口锅最为合适。

为了防止有心人窥出端倪,金仙还刻意拨乱时序,隐去了广寒宫之事,前后安排了蟠桃园窃桃、兜率宫窃丹两次假事故,和蟠桃会的乱子连缀在一起。

如此一来,在揭帖里体现出来的,便是一个严丝合缝的故事:孙悟空先在蟠桃园监守自盗,然后大闹瑶池蟠桃会,再去窃取金丹,酒醒之后畏罪潜逃下界——这故事因果分明,动机清晰,风格也符合孙悟空能力与脾气两头拔尖的一贯形象,绝对是高人手笔。

是以揭帖一公布,天庭无人疑心,就连李长庚听说之后,都觉得“这确实是猴子会干出来的事”,不疑有他。

说起来,这也算是护法的一种,所有的劫都是安排好的,所有的乱子都是刻意演出来的。

反正孙悟空你就是个侥幸上天的外人,管的不是畜牧就是果园,本来也没什么前途。扛下这一桩因果,虽说于名声有损,但私下里多拿些补偿,也不算亏。

李长庚能想象,金仙为了说服悟空,大概许诺了不少东西,也做了不少威胁,或者这两者本来就是一回事——比如说,花果山群猴的性命。

你好好合作,群猴安享长寿;你不好好合作,群猴生死便不能保证了。即使是孙悟空这样桀骜不驯的大妖,终究也有软肋。这就是为什么天庭会平白多了一笔花果山灵保拨款,想必这便是孙悟空扛下罪名的条件,要保证花果山的猴子们长生不死。

李长庚推演至此,不由得叹息一声。

孙悟空斗战的本事不小,但玩心眼还是太过稚嫩。黑锅这种东西只要扣在头上,甭管你冤枉不冤枉,都得落一头灰,再没有洗干净的可能。你若错信了别人的花言巧语,稀里糊涂先扛了罪,回头人家一翻脸,你连辩解都没机会。

太白金星跟二郎神打过几次交道,此神心性偏狭多疑,就算有孙悟空出面顶罪,他也不会踏实,非坐实了猴子的罪名不可。后来那十万天兵讨伐花果山,八成就是他撺掇的,二郎神甚至还亲自上阵。

二郎神的目的,大概就是蓄意挑起猴子的怒火。只要你一闹起来,就彻底没理了,他可以名正言顺地镇压。唯一漏算的是,孙悟空动起真火来,斗战实力恐怖如斯,一步步打到灵霄宝殿前,至此事态完全脱离了控制。

李长庚一直纳闷,当初玉帝为何放着三清四御不用,偏要请佛祖来处理。现在来看,八成是玉帝担心孙悟空在天庭交游广泛,存在真相泄露的风险。找个外来的和尚制服猴子,又是在五行山异地关押,可保无虞。

对佛祖来说,亦是乐见此举。孙悟空是在天庭犯下大错,然后被灵山镇压。他闹的事越大,越显得佛法无边。将来再安排一出皈依释门的戏,简直是浑然天成的弘法宣传素材。

李长庚推演至此,搁下了毛笔。这些推演,并无太多实据支撑,许多关键处皆是脑补。但他并非断案的推官,只要几块碎片飘在恰当的位置,便足可窥到全貌。

天庭会有这样的事,李长庚是丝毫不意外的。他在启明殿那么多年,听过太多类似的案子。神祇子弟亲友犯了事,寻个无根脚的来替罪,实在是屡见不鲜。远的不说,单是取经渡劫里面,就有不少黄风怪这种戴罪的妖怪,在灵山大能麾下奔走。

从前这样的事,受害者都是没势力没本事的小人物,不知埋没了多少委屈,多少冤枉。这次赶上替罪的恰好是孙悟空,是个有能力有脾气的主,这才从一桩酒后胡闹的小事故演变到大闹天宫的乱局。整桩事盘下来,竟不是什么复杂的大阴谋,而是一个个私心串联所导致的结果。

现在李长庚总算明白,为什么奎宿和昴宿见到孙悟空,如同见到鬼一样。他们不是怕这猴子,而是怕他身上担着的巨大干系。万一猴子真要揭开秘密,只怕连他们两个当事人也要倒霉。

只是两个星官不知道,孙悟空在五行山下早就认命了。天庭还在持续给花果山拨款,维持着群猴寿命,他也只能忍气吞声,服从安排。

怪不得取经路上,孙猴子一路讥诮冷笑。他本来就身在一个大劫的表演之中,又陪着玄奘等人在取经路上演这么八十一难,着实荒唐。大罗金仙有本事遮掩天机,却终究难以遮住猴子那看透了荒谬的空洞眼神。

李长庚吹干墨汁,把供状从头读了一遍,突然哑然失笑。

要说这天机,还真难遮掩。连大罗金仙都没算到,这件事最后会被一只小小的六耳猕猴给掀开。那小猴子对仙界局势一无所知,自以为找到孙悟空包庇同党的短处,傻乎乎地跑去举发,引起了三官殿如临大敌一样的盘查,最后连李长庚都被卷进来了。

他突然想起玉帝在文书上的批示,有了明悟。为何玉帝批了个如此暧昧的先天太极?你事做成了,那是陛下指点英明;反过来你事做砸了,也可以说陛下早有训诫。无论如何,都是玉帝洞见在先,这才是不昧因果、得大解脱的高妙境界啊!自己就是陷得太深……

一缕神念猝起,倏然点亮灵台。是了是了,早知道不去管这些事,便不必沾染因果;不明确表态,便不用惹出麻烦;收起同情与怜悯,也就无须为没完没了的琐事负疚了。

李长庚顿觉一股灵气直贯泥丸,导引着真气周游于全身,霎时走遍千窍百脉,全无滞涩,如洋洋长风,一吹万里。那正念元婴精神抖擞、通体明光。

卡了几百年的修行,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松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