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符文密码与乡愁

次日天色昏暗,多云,空气中潮气弥漫。理论上讲,我们已经获准通过土著领地了,因此无须再畏惧会遭到攻击,然而实际上,我们所面对的重重困难才刚开始。在我们离开的期间,驻扎在列车附近的人修好了扫雪铲,在机械和手工的双重作用下清除了约有五十码的积雪,然而这样的进度还是太慢了。尤其铁路本身也很窄,因此同一时间内只能容许大约五个人并排做工,其他的人即便想帮忙也插不上手。更糟糕的是,又湿又冷的天气对引擎的影响也很大,我不得不花上比从前更多的时间保养修整引擎。我们的粮食储备也日渐减少。以目前的状况来看,如果我们能够在弹尽粮绝之前进入这片河谷,都已经算是走运的了。寒冷的天气也极大地影响了士气,每日的打猎小队也多半是空手而归—在这样的海拔,树木非常稀疏,因此也几乎完全看不到野兽的踪迹。雪上加霜的是,风已经起了,气温每天都在下降。即便我们现在就放弃前进回转,想要回到铁港的大本营也极为困难。我们目前的情况几乎没有哪怕一个有利条件。

在日光稀少的情况下(每天大约只有五个小时的日照时间),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忍受着极寒的天气,在夜间持续挖掘。负责挖掘的人尚且可以通过做工让身子暖起来,但是守卫却每隔半小时就必须换一次岗,否则他们就有活活冻死的危险。如今,我们的晚餐也基本以燕麦粥为主,里面象征性地撒上一点咸肉。夜空中不时有奇异的光掠过,河谷另一头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动物嗥叫声,人们也都在窃窃私语,讲着鬼魂和巨怪的传说。早就没有人再唱歌了—饭后,那天不用参与挖掘的人全部都径直上床睡觉了,尽管车厢里的铜钟显示时间不过是晚上八点而已。在这里,文明社会的时间概念似乎也彻底失去了意义。时间属于另一个世界—属于哥本堡王国和宫廷—却并不属于这里。

就连车厢里的炉子也无法再阻拦无处不在的寒意。那天夜里,我躺在铺位上,尽管大部分外衣都穿在身上,却还是冻得瑟瑟发抖。我不禁心想,我真是受够了,孤狼、女巫、怪兽……似乎从我遇见国王的那一天起,我就被困在了某个巨大的无理层里,无处可逃。我开始怀念我当时在皇宫的那份工作,我的工房,发条机械、工具、金属、木材,还有一切能够被量化、被计算、可控的事物。我母亲曾经提醒过我,不要牵涉到宫廷的事务中去,她说得没错,皇宫和疯人院并无二致。如果我还有机会活着回到哥本堡,我只愿意做一个普通的钟表匠,度过踏实而默默无闻的一生。怀着这样抑郁的心情,我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我在黑暗中突然惊醒,我心里有种预感,好像有什么事情刚刚发生了。国王也已经起身了。我匆匆穿上外套,离开车厢,走到国王身边。他正和阿诺、约翰逊两个人并肩站着,察看雪地里的什么痕迹。

“昨夜有人来过了。”国王说。

我望向雪地,在月光照射下,我立刻看到一行用箭头或是矛尖画出的字符,只是那些字我一个都不认识。

“陛下,这是符文吗?”

“是的,这一带人使用的古老字母。我已经问过守卫了—他们什么都没发现,真是一群蠢货!如果来者不善,我们早就死在睡梦中了。”

附近的雪地早就被我们自己的人踩得一团糟,因此我们也难以看出究竟来过多少不速之客,然而,那一行五六个奇特的符文,显然是对方刻意留给我们看的。是在传递一条消息吗?还是发出某种警告?

“它们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国王说,“我们一直在讨论。你看:这个符文代表的是V,那个则是N。但是这些符文连在一起组成的词,却和我们所知的任何一种语言都不一样。阿诺说土著语里没有这个词,哥本语或者北地语里也找不到对应的内容。”

“陛下,会不会是盎格里语?”

“不,这一定是未知的语言—或者密码。尼尔森,帮我把这行字画下来。如果我们还能活着回到文明社会去,我很想知道它的含义。”

我拿出了笔记本,开始描画这行符文的样子:

正在我专心绘制、力求精准的时候,天色也一点点亮了起来。我能感觉到,太阳正从我背后缓缓升起,下一秒就有可能出现在山峦之上。国王、阿诺和约翰逊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谈论着昨夜的事情。突然间,三个人都沉默了。我抬起头,顺着他们的视线向远方望去,看见山脊上有一条黑线正在朝着我们的方向蜿蜒—是一队人。黑线越来越近,足足四五十个战士,他们骑着马,或是乘着驯鹿拉动的雪橇。他们猛地发出一声怒吼,顺着雪坡直接冲了下来,在头顶挥舞着武器。

噪声惊醒了大部分还在沉睡的人,他们纷纷从**跳起身来,抄起了火枪和剑。

“抓住他!”国王指着阿诺大喊。约翰逊和我彻底愣住了,站在一旁,好像突然石化了一样。

“抓住他啊!”国王又喊了一声,拔出了剑。我们两人宛如大梦初醒,动作迟缓地抓住了阿诺的手臂。阿诺面上仍然挂着温和的笑意,似乎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懵然不觉。

“约翰逊,告诉他们,如果他们胆敢再多往前走一步,我们就杀了这个人!”国王把剑架在了阿诺的脖子上。

约翰逊吼了几句土著语,可是刚刚还在全力冲锋的队伍突然停住了脚步,在约二十码开外的地方排成了一队。约翰逊的声音戛然而止。我们的人站在拖车后,对着来人举起了火枪。气氛紧张极了,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十分离奇。

有一种孩童喜欢的“双关画”,画本身是不变的,但是随着看画人视角的改变,画面上可以呈现出少女或是老妪两种不同的形象。我们眼前这一幕恰如一幅双关画,画面上的内容也在悄然变化。那些人手中的战斧和剑看上去不太对劲—太长了,形状也怪怪的—不,那并不是武器,而是雪铲。这些人是来帮助我们解围的,而我们却差一点对他们开了火。

阿诺对他们长啸了一声,像是在打招呼,对面传来笑语声。国王收回了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土著人笑着迎上前来。这些人里不光有男人,还有不少女人,也穿着红蓝相间的服装,披着毛皮。最令我们惊讶的是,先前背弃我们投靠土著的伊布森也在这里,他垂头丧气,满脸都是羞愧之色。他对国王咕哝了一句,希望我们能重新收留他,说话的时候也一直没敢抬头看向我们的脸。我们稍后打听到了他的故事—那个他本以为答应和他结婚的女人,其实是阿诺的妻子。原来,女人并不是要跟他结婚,而是把他当作阿诺不在时的替代品。现在阿诺要回归部族了,伊布森就没用了。她这次是来把他还给我们的,并对我们“慷慨地把伊布森借给她”表示了感激。

理论上讲,伊布森确实犯下了逃兵罪,这在军队里是很重的罪名,然而就连国王自己也刚刚掉进了一个土著女人的陷阱,他便没什么心思怪罪伊布森了,只希望大事化小,轻轻揭过。在约翰逊把这个故事转述给他的时候,他好几次都差点笑出声来。国王为了责罚伊布森,剥夺了他的军官职位,降为普通士兵。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情了。

库玛族的挖雪方法和我们不同。我们会让四五个人站在列车前面,埋头铲走前方铁路上的积雪,然而库玛人却会先在雪中走上五十码,确定好铁路的走势,标记好一个定点,然后派两列人穿着踏雪鞋、脚绑滑雪板,分别站在铁轨两旁,队伍从列车一直排到定点的位置。听到统一的命令之后,那些人便同时铲去自己面前的那一小块雪。用这种方法,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库玛人在一天之内做完的扫雪工作已经追平了我们自己人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努力。

当然,库玛人比起我们而言,无论是穿着还是装备,都更适合这里的气候和环境。尽管我们也穿着冬装和厚靴,却难以抵挡寒意—就连我们几个得以睡在车厢里的人也不能幸免。我曾见过我们的人在不工作的时候全身披着毯子乃至睡袋,只为了取暖。库玛人敏锐地注意到了我们的窘境,便通过约翰逊询问我们是否愿意与他们做交易,换一些更暖和的衣服。我们自然满口答应。一个女人便带着驯鹿雪橇向村子的方向去了,不多时又回到了我们的营地,雪橇上堆着驯鹿皮、毛皮大衣和帽子。

然而,交易本身却遇到了一些麻烦。库玛族并不在意金银财宝,因为那些东西对他们而言毫无用处。即便是我们剩下的那点朗姆酒,他们也不屑一顾—他们自己会酿酒,而且他们认为,自己的酒要好喝多了。他们想得到的只有一样东西:我们的武器。刀、剑和火枪,因为更精良的武器可以帮助他们打猎。

凭借着我身上那一点稀薄的商人世家血统,国王命令我去和他们交易谈判。可我很快发现,库玛人开出的条件极为苛刻:一把精制的薄铁剑换一件毛皮大衣,一杆火枪换一顶帽子。其中有些武器,需要哥本堡工匠足足一年的努力才能制成。然而无论我们怎样砍价,库玛人都不肯让步—要么就按照他们的条件走,要么交易便宣告失败。

我把这个坏消息回禀给了国王。“看来,如果想穿上更暖和的衣服,我们必须先把自己剥个精光。”国王烦躁地叹了口气,“算了,他们想要什么就都给他们吧。必须首先保证我们的人吃饱穿暖,否则我们甚至都无法活着走出这座山。”

先前那个库玛族女人用雪橇拖走了我们几乎所有的武器,又带着更多的衣服回来了,所有人都穿上了皮毛大衣和帽子。离开铁港的时候,国王特地放松了对仪容的要求,特别是刮脸。因此,现在所有人脸上都满是胡茬,头发蓬乱,邋遢至极。如今穿着这些毛皮,我们看上去根本不像是精干的士兵,更像是哥本堡北门卖废铁的流浪商人。

一开始我们还有些担心,自认剩余的粮草不足以喂饱这么多客人,幸好按照库玛人的习惯,我们在交易中循规蹈矩,他们便也不介意附赠我们一些食物。最终,我们的营地里又多了大量的驯鹿肉和一些我们曾在女巫家中喝过的甜酒。

那夜,士气明显高涨了不少。我们围坐在篝火边,尽情享受着库玛人送给我们的食物—或许未免太过“尽情”了,什么礼仪都统统抛之脑后—轮流分享剩下的几桶朗姆酒。国王还从私人库藏里拿出几瓶上好的葡萄酒送给了库玛人,令他们赞不绝口。

然而,我却独自一人坐在火堆边,心情依旧低落。国王发现了我,便径直走了过来,坐在我旁边的木头上。

“你看上去就好像一只便秘的斗牛犬。”他用哥本语说道,语气轻松愉快,毫不避忌粗鄙的用词。近来他经常用哥本语和我交谈,而不是贵族常用的盎格里语,我不知道他这样做究竟是代表了亲热还是轻视。

“你还在想那个巫婆的事情,是不是?”

“不是的,陛下,我在想……一些私事。”

“你想家了。”他说。

一如既往,他的洞察力强到有些恼人。在这种情况下,我已经无法再伪装下去了。

“陛下,您觉得我们还会有回到哥本堡的一天吗?”

“不会。”他凝视着篝火,只说了两个字。

我猛地转头望向他,一时间被他的直白震惊了。

“可是这样的话,我们的任务……”

“哦,我的意思是,只要我们够幸运、够机智,回去是能回去的,别误会—终有一天,你还会见到那些熟悉的街道和市集。可是这并不代表你就真正地‘回去了’,那个你爱着的、熟悉的哥本堡,已经永远地消失了。”

他注意到了我的困惑。

“卡尔,我从小就是在这样的教育下长大的,国王是不能够有家的。古代的国王有很多座城堡,分散在他们的属地之中,还有无数的属国与海外领地。这些国王必须时刻都在旅途之中,把治下的每一块土地都当作自己的家。因此,我的老师们一直教导我,比起站立不动,我更需要逆流而上;比起严防死守,我更需要积极开拓。那些只知道抓住自己已经拥有的东西的国王,都将会淹死在历史的洪流之中。作为一位国王,倘若想活下来,就必须比所有人勇敢。至少,他们都是这么说的。”

火舌舔着木柴,发出哔哔剥剥的声音,火星随风四散,飘入黑暗之中。

“但是陛下,您还有忠实于您的臣民。有臣民在的地方,难道不算是您的家吗?”

“我的臣民?”国王苦涩地笑了笑,反问了一句,“任何效忠于我的人都是我的臣民。这么说来,艾尔戴人也是我的臣民,和哥本堡的人一样。”

国王宛如棋盘上一颗无时无刻不在移动的棋子,一想到这一点,我就感到极度不适。

“那么,难道您可以做任何人的国王吗?”

国王笑了。

“知道吗?在遥远的北方有一座小岛,也是我领土的一部分。那里除了群山,就是冰雪,岛上没有森林,没有青草,也几乎没有动物。我不知道那里的人是靠什么生存的,然而我身边的人一直告诉我,岛上的居民对我忠心耿耿—他们会在我生日那天升起哥本堡王国的国旗,在我的肖像面前高唱国歌。他们手里那幅肖像其实根本不是我的,而是我父亲的,但是也无所谓了。去年夏天,按照计划,我本来应该去拜访那个地方的,后来叛乱发生了,这个计划自然也就搁置了。可是卡尔,你看,那里的人也是我的臣民啊,因此,那座小岛也是我的家。”

他从地上拾起一小块黑石,丢进篝火里,火苗猛地一蹿,变得更亮、更旺了,甚至升起了一股幽幽的蓝焰。这种黑石究竟是什么鬼东西?

“可是陛下,我—我不是国王啊,我有家。”

“但你和我一样,都曾经是个小男孩。我相信你也曾像每个小男孩一样,统领千军,统治王国,是不是?”

我想起幼时拿来做游戏的那些锡兵,不禁笑出了声,点了点头。

“如今,你失去了你的王国,我也是。对我们而言,回去的路早就消失了—即便终有一天我能夺回王座、你能回到家中,也一样。事实就是如此,我们都回不去了,离别与失去是每个人从生到死都必须面对的命运。”

尽管国王看上去还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说出的话却略显悲观。他这一套说辞并没有让我觉得心里舒服些。或许国王在这样的荒野里,感觉就和在皇宫里一样自在—有些时候,他看上去甚至在这里过得要比在哥本堡还自在—但我和他不一样,我依然会想念那些被我舍弃的东西:热乎乎的食物,温暖的床铺;太阳高高悬在空中,而不是躲在山峦后面;树木长着真正的叶子,而不是松针;林间清脆的鸟鸣,人们的笑语……我想回家。我把这一切都对国王表达了—当然,以一种尽可能委婉的方式,因为我不想在他面前显得自己意志不够坚定,让他怀疑我的忠心。

“那么卡尔,你必须自己找到回家的路,”国王说,“但是你要记住:家未必就在你心目中的那个地方。”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站起身来,重新恢复了国王的仪态。我依然坐在原地,咀嚼着他说的每一个字。

次日日出之时,我们继续进行挖掘工作。铁路爬上山坡,从河谷最低处渐渐攀升到了山丘上,随着周围地势升高,铁轨上的积雪也越来越浅。令我们欣慰不已的是,日落之时,我们已经完成了全部工作,前路上的积雪只有一两尺深了,扫雪铲便可轻易摆平。我们依依不舍地与库玛人告别。在过去的几天里,他们不仅是我们的恩人,也成了我们的朋友。我们在篝火边告别,国王对库玛人说,我们欠了他们一份巨大的人情,总有一天会想办法报答的。作为凭证,他给了库玛人一枚金币,金币一面印着国王自己的头像。库玛人欣喜地收下了这份礼物—即便来自南方的国王再也没有履行约定返回北地,这个故事也已经有了足够多的传奇色彩,足以在他们的子子孙孙之间流传下去。那夜大家照例举行了告别前的狂欢。可是第二天清晨,在我们大部分人都没来得及起床之前,库玛人已经把帐篷和铁铲都打包绑在了雪橇上,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之后,我发现国王盯着他们在雪地里留下的痕迹出神。

“卡尔,你觉得他们是我们的朋友还是敌人?”

国王的问题让我有些惊讶—就在昨夜,他还对库玛人说了那么多慷慨激昂、亲热无比的话。

“陛下,他们帮了我们大忙。甚至可以说,他们救了我们的命。”

“可他们同样也把我们送到了女巫手里,还除去了我们的武装。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做到这点,这个计策可真是了不起。就算他们帮我们扫平了前路的障碍,那或许也只是为了实现他们自己的目的吧。”

“可是我觉得,他们是无辜的,并没有存着这样的心思。”

国王点了点头:“我也这么觉得。但即便是无辜之人,也有可能在无意之中成为别人手中的棋子。”

他叹了口气:“反正到一切结束的时候,我们就能得到答案了。”

我不得不承认,那一刻我在心里偷偷笑了笑。即便是国王,也偶尔会怀疑自己是否只是他人的一颗棋子—这件事情不知为何令我感觉得到了一丝安慰。

我们驾驶着列车,小心翼翼地沿着铁路继续前行。列车上还有一些储能舱,然而我们走了这么远,剩下的能量早已不足以支持我们掉头回到铁港了。当然,我们也随身带了拆分的风车,但是把风车组装起来、重新为每个储能舱上弦,又要大费周章。这样一来,可能要耗去好几天的时间,我们的口粮也不多了。现在的问题是,光凭剩下的这一点点发条能量,列车究竟能不能把我们平安地带到最终的目的地?

几个小时后,我们爬到了山口。我们停下车,观测了一下位置和路线,来路绕山而行,曲曲折折,虽然上坡路到此为止了,但刚刚那一段路对于引擎来说,依旧有些吃力。我意识到,这条铁路一定非常难建。即便真如古老传说所说,古代人可以任意操控庞大的能量,他们又是出于什么原因才会在这样崎岖不平、人烟稀少的地方大肆投入人力物力搭建铁路呢?如今北地人也想让这条铁路重见天日,这表示这条铁路一定非常重要。

山口远处的峰峦上也满是积雪,雪呈条纹状覆盖在灰色的岩石上,就像谢顶老人最后剩下的那几缕白发。我们安静地站着,凝视着四周的山。我从未见过这样庞大而寂静的东西,令人一边胆寒,一边又忍不住想要顶礼膜拜。

有一刻,只有我和国王两个人单独站在山脊上。我抓住了这个机会,赶紧问道:“陛下,我能不能问问您……我们到底要去哪儿?”

国王指着地平线的方向:“就去那座山后面。看上去很远,其实并没有那么远。其实,如果没有遇到天气的阻碍,我们只需要几天就能到达目的地。”

“那座山后面有什么?”

“那里是北地人获取生铁的地方,从地下掘出的,真正的生铁!和我们那些循环利用的铁不一样。想想吧,如果哥本堡获得了这么多生铁,能做多少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我们可以建设……”

国王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他静静地站着,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我不知道他又在构想什么样的宏伟蓝图,但是以我对国王的了解,他的计划肯定与铁路有关系。

“那么陛下,那里是不是有……矿山?”我还是需要鼓起一定的勇气才能把这个词说出口,毕竟,在哥本堡这个词依然是交谈中不可提及的禁忌。

“矿山?估计有吧。反正古代的时候肯定有。”

“这样难道不会有危险吗?”

“你是在担心他们会不小心让地底的怪兽跑出来?也有这个可能性。但是北地人很狡猾,或许他们雇用了其他人来替他们挖矿。”

“雇用巨怪吗?”对话的内容越来越让我毛骨悚然了。

国王笑出了声:“有可能吧。别忘了,我们现在可是身处在全然陌生的土地上。对于这个地方,我们一无所知,因此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我还是没有搞清国王的计划到底是什么。他该不会是想带着我们去打劫北地人的矿山吧?可是,即便我们能成功偷到一点生铁,也很难把那些东西运回去啊。

国王读出了我的心思。

“尼尔森,游戏已经进行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我手里握着三张王牌,我们的发条机械就是其中之一。我相信,北地人一定会垂涎我们手中的科技。”

“可是汉森博士不是早已经……”

“早已经把我们的秘密全都透露给了北方人?可是钟表匠啊,你想一想,他真的泄密了吗?这才是关键的问题。如果他没有泄密,那就代表着我们手里还有非常珍贵的筹码。”

“但北地人不该是我们的敌人吗?”我问道。

“我们没有和北地王国开战,至少现在还没有,我们仅仅是在武装对峙而已—确实,对峙能导致战争,但是对峙本身并不等同于战争。到目前为止,我们的交锋都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是为了让对方忌惮我们的实力。这可以代表战争的初期阶段,也可以代表谈判的初期阶段,让他们自己想去吧。”

走回列车的路上,国王搂住了我的肩膀,语气急促,声音却很轻:“尼尔森,记住,永远不要在处于弱势的情况下和别人谈判。海峡之战就是我们需要的那场胜利,克里斯蒂安比的遭遇战算是打了个平手。所以以现在的形势看来,我们依然处于上风。”

“只是……”

“只是我现在已经失去了我的王国,没错。”

他转身离开,去和其他几个军官说话了。我早就该预料到的—不管国王对我说了多少话,其实还是相当于什么也没说。

我担心储能舱不够用完全是多虑了。从这里开始,铁路便一直在下坡,并不需要耗费多少能量。铁轨继续盘山而行,左手边出现了一片广阔的、冰封的白色湖面。我担心列车会在坡道上失控,便以十二分的谨慎驾驶着列车,速度几乎只比步行要稍稍快一点。幸好扫雪铲也还在发挥作用,车头的雪末像水花一样四溅开来。

铁路附近开始出现更多的树木,先前见过的那些奇形怪状的榉木和松树交错在一起—我心里一直把松树看作圣诞树—我们沿着海岸一路行来时见过不少。我想,一个多月后,耶鲁节就又要到了。我没有孩子,但我还是忍不住思念起了我那留在哥本堡的侄女,也想起了去年和威廉夫妇过节的记忆。哥本堡的一切在我脑海中恍如隔世,回忆笼罩着一层不真实的光芒,我记起过去的时候,就仿佛在缅怀某个逝去的黄金年代。但是国王说得对—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我早已无法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回归所谓日常生活。我作为普通人的人生早就完结了。这个想法令我心头涌起一股伤感之意。

终于,前面尽是平原了。我们此时身处旷野,四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树冠像丛云般纠缠在一起。我们又路过了几个古老的列车停靠站,偶尔国王会命令停车,派人下去观察破败的月台和烧黑的废墟。令人惊讶的是,附近没有任何其他房屋或是人类居住过的痕迹,因此这些车站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这依然是个谜团。约翰逊猜测这里的气候在古代可能与现在大不相同,因此放在千百年前,这里也未必就是一片荒地。然而,就算这里存在过村庄或是农田,我们也已找不到任何证据了,目之所及除了树林就是白雪。

有一次停靠的时候,我们瞥见远处有一个人影,正在策马狂奔。在如此空旷的地方,我们的行迹一定非常明显。那个人很有可能是北地人的军官,正在急着把我们的行踪报告给其他人。如今我们几乎失去了全部武装,如果北地军队决定攻击我们,那我们简直是不堪一击。可是,我们在忐忑不安之中熬过了一天一夜,却再没有看到任何其他人的踪迹了。

走出群山的第二天,当我们走到旷野中间某一处的时候,国王突然喊了停车。他透过望远镜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地平线上的某一点,然后把望远镜递给我,指了指那个方向。

“尼尔森,你看看,远处的是山丘吗?”

远处的景象也是灰白色的,几乎要融进背后沉郁的天色之中,但我在努力观察之下,还是能够辨认出明显的轮廓。陡峭的山丘在地平线上起起伏伏,看上去就像孩子堆的沙堡。

“看上去好像是的。它们有什么意义吗?”

“如果我猜得没错,这些山将会是你见过的最特别的山,它们就是北地人的铁矿山。有些山是人工制造的—地底挖出的土一点点堆了起来,天长日久,就变成了山。”

我把望远镜递回给国王,尽全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让恐惧流露出来。那些人几乎把整个世界都上下颠倒过来了……本该存在于地底的东西,如今矗立如山。又有多少邪恶因此而滋生呢?

“陛下,那就是我们的目的地吗?”

“我们要直捣马蜂窝了,”国王一边眯着眼睛观察望远镜里的景象,一边回答我,“是时候打起精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