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冒险小队启程

次日一早,我们召集了所有高级将领一起开会,商讨接下来的计划。说什么“开会”,我是开玩笑的—其实只是国王把所有人都喊到了一起,然后开始一一下达命令罢了。我们派了一批探子去勘测海港周边的地形,尤其重点关注铁轨,又派了一批机械师去四处寻找合适的、零散的铁轨,带回来从船停泊的位置一直沿着码头铺到陆地上。我们在旁边安装了轮式吊车,组装了新型风车,为储能舱上弦。然后,我们又在离船不远处筑起了防御土墙和栅栏,日夜由士兵把守。总而言之,我们把海港中这小小的一隅改造成了一座军事要塞,几乎能顶住大部分攻击—当然,那种全面来袭的大军除外。尽管我们在大海峡附近和北地人冲突不断,但理论上讲,哥本堡王国和北地王国其实并没有正式开战—至少现在还没撕破脸—但很显然,我们此时深入北地王国腹地,在他们的西海口安营扎寨,已经非常出格了。

实际上,通盘考虑之后,最奇怪的一件事是:北地人始终没有出现。我们在海港中找到了许多证明北地人曾在这里频繁活动的证据,但那些痕迹也是好几个月之前留下的了,或许现在北地人已经抛弃了这座港口。

国王坚持认为,北地人一直致力于把黑石从南方岛屿运到极北之地。古书上说,极北之地曾经有过不少矿山。也许只不过现在入冬了,航线不好走,北地人便不再来了。又或许,矿工们在这里遭遇了什么不测。他没有明说具体是怎样的“不测”,但所有人心里都有数。

一旦要塞彻底完工,我们就会召开正式的战前会议。在会议上,国王将会对所有人陈述他的作战计划。绝大部分人都跃跃欲试,而我一如既往,只想远远地避开。

在哥本堡的官方历史中,无论是列车还是铁轨,都从未存在过,可是,当国王命令手下去勘探铁轨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表现出哪怕一丝的惊讶。

正如国王曾经对我说过的一样,整个哥本堡,就连街上的狗都知道铁轨曾经是城市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教会的人一厢情愿地试图遮盖这段历史,妄想彻底抹杀铁轨的存在,可真是愚蠢啊!探子们回来之后,报告说他们在铁轨附近不仅找到了古代的铁拖车,还找到了明显是当代人手笔的木拖车,拖车上刻着北地语的记号—现在我们终于有了确凿证据,北地人确实计划重新开启那条古老的铁道。这些情报对我们而言,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好消息是,我们找到的这段铁轨一定也能连通其他的铁轨,绕来绕去,最终有很大可能会并入那条向东延伸的主要铁道之中,一直通往群山彼端,直抵北地王国。坏消息则是,在海港不远处就有一条隧道,铁轨没入了隧道之中,看不到尽头的样子。想要顺铁轨前进,就不得不钻过隧道。

探子们沿着隧道走了一阵,最后还是感到有些胆怯,掉头回来了。看上去,这条铁路一直要穿过绵延的群山。这说明前路还遍布着许多这样的隧道,我们现在看到的这条隧道甚至都算不上长。如果我们要驾驶列车一路沿铁轨而下,就必须鼓起勇气面对重重山岩包裹中的黑暗。暂时还没有人敢把“巨怪”这个词说出口,但这个念头却在每个人心里盘桓。

然而,北地人显然已经使用过这条铁路很多次了,看上去也算是安然无恙。探子们在空置的北地拖车中找到了残留的黑石和铁块。散落在四周的黑石实在是太多了,士兵们甚至开始着意提着筐去采集,一筐一筐运回到营地,专门用来生火做饭。一小块黑石已经足以让炉火熊熊燃烧,方便极了,只有厨子对此有些微词,声称黑石燃烧过后留下的废渣很难打扫。

我们花了三天才准备好一切,这主要归咎于白昼太过短暂。国王之前说的没错:这片土地上,太阳总是与地平线难舍难分。每天满打满算,也只有六个小时的日光,这本就有限的时间还在随着冬天的迫近而逐渐缩短。幸好,如今新型风车已经竖立在码头边,风稳定地从峡湾的方向吹来,风车旁上好弦的储能舱也越堆越高。机械师们沿着码头铺好了临时的铁轨,将列车、车厢和拖车逐一搬运上岸安装好。

这几天,士兵们也一直在为火枪上油保养,反复操练枪法和剑术,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做准备—所有人心中都已经认定,国王会带着军队去和北地人开战。气氛紧张而凝重。

第四天,国王终于召开了战前大会。这次出席的高级军官比平时还要多—作为国王的参谋之一,虽然我没有正式的名分,却早已在实质上跻身高级军官之列。“芙蕾雅”的地图资料室挤不下这么多人,我们只好把会议地点转移到了“阿里阿德涅”的船舱,座位不够了,有一些人就不得不靠墙站着。国王一一迎接了出席会议的军官,约翰逊则站在他身旁。国王身后的墙上贴着一张北方地图,囊括了北境的一切已知王国与地域。

国王在地图上画出了他所推测的那条东行穿山铁道的路线。他说,北地人应该就是在这里建立了北方要塞与工业中心,因为此地深入北地王国腹地,离周围敌国的位置较远。我们尚不能准确估计这一带北地驻军的人数,但按照常理推断,应该起码有几千人。船舱里响起一阵窃窃私语,这个任务听上去完全是要我们去送死。

然而,国王接下来说的话,却令所有人都惊讶极了。

“在你们心中,我一向是个战士,热血好战,从不退缩。可是在此刻,我们必须牢牢铭记我们来到此地的目的。我们并不是来和北地人开战的;我们的目标是夺回哥本堡王国。因此,我们只有在遭到攻击的时候才能因为自卫而回击,绝不主动出手—这一路上,你们完全遵守了这个行动宗旨,你们的勇气也令我倍感骄傲。”

“德·马提尼斯及其党羽的背叛,其实我早有察觉。在政变发动几个月前,我已经吩咐忠实可靠的手下向北地王国派遣间谍;一旦情况有变,我们被逼无奈不得不踏上这段旅程,我先前做的准备就能派上用场。因此,我想,北地人根本不知道我们如今已经将他们的底摸了个十之七八。我们手中的王牌,即是这份对北地情报的了解。只有时机到了,我们才能亮出这张牌。在这件事上,我希望能够得到所有人的信任,我也有自信你们会选择相信我。”

他顿了一顿。

“这次的列车考察,我会带五十个人。”

四处响起倒抽冷气的声音,没有人想到国王会下达这样的命令。

“剩下的人留在这里过冬,继续防守要塞,一切保持现状。如果我们到了春分那天还未返回,就请你们返航,回到哥本堡对新政府投降。这就是我的命令。我稍后会通知那五十个人前来受命。我们一旦完成列车和车厢的全部检修与准备工作,就马上启程。”

国王选中的五十人,大多有着某项特殊技能,其中包括机械师、领航员、探子、神枪手,还有几位高级军官,比如出身北地家庭的约翰逊—他会说北地语,也懂一点当地土著的语言。国王还带上了一位厨师和一位医生,还有负责维护列车的我。我的任务就是驾驶列车;在我训练出一位能和我轮班工作的助手之前,驾驶座都只有我一个人坐。幸好,大家对驾驶这件事都很感兴趣,因此报名也格外踊跃。之后,在国王的命令下,我们再次拆分了新型风车,把零件打包塞入拖车。我还带上了我在“芙蕾雅”上制作的那些作为外交礼物的发条“玩具”。在储能舱、帐篷、补给、武器和工具一一装载到拖车中之后,五十个人也逐一登上了车。

旅程要开始了。列车只有两节车厢,因此大部分人都不得不坐在敞篷的拖车中。绝大部分人都从未见过发条列车的全貌,更别提亲身乘坐了,他们登车的时候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我爬进驾驶舱坐好。

国王从车厢窗户里探出半个身子,对留下来的人挥手告别。下面的人挤在铁路两侧观看,随着列车缓缓启动、驶向要塞的木头大门,爆发出阵阵的喝彩声。

可惜,列车驶上岸边的主铁轨时却遇到了一些问题。之前机械师在要塞和主铁轨之间铺设了一道弯轨,测试的时候一节拖车可以独自安然通过,可是一旦成了几节拖车和车厢连在列车头后面,弯轨就显得太逼仄了,列车尴尬地卡在了半路。我们只能匆匆招来吊车,把列车从弯轨上救了下来,重新放置在主铁轨上。列车重新连接好每节车厢的时候,人们为了捧场,再次喝起彩来。

我们再一次启程了。只不过,为了安全考虑,我们前进的速度甚至比步行还慢,铁轨旁边跟着二十位武装的士兵,专门为了护送我们安全穿城而过。

城中景色在窗边掠过,我看在眼中,也暗暗心惊。这座城镇曾经无比繁华,满是道路、仓库和民居,可如今全是一片荒凉废墟,断壁残垣之上随处可见焦黑的痕迹。我们没有发现任何生命的迹象,但所有人都一致认为,此时此刻正有人躲在暗处观察着我们的举动。列车行进的嘈杂噪声回**在光秃秃的墙壁之间。有些墙上还有清晰的古老字迹,像是古哥本语。我们的前进断断续续,机械师们随时需要停下来扫清前方铁轨上散落的砖石残片,或是手动为列车并线改道。

比起前几天来,今天的天气要稍微晴朗一些,多云的天穹中依稀可见小块小块的蓝天,只是峡湾上吹来的风依然寒冷刺骨。我们驶上主铁轨的时候,我瞥见一排排古老的、已然全部锈蚀的铁拖车停靠在铁轨旁,每一节拖车都足有我们一整个列车头一样大。我想,以我们的列车头的力量,恐怕都不足以带动哪怕一节这样的拖车。到底要怎样的列车头才能与这样的车厢匹配?那样庞大的机器,大概已经等同于某种奇观了吧?驾驶那样的钢铁巨兽所需要的能量……我不敢想下去了。在古代世界全面湮灭之前,那些古代人只怕每个人都坐拥帝王般的财富,才会有如此可怖的能源储备。

约二十分钟后,我们抵达了城镇边缘的一座废弃大楼。看上去,这座楼应该是古时候的车站。陪同我们的步行士兵只能送我们到这里,从此刻开始,我们就只能靠自己了。

我再次发动了列车,保持着慢速前进。列车驶上一道满是青草的缓坡,向着山侧的隧道行去。我强迫自己绝不能在大家面前露出哪怕一丝的怯色,但隧道的样子依然令我胆寒:它就像是一只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托国王的福,我曾经有过一次惊心动魄的地底经历,但是对于另外四十九个人来说,这可是一次全新的恐怖冒险。几乎不会有任何一位哥本堡居民选择主动进入噩梦般的无理层。

我命令一个人站在列车头,提着汽灯照明,但是我们很快发现这么做毫无意义—大概是之前的探子太紧张了,误报了情况,我们一进入隧道便发现它比我们之前想象的要短得多,出口的光亮就在眼前。我们花了不到一分钟就穿过了隧道。我全程还是控制不住地屏住了呼吸,全身僵硬,可是隧道里一片平静,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接下来,就是更多这样的隧道,有长有短,我们一路穿山而过,列车始终平稳地行驶在上坡路上。迄今为止,这条路上还没出现巨怪或是食人妖,就连哪怕一个对我们射箭的当地土著都没看到。

离开又一个隧道后,峡湾出现在了我们左侧,上坡的路也愈发陡峭狭窄了。在最窄的地方,铁轨几乎是悬挂在山壁上的,另一侧即是深渊。如果土著人现在要对我们发起攻击,那我们便无路可逃了,只能束手就擒。在这种情况下,隧道的出现几乎已经开始带给我们某种心理安慰了—就像避难所。附近依然有不少树木植被,但可能是因为当地气候太过寒冷,那些树大多纤细矮小。几个小时后,我们终于抵达了峡湾的尽头。不知道前方等待着我们的,又将是怎样奇怪的地形。

国王打开车厢的门走了出来,站在我身后的踏板上,他开始用望远镜观察前方的路。我不知道他是否心里已经盘算好了接下来的路程—他总是这样,就算他有主意,也不会直说的。在引擎的轰鸣之中,他微笑着用口型对我说:“就像航船一样。”

铁轨开始下坡,前方是峡湾尽头山间的河谷。河谷看上去很宽阔,却十分贫瘠。国王一直保持着观察前路的姿势,突然间大喊道:“停下!快停车!”

我们前方是一座铁桥。我们下了车,沿着铁轨走了一段,勘探铁桥的结实程度。看上去,这座桥还算牢固,但桥身上的痕迹表明它不久之前刚刚被修缮过。国王指着下面河谷中影影绰绰的物体轮廓,把望远镜递给我,示意我看。看上去,那都是一些散落的铁柱木梁。

夕阳沉入群山,天色逐渐暗淡。国王下令停车休整,今夜就在此扎营。大家开始支起帐篷,四处收集柴火。在昏暗的暮色中,我看到大桥另一头遥远的山坡上有什么在闪光,是炊火,土著人应该就住在不远处。

两节车厢里有一些铺位,能容纳国王、我还有几个高级军官。我们出发的时候带了几桶黑石,便烧起了车厢里的炉子,这样大家就可以睡个暖和舒适的好觉了。多亏国王一开始坚持要在列车上安装炉子。晚餐后,国王和我一同坐在小桌前,边喝朗姆酒边打牌打发时间。我们玩的游戏叫作“国王与王后”,在哥本堡很流行。国王明显思绪重重,发挥得并不好。

“陛下今晚好像运气不好。”又赢下一局之后,我说道。

“运气……”国王心不在焉地重复道。我们能听见驻扎在外面篝火旁的人正在大声歌唱,看上去他们的情况还好,不至于太过寒冷,我欣慰地想。

“尼尔森,有件事情我需要你的建议,”国王在我发牌的时候突然开口,“看上去,那座大桥是安全的。但是同时我们也知道,在不远的过去,这座桥也曾遭遇损毁—可能还不止一次。这在你看来代表着什么?”

“陛下,这取决于大桥的损毁是人为损毁,还是自然灾害。”

“我认为我们可以默认是人为损毁。这里离山很远,不可能有坠石滑坡;像这样一座钢铁铸成的大桥,普通的风暴更不可能损伤其分毫。”

“那就代表着这里发生过战争。我猜是当地土著部族。”

“正确。土著人肯定对北地人的入侵感到极度不满。然而现在,攻击的先机就掌握在他们手里,可他们却放过了这座桥。为什么?”

“或许北地人已经将他们全面击败了?”

国王摇了摇头。

“在这样的地形中,没有任何一支军队可以永久地守住这座桥。而且,假如土著们真的被北地人打得一败涂地,那他们岂不是更有理由心怀怨恨,把桥彻底毁灭吗?”

“或者说,北地人和这些当地部族结成了协议?北地人拿出什么好处来收买了他们?”

国王打出一张黑桃A。

“我也是这么想的,”国王说,“可是用什么收买呢?金子对土著毫无用途。如果是你的话,会想到什么东西?”

“武器?酒?不—黑石!”

我打出一张红桃皇后,再一次收走了国王全部的牌。

“尼尔森,你的游戏玩得越来越好了!”国王笑道。我不太确定他口中的“游戏”具体指的是打牌还是别的什么。

“答案就是黑石,”国王继续说道,“这里虽然也有可以当作柴火的树木,但对于土著来说,黑石无疑是最便捷的能源,有了黑石,他们就能舒舒服服地过冬。看上去,北地人可不缺这种玩意儿,如果土著们胆敢不听话,北地人就可以随时取消他们的黑石供给。真是个聪明的计策!”

我们把牌桌折叠起来,开始铺床。

“这就代表着,在得到当地土著的批准之前,我们不能随意穿过这片土地。”国王说,“首先,这座桥上可能设下了我们没有看出来的圈套;退一万步讲,即便桥本身没有问题,当我们驶上桥的一刻,便无处可逃,如果他们决定抓住这个机会攻击我们,那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明天一早,我会派出探子去和他们取得联系。我想,我们必须给他们一些好处才行,只是我还不知道应该给什么。我睡觉的时候会好好想想,明天早上起来再说。”

那一夜,在温暖的车厢里,我梦见了艾丽卡·索恩。那个梦有一丝淡淡的忧伤,尽管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却依然未能完全把她抛之脑后。我醒来后,睁大眼睛盯着车厢顶发呆了好一会儿,她的样子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或许,在新政府上台后,她已经被从精神病院放了出来;又或许,新政府的人也将她视作危险的激进人物。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心中认定我背叛了她—但我和她相处的时间极为短暂,也从未对任何人提起有关她的事情。确实,我一个人在她的宿舍房间里时,出于好奇看过一些她的书和笔记。可能那个时候她注意到自己的东西被动过了,因此她被判刑的时候,把我看作告密者,也是自然而然的。但我心底深处依然不禁觉得,这件事远没有看上去这样简单。

外面的世界在一夜之间改头换面。夜里下雪了,白雪覆盖了整片大地,原先显得干枯贫瘠的山谷顿时变成了魔幻仙境。好在雪还只有薄薄的一层,不足以影响列车前进,但很显然,如果雪势再大一些,我们就会有麻烦了。虽然国王坚持要加快脚程、在天气转寒之前赶到北方确实很有远见,可或许我们还是慢了半拍。

国王派了两个探子去和土著人交涉:一个名叫伊布森的年轻人,体格健壮;还有约翰逊,必要的时候可以负责翻译。我站在国王身边,望着两个人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过大桥,然后在脚上绑好滑雪板,向着我昨夜看到炊火的那个方向继续前进。

“陛下,你决定好要送给当地人什么东西了吗?”我问。

“我叫探子先去探探他们的口风,搞清楚他们想要的是什么。这里的土著和艾尔戴部族很不一样,他们或许压根儿不在乎北地王国,也不在乎铁路,他们觉得只要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就行了。不过,假如他们也对北地人心有不满,那我们或许就有和他们交易的余地。我们迄今仍不知道他们当初为何在铁港攻击我们的飞艇,他们究竟是把我们当作了北地人,还是奉北地人之命来先下手为强?这些谜团都必须得到解答。我嘱咐探子,一旦见到土著人,就对他们说我们一行人身负重要的外交任务,希望得到通行的批准。”

这几乎是国王头一次如此清晰直白地把思路展现在我的面前,令我甚至有些不习惯。或许他确实把我之前的请求当了真,决定要多信任我一点。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一直在原地驻扎,等待探子返回。机械师借此机会,为列车设计了一个木制扫雪铲。在雪只有几尺来深的情况下,我们甚至不用停车,扫雪铲就会为我们自动扫清前路。然而,如果雪实在太厚,我们就不得不恢复人工铲雪的老办法了。我不知道在这样一个地方,冬天会有多少降雪,五尺?十尺?如果等待着我们的是足足十尺雪,那不管是扫雪铲还是人工,都将无力相助—我们只能等到开春才能继续前进。可是我们的粮食储备,又远远不足以支撑我们等到那个时候。

出于这个原因—也是为了让无聊等候的人们找点事情做—国王下令让大家打猎。这附近肯定会有野兔,可能还有鹿。不过,国王严令禁止我们射杀任何驯鹿,因为一般来说,驯鹿肯定是当地土著豢养的。

不过,显然国王过于乐观了。我们的人都是士兵和水手,没有专业的猎人。第一支打猎小队进入森林的时候,吵吵闹闹,脚步沉重,估计那里面不管有什么野生动物,都早就被吓跑了。那之后,国王便决定,每支打猎小队不得超过三个人。

我和国王也组成了一支打猎小队,不过我怀疑国王主动要求打猎的动机,还是为了躲开嘈杂的手下,以获得片刻清净的思考时间。我们随身背了火枪和弓箭,但我两者的准头都不太好,因此我自认很难在打猎中派上什么大用场。不过,起码我很擅长保持安静。

我们向着营地东边走去,穿过约有一尺高的积雪,在静默中爬上矮坡,穿过稀疏的森林。

这一日云散开了,阳光灿烂,雪地上闪烁着璀璨的光芒,像是洒了一地碎金。我们选在暖和的中午时分出发,距离太阳下山还有几个小时。

走了大约半个小时之后,国王指着雪地里一行延伸到树林里的动物脚印,说道:“是鹿。”我不懂怎么辨认脚印,但我知道打猎一向是深受国王们青睐的贵族活动,因此我对国王说的话也深信不疑。我们沿着脚印穿过森林,抵达了一片空地。国王示意我停下。空地另一侧的灌木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国王正要开口说话,便又突然止住了声音。灌木丛中钻出了一头我从未见过的动物,安静地站在原地,凝视着我们,空气和时间仿佛突然都凝固了。那头动物长得就像一只灰色的大狗,灰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目光落在国王身上—它似乎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我下意识地端起了火枪,但国王却把一只手按在我的手臂上。他也毫不退缩地回望着那头动物,动物的眼中有种奇异的神光。

这一幕在我看来,就像是它在对国王示意一般,一人一兽之间仿佛萌生了某种惺惺相惜的情愫。我知道,这听上去荒诞至极,但那一刻我确实是这样想的。突然间,动物转开了眼,然后转身离去。

国王看上去大受震动,他告诉了我那是什么动物。

“陛下!”我惊讶道,“可是—可是那难道不是传说中虚构出来的生物吗?”

国王瞥了我一眼,语带讽刺:“尼尔森,你看刚刚那玩意儿像是虚构的吗?行吧,让我们去找找看,看它有没有留下什么‘传说中’的足迹。”

我们小心翼翼地走到了空地的另一边,洁净平整的雪地上,两行巨大的爪印显而易见。我们还找到了一头新死不久的鹿,显然是刚刚那头动物在我们抵达之前杀死的。我们把死鹿拖回了营地,当作晚餐。国王叮嘱我,关于那头动物的事情,一个字都不许对别人提起,否则他们又该像那时在峡湾废弃小镇一样,被这些子虚乌有的怪兽吓破了胆。因此我们统一表示,鹿是我们自己遇上杀死的。我相信,这里的绝大部分人都像我一样,笃信狼这样的动物只存在于古老的传说之中,是大人讲来吓唬小孩子的。

整整一天,国王都沉浸在思绪之中,一反常态,几乎根本没有开口说话。

次日清晨,我们看到两个脚踩滑雪板的人影正在向着营地的方向前进。其中一个是约翰逊,另一个却是一名矮壮的黑发土著,穿着红蓝相间的服装。与约翰逊同去的探子伊布森却不见了踪影。在众人焦急的追问之下,约翰逊表示伊布森陷入了爱河,决定立刻与一个土著女人结婚,在部落里留下来,再也不回来了。(国王听说这件事之后只说了一句话:“老天爷,我们的伙食有那么差吗?”)

约翰逊和那个名叫阿诺的当地人一起登上了车厢,国王和几个高级军官已经等在那里了,他们迫不及待地想听约翰逊讲讲发生了什么事。

约翰逊说,他和伊布森一直向着我说的方向滑雪前进,最终抵达了一个山腰上的村庄,那里有不少帐篷,住着十至十五户人家。当地人热情地欢迎了他们,然而经过一番讨论,他们却发现,这里的外交形式与政治关系远比想象的要复杂。部族酋长会说北地语,他表示他完全不知道是谁在铁港攻击了我们,之后又指出,拉尼族—住在峡湾南部的土著部族—和我们遇袭恐怕有很大的关系。他们则是库玛族,和拉尼族之间有联姻的关系,也因此签下了一系列约翰逊没能完全搞懂的复杂约定。

从他初步的理解看来,库玛族有义务向拉尼族提供食宿和作战补给,却没有义务在战争中和他们结为战争同盟—甚至,出于某种特定的禁忌,库玛族反而要谨慎地撇清关系,极力避免和拉尼族联盟。

因此,库玛人并不知道拉尼人看待我们的态度,也没有办法打听。我们之前对于黑石的猜测是准确的:北地人确实用黑石作为筹码,要求土著部族停止攻击铁路和桥梁,也要放过他们的“黑猪”—约翰逊认为这个词指的就是北地人的列车。

然而,库玛人表示他们得到的黑石少得可怜,而且去年冬天黑石就已经全部用光了。库玛人无法保障我们在此地的安全,也对北地人的动向知之甚少,他们建议我们最好去拜访大女巫—大女巫无所不知,有能力护佑我们安全通行。

国王挑了挑眉毛:“大女巫?他们是这么说的?”

“是的,陛下。酋长说这里的所有部族都听命于她。如果她答应放行,我们就安全了。”

国王靠在椅子上,双臂抱在胸前,显然眼前的形势让他颇为暴躁。

“那我们要去哪里找这个女巫?”

“她的住处被当地人称作熊山。阿诺会带我们前去的。”(阿诺听到约翰逊提到他的名字,便羞涩地笑了,点了点头。)

“据说熊山离铁路不远。列车可以带我们走完绝大部分路。剩下的一小段路,则需要徒步爬山。”

国王叹了口气:“好吧,如果确实要这样的话,那我们或许也该尊重当地的传统。到如今,我已经不想再被更多的淬火箭头攻击了。但我也不想苦苦哀求某个土著巫婆来为我们放行。我们得带着礼物去。尼尔森,带上你做好的那个蝴蝶,可能会派上用场的。”

我点了点头。说实话,我在蝴蝶身上花了那么多功夫,我更希望能够把蝴蝶赠送给一位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而不是某个智慧的土著女人—但我并没有把沮丧表达出来。

“伊布森呢?他怎么了?”国王问。

“当酋长吩咐阿诺和我们一同前来的时候,一个女人突然站了出来,几个人开始争吵。按照她的意思,放牧驯鹿正是繁忙的时候,不能在这个时候缺人手。现在开始下雪了,他们便不得不把驯鹿分成好几群,因此更需要可靠的牧人。但我觉得,她其实从一开始就盯上伊布森了,只是找个借口罢了。酋长讲话的时候,她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总之,最后酋长转向我,说这个女人想让伊布森留下,看看他有没有代替阿诺放牧驯鹿的本事。然后女人抓住伊布森的手臂,把他带走了。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酋长只是淡淡地看着我,说:‘这是公平交换,不是巧取豪夺。’”

我笑出声来,国王看了我一眼。

“实在抱歉,陛下。我父亲是个商人,这句话是他当年最常说的。”

“第二天,伊布森对我说,他决定在库玛族留下来了。这就是他给我的唯一解释,其余的什么都没说。”

“看来,这些人绝对没有表面看上去这么简单,”国王说,“告诉阿诺,我们很欢迎他的加入。给他找点吃的,但是千万记住,一定要时时刻刻盯着他,即便在他睡觉的时候也不能放松警惕。在这里,我们不能轻信任何一个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