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大女巫

夜间还在下雪,清晨来临时,地上的积雪又厚了一尺。机械师把扫雪铲安在了一辆木制拖车上,权当开路的扫雪车,又把扫雪车装在了列车头前方。几个手持雪铲的人也坐在拖车里,不仅可以用身体的重量压住拖车,也随时做好准备,在前方积雪太厚的时候用铲子挖出通路,不影响列车前进。

我们将扫雪车推上了桥,来测试桥的坚固程度,国王不耐烦地站在一旁等待。确认一切都没有问题之后,我先驾驶着列车头通过了铁桥,后面的人再逐一将车厢和拖车推过桥去。终于,我们可以再度启程了。扫雪铲在最前方运转,如乘风破浪般破开重重白雪,相当壮观。

最开始的一段路非常顺利。阿诺、国王和我一同站在踏板上,看着列车在山坡上攀升。阿诺的目光落在群山之上,国王的目光则死死地锁在阿诺身上,不肯有片刻放松警惕。我比画着询问阿诺:“还有多远?”阿诺仅仅对我笑了笑,指着更远的地方。我看到铁路开始盘山转弯,改而向北延伸。

天气阴沉多云,细小的雪片依旧在空中飘舞。国王很担心积雪的问题,但是到目前为止,扫雪铲和前方拖车里的铲雪小队都近乎完美地帮我们扫平了前路的障碍。

然而,几个小时之后,灾难便降临了。前方是河谷盆地,只见铁路陡然下降,我们径直冲入了一个深深的雪坑之中,雪坑两壁几乎有列车头一样高。扫雪铲有一半都折断了,列车被这样一撞,也一个刹车停了下来。后面的车厢里不断传来东西摔落破碎的声音。

撞击之下,所有人的身子都被猛地甩向前方,坐在扫雪车里的人更是直接被甩出了敞篷的拖车,摔进厚厚的雪堆里。幸好,没有任何人受伤,最多只是身上多了几块淤青罢了。国王和我一同爬上车篷,观测四周的情况。眼前的景象令我们震惊。前方的厚雪宛如一片广阔而沉寂的白色湖泊,向远方延伸,一直抵达几里之外的群山。我和国王都沉默着,一言不发,但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想要挖穿这一大片积雪,恐怕需要起码一个月的时间才行。

阿诺站在踏板上,碰了碰我的脚踝,我便低头望向他,他用手臂比画出滑雪的动作。我点了点头,喊约翰逊来帮忙翻译,最终听懂了阿诺的意思:滑雪的话,几个小时之后便能抵达女巫的住处。如果我们现在动身,日落时分便能抵达女巫那里。国王命令大家立刻开始动手在雪中为列车挖出一条通路来,这样的话,起码在我们离开期间也能有所进展。

拜访女巫的小分队只有四个人,国王、阿诺、约翰逊,还有我。国王让每个人都把武器藏在背包里,又让我带上了那只机械蝴蝶。我之前从未滑过雪,所以一开始走得磕磕绊绊,逗乐了阿诺。他教我如何协调手杖和脚下滑雪板之间的关系,引领我一点点找到了滑雪的节奏,练习了一段时间之后,我便也能跟上所有人的速度了。

我们从铁路左侧离开,沿着山脊向北前进,把河谷抛在身后。这里的树木更少了,也没有什么障碍物阻拦在我们面前。我们的脚程似乎还算快,但是在我眼中,周围的环境都是一样苍白贫瘠,和我透过望远镜看到的月球表面相差无几。几个小时之后,阿诺指着远方地平线上的几个小黑点,说了一句话。“大女巫。”约翰逊翻译道。其实他即便不翻译这句话,我们也已经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太阳已经开始在山巅下沉,映在雪地上的光也变得金黄。我们又前进了一段,那几个小黑点也逐渐变大—几个巨大的锥形帐篷,还有小木屋。积雪慢慢变薄了,我们便从腿上取下滑雪板,踩着岩石嶙峋的地面走向那些帐篷。快要抵达的时候,一只狗忽然叫了起来。一个年迈的女人从其中一个帐篷里钻出来望着我们,表情非常冷淡,她身上穿着和阿诺差不多的蓝红相间的衣服。

国王鞠了一躬,约翰逊便跟着开口,说起了一段早就准备好的套话,向大女巫致意。然而,他才说了几个词,女人便忍不住大笑起来。约翰逊皱了皱眉,阿诺轻声向他说了一句话。

“她不是大女巫,”他说,“真正的大女巫在帐篷里。”

“那我们就快点去见见真货吧。”国王烦躁地说。很明显,他已经开始觉得这就是一件浪费时间的蠢事。

帐篷里很暗,我们花了好半天工夫,眼睛才勉强适应过来。可是接下来所看到的那个人,却令我们所有人都愣住了。一个美貌得令人窒息的女人盘腿坐在驯鹿皮上。和大多数土著人一样,她也有一头长长的黑发,但是她穿着一件红色的袍服,肩上裹着披风。她凝视着我们,她的眼睛是深褐色的,在昏暗光线下看,几乎如同纯黑。约翰逊好像彻底失语了,最终,他喃喃地说了几个词,女人点了点头。我看不出她的年纪有多大,粗粗估计,应该也和我们几个人同龄,或许再稍稍年长一些。她示意我们也坐在皮毛上。

“蝴蝶,尼尔森。”国王悄声对我说。我在背包里翻了半天,找到了蝴蝶,然后递给女巫。女巫随手接过,并没有露出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看了几眼,然后便放在了一旁。

“把我们的来意告诉她。我们心怀敬意,希望能够得到她的批准,通过这片土地。”

约翰逊开始翻译国王的话,但女人却打断了他,语气似乎有些轻蔑。

“她说她知道我们的来意,”约翰逊说,“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了。所有人都看见了天空中的巨龙。”

国王皱了皱眉头,想起了“芙蕾雅”燃烧的氢气球。

女人开口说了几句话。

“她说,她可以放我们通行,但我们必须给她一份礼物。”

“我们已经给过她礼物了。我们把蝴蝶给了她。”

女人再度开口,这次的语气里已经隐含愤怒。

“她不想要你们的玩具,”约翰逊翻译道,“把那些东西留给高贵的皇室成员吧。这里不会有人在乎这样的小玩意儿的。”

“那她到底想要什么?”国王怒道。

约翰逊问了,女人也做出了回答。听到她的话之后,约翰逊显得非常惶恐,立刻开口追问了一句。

“什么?她在说什么?”国王逼问。

“她说……请原谅我的不敬,陛下……她说她想要您……今夜留下。”

国王目瞪口呆。

“我?但是……但是她之前根本没有见过我啊。”他无力地说。

“她说她见过您,她一直在……观察着您,您也见过她。”约翰逊说。

“如果我见过她,那我肯定会记得啊!”

“陛下,可是……她就是这么说的。”

“我给了你一头鹿!”女人突然开口说道。她说的是哥本语,虽然带着浓重的口音,但是发音非常清晰。

国王的表情瞬息万变,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国王,看上去竟然像是有些恐惧了。

“女士,你……果真很难让人拒绝。”最终,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看上去,我们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如果这个女人确实像传说中那样强大,那么她的一句话,就已经能够左右我们的生死。

女巫再度开口,这一次用的是当地的语言。

“她说,她还会给你们另一份礼物。她会替你们占卜这次任务是成功还是失败。”约翰逊说。

“明天再说,”女巫用哥本语说,“我们先吃饭。”

她喊了一句什么话,外面的年迈女人应了声。几分钟后,年迈女人便端来了几碗炖菜。我们就借着油灯昏暗的光线,在帐篷里用餐。和晚餐一起端上来的还有某种酒精饮料,尝起来就像啤酒,但是味道要更强烈。我已经开始昏昏欲睡。

年迈女人示意我、阿诺和约翰逊跟她走。我们走出帐篷之前,国王绝望地看了我们一眼。我们被带到了一间小木屋里,女人打开门,我们才发现那间屋子里拴着好几只狗。我们的铺位就是地上铺开的稻草,还有好几张遮盖身体的皮毛。尽管狗还在嗥叫不休,我却丝毫没受到影响,头一沾到枕头便睡着了。

我梦见了哥本堡,我的故乡。那里小巷纵横,路两旁是琳琅的小店,雨落在运河之上。我的家。当我再度醒转的时候,木屋里一片漆黑。我花了好半天才记起来自己身处何地。我定了定神,坐起身来,掀开门帘,外面已是旭日高升。令我惊讶的是,国王就站在那里,全身**,正在用雪搓着自己的身体。他一看到我,就喊出声来:“尼尔森!你洗过桑拿吗?”

“陛下,我上次洗桑拿已经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

“别再磨蹭了,快来洗洗干净。把约翰逊也叫上。”

他转身向着一个黝黑的小木屋走去,木屋顶上有一个金属的烟囱,里面正冒出大团大团的白烟。

我喊醒了约翰逊(阿诺比我们醒得都早,已经先行离开了),我们两个人一起脱下了身上污秽不堪的衣服,穿过庭院走向桑拿屋。打开门的瞬间,一股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借着炉子的微光,我们惊讶地看见女巫也坐在木长凳上,她笑着,用磕磕绊绊的哥本语和国王打趣,看上去要比昨天平易近人很多。约翰逊和我尽力保持冷静,摆出一副对这种事情司空见惯的样子。

她的名字叫乌尔丽卡。我之前也听过这个名字,并不算少见,令我困惑的是,这个名字似乎也和土著人一贯的起名风格不甚相似。

“约翰逊!”国王说,“帮我问问她……她在这里靠什么生活?牧养驯鹿吗?”

“她说她没有驯鹿,她的工作是替人预言未来、占卜问题,有些时候她也帮人治病,那些人会回礼表示感谢。”

“你的礼物还不错,”女巫用哥本语说,“大部分人都用一条鱼来打发我!”

说完这句话,她便咯咯地笑起来。

“看来我已经提前支付过了,”国王微笑道,“那么,你什么时候替我预言未来?”

“今天,晚些时候。”女巫说完,又对约翰逊说了几句话。

“她说她必须先清洁身体,然后做一些准备。万事俱备之后,她会通知你的。”

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年迈女人走了进来,怀抱着湿漉漉的衣服。看起来,她趁着我们洗桑拿的工夫,把我们的衣服全都洗干净了。她把衣服在桑拿屋的长凳上铺开,做了一个翻过来的动作,示意我们在衣服一面烤干之后再翻面。我们以一个人全身**的情况下能摆出的最优雅的姿态对她表达了谢意。她望向我们的目光里颇有善意,却没有我们习惯的那种侍女的毕恭毕敬。我想,在她眼中,我们不过是没长大的小男孩罢了。

她还带来了一个装满饮料的水瓶,我们把水瓶传来传去,轮流喝里面的东西。饮料的味道很好,酸酸甜甜,像是某种浆果汁。

坐在温暖的桑拿屋里,我突然开始理解为何伊布森选择弃我们而去了。如今,我终于可以彻底放松下来,不再多想列车的事情还有这一路的艰险,我恨不得永远留在这里。

又过了半晌,女巫起身离开了,说是要去准备占卜仪式。我和约翰逊都有满肚子的问题要问,而约翰逊显然要比我更胆大一些。

“陛下,您说……”他脸上挂着一抹坏笑,“跟女巫过夜,感觉如何?”

国王陷入了沉思。

“很有……教育意义。”最终他说道。

这就是我们能从他嘴里撬出的全部信息了。

他的缄默其实已经从侧面反映了一件事:女巫用了不止一种方法魅惑他。

我突然想起了我们在树林里看到的那头狼,那双灰色的眼睛,我并不信任这个女人。在老国王—国王的父亲—当政的哥本堡,这个女人多半会因为异端女巫罪而判刑吧。

我在此刻萌生的嫉妒心,却也让我意外地清醒起来,突然间,我全都明白了。她所筹谋的一切都在我眼中变得清晰了,我在心里倒吸了一口冷气。我必须尽快和国王单独谈谈,但是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们那天猎到的鹿,”我尽量用波澜不惊的语气对约翰逊说道,“你是不是跟阿诺说过了?”

“可能吧,我不记得了。怎么了?”

“我只是在想,她怎么知道我们猎到了鹿?”

“我以为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了,”约翰逊回答道,“他们好像无所不知、无处不在似的,什么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我感觉国王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但他什么都没有说,我也沉默着。

我们穿衣服的时候,阿诺又出现了。他揉了揉自己的腹部,对我们笑了,示意我们跟着他走。他把我们带到了年迈女人的木屋里,她端出几碗热气腾腾的粥给我们吃,粥里混杂着一些新鲜的蓝莓,我们连忙表示了感激。这碗粥喝下去暖洋洋的,胃里舒服极了。我还没能猜出这个年迈女人和女巫之间的关系—她是仆人吗?还是祖母?阿诺解释说她是女巫的养母,这个说法并没有彻底解答我的疑惑。她们就孤零零地住在这里吗?没有村庄,没有家人,也没有驯鹿?我对土著人的生活习惯并没有太多了解,但女巫的情况显然非同寻常。然而根据阿诺所说,整个地区的所有人都十分敬畏女巫。说是敬畏,不知是敬,还是畏?我想,不管女巫暗指自己能化身为狼这件事是真的还是故弄玄虚,起码在以放牧为生的当地人之间,一头狼应该很难受到大家的喜爱吧。

我们用餐完毕后,年迈的女人—我们至今仍不知道她的名字—便进来通知,女巫已经准备好接见我们了。这所谓“接见”在我看来有些粗鲁无礼,但国王却坦然自若。我想,他早就习惯于扮演不同的角色,有时候要把官方的身份放在优先位置,有些时候才能以自己的身份处事。当你正在扮演某个角色的时候,就要一直忠诚地演下去,不能半途而废。现在,我们就要好好扮演外交官的角色。

国王、约翰逊和我三个人怀着一丝不安,缓步走进了黑暗的帐篷。帐篷正中有一小堆点燃的桦树枝,烟气袅袅升起,一缕缕钻出帐篷顶部的洞口。女巫以我们初次见到她时的姿态盘腿坐着,一袭色彩斑斓的服装,看上去十分严肃,甚至令人生畏。她身边散落着不少我猜不到用途的物品,其中有一面圆形小鼓,上面画满了奇异的符号和标识。她戴着符合祭祀礼仪的珠宝,耳坠上刻着奇异的符文,看上去像是一个战士的轮廓。女巫气质的改变令人震惊—她眸中闪烁着锐利坚忍的光芒,肃穆而强悍,和我们几个小时前在桑拿屋中见过的女孩判若两人。黏稠的空气中尽是熏香的气味。

我们坐在驯鹿皮上,与她面对面,国王坐在正中间。女巫用一种谨慎、正式的语调说了一句话,约翰逊翻译道:“你可以问三个问题。”

国王点了点头。

“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黑石补给不再来了?”

我惊讶极了—我本以为国王还有更重要的问题要问。但或许,他之所以先问这个问题,也有某种战略上的深意吧?

女巫拿起鼓,横向平举,在鼓面上丢了两块小石子,然后开始用一支骨制的小锤敲鼓,一边敲一边吟唱一首古怪神秘的歌。震动之下,石子开始在鼓面滑动,最终汇聚到了某一边。然而,女巫还是继续敲鼓、吟唱,足足过了五分钟才停下来。

就在我们都有些等不及的时候,她停了下来,对国王说了几句话,约翰逊继续为她翻译。

“她说,一头大熊的阴影正笼罩在北方群岛上空。大熊赶走了北地人,正在以黑石为食。”

这个答案让国王看上去有些措手不及。在我心中,怒火渐渐升腾起来。我曾在哥本堡的集市中见过这种所谓预言家:他们总会给出一些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答案,任人怎么解读都行。这个女人显然是个骗子。

“我的下一个问题是:我会夺回王位吗?”

敲鼓吟唱又开始了,再一次,我们耐心地等候了五分钟。同样,女巫的答案也并不让我们满意。

“她说你会夺回王位,却夺不回王国。”

“就这样?她能不能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约翰逊把问题转达给了女巫,她却摇了摇头。看来这就是我们能得到的唯一一个答案了,国王叹了口气。

最后一个问题,国王思考了一分钟,才终于开口:“你问她,谁将在我之后统治哥本堡?”

这个问题问得实在巧妙。这样的话,她就不得不给出某个更加具体的答案—具体到足以让我们知道,国王此行究竟会不会成功。我们在焦躁之中看着女巫完成了那一套仪式,石子终于在鼓面上停止了移动,女巫放下鼓,开始讲话。

“她说,一位身上有着你的血脉的王子将会崛起,赢得三顶王冠。”

这个答案终于让国王流露出了一丝满意之色。女巫站起身来,祝我们接下来的旅途好运,看来这就是送客的意思了。我们站起身,国王对她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你批准我们通过你的领地,”国王说,“不过,现在正在下雪,我们估计只能慢慢地走了。”

女巫黝黑的眼睛一直锁在国王身上,她用哥本语说道:“你们很快就会得到帮助。”

又是一个预言—好像免费赠送的福利一样。我们笑了笑,然后与她辞别。国王握着她的手,像一条听话的小狗般凝视着她的眼睛。她点了点头,示意我们是时候离开了。

我们踩上滑雪板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我们肯定无法在入夜之前回到列车那里了,幸好有这么多反光的积雪,即便在夜间,也不至于什么都看不见。阿诺更是深谙这里的地形,更不会迷路。我们向着山脊行去,天空中重云密布,又开始落雪了。我不禁心想,留在列车那里的人在这一天一夜之间,挖出了多少尺的通路呢?

阿诺和约翰逊在前面,用当地语言交谈着。国王和我跟着他们滑雪板留下的痕迹,在后面一点的位置默默前行。国王像往常一样,轻而易举地读出了我的情绪。

“怎么了,尼尔森?”他问,“我和那个女巫之间发生的事,让你很不快,对吧?”

“陛下,在当时那种情况,我觉得您也别无选择啊。”

国王短促地笑了笑:“是的,我也觉得我别无选择。那么,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我担心她可能有……别的动机。”

“比如什么动机?”

“您有没有考虑过,如果她怀孕了,要怎么办?”

“如果她怀孕了,这里的人应该会抚养孩子长大吧。”

“可那个孩子,难道不该是您的头生子吗?”

“头生子倒是没错,可是这个孩子,本身也是私生子啊。”

“有区别吗?”

“卡尔,你到底想表达什么?你该不会真的觉得,生在某个土著部族的野孩子,会有一天来争夺哥本堡王国的王座吧?”

我们爬到了山脊的顶上,河谷一览无遗。我喘息着,列车和我们的小营地应该就在下面的某个地方,但是从这里看,却找不见它的踪迹。

“陛下,那个女人有些古怪。”

“你说得没错—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不,我指的不仅仅是她的巫术和那些预言的小把戏。她独自一人住在这里,没有家人,也没有别的土著人和她在一起。我们怎么知道她也是土著人?”

“她会说土著语,而且当地人也很尊敬她,她不是土著人是什么?北地人吗?”

“万一她两者都是呢?她的名字可是北地人的名字。她还会说哥本语。哥本语又是她从哪里学来的?”

“古代的时候,这里的人也会说哥本语。”

“可是陛下,哥本语已经有几百年没在这里流通过了!这里和艾尔戴不一样,艾尔戴人起码还在用古哥本语进行日常交流,可是在这样一个地方,哥本语根本派不上用场啊。这说明她肯定是特意去学的。”

滑雪板走着“之”字形的轨迹,载着我们慢慢滑下山坡,向着河谷底部行去。阿诺和约翰逊比我们快得多,背影已经消失在前方,我们只能跟着雪地里的印记前行。

“这意味着她受过教育,那又怎么样?”

“还有一件事,她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上都有茧子。”

国王笑出了声,紧接着,笑声戛然而止,他望向我,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

“依你的意思,难道她是……”

“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弓箭手,没错。”

国王猛地停下了。我们沉默地站在原地,凝视着远方昏暝的山谷,营地的火光就在地平线上闪烁。

“但她为什么会……”他刚刚说了几个词,就停了下来。

唯一的理由已经呼之欲出了。

“这是为了保证我别无选择,一定会通过她的领地,”他叹了一口气,“从陆上通过,而不是空中。”

我什么都没说。

“所以你觉得,她从一开始就策划了这一切?箭是她射的?”

“确实有这样的可能性。”

“就是为了生下我的孩子?一个身上有着我的血脉的王子……”

“陛下,我承认这个推测确实有点离奇—”

“不,尼尔森,在这个世上,什么都不离奇,尤其是在风险如此之高的情况下。老天爷,我真是个蠢货!”

“我说的不一定就是真的……”

国王的手杖在地上用力一撑,他继续向前滑去。

“当然是真的!我被骗了!见鬼了,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他怒道。

“陛下,我是今天早上才想明白的,那个时候已经太晚了。”

我们飞快地滑向营地。什么都不用再说了,国王在生他自己的气,也因此迁怒于所有其他人。我们自诩见多识广、出身显赫,却被她像一群头回进城的乡巴佬般玩弄于股掌之间。是国王自己先说的,在这个地方,绝不能轻信任何陌生人,如今最狡猾、最擅长骗人的狐狸却被骗了—被一个狼女耍得团团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