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适合国王的列车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一直在工房埋头工作,把我那日在隧道里画好的草图和测量好的车厢尺寸全部整理了一遍,重新绘制出精细的工程图。窗外寒风萧瑟,枯叶在鹅卵石小路上打着旋。秋天已经到了。

即便在那次惊心动魄的地下之旅后,国王依然没有明确告知我列车项目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这让我感到十分烦躁。至少国王没有疯—好吧,如果他疯了,那我也一样。虽然他说的一些话颠三倒四,想法也过于激烈极端,但他显然脑子清醒,一点都没疯。那么,他为什么还是不肯告诉我真相?是不信任我吗?

渐渐地,我悟出了一个答案:或许,国王在皇宫之内,并没有全部的掌控权。他确实手握一些权力,但是同时也有各种势力在制约他,乃至败坏他的名誉,令他的话再不可信。这样的话,那些人或许就能彻底架空、推翻他,甚至做出更糟糕的事情。因此,国王谁都不能相信—自然也不能相信我。毕竟,我的亲弟弟或许正是密谋要推翻国王的人之一。

可是,这些阴谋论的想法,其实还算是比较乐观的。在我心态极为崩溃的时候,我也曾认真怀疑过国王其实既没疯,也不是思维方式异于常人,而是和乔纳斯所说的一样,他仅仅是想让我把他喜欢的玩具按照比例放大罢了。这样的话,他根本就没必要对我说那么多,因为从我造出列车的一刻起,我就没有用了。

像往常一样,我依然通过工作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对付抑郁与怀疑,工作总是最好的解药。设计车厢不需要涉及任何钟表学知识,但对我而言,这些机械有着治愈人心的力量,总会让我感觉更平静。

然而我有时候还是会觉得,我在这列车上花费的一切功夫,都好像在徒劳地擦洗一艘将沉之船的甲板。

我不得不简化车厢原型涉及的许多细节。我仔细观察过隧道里车厢的轮子,却没能够看到底盘的样子。车厢与车厢之间的连接部位也极其复杂,在当日那种昏暗的光线之下,我根本无法捕捉到全部的细节。而且,一些机械的具体作用我也根本猜不到。因此,我仿照国王的玩具列车,用简单的钩扣铰链取代了原先的设计,来串联车厢。我又模仿哥本堡一些豪华马车的样式,设计了钢板弹簧悬架四轮底盘。

车厢内部,我按照原型设计了两排座椅。可是国王又坚持要在车厢里安置卧房和做饭的厨房。一节车厢肯定塞不下这么多东西,因此我提议干脆建造两节车厢,国王也欣然同意。我又设计了第二节车厢,里面有一个小厨房,还有足以容纳八人的铺位。我想,倘若国王想开着列车踏上旅程,那么八个人应该是操控列车所需的最少人数。(不过,我压根儿无法想象在没有铁轨的情况下,国王到底要如何才能让列车前进。)

现在我们开始着手设计多节车厢了,我才发现原型上用来连接车厢的那种两壁十分有弹性的舷门也是极难复制的。如果我按照原型的样子老老实实地建造,那么可以想象,列车拐弯的时候,车厢一定会脱节。于是,我凭借一时灵感,在每节车厢尾部加了一个小平台。车厢之间靠一个又一个小平台连接,人可以通过平台在车厢之间自由来去。国王的玩具列车看上去和我的构思也差不多,只不过玩具自然要粗糙得多。

至于车厢外部的涂装,我在上面绘制了和原型如出一辙的字母和数字。国王说这些字符可能有什么宗教含义。当时隧道里太黑,我没法准确辨认车厢的颜色,只能勉强猜出它是红褐色的。这种颜色和列车头的墨绿色搭配起来倒是很好看。车厢的车身由木头制成,底盘是生铁,轮子则是钢。

我与其他机械师们仔细讨论之后,做好了技术校对工作。一周结束的时候,我终于将完成的精细图纸交给了国王。国王通过了我的大部分设计,唯独吩咐我修改一样东西:他希望两节车厢的中心都有能用木头生火的暖炉。他用铅笔草草地在我的图纸上画出了暖炉的样子,又在图纸底部写上了自己名字的首字母,“N II”。车厢里的暖炉和做饭的炉灶难倒了我手下的机械师—有人甚至说了一句:“国王这是要造一个可移动的桑拿房吗?”大家都很担心,在一个行进中的车辆内部生火,底盘之下又是那么多枕木,可能会有极大的安全隐患。最终,我们还是找到了解决方式:在暖炉和炉灶四周都铺上一层金属,再用金属包裹车顶窄窄的烟囱。

完成后的图纸从机械师手中传到了工匠那里。几个星期后,我们便成功地建成了两节精雕细琢的列车车厢。我们颇为自豪,把之前造好的列车头和车厢连在一起做了好几次试驾。只不过,我们的铁轨太短,加了两节车厢之后,顿时显得捉襟见肘。出于职业病,工匠们又在车厢上加了不少华美的细节:用抛光木材来做饰条和檐口,又用细软的红色天鹅绒蒙住座椅。这确实是一辆适合国王的列车。

我肯定不是私下偷偷琢磨这列车用途的唯一一个人,但是所有人都明白,列车是个不能提起的禁忌话题—尤其是那日汉森在食堂对我发过火之后。哥本堡这座城市太小了,光靠脚程就能在几个小时内穿越全城,因此建设铁路没有任何意义。城墙之外的世界则充满了动**,更不适合建设铁轨。如果我们想让铁轨一直穿过密林,抵达阿尔辛纳或是旧都城,这将是个费神费力的大工程,几年都不一定做得完;而且,可能不出一个星期的时间,铁轨就会被人偷走破坏。如果是放在哥本堡范围内考虑,这种铁路唯一的用途大概就是把阿加海姆的农产品运到城里来。但是我们已经有运河了,船运也颇为方便高效,因此搭建铁轨并没有什么显著的意义。

如诸位读者所见,我的眼界实在是太小了—我仿佛井底之蛙,只看得到哥本堡城墙之内的小小世界。可国王不同,我早该想到,国王的野心远远不止于此。

十一月初,国王不经通报便来到工房视察。看到皇家马车停在门外的时候,我的团队都有些紧张—其实根本没什么可担心的。国王仔仔细细、由内至外地检查了车厢,看着列车拖着车厢来回跑了几趟,然后宣布他对我们的工作成果十分满意。这令我们松了一口气。然而国王接下来在我们的食堂里宣布的命令,却让所有人都一头雾水。他希望我们建成足有一里长的铁轨,从工房直通阿加海姆运河。然后,铁轨要再沿着河岸继续向前延伸约一百码。和往常一样,他并没有解释这个命令背后的意义。视察与会议结束之后,我看到国王和汉森站在角落里,入神地讨论着什么。我一走近,他们便停止了对话。国王转向我,露出笑容。

“钟表匠!你觉得这个任务能完成吗?”

“陛下,单独从机械设计的角度考虑,没什么困难的。地面平缓坚实,不会影响铺设。然而这条路线要穿过军方的领地,因此我担心我们可能会遇到一些阻力。”

“我刚刚和汉森博士讨论的就是这个问题。我相信肯定有可以沟通转圜的余地。我们只需要找到一个理由来说服那些将军,让他们觉得自己也能从这个项目里获利就行了。这就是汉森的专长了。”

汉森笑了,谦虚地点了点头。

“陛下,我已经想出可以给军方什么好处了,”他说,“他们有一片靶场,用到的那些重炮每次都要靠牛车从皇家铸造厂一路运过去才可以,非常不方便。如果他们现在可以通过铁路运输重炮的话……”

“太棒了,汉森!这么好的主意怎么不是我先想出来的?你去禀报将军们,就说是国王的命令。我如此挂念他们,他们一定会感谢我的。”

“这样的话,我们还需要造一节敞篷车厢,像板车一样。”我插嘴道,“这个倒是不难。”

“多做几节吧,尼尔森,”国王说,“我觉得它们之后可能会派上大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