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山中殿堂

我们停下扎营,铁矿山已在目力所及之处。这样一来,明天天亮之后,我们就可以抓紧有日光的短短几个小时,尽快走完剩下的路。

晚餐后,空中细雪飘飞,国王站在一辆拖车里进行了演讲。

“明天,我们就要抵达北地人的要塞之一。没有人知道前方等待着我们的将会是什么,或许是死亡,或许是囚牢,但这同时也是一个能帮助我们重返哥本堡的机会—不管这个机会多么微小。倘若任务成功,你们的名字将永远在哥本堡王国的史册中闪闪发光。这一路下来,你们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了自己的勇敢。你们强忍极寒、承受苦难、克服恐惧,陪我义无反顾地走上了这段漫长而艰险的旅途,你们都是英雄。如今,我再一次恳求你们—不是作为我的臣民,而是作为我的战友与知交—陪我迈出这最后一步,去探索未知。再一次,为了你们的国王,也为了哥本堡王国!”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喝彩。然而,不知为什么,这一次,国王的豪言壮语并没有像过去一样那么打动我。我必须坦白,我一点都不想死在这里—死在这片离家千里之外的荒野之中。我们身上的武器只剩下几把匕首、几柄剑,包括国王的佩剑在内。我们甚至难以保护自己,更别提对北地人造成什么威胁了,在我心底深处,我早就不在乎什么崇高的理想或是载入史册的荣光了,我只想回家。但是,或许国王的话是对的,这是唯一一条回家的路。我只希望国王心里早就有了计划。这一夜,我辗转难眠。

第二天,我们在破晓之前出发了。我们前进得极其缓慢,一直在小心翼翼地观察铁路两边,提防敌人突然来袭。天已经转晴,太阳低低地挂在空中,洒下橘色的阳光。以这样的速度,又是在雪中前进,列车几乎寂然无声,唯一能听见的只有扫雪铲的沙沙声。

铁路拐了个弯,开始径直向着那些怪异的山丘延伸。我们穿梭在林间,行驶的速度也加快了,有一刻还惊散了一群站在铁轨上的驯鹿。可四周依然没有任何人类生活的迹象。我暗中苦苦祈祷,希望那些矿山早就已经荒废了。

铁轨左右两侧出现了更多的古建筑。山丘一点点逼近,愈发显得高大陡峭,直至列车彻底被笼罩在山的阴影之中。前方影影绰绰,出现了一座城镇的废墟。

铁路在这里分岔,左边的路通向城镇废墟,右边的路通向矿山,铁轨目前的设置是向右拐。国王点了点头,我们便顺着右边的路继续走了下去。前方陡然一个转弯,铁路向西而去,出现了一个冰冻的湖泊,我们沿着湖岸绕行。湖边有更多的铁路,和我们这条路并肩而行,还有一排排停靠的古代拖车,早已锈蚀,被埋在厚厚的积雪之下。又是一个转弯,我们向南而行,把湖泊抛在身后。山丘已经近在眼前,一个隧道口正静静等着我们,里面一片漆黑,看不到出口。这里只可能是矿山的入口了。

国王示意我停车,我松了一口气,大家纷纷下车,开始探查周遭的环境。如果这个地方对于北地人来说这么重要,为什么连一个守卫都没有?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又有谁会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攻击他们呢?这里是北地王国的腹地,离东海岸和西海岸都很远,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与世隔绝了。

隧道入口附近没有脚印,这代表自从上次下雪以来,就没有人进入过矿山了—假设这是矿山唯一的入口。

“这个地方让我想起我叔叔的捕鼠器。”约翰逊说出了我的心里话。一旦我们进入隧道,只要把隧道口堵上,我们就会被彻底困在里面,是生是死全都取决于那里面究竟有什么。

国王做出了决定。

“尼尔森、约翰逊和我三个人会驾驶列车头进入隧道。你们剩下的人留在这里,守好隧道口。我们去探查一下矿山里究竟有什么东西,争取在一两个小时内就回来。”

我必须和国王谈谈。

“陛下……我能和您说两句话吗?”在士兵们忙着卸下一节节车厢和拖车的时候,我对国王说。

“卡尔,你不会是紧张了吧?你又不是第一次跟我去地底探险了。”

“陛下,我担心这可能是个圈套。”里面的怪兽会把我们所有人生吞活剥,我在心里补了一句。

国王看了我一眼。

“如果你不想去,我可以换别人来,埃里克森可以代替你开车。但我已经决定了,我们必须进去看看。”

有一刻,我确实犹豫了。

“不,陛下,我会和您一起去的,我也一定要去,只是我不知道,这和我们的任务究竟有什么关系。”

“不进去看看怎么知道呢?多练练胆子总没有坏处。又有一场潜意识世界里的大冒险在等着我们!”

说完这句话他就走开了。我不禁想,这究竟是勇气还是莽撞?勇气和莽撞之间真的有区别吗?

我们断开了扫雪车和列车头之间的联系,把扫雪车挪到了后面,和其他车厢停在一起。然后,我们把最大的一盏灯绑在了引擎前方,权当车灯。国王腰上挂了佩剑,我和约翰逊则各拿了一把匕首。匕首的形状令我想起许久之前在峡湾见到的那头死去怪兽的牙齿,这个想法又让我全身一阵战栗。

约翰逊坐在列车头最前方,我和国王则站在踏板上。我鼓起勇气,发动了引擎。列车头一点点滑入黑暗。

起初,矿山的隧道和我们之前路过的那些隧道并无差别。我们走了一段路,一切始终很平静,什么都没有发生。这让我悬着的心稍稍落下来了一些。然而,这个隧道就像是没有尽头一般—时间一点一滴流过,过了十分钟,二十分钟,铁轨依然单调地向着看不见的尽头延伸。如今,我们大概早就抵达了矿山的中腹。国王的好奇心得到满足了吗?正在我暗暗盼望国王可以下令让我们回转的时候,狭窄隧道的两壁和穹顶就在同一刻消失了。

没等国王下达命令,我就停下了车。这里仿佛是一个巨大的山洞,约翰逊取下车头的灯,晃了晃四周和头顶,却什么都看不见。这意味着以穹顶的高度,连灯光都无法抵达尽头。国王拍了拍手,回音响了足足有一分钟。回音归于沉寂之后,我突然听见了响声—像是什么东西在遥远的地方规律地呼吸着。远处的黑暗里亮起了一盏幽蓝的灯,缓缓向着我们飘来,嘶嘶的声音越来越响了。许多古老传说里都曾提到山洞里的巨龙,它们守护着大地的宝藏。

国王跳下车,拔出了剑。约翰逊举起灯,可面前依旧是一片浓浓的黑暗,什么都看不见。我的手也按在了匕首的柄上,可是巨大的恐惧之下,我的四肢似乎都已经麻痹了。

国王向前踏了一步:“出来吧—不管你是什么东西!”

右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约翰逊!在那里!”国王喊道。

约翰逊手中的灯猛地一晃,黑暗中走出了一个矮小、黝黑的人形生物:它**着胸膛,双腿毛发浓密,手里拿着一把斧头,它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们。

窸窸窣窣的声音更多了。还是一样的生物,从黑暗中走来,足足有几十个,从四面八方走来,一点点把我们包围。它们围着列车站成了一个圈,然后一步步逼近,缩小了包围圈。一只枯瘦的手按在我腰间,拔出了我的匕首,紧接着,一个麻袋套在了我的头上。我眼前一片漆黑。

我肯定是昏过去了,因为当我下一秒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被五花大绑躺在地上。耳畔回**着高分贝的叽叽喳喳声—应该是某种我从没听过的语言,好像有人在吵架。然后,我感觉有人在拖着我向前走,我应该是脚朝前、头朝后地躺在一个雪橇上。叽叽喳喳的声音还在继续。我挣扎着抬起头,瞥见一团团的灯光在隧道内壁掠过—我能看见了,说明他们不知何时已经扯下了我脸上的麻袋。

雪橇颠簸着,我被塞进了一个升降梯里,上升了约十分钟之后,眼前忽然一片大亮,我们到了外面。凛冽的风刺痛我的脸颊,旁边传来犬吠的声音,其中一只狗低下头,几乎要贴上我的脸。它毛茸茸的,牙齿稀疏,口中散发出腥臭的味道,我本能地闭紧了眼睛。紧接着,我又被抬了起来,放在另一个雪橇上,几条狗被绑在雪橇上,像牛一样拉着雪橇前进。我瞥见了另外的雪橇上有两个人形,和我一样五花大绑,像是等待贩卖的肉一样—应该是国王和约翰逊。然后,雪橇便动了起来,狗拼命奔跑,狂吠不止,雪橇像闪电般掠过雪地。起初我还能看到树冠在头顶一闪而过,过了一会儿,就再也看不到树冠了,只有广阔的蓝天。我努力侧过头去,看到四周是一片冰冻的水域,不知是湖还是河。天还是亮着的,只不过从太阳的位置判断,已经是下午了。远一点的岸边,有重重叠叠的白色围墙和晶莹剔透的高塔,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几分钟后,我们抵达了岸边,在更剧烈的颠簸中冲上了岸。雪橇钻过一道由雪堆成的拱门,进入了一个庭院。驾驶雪橇的人停了下来,狗又开始兴奋地嗥叫。

又有人把我们抬了起来,一路运到了牢房里。牢房的墙壁和穹顶似乎都是大块冰砖垒成的,昏暗的日光从墙上的一个小孔直射进来。有人用匕首割断了我们身上的绳子,然后便离开了牢房,留下我们三人躺在里面。

我们蹒跚着站起身来,不断搓揉着被绳子勒得生疼的手臂和肋下。

国王望向约翰逊:“你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吗?”

“是的,陛下。”

“你觉得我们今天能见到她吗?”

“应该可以。从我刚刚听到的只言片语里,能推断出他们正在竭尽全力……把事情快点办完。”

我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这是什么地方?”我问。我无法控制自己声音里的那一丝颤抖。

“看上去,这里是北地女王的冬宫。”国王说,“它更为人所知的名字是‘镜宫’。整个宫殿都由冰雪建成。我听过有关这座宫殿的传闻,但直到今天我才相信,那些故事确实是真的。”

我碰了碰半透明的墙壁。

“这真的是冰吗?”

“故事里是这么说的。这些冰砖都是从封冻的河面上切下来的。从古时候起,这里就矗立着一座冰宫,如今,北地人又重现了那个传统。每年冬天他们都会搭起冰宫,夏天冰宫便化掉,周而复始。”

“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谁知道呢?可能是宗教,可能是传统,也可能是为了炫耀。只要不受客观条件限制,人类可以做出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尤其是那些统治着其他人的人类。”

“那些……生物是什么?是巨怪吗?”

“巨怪?”国王惊讶道,“尼尔森,那些可是和你我一样的人类啊!或许他们的平均身高比我们要稍微矮一点罢了。”

“可是他们的腿……毛发……”

“是毛裤而已,他们是外国来的矿工,我之前跟你说过了,北地人多半是雇了其他人来帮他们挖矿。”

“我听说,有些外国人就不会害怕地底。”约翰逊说。

“我还听说,有些人可以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蝇头小利铤而走险。”国王讽刺道。

“我以为他们要把我们生吞活剥了。”我说。

国王笑了。

“他们倒不至于把我们吃掉,卡尔,但是他们完全可以当场杀了我们。可他们只是除去了我们身上的武器,然后把我们带到了这里而已。整体来说,我觉得我们目前为止的待遇还挺不错的。”

我烦躁地想,国王心目中“待遇不错”的标准,还真是与众不同。

我们并没有独自在牢房里待太久,大约一小时后,两个守卫—都是北地人,这让我松了一口气—打开木门,把我们带了出去。我注意到,他们并没有为我们套上镣铐。或许我们可以借机逃跑,可是即便逃跑,又能逃去哪里呢?

冰砖上刻着精致繁复的纹饰。在前进的途中,我在左右两边都瞥见了长长的走廊,里面满是奇异别致的冰雕:人鱼、龙、战士。这些装饰有多华丽,就有多疯狂。什么样的王者会如此大动干戈,只为了修建这样一座城堡?

我们走进了一个巨大的中央殿堂,穹顶由一根根冰柱支撑着。头顶挂着晶莹剔透的枝形吊灯。殿堂尽头是一个台子,一个白衣女人坐在蓝绿色冰砖垒成的华贵王座上,王座上铺着毛皮。她看上去约有五十岁年纪,白金色的长头发却像少女一样结成麻花辫。她头上戴着的并非王冠,而是一顶高高的白色帽子,帽子上有毛皮装饰。她望向我们,表情极为不愉。

国王对她鞠了一躬,用优雅的北地语开口说道:“你好,北地女王,哥特、温德与西界的统治者,我是哥本堡王国的国王……”

“我知道你是谁,海盗国王!”女王打断了国王的话,语气尖锐,“是你杀死了我丈夫的儿子。”

大概世界上不会再有任何一次外交会晤,比我们这次外交会晤的开头更糟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