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再来地府,这里依旧是一派阴风惨惨的风景。李长庚和虎力大仙一起走向奈何桥,一路上游魂明显少了很多,鬼哭声也消停了不少。

“看来生死簿修好了?”李长庚恭喜道。虎力大仙撇撇嘴:“勉强好了,但地府非说是我们祭炼出了问题,到现在扣着尾款不给。若不是仙师在车迟国让我们做了一单,只怕我们小道门都饿死了。”

“那到底是不是你们的问题?”

虎力大仙苦笑着摇头:“我们做过排查,那次崩溃,正是因为生死簿里猴属那个似空非空集的缘故。地府跟我们做交接的时候,压根没提这事。我们按正常步骤来祭炼,一处错,处处都对不上榫头,可不就出岔子了?须怪不得我们。”

李长庚不知他这是在反讽还是单纯在讨论技术。虎力大仙兴致勃勃道:“仙师你可知道,那似空非空集是谁改出来的?”

“谁?”

“阎罗王。”

“啊?不可能吧?”

“是用他的名录登的。我们去跟阎罗王求证,一对时间,正是孙悟空大闹地府的时候。是他强夺了阎罗王的名录,上去改出来的。”

李长庚眉头一挑,没想到这事还能追溯到孙悟空身上,一时有些犹豫。

可惜这时也不能反悔了。奈何桥头,崔判官拘着一个魂魄走过来,影影绰绰的,好似猴子的形状,又似他物,身形忽聚忽散,看不真切。

“通臂猿猴?”李长庚上前问。

魂魄微微动了一下,似有感应。崔判官道:“这是我们好不容易检索出来的,发现时他已经快魂飞魄散了,连形体都模糊不清,如同一团黑气。李仙师有什么话,得尽快问。”

虎力大仙赶紧施展阴阳大法,调整了一通,通臂猿猴的魂魄才变得清楚了一些,勉强能看出五官。

“分辨率只能调到这个程度了。他不能言语,只能点头或摇头,不过无法说谎。”虎力大仙解释,“他此时三魂七魄不全,说谎需要调动大量魂力,超出了他目前的处理能力……”

李长庚没理会技术性解释,拘着通臂猿猴来到奈何桥旁一处无鬼之地:“我来问你,当初孙悟空离开花果山,前往斜月三星洞拜师,是不是你安排的?”

通臂猿猴的魂魄呆呆注视着李长庚,缓缓点了一下头。

“菩提祖师的弟子名额,是不是你篡改了一只妖怪的履历得来的?”

通臂猿猴迟疑片刻,点点头。

“那只妖怪,是不是叫六耳?”

答案依旧是点头。

李长庚又问道:“那孙悟空知道这件事吗?”

通臂猿猴摇摇头。

“孙悟空为什么要闯入地府,篡改生死簿?”李长庚问出来,才想起通臂猿猴只能点头或摇头。他调整了一下问题:“孙悟空大闹地府,篡改生死簿,是为了掩盖他的出身吗?”

通臂猿猴摇头。

李长庚连问了数十个问题,却始终不得要领。眼看通臂猿猴的魂魄差不多要散去,李长庚细思片刻,发现自己还是顺着阴谋论去问了。其实很多事情没那么多算计。他迅速调整思路:“他篡改生死簿,是为了你能多活几日?”

通臂猿猴点头,形体激烈地抖动起来,几乎要化为飞烟。

果然!

李长庚长长吐出一口气。通臂猿猴在孙悟空艺成之后,寿数就已经快到头了。石猴与他感情至厚,这才强闯地府,改了生死簿强行续命。后面天庭与孙悟空谈判,想必是从这个举动里得了灵感,用通臂猿猴和其他猴子的寿数做交换……停!打住!

正念元婴发出嘶声警告,再往下就又要进入危险领域了。

李长庚想了想:“这件事,是有人指使你的吗?”通臂猿猴摇摇头。他微皱眉头,换了个方式:“你是自己把这件事办成的?”通臂猿猴点头,这个回答出乎李长庚的意料,他不甘心地追问了一句:“是你出于自愿,贿赂三星洞负责招收门徒的管事,让他替掉了履历?”

通臂猿猴最后勉强点了一下头,然后坍缩回一团灰蒙蒙的阴气。李长庚没奈何,把那残魂拘回奈何桥前,交给崔判官去走转生流程。

其实李长庚本心是不想碰这事的,这不符合“太上忘情”的要旨。但考虑到六耳至今仍下落不明,恐怕会成为自家的心魔。为了金仙境界,他觉得还是尽快把这桩小事了结了比较好。

先断因果,才好忘情。

他回到启明殿,略加查询,愕然发现当年在斜月三星洞负责招徒的管事,几百年前就得道飞升了,如今在三官殿任职——恰好就是陪同地官大帝审讯李长庚的那位仙吏。

嘿,这家伙也真坐得住。地官大帝和李长庚就六耳的动机吵了半天,他一个当年的知情者,却在旁边一言不发。

正好,之前李长庚在三官殿喝了两次茶,如果不把对方的人带到启明殿来喝一杯,岂不是礼数有缺?李长庚二话不说,发下文书,指名道姓让那位仙吏前来问话。

三官殿和启明殿平级,可不代表李长庚和那个仙吏平级。仙吏很快慌里慌张地赶过来,一见面就作揖赔笑,解释说:“之前是职责所在,并不是针对李老仙师,下官在谈话时可是一言不发,半点不曾为难。”

李长庚笑眯眯地端过一杯茶来,看着仙吏勉强喝下去后,才慢条斯理道:“我如今提举下八洞,不管启明殿这块了。这次唤你来,是私下有事请教。”

仙吏眼前一黑,这话听着更吓人了。私下请教,意味着明面上的限制就没了。他在三官殿对人事安排极为敏感,知道太白金星这“提举下八洞”不过是临时安置,不能当成真的闲职看待。万一哪日得证金仙,想让一个小吏生不如死,都不必自己动手。

仙吏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我一定知无不言,知无不言。”李长庚道:“你飞升之前,可是在斜月三星洞菩提祖师座下做事?”仙吏连连点头:“在下当时是在三星洞里做一个都管。”

“孙悟空替掉六耳的履历,是你操作的?”

仙吏脸色一变,连忙推脱道:“我不太记得了。”李长庚也不催促,就这么笑眯眯把茶杯朝对面推了一推。仙吏登时绷不住了,身为三官殿的人,轮到自己被盘问的时候,才知道抗拒有多难。他嗫嚅道:“飞升以后,俗世因果都已斩断,真的不太记得了。”

李长庚和颜悦色道:“你心里莫有负担,我不是来追究责任的,只想求个明白而已。”

仙吏如坐针毡,只得承认是他经手,然后简单解释了几句。

菩提祖师讲究有教无类,所以三星洞每隔几年招收的外门弟子,有一定比例,分别是妖、怪、精、灵这四种。那一年,恰好有一个叫六耳的猴妖申请入门,各项考核都通过了,履历送到这位都管手里。恰好通臂猿猴找过来,恳求他塞一只石猴进去,都管便抽出六耳的履历,把石猴替进去。

那两只猴子相貌仿佛,经历类似,就算站在面前,寻常人也分不清楚,别说只看履历了。三星洞外门只知道本年度招了一只开灵智的猴子,至于是哪只,却完全没有细察。

仙吏解释完以后,李长庚好奇道:“通臂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做这样的事?”

仙吏愣了一下:“他送了我一船新鲜瓜果。”

“什么?”

“花果山的瓜果口感好,汁水足,甜度高,保存时日又长,我在天庭都很少吃到……”

李长庚赶紧打断他的话:“你不要说假话,那可是菩提祖师门下弟子的名额,干系何其重大,一船水果就搞定了?”

仙吏赔笑:“仙师想差了。菩提祖师的真传弟子,名额确实金贵,做不得假。但外门弟子每年都要招几百个,冒籍顶替常见得很——谁知道孙悟空后来独得了祖师青睐呢?”

李长庚一怔,旋即拍了拍脑袋:“是我想差了,想差了……”

他原来一直疑惑,通臂猿猴一只野猴子,怎么有本事篡改六耳的履历?如今听仙吏一分说,才反应过来,根本是自己的思路错了。

他老觉得那两只猴子能耐大、成就高,下意识觉得他们的履历被替换,必有高人在背后指点。其实在拜师之前,无论石猴还是六耳,还只是毫不起眼的小妖。在三星洞都管的眼中,区区一个外门弟子的道籍罢了,多大点事,一船花果山的瓜果足够了。

至于孙悟空后来从外门混到内门,又从内门混到祖师真传,那是他自家努力的结果。到了他上天成名之后,仙吏对此更是讳莫如深,提都不敢提。

所以,并没有什么惊天阴谋,不过是凡尘中每日都会发生的事罢了。恐怕三星洞外门还有其他被冒名的倒霉鬼,只是连发声都没机会,不知埋没了多少在地府里。

孙悟空和六耳一个资质高绝,成就惊人;一个执着顽固,只认死理,这才让这一桩冒名顶替的勾当格外刺眼。

李长庚感慨了一通,遣退了仙吏,展开玉简,奋笔疾书,把调查所得写成一份文书。

这是一份关于六耳举发孙悟空冒名拜师之事的正式回应。李长庚没做丝毫隐瞒,如实落笔,把前因后果写了个分明。虽说他自己就是神仙,可还是忍不住要叹息命数之玄妙。

通臂猿猴为了悟空,窃走了六耳的资格;悟空感念通臂猿猴的恩情,闯进地府为他改了命数。几百年后,生死簿因为这一个小小的错谬,导致崩溃,直接把通臂猿猴带下地府;而六耳借着这个机会,从花果山处窥见了天庭的秘密一角,引发了后面的一连串大乱。

他从前听元始天尊说法,说西天灵山的金翅大鹏拍动一下翅膀,会导致东海龙宫一场风暴,以此譬喻世事无常,因果交替,总有那“遁去之一”居中变化,任大罗金仙也无法算尽天数。如今一看,果不其然。

当然,这些感慨自然是不能写的,李长庚把文书范围严格限定在“冒名顶替”之内,不涉其他。写完了玉简,李长庚郑重地用了一个启明殿的印,填上六耳第一次递诉状的日期,提请灵霄宝殿裁定。

李长庚知道,这份文书什么也改变不了,但至少对六耳是一个交代。虽说那小猴子不知躲在哪个山沟里咬牙切齿,但既然答应过要给他一个说法,那就给他一个说法。

灵台之内,浊念元婴再三跟正念元婴保证,这是其在启明殿的最后一项调查,也是成就金仙前的最后一桩因果。从此之后,李长庚便可以毫无挂碍了。正念元婴将信将疑,但见浊念元婴鼻青脸肿,估计闹不出什么花样,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让守殿童子把文书送出去之后,李长庚啜了口茶,把袖管里六耳的一缕妖气取出来,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那野猴子。可是做了半天法,却不见回应。这野猴子从三官殿逃下去之后,一直没有踪迹,就连千里眼和顺风耳都寻不见。

“算了,等风头过去,过些日子再去寻他吧。”李长庚无奈地把妖气收回,继续喝茶。过不多时,守殿童子送完文书回来,顺便把最新的揭帖搁在案上。

李长庚喝饱了茶水,又闭目养神了一阵,这才懒洋洋地把揭帖拿过来。这一看不要紧,“哐当”一声,茶杯跌落到了地板上。

这揭帖已推进到了四十六难。上面讲突然出现一个假猴王,与真猴王一番争斗,不分胜负,打遍天上天下,最后到了如来佛祖面前,才真相大白,假猴王被当场打死,原来是一只六耳猕猴。揭帖总结说,这猴子其实是孙悟空自己的心魔所化,一体两心,善恶兼备,唯有刻苦修持,方可扬善泯恶,战胜自我云云。

李长庚自然不会信揭帖总结出的大道理,他当即传音给观音,问怎么回事,那边观音长长叹息一声,说:“老李我也不瞒你,这一难,其实是个意外。”

取经队伍原本要去火焰山,结果半路休息的时候,突遭袭击。袭击者是一只猴子,长得和孙悟空一模一样,从路旁冲出来,举着棒子就砸。孙悟空本来没打算和他起冲突,他却不依不饶,最后两个一路打到灵山脚下,他疯了心,居然连佛祖法座都要冲击,结果被护教金刚们合力击毙了。

“那只假猴王,就是三打白骨精时替悟空出手的那位吧?”观音问。

李长庚默然点头。

“他干吗袭击取经队伍?是老李你没结钱,过来讨薪吗?”

李长庚还没回答,观音自己又给否定了:“不对,不像是讨薪,他那做派跟主动求死似的,嚷嚷着什么‘我才是真的,我才是真的’,对着孙悟空狠打,不管不顾,满眼绝望。唉,那神情,和孙悟空几乎一样。所以我一度都被迷惑了——老李你知道他这是怎么回事吗?”

“许是受了什么委屈,无处宣泄吧?”李长庚口气虚弱地答道,然后面无表情地放下笏板。

世人包括观音在内,都以为六耳变成孙悟空,是为了骗过取经人的眼睛。只有李长庚明白,那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走投无路之后,被迫用最极端、最绝望的行为向三界发出呐喊:“孙悟空”这个名字、身份和命运,本是属于他的。六耳唯有如此,才能争取到一个说法。

可惜的是,揭帖公布出来,他非但没讨回身份,自己反倒被说成是孙悟空的心魔,又一次背上被替代的命运。

李长庚回顾至此,忍不住想,倘若当初自己查实了这桩小事——不,哪怕自己态度只是稍微用心一些,也许结局便大为不同。

不对,不对。当初如果自己硬着心肠不管,赶六耳下界,他早早失望,也就没这事了。正是自己偶发善心,给了他虚假的希望,却又没办法解决,才导致这一场悲剧。

不要去学吴刚伐桂,徒劳地砍了那么久,却一丝痕迹也没留下,到头来都是一场空。这……这不正是太上忘情的真意吗?

李长庚陡然感到一丝灵光乍现,俯身把茶杯从地上捡起来,连忙坐回到蒲团上修炼。体内的正念元婴“嗷”了一声,飞扑过去把浊念元婴压住。浊念元婴灵力虚弱,动弹不得,只是嘴里还在聒噪不已。

李长庚心里堵得厉害,根本无法凝神。他索性不修了,大袖一摆,默默走到南天门外,跟王灵官打了个招呼,来到六耳当初站立的地方。

南天门外罡风阵阵,李长庚把怀里的报告副本取出来,蹲下身子,打出一团三昧真火。只见玉简徐徐化成一团光焰,袅袅飘散,幻化成一个头如花环的身影。只可惜罡风猛烈,这玉烟到底没能飘进南天门。那身影弓了弓身子,很快消散开来,淡不可见。

随着那个身影消散,李长庚的浊念元婴也不再嚷嚷,眼皮缓缓合上,被正念元婴一记锁喉掐晕过去。

从那一天起,李长庚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连取经的揭帖也看得少了,只偶尔了解一下进度,每天一心扑在下八洞的事务上。与他接触的同僚,发现老李眼眸越发深邃,难以捉摸,讲起话来也越发滴水不漏。镇元子偶尔传音过来,还会抱怨说老李现在讲话跟发公文似的。

几天之后,启明殿忽然接到一封协调文书,本来是分派给织女的。织女正好刚把衣服织完,急着下界去给孩子试,就央求李长庚替自己跑一趟。李长庚为难道:“我如今虽然暂在启明殿办公,可工作在下八洞,怎么好越权呢?”

织女娇嗔,一拽他袖子:“哎呀,我听我妈说,您的调令就快下来了,马上就能回启明殿,不差这几天。这原本就是您的事务嘛,熟门熟路,就帮我去一趟吧。”李长庚耐不住她纠缠,只好答应下来。

织女高高兴兴地离开,他打开文书一看,整个人淡淡笑了一声,拂袖出了启明殿。

殿外正候着一只五彩玉凤,气质高雅端庄,造型极为华丽。这是李长庚新得的坐骑,他熟练地跨上去,一摆拂尘。玉凤迎风鸣叫一声,展开斑斓双翼直冲云霄,一路上金光四射。

只是转瞬间,他便飞到了南天门。在那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等待。

“大圣,好久不见。”李长庚打了个招呼。

“金星老儿。”孙悟空仍是那一副万缘不沾的恹恹神情,似乎身上还有伤。李长庚关切道:“大圣这是怎么了?”孙悟空道:“下界不太平。”

取经队伍之前在狮驼国遭了一场大劫,一场真正的野劫。文殊、普贤的坐骑再加上如来的舅舅联手下凡发难。那三位根脚深厚,算计复杂,事情最后演变成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灵山内斗。就连事后发布的揭帖,都写得险象环生,可见真正发生的故事有多惊人。好在取经团队发挥超常,勉强扛了过去,不过那三位也没受什么惩罚,复归原职而已。

天上的事都是如此,就像吴刚去砍桂树,无论多热闹,终归不复有一丝痕迹。孙悟空还要详细讲讲,但李长庚一摆手:“顺利渡劫就好,个中曲折大圣就不必转告了。”

悟空也不勉强,拿出一个锦囊,给了李长庚:“如今我们走到陷空山了,这方略有一段,需要上天对质。金星老儿随便带个路就好。弄得太假没人在乎,弄得太真反倒有人要不自在了。”

他的语气冰冷依旧,说不上是客气还是讽刺。不过李长庚多少能理解,经历了那样的事之后,很难对这个世界再有什么亲近感。

李长庚扫了一眼方略,并没什么出奇之处。无非是天王府的义女下凡作乱,孙悟空请天王与哪吒前去收妖,都是滥俗不过的套路。

观音也是没办法,正途弟子那边的手段此起彼伏,不是弥勒佛的童子捣乱,就是文殊、普贤的坐骑复仇,观音光应付那些就已经疲于奔命,哪有时间搞原创剧情,大部分时间都是随便糊弄一下。

不过这个感慨,只是在李长庚心中微微起了波澜,他旋即收住道心,淡然道:“天王府比较远,请大圣随我来吧。”

两人上了玉凤的背,朝着天王府飞去,一路上谁都没讲话。飞着飞着,李长庚忽然感觉到,内心的浊念元婴一阵悸动。它已被正念元婴打服了很久,趴在地上奄奄一息,谁能想到这时它居然又回光返照了。

“大圣,反正到天王府还有一段时间,有桩事不妨做个谈资。”

“讲。”

李长庚在凤头负手而立,把六耳与通臂猿猴的往事娓娓道来。孙悟空听完之后,沉默许久,面孔有了些微变化:“此事当真?”

“若大圣问的是天庭是否认定,那是没有。我提交的文书并无批复,更无人追究。不过此事是我亲自查实,应该错不了——所以此事既是真,亦是假。”

一股强烈的气息猛地从猴子身上炸开,慌得那只玉凤差点从半空掉下去。

“怪不得,怪不得……我离开花果山之前,通臂猿猴他指点我去西牛贺洲灵台方寸山,说那边才有机缘。嘿,我本以为真是自家的机缘,原来和这场取经一样,不过是安排好的一场戏罢了。为了我,通臂猿猴他可真是……可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

李长庚原以为孙悟空就算不否认,也会含糊以对,没想到他这么干脆就承认了。

“真假孙悟空那一劫,金星老儿你看到了吧?”悟空突然说。

“嗯,略有耳闻。”李长庚尽力掩盖住表情。

“现在回想起来,六耳那一次袭击,确实处处蹊跷。他扮作我的模样,一边喊着‘我才是真的’,一边追着我打。我不明白,哪里来的这么个大仇家。等闹到佛祖驾前,我想他乖乖就地一滚也就结束了,最多是被降服而已,伤不到性命。谁承想,他一听佛祖说我是真的他是假的,眼睛变得比我的火眼金睛还红,抄起棒子冲着佛祖就砸去了,然后……被护教金刚们砸成齑粉,我想阻拦都来不及。”

孙悟空是亲身经历,比观音转述得更加清楚。李长庚不由得闭眼微叹,然后劝解道:“六耳也是冤屈难伸,心中激愤之故,希望大圣不要心存芥蒂。”

“明明是我负了他,哪里轮得着我心存芥蒂?”孙悟空负手低头,语气低沉,“金星老儿你还记得我官封弼马温时那次闹事吗?”

“记得记得。”

“我在菩提祖师那里拼命修道,只为了早日出人头地,好能遮护花果山的猴儿们。好不容易上了天庭,却因为没有根脚,只被分配做一个弼马温。为什么要闹?因为我不甘心。我辛苦修来一身本事,比九天神仙都高明,可那些好差事,都被他们的亲眷分完了,我凭什么只有这点功果?没想到,到头来,什么弼马温,什么齐天大圣,闹了半天,打根上我就是占了别家的命!”

李长庚道:“也不能这么说。大圣天资聪颖,道心可用;六耳性情偏激,就算走上这条仙途,也未必有大圣走得远。”孙悟空讽刺一笑:“走得远?我成了齐天大圣又如何,不也是替别人扛了劫难和黑锅,可见报应真的不爽。”

一触及这个话题,李长庚立刻不作声了。

孙悟空却说得毫无顾忌:“那一桩事,我只存了一份当日二郎神哀求我替罪的留声,深藏在水帘洞内,原指望哪日万一能用来澄清。没想到居然被六耳找到,反而害了他,唉……”

至此李长庚才彻底明白,为何三官殿反应那么大。这留声若传出去,二郎神可就完全暴露了。所以六耳被当众打死,未必不是护教金刚们存了什么别的心思。

“我很理解六耳的心情,很理解,真的……”悟空很少说这么多话,他仰起头颅,双眸中多了些许灵动,似有流光微溢。

“我被迫替二郎神扛下黑锅时,先是郁闷不解,不明白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道理;然后发现根本讲不得道理,便开始愤怒,和六耳一样,恨不得天上地下尽皆打碎,一舒胸中恶气——可惜啊,我大闹天宫,却侥幸没死,被佛祖压在五行山下,慢慢也就认命了。”

李长庚不知道他说的“可惜”,到底是可惜谁。

“这点破事,我在五行山下花了五百年,总算琢磨明白了。这天地之道,无非就是大家替来换去,演来装去。我偷了六耳的命,别人又拿我的命去替罪;我演了这一场劫,又在更大的一场假劫之中。那篇揭帖说得也没错:我俩真的是一体两心,他是被镇前愤怒的我,我是死心后苟活的他。”

玉凤背上,唯有呼呼的罡风吹过,两人一时都沉默下来。

李长庚张张嘴,浊念元婴捅了他一下,让他问问大闹天宫是否如推测的那样,却被正念元婴一拳打翻在地,挣扎几下。李长庚终究没发出声音来,孙悟空似乎猜出他的心思,嘴角微翘:

“我观金星老儿你宝光冲和、仙气浓郁,怕是快证金仙了吧?怎么还关心这些闲事?”

李长庚一摆拂尘,脸上的感慨缓缓消去,变得宝相庄严:“此事与我实无干系,今日偶然谈起而已。我是怕大圣不明其中因果,以致日后道心有碍。”孙悟空哈哈大笑起来:“金星老儿,你若证不得金仙,就算知道真相,有害无益;等你证了金仙,言出法随,真不真相的也就不甚紧要了——你说你忙活个什么劲?”

李长庚“呃”了一声。悟空道:“你如此做派,想必还没修到太上忘情的境界吧?我教你个乖:超脱因果,不是不沾因果;太上忘情,不是无情无欲。”

李长庚一怔,这和自己想的好像有点差异,连忙请教。孙悟空却无意讲解,只是摆了摆手:“莫问莫问,还得你自家领悟才好。不要像我一样,太早想透这个道理,却比渡劫还痛苦呢。”

他言讫大笑起来,笑声直冲九霄云外,大而刺耳,比吹过天庭的罡风更加凛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