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谈判

就算国王确实被北地女王的话震慑住了,他也丝毫没有露怯。

“陛下,我确实听过类似的传言,”国王说道,“但我认为那场战役是平等交火,而不是使诈谋杀。战争发生在哥本堡王国海域上空,那艘北地飞艇也并没有挂着皇室的旗子。”

我意识到国王是在说海峡之战的事情。再一次,我眼前浮现出那艘熊熊燃烧的北地飞艇,翻滚着坠向灰色的海面。这么说,原来有一位王子在那艘飞艇上。

“你心里应该很清楚为什么飞艇上没有挂着皇室的旗子,”女王说,“无论如何,埃里克都是国王的儿子,也是王位的继承人。”

“王位的继承人?我看还不如说,他是你的竞争对手呢。一个私生子—普通侍女生下的儿子—没有资格继承王位,这一点你和我都明白。”

女王打量着他,就仿佛他是被狗叼进屋的什么脏东西一样。

“我们听说你被废黜了,这才不得已一路逃向西边,”最终,她开口道,“我们以为你会去盎格里亚寻求庇护,镇静一下。”

“那么做的话也太没有挑战性了。我听说整个盎格里亚王国就像个疯人院(6),去那里确实很能‘镇静’。”

女王丝毫不为他的油嘴滑舌所动。

“海盗国王,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她疲倦地说。

“我想让一切回归正轨,我想让两个王国重归于好,我想要和平。”

然而,正是同一个人,不久之前还在批评他的部下,说他们过于软弱、不够好战。国王这一席话真的发自内心吗?还是说,这只是他的政治伎俩?我不由得仔细观察起来。

女王依旧神情淡漠。

“是啊,你如今失去了王国,才会退而求和。哥本堡王国几乎每一代国王都在假借赋税的名义,像海盗一样剥削我们的船只。就连最近也是,我们规规矩矩,没有任何挑衅举动,是你们动手在先,杀伤我们的人。我凭什么不能把你就地处决?”

“陛下,我是你忠实的仆人,我尽在你的掌控之中。如果你决定处决我,那也是你的权利,但我想,比起杀掉我来,你或许可以更好地利用我。”

“我可没看出你的用处。”

“正如我刚刚所说—我尽在你的掌控之中。”

女王不耐烦地向侍卫做了个手势,我们又被押送回了牢房。我完全不能理解为何刚刚国王没有更努力地进行谈判,我已经有些按捺不住怒火了,径直逼问国王,倘若我们只是千里迢迢奔赴此地来把命交到北地人的手里,那么这个所谓任务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尼尔森,古德伦女王不是傻子,”国王说,“她心里完全清楚我们手里还有更多的筹码。这件事对她而言,无疑是个绝佳的政治机会。但是切记,千万不要对一位女王指手画脚—尤其当你还是她的阶下囚的时候。就算她想和我们交易,也必须得她先主动开口才行。现在我们只能等待。”

守卫给我们送来了一点食物,之后,一个军官走了进来,拿着名单,上面写着他们在矿山外铁轨旁抓住的每一个士兵的名字。军官对着我们朗读名单,并要求国王一一确认上面的每一个名字都是我们的人。

“北地人行事很缜密,”军官离开后,国王评论道,“估计女王的风格也是这样的。”

“我以为是马格努斯国王在统治北地王国。”我说。

“你还在西索恩的时候,他患上春季水痘,去世了。女王只有女儿,没有儿子,所以如果当时埃里克活了下来,他就会继承父亲的王座。”

“您不是说,埃里克是个私生子吗?”

“我之前说他母亲是个普通侍女,其实有些夸张了。他的母亲是女王的贴身女官,也是贵族出身。在这种情况下,私生与否就不太重要了。”

“如果埃里克成为国王,”国王继续说道,“他就会立即废黜古德伦。她可不是那种会把王位拱手让给丈夫情人之子的人。如果我们没有在海峡之战那一日杀死他,他也早晚会‘意外身亡’。北地王国的政治斗争一贯惨烈,很多年前,她的丈夫马格努斯就是从兄长哈孔手中强行夺取王位的。”

“哈孔不是娶了一个土著女人吗?”我依稀记得还在读大学的时候,曾听说过这样的传闻。

“是的,那段丑闻传遍了整个北地王国,人们都说土著女人用巫术蛊惑了哈孔。据说哈孔甚至还向她学习了巫术,和我们当时在山间接触的那种当地巫术一模一样。但是话又说回来了,所谓丑闻有可能也只是政治舆论罢了。最后,马格努斯以异端的罪名废黜了哈孔。”

“哈孔后来怎么样了?”

“他离开了北地王国,有人说他已经死了。”

“‘了解你的敌人,提防你的兄弟’?”

“没错。或许算我走运吧,我已经没有兄弟了,不过就算没有兄弟,我的命也没好到哪里去。”

“北地人民支持古德伦吗?”我问道。

国王瞥了我一眼,仿佛我刚刚的问题有些怪异。

“谁知道呢?贵族们的支持更有分量。她有自己的党羽,埃里克当然也有。王国之内估计也还有人在暗中支持哈孔。用史学家们的话来说,她的王座坐得并不稳。我们吃准的就是这一点。”

约翰逊衣兜里还有一副牌,我们三个人便趴在冰地板铺着的驯鹿皮上面,在小汽灯昏暗的光线下随便玩了一局。约翰逊赢了。过了半晌,守卫送来了几个厚重的毛皮睡袋。令我惊讶的是,我在睡袋里躺下的时候,是我几个星期以来感到最暖和的一刻,我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我在黑暗中渐渐醒转,听见约翰逊和国王正在窃窃私语。

“您觉得他知道这件事之后,会有什么反应?”约翰逊问道。

“我不知道,”国王说,“他是个好人,但是实在太单纯了,他根本不会理解这种事情。”

约翰逊停顿了一下,然后轻轻地说:“陛下,您这可是在玩火啊。”

“我不是一直都这样吗?”国王说。

这段对话有些诡异,让我听了之后心里有些隐隐的不舒服。

清晨的时候,守卫让我们喝了一些燕麦粥,然后重新把我们带到了女王的殿堂。

女王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我知道约翰逊上尉,”她说,“但我还不知道你是谁。”

我望向国王。女王的北地语字正腔圆,我几乎全都能听得懂,自己却说不出口。

“尼尔森先生是我的参谋。”国王说。我想,他总不能说我是他的钟表匠吧。

“尼尔森?那这个应该是你的东西。”女王说。她拿起那个装着我的笔记本的皮包,她翻开笔记本,指着里面画了符文的一页问道:“这是什么?”

“陛下,这是我们在山里看到的东西,”国王说,“我们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

“符文在我们王国是被禁止的,因为它代表着巫术。你和女巫有来往吗?”

国王张开嘴刚要回答,女王就打断了他。

“海盗国王,你最好先考虑清楚了,再回答我的问题!”

“我听说符文不过是这一带流传的古老文字罢了。我们猜想,写下符文的人是想对我们传递某个消息,只是我们读不懂罢了。因为这样,我才请尼尔森替我记录了下来。”

“那个告诉你符文只是普通文字的人,多半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笨蛋,”女王说,“但是,这条消息并不是写给你的,而是写给我的。我知道是谁写下了这行字,你只不过是个传话的信使罢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你可算是难倒我们了。我们对此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我可不信。你们既然从山的那边来,就一定穿过了她的领土。你们的人数不多,绝不可能在没有她批准的情况下走到这里。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快回答!”

“当地土著告诉我们,如果想要走到这里,就必须得到某个……德高望重的女人的批准。我们拜访了她,她也同意我们的请求。第二天早上,我们在雪地里发现了这行字。就是这样。”

女王长久地打量着我们,目光中满是寒意。

“先生们,我很难相信你们的故事—也很难相信你们竟然如此愚蠢。你们难道真的不知道她是谁?”

她的声音在冰雪的殿堂里回**。

我凝视着国王,这是第一次,他脸上露出了真真正正的忧色。这场谈判已经濒临失控,他一言不发。

“我们今天的谈话到此为止,”女王说,“希望你回去好好思考思考,下一次与我会面的时候该说些什么。如果你和一个正在密谋篡夺本国王座的女巫结成了盟友,你将受到法律的惩戒。你们所有人都要上火刑架。”

我们又回到了牢房。国王脸色苍白,没有人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我不理解—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巫而已,怎么会是她的心腹大患?哥本堡的每一个市集都有预言家和占卜师啊。乌尔丽卡难道真的和谋反有关吗?”

约翰逊摇了摇头:“我们安插的间谍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那她到底是何方神圣?我们肯定漏掉了什么。到底是怎么了?”

“我知道她是谁了。”我突然说。

他们同时看向我。

“她是哈孔国王的女儿。”

一片寂静。

“你一直都知道?”国王问。

“不,我也是刚刚才反应过来的。如果她确实是哈孔国王的女儿,那么她身上流着一半北地王国的血,一半土著部族的血。她是被废黜的国王和土著女巫的女儿。这代表,北方各个部落都会听命于她,而不是古德伦。这样一来,她就成了古德伦的劲敌。”

“这就能解释为何那些土著会效忠于她了,”国王说,“她可不仅仅是个女巫而已,她是一位公主啊!这就意味着……”

“……没错。”我已不需要再把话挑明了。

国王狠狠地骂了一声。

“哈孔和马格努斯都出身南方,埃里克的母亲也是,”约翰逊沉思着,开口说道,“但古德伦的家在东方。虽然她也有贵族血统,但她之所以能登上女王之位,只是借助了婚姻的力量—说到底,她不过是北地皇室的媳妇罢了,无法和国王的女儿相比。而乌尔丽卡……”

国王咂摸着约翰逊说的话,然后开口道:“据我们所知,北地诸省目前正处在动乱之中,或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皇室才把政治中心从都城迁到了冬宫。”

“虽然南方各省并没有为哈孔举兵造反,但那里一定有人支持他,”约翰逊继续说道,“如今马格努斯已死,那些人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你看,假设北方部落和南方哈孔支持者都效忠乌尔丽卡,而我们又有艾尔戴族和各个南方部落的支持,加在一起的话……”

“我们就能除掉古德伦,”国王接着说道,“至少,古德伦会对此有所忌惮。”

“陛下,我们必须好好利用这一点。”约翰逊说。

“怎么利用?如今我们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让古德伦起疑。她会认为这一切都是我们的阴谋,想要扶持哈孔登上王座。如果哈孔死了,那就是乌尔丽卡—或者更糟,是我和她生下来的儿子!我的老天爷!”

“可是,如果女王真心认为这是我们的目的,她难道不应该早就杀了我们吗?何必拖到现在?”

“我有个建议……”我开口道。那两个人转向了我。

“在我看来,古德伦是在警告我们。她给了我们更多时间,让我们好好想一想该怎样讲述这个故事。如果我们刚刚对于目前北地的政治形势判断准确,那么她如今也是焦头烂额、走投无路了,正如你们所说,我们的到来给了她一个机会。她迫切地想要利用我们,一旦我们死了,就失去利用价值了,所以,她最不希望听到的,反而是事情的真相。如果我们把真相和盘托出,那么她就别无选择,必须对我们施以火刑了。”

“尼尔森,我发誓一定要把你任命为真正的参谋,”国王带着笑意说道,“那么,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办?”

“我们拒不承认。就算乌尔丽卡真的生下了孩子,她也无法证明这个孩子的父亲就是您。目睹一切发生的人只有我和约翰逊,还有阿诺。我们就告诉女王,在通过她的领地时,作为交换,我们给了她……那只机械蝴蝶,就这样而已。”

“古德伦绝对不会相信的。”约翰逊反对说。

“她确实不会。但是假如我刚刚的推测是正确的,那么她信与不信,其实都无所谓。”

三个人又陷入了沉默。

“这可能是我们最好的选择了,”国王叹息道,“希望这么做可以成功避免我们在火刑架上化成灰。”

晚些时候,一件令我欣慰不已的事情发生了。我们终于离开了冰雪囚牢,被转移到一片离矿山不远、有栅栏围护的居住区,住进了木屋里。在那里,我们和其他人会合了。幸好,所有人都毫发无损,除了伊布森—他可能是急着要立个大功挽回自己的声誉,就举着一把餐刀杀向了北地军队,最后被射伤了手臂。

北地人也还回了我们的私人物品,比如我的笔记本,还有国王的剑。起初这令我十分惊讶,后来我转念一想,北地人显然根本没有指望我们会尝试逃跑。

这片居住区很大,我们并不是唯一的住客。我们看到了不少来自北地王国各地的囚犯,邋邋遢遢,每日都在矿山做工,有些是犯了罪需要服刑,有些则是因为说出了什么反动言论,需要加以惩戒。然而,他们在矿山的日常工作也仅仅发生在地面上:分类、过筛、熔炼、碾磨。北地人还没有丧心病狂到把同胞亲手送到地底下,地下开采的工作全都留给了远方来打工的外国人。如约翰逊所说,那些人或许并不会像我们一样对地下世界心怀恐惧,又或者,像国王所说,那些人只是为了赚钱而不惜卖命罢了。

国王命令约翰逊和其他会说一点北地语的人去和别的囚犯社交,打探一些消息—凡是关于北地王国目前政治形势的消息,都能帮上我们的忙。我们收集到的信息表示(当然,也有一定的夸张成分),我们猜得没错,古德伦现在正是被内忧外患夹击。东方的厄桑帝国一直在对北地王国施压,要求他们上贡。根据传言,哈孔还活着,正在西方诸省间掀起叛乱,组织军队;而埃里克不知怎的,奇迹般地在海峡之战的飞艇事故中活了下来,加入了哈孔的大军。(最后这个故事,我们都不太相信。)从上个季度开始,矿山的大部分熔炼工作就已经终止了,因为黑石储备不够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黑石会这样消耗殆尽,但是也有传闻,据说远北的那些黑石矿附近有可怕的怪兽出没。(“可能是熊。”国王说。说得就好像熊和可怕的怪兽之间还有区别似的!)奇怪的是,没有任何传言中提到了乌尔丽卡的名字,尽管她的领地离这里只有几天的路程。不过也是,这些囚犯大多来自北地王国的东方和南方;在这么极北的地方,除了矿山之外,再没有其他建筑物和人类聚集区了。

有一次,我刚刚和人聊完天,正在往我们自己的住处走。天色渐暗,我再次在天穹中望见了那些怪异的光带:它们就像云一样,可是它们会发光,始终在我们头顶的广阔天空中卷舞、飘动。在我看来,那可能是某个预兆,或是某种警告,可是即将到来的事情是好是坏,谁又能猜得准呢?

夜间天气寒冷刺骨,我加快了脚步,想要回到温暖的木屋去。当我走近的时候,我透过窗户,看到屋内灯火通明,国王和约翰逊正在与一个满头白发、戴眼镜的男人激烈地讨论着什么。

就在我走进房间的一刻,那个男人转向了我。

“尼尔森,你来了!真抱歉,我之前一直瞒着你。”汉森博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