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国王手中的三张牌
我一向不喜欢动粗—上一次和人动手还是童年时期和别的男孩子玩耍打闹—但是那一刻，我觉得我甚至能把汉森活活掐死。他把我们的秘密全部卖给了北地人，他是全国的叛徒，他所做的一切直接让我白白蒙受了牢狱之灾、折磨拷打；而国王和约翰逊就站在那里，像是什么亲密好友一般若无其事地和他聊着天！
“瞒着什么？”我从齿间挤出了几个词。
“是这样的，其实，汉森博士一直以来都是我们的人，”国王说，“我们需要一个和北地王国建立联系的契机。我们预见到了哥本堡的政变，因此提前做好了准备。为了拿出诚意来，我们必须先送给北地人一份礼物才行。”
“那些发条大炮？”
“是为了赢得他们的信任。”
“陛下，有很多人—我们自己人—都是因为发条大炮才白白丧命的。”我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着。
“是的，那确实……很不幸，”国王说，“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不要和北地人交火，克里斯蒂安比的遭遇战不是计划的一部分。那是个意外。”
从他口中说出来的仅仅是“不幸”两个字而已,然而从我目睹那一幕开始，伤员痛苦的哭号就夜夜出现在我的梦魇之中。
“这个人的背叛，直接把我送进了监狱！”
“我只不过是遵国王之命行事罢了，我背叛谁了？”汉森怒气冲冲地反驳道。
背叛了我，我心想。
“总而言之，”汉森继续说，“你本来不该被关进监狱的,我没有替你兄长还赌债,我也不知道那些债是谁还的。”
“其实……是我。”国王静静地说。
我瞪着他。
“对不起，卡尔，真的对不起。我们必须保证万无一失，才不得不故意撇清你和我之间的关系。这只是政治手段罢了,我没料到他们会把你送进西索恩,是我失算了。”
“所以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你？”
“不是保护我，卡尔！是保护整个王国。王国的存亡比我们任何一个人的生死都更加重要—即便身为国王，也要在王国面前让步。”
“这种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是可笑。”
“但我不是把你从西索恩救出来了吗？”
“还有艾丽卡·索恩呢？她和这件事情的关系是什么？”
国王一脸迷惑。
“那个民主联盟的女人？她不是毁坏了皇家所有物吗？”
“那件事真的是她做的吗？”
国王困惑而又不耐烦地瞥了我一眼，意思像是在说，我们如今正面临决定一个王国命运的关键时刻，而你怎么只知道惦记图书馆的几本破书？可是约翰逊完全明白我的意思。
“‘了解你的敌人，提防你的兄弟’，”他轻声说，“不是已经警告过你了吗？他得不到她，所以他也不想让你得到。”
我望着他，久久无言,然后我转身离开了小屋。
那夜，我坐在铺位上，在昏暗的灯光下，提笔在日记本里写了一句话：永远不要把政治和友谊混为一谈。
我凝视着那句话出神。再这样自怜自伤下去已经没有用了—这是我自找的,然而，我心里知道，从此刻起，有些事情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再也回不去了。
在约翰逊的建议下，国王为古德伦女王递了口信，说他希望当着整个北地宫廷的面，进行公开保证—他希望这样一来，便能向她证明诚意，表示自己从始至终都清清白白，没有参与任何密谋反叛。至于具体他要说什么、怎么说，他则没有对任何人透露。
耶鲁节将近，白昼越来越短。如今每天的太阳只会在空中停留一个小时，因此那场冰宫殿堂中的正式会晤便被定在了日出之时—上午十一点钟。汉森陪同国王与约翰逊一起赴会，我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感觉自己多余极了。毕竟，看起来，这三个人从一开始就编排了整场大戏，而我不过是其中一颗被推来推去的卒子罢了。亏我之前还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也成为国王的亲信之一。这场密谋从始至终都把我排除在外。当然了，他们凭什么拉我入伙呢？我不过是商人之子罢了，我的思维方式和那些贵族全然不同。我不是不理解计谋，我只是不理解政治，我永远不会理解的。
国王穿着全套盛装，腰间佩着剑。我们一行人昂首挺胸地沿着中央的通路向大殿尽头走去，我能感觉到两旁的北地贵族都在好奇地打量着我们。就像婚礼一样，我在心里刻薄地想道，只是不知道新娘是谁？
古德伦女王同样是王袍严整，端坐在王座之上。
她全身雪白，戴着银色的王冠，看上去庄严至极，丝毫没有流露出半点弱势或是忧心。当然，她这副样子，自然也是做给在场所有人看的。
“北地王国女王陛下，”国王开口道，“今日，我愿意站在你和你的整个宫廷面前，对你表达忠心与真诚。我之所以来到这里，正是想为北地王国和哥本堡王国带来繁荣与和平。”
“诺伯特国王，你继续说吧，”女王淡淡地说，“我们所有人洗耳恭听。”
“我为你带来了三件礼物。”国王手里的三张王牌，我心想。
“第一件礼物和黑石有关。像你和我这样诞生在新时代的国君，多半都有着更远大的梦想。我们希望自己的国家越来越强盛，甚至有朝一日能媲美那些庞大的古代王国。在我看来，这不仅是为了超越，更是为了生存。许多敌国已经发现了古代人的秘密，我们也不能落后。我们北方这些王国的人民不能再畏惧黑暗了，我们必须学会开采古代人留下的智慧与科技。”
“可是我们也面临着一个问题。古代那些巨大的机器是靠吸取大地的血液运转的，如今血液已经干涸殆尽，能源十分有限，你们的蒸汽机要靠黑石发动，但这片土地上已经没有黑石了。唯一能找到黑石的地方是极北的群岛，假如我的消息准确的话，你们近来一直深受熊的困扰。”
女王皱了皱眉头。
“困扰我们的，是某只特定的熊。”她说。
我立刻想到了女巫曾提到过的大熊，打了个寒战。但是国王比我的反应要快多了，他立即意识到了女王意有所指。
“是的，陛下，某只特定的熊，厄桑帝国侵占了你们的极北群岛。”
女王的脸色变了。国王猜对了，原来这才是北地人黑石短缺的真正原因。
“他们觊觎黑石资源已经有好几百年了，如今他们抓住了可乘之机。他们已经夺走了你们的黑石，接下来就是你们的生铁。即便你们选择与他们做交易，交易也是不平等的。他们的力量日渐强盛，版图也急剧扩张，如果你的眼睛只知道盯着东方看，最终会沦为他们的属国，这一点你心里早就知道。”
“那还真是劳烦你特意再来提醒我一次了，”女王讥讽道，“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做才好？”
“把目光转向南方。我们最新的发条技术可以帮助你们摆脱黑石的限制，这样就不必再仰仗厄桑帝国的鼻息了。你该听说过那个古老的谜语：我从未诞生，却能稳定生长；我没有声音，却能发出声响；我没有翅膀，却能高高飞翔；我不会死去，却会静止消亡。我是什么？”
“是风，”女王不耐烦地说，“我们的机械师已经检查过你们的列车和风车，确实，那些东西设计得非常巧妙，但其机理并非不可复制，更别说我们早就拥有了汉森博士提供的发条大炮。你这份礼物确实能解我们的燃眉之急，然而看上去，这份礼物早就被你们送出手了。你说还有别的礼物，是什么？”
“第二件礼物，是我的血统。”
一阵交头接耳。
“目前还有一件令你困扰的事情，就是王位的继承。既然说到这里，我也需要严正澄清：有些谣言说哥本堡国王或许有意参与谋反，想要推翻你和你的后裔。我发誓，我从未有一刻产生过这样的念头。在这里，我愿意当着整个北地宫廷的面保证，我承认陛下你和你的后裔为北地王国唯一的正统继承人。为了证明忠心、表示支持，我希望在今日这些证人的眼前，公开向您的一位女儿求婚。”
“你心里有人选吗？”女王问，“还是无论哪一个女儿都可以？”
殿堂里响起一阵笑声。
国王耐心地等候着，直到彻底安静下来，才继续开口道：“陛下，你和我都是统治者，你知道这样的联姻和爱情没有半点关系，从本质上来说，这更像是北地王国和哥本堡王国的联姻。即便你口口声声称呼我为‘海盗国王’，你也明白，倘若追溯族谱，我的祖先里也有北地人。我的血管里流着哥本堡皇室的血，也流着北地皇室的血。我和任何一位北地公主，都是门当户对的。”
“我猜，接下来你就会要求北地王国出兵帮你夺回王座、作为嫁妆送给你，是不是？真是打得一手如意算盘呢。”
“不是的。我之所以这样提议，是希望哥本堡王国和北地王国能够合二为一。在你薨逝之前，都将继续以女王的身份统治北地王国；我则会与你的女儿一起统治哥本堡，她将获得‘西界公主’的封号。这样一来，我和她的第一个孩子，就将成为几百年来第一位同时头戴三顶王冠的统治者。”
（我注意到国王并没有指明是“儿子”，而是仅仅说了“第一个孩子”。他是在表达男女平等的思想吗？还是仅仅看在女王的面子上才这么说，不想冒犯到她？）
“三顶王冠？不过是古代历史罢了！”女王不屑道，“几百年前，三个王国确实争战不休、血流成河，然而现在，不管是哥本堡还是西界，都不足以对我构成任何威胁。所谓‘三顶王冠’早就名存实亡，统领三国也没有任何实际意义。我只在乎自己国家的利益。”
“当然了，陛下—正因如此，我才要为你献上我的第三件礼物：哥本堡所有的金钱！”
有一刻，我还以为国王指的是字面意思上的金钱，哥本堡的国库—近年来战事不断，国库已经快被耗空了。然而，女王眸中却有一瞬闪过了神光。
“如你所知，哥本堡通过收税，攒下了一笔不小的财富。”
宫廷贵族之间传来了愤怒的低语。“海盗！”有人喊道。国王并没有理会。
“我们对每一艘穿过大海峡的船只收取关税，尽管这样做为我们带来了荣华富贵，却也同时极大地恶化了哥本堡王国和北地王国之间的关系。倘若我们两国合二为一，就理应平分这些财富。不仅如此，北地商人通过大海峡的时候，也不必再缴纳关税，北地与哥本堡之间的货物进出口税也会减半。这应该会对你们的经济有很大帮助吧？”
殿堂里一片沉寂，我想，这一次，国王终于实现了必杀的一击。
“陛下，总体而言，如果你接受我的礼物，那么你的名字一定会被北地人代代传颂。你会被称作‘安康女王古德伦’，为北方诸国带来和平与繁荣的伟大统治者。”
这样直白的恭维话令女王挑了挑眉。
可是，她紧接下来做的事情，却彻底出乎我的意料。她站起身，声音冷漠而清晰：“我，古德伦，北地王国女王，哥特、温德与西界统治者，今日即在整个北地宫廷的见证之下，与哥本堡国王结下盟约。愿神保佑我们两个王国之间的联盟。”
人群中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然后便是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形势突然间变了，北地王国的大臣和任何地方的大臣一样，深谙如何见风使舵。国王带着笑意走近了王座，鞠了一躬，两位王者郑重地握了握手。
“太厉害了！”离开殿堂的时候，我对约翰逊说，“她甚至没有片刻犹豫。”
约翰逊笑了。“犹豫？这样做的话，她的大臣就会有耍手段的机会。卡尔，你要记住，统治者从来不会冲动行事。从我们申请要进行公开保证的一刻，她就猜到我们要做什么了。两国之间的联盟早就决定了，她只是刻意要在臣子面前走个过场罢了。如今木已成舟，不管他们支持还是反对，她和她的后裔都可以高枕无忧了。只要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内她没有被人暗杀，那我们的任务就算成功了。”
正午昙花一现的太阳在远方地平线上闪了闪，然后消失了，黑暗笼罩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