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背叛

从十一月到十二月,我都一心扑在铁轨的建造之上。这应该是几百年来哥本堡的第一条铁路。我要求铸造厂铸出大批量的生铁“梁柱”,有弯有直。这些所谓“梁柱”的形状应该对他们而言并不陌生,然而为了保密,我在设计中特地修改了长度和横断面的样子,以把它们和那些掘出的远古铁轨区分开来。铁路转过一个柔和的弯,从工房直通运河边。我们在河边用石料堆垒了一个码头,来帮助承重。汉森也完美地完成了任务,用“运输重炮”的理由说服了军方。军方对此表示十分热情,甚至同意在码头旁搭建一个大功率起重机,来配合铁轨使用。我们没办法让列车在河边掉头,所以它载上重炮之后,就只能倒着跑回原位了。不过,我设计了一个可以使列车切换轨道的装置(其实我在某张图画里曾见过差不多的东西,此时我只是凭着记忆复刻出来而已),成功地铺了一条回转的路。这条加长后的铁轨如今可以从工房一直抵达靶场,而且只要列车在尽头切换轨道,就可以原路返回工房。

几番实验之后,我们造出了几辆平板挂车,结构坚固,适于承载重物。十二月来临时,列车进行了第一次载物运行,驳船载着重炮开到运河码头旁,起重机再把重炮移到板车上。然而,我们未曾料到的是,发条列车载上重炮之后,几乎已经跑不起来了。轻型黄铜炮没有任何问题,一旦换成了重型钢炮,车轮就会开始打滑,整辆车在重压之下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吱嘎之声。军方对此倒是毫不在意。他们在铁轨旁另铺了一条砾石拖道,换用他们自己的马来把挂车拖到靶场。在他们心里,只要能解决问题就行。他们对列车本身一点兴趣都没有,我猜在他们眼中,列车一直以来都是个无足轻重的小项目。

在此期间,我们也抛弃了曾经用来上弦的、本是为了磨玉米设计的旧风车,开始建造一种可以提高上弦效率的新型风车。这个设计也是基于国王的命令,他希望新型风车拥有便于拆装运送的特点,可以方便地将风车部件移动带走、在任何地方重新搭建。一旦有了标准化设计,就可以生产一大批。风车所有的部件都必须比普通运河驳船要短。我们把钢箍接合在木材上,建成了这些风车。十二月初的时候,我们已经完成了风车的建设,上弦速度也由此加快了许多。如今,我们用仅仅一天时间准备好的储能舱,已经足够列车在不负重情况下运行整整八个小时了。

耶鲁节又来临了。和往年一样,我回到父母的老房子过节。威廉夫妇如今已是房子的主人。他们可爱的小女儿已近三岁;我的嫂子茵格里德又怀上了第二胎。然而,这次回家的时候,我却敏锐地察觉到兄嫂之间似乎有些不睦。我一开始还以为仅仅是年轻爱侣间的小摩擦罢了,然而不久之后我才发现,情况远比我想象的更加严重。有一天晚上,威廉独自一人去参加商人俱乐部的年度耶鲁节晚宴了,把我和茵格里德两人留在家。茵格里德性格随和,和蔼可亲。我和大部分女性相处的时候都会感觉不太自在,但是在她身边,我却能放松下来(上一个令我感到自如的女性还是艾丽卡—只不过,我更希望自己不要再想起艾丽卡了,徒添烦恼而已)。

晚饭后,我们喝了几杯杜松子酒,敞开心扉聊了聊人生。一开始,她和大部分人一样,认为我是时候考虑一下终身大事了;然而,和大部分人不一样的是,她仅仅是顺口提了提而已,没有坚持,更没有逼迫。之后,我们聊起了操持家事中的种种困难和经济状况。在谈到这个话题的一刻,她突然沉默了,眼中泪光莹然。

我问她究竟出了什么事,她迟疑了一下,蓦地大哭起来,然后磕磕绊绊地对我叙说了一切。原来,她和威廉早已是负债累累。威廉结婚的时候,并没有改掉好赌的恶习。如今,他们的家已经摇摇欲坠,几乎连基本日常生活都无法再维持了。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威廉一直瞒着所有人,可如今茵格里德自己发现了事情的真相。她说,他们大概要卖掉这座房子来抵债了,可是他们一家三口之后究竟该何去何从,她一点主意都没有。我向她保证,如果最坏的情况发生,他们一家至少可以搬来和我同住。我虽然说不上富裕,但支撑一个家庭还算绰绰有余。

茵格里德泪流满面,不断地感谢我。见到她在我面前这样尊严尽失,我心里难受极了。我在心中偷偷决定,我将尽最大的努力帮助他们一家—就算只是看在她的面子上。当然,最大的问题依然是威廉:我给他们的每一分钱,只要落到了威廉手里,就有可能被他拿到赌桌上挥霍干净。再说,我就算竭尽全力,也没法替他们还完所有的债务。

茵格里德恳求我千万不要对威廉提起这件事,我答应了。

那年的耶鲁节,乔纳斯完全没有露面,这还是头一遭。作为教会的一员,他没有庆祝冬至的习惯,但一般到了斯蒂芬日(5)的时候,他还是会来和我们小聚一下。自从上次和他谈过之后,我心中一直有些忐忑,因此当我发现这一次不用和他碰面的时候,我感到一阵轻松。

然而,他的缺席还是令我困惑不已。耶诞晚宴结束后,我们坐在会客室里聊天,我便问起了乔纳斯的事情。

“他有自己的麻烦要处理。”威廉说。很明显他并不想再多解释了,但我坚持追问。

“他和大学里认识的一个女人走得很近—她是民主联盟的人,你懂的。据说她被判了刑,就关在西索恩。乔纳斯气疯了。我真希望他能保持理智,闭上他的嘴,否则他也自身难保。”

“西索恩!她被判了什么刑?”

“最初,她是以毁坏皇家所有物的罪名被起诉的,她糟蹋了皇家图书馆里的一些书。如果她乖乖认罪,本来只要交一些罚款即可,但她拒不认罪,反而抗议说她是因为自己的政治倾向才被有心之人构陷的。那场庭审被她彻底变成了宣传民主思想的舞台,于是皇室的人在她身上加了一重罪名,‘有犯罪倾向的臆想症’。当然,这个罪名就无须庭审了,只要一位法庭医师为她做过检查然后出具证明即可。可即便如此,倘若她服个软,就不用被关进西索恩了。但是她性子太倔了,非要找死不可。”

那一刻,我的脸上一定写满了震惊。我努力假装这份震惊是纯粹出于对乔纳斯的担忧。

“但乔纳斯又不是什么激进分子!恰恰相反,他难道不该是个保守党才对吗?”

“是这样的,自从国王开始频繁地流露出一些……异端思想,他已经惹恼了不少人,尤其是那些保守党的教会成员,包括我们的弟弟在内。于是,教会的人和民主联盟的人就这样走到了一起,因为他们共同的目标是反对国王。你看,在政治面前,连风马牛不相及的同盟都有可能出现。卡尔,现在的形势正如一潭浑水,我们所有人都必须格外小心。”

然而,那时我并不知道,我自己的麻烦才刚刚拉开序幕。新年过后,当我像往常一样骑车抵达工房时,安西亚森—我手下一个年轻的机械师—就站在大门口,一见到我出现,就扑过来问我那个消息是不是真的。我发现食堂里贴了一张公告:我们的项目即日起宣告结束,团队将被遣散,感谢每一位成员所做出的贡献。汉森博士在公告之下签了名。

我又惊又怒,刚想去汉森的工房讨个说法,就猛然想起了一件事。

“列车在哪儿?”我问安西亚森。

“过节的时候,皇家侍卫把它挪走了。我们都以为是你下的命令。”

我走进列车停靠的棚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一切。棚屋彻底空了。不仅列车头不见了,所有的车厢和板车也都消失了。就连屋外矗立的新型风车也被拆分带走了。

“列车会不会在码头那边?”

“也没有,先生。列车被运上了驳船,然后……”

“什么都没了?一点都没留下?”

“都没了。对不起……”

我慢慢走到了汉森的工房。侍卫已经不见踪影,汉森的办公室也被搬空了,他带走了全部的文件和草稿。我筋疲力尽地瘫在一把椅子上。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必须马上去见国王。就在我眼前,在汉森的办公桌上,有一个信封,上面写着我的名字。我撕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潦草的纸条。

“不好意思了,他们给我开的价码更高。—H”

这又是什么意思?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手里攥着信封。这时候,一批皇家侍卫突然闯了进来,每个人都手握武器。我立时站起了身。

“汉森博士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我愤怒地问。

“汉森博士已经离开了,先生,”一位蓄须的军官说,“现在,你被逮捕了。”他从我手中拿过汉森的信,仔细审阅起来,其他的人则负责为我套上手铐。

我被他们拽到外面,推上了一辆牛车。我的整个团队都站在那里,目不转瞬地看着我,一片死寂。我愤怒地抗议,要求面见国王,得到的回应却只有侍卫的冷笑。这辆重兵看守的敞篷牛车带着我一路穿过城市,路旁行人纷纷驻足围观。有些人认出了我,指着我嘲笑。

牛车拐进一条小巷,从一道石拱门下穿过,抵达了监狱的庭院。我被押送至一张办公桌前,把我押送来的警官脸上挂着一抹嘲讽的笑容,询问了我的名字,写了下来。装得就跟他不知道我是谁一样!他们清空了我衣袋里的所有东西,把我单独关押在一间囚室里。自始至终都没有人告诉我我为何被判刑、获了什么罪。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过,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我试图在这一团乱麻中找出一个合乎逻辑的解释。这是汉森的诡计吗?但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皇室又怎能容得下他?我可是国王的亲信—甚至于,我斗胆盼望,国王心里还有那么一点点把我看作朋友的。不管罪名是什么,国王都一定会还我一个清白的。我唯一的希望只是尽快联系到他。

最终,等待了几个小时之后,警卫们鱼贯而入,挟着依然戴着手铐的我,押送到了一间小小的办公室里。办公室的墙是淡绿色的,一位军官穿着镶有黄铜衣扣的黑色制服,坐在办公桌后。他已经开始谢顶了,蓄着短短的胡子。我凝视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认识他。那是德·马提尼斯,守卫统领。屋里还有两个穿着同款制服的男人。

我站在办公桌前。德·马提尼斯一言不发,双臂紧紧抱在胸前,然后叹了口气。半晌,他打开一个文件夹,开始研读里面的内容。

“你本来有机会和你的朋友汉森博士一起逃跑的,”他说,“可是现在已经太晚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努力摆出一副愤怒而屈辱的样子,但我心中感受到的其实只有恐惧,“汉森博士到底在哪里?”

“我们本来指望着你来回答这个问题呢,尼尔森钟表匠。看上去,汉森博士已经厌倦了我们。他叛国投靠北地人了。”

那一刻的震惊令我头晕目眩。汉森成了叛徒?这不可能。他不是一直都在和军队紧密合作吗?然而……

“他带走了列车?”

“你说那个发条玩具?”德·马提尼斯冷哼,“他带走的东西可远远比那个重要,尼尔森,他带走了你设计的武器图纸。”

“这一切和我有什么关系?汉森跟我没什么来往。他的工作对我都是保密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钟表匠,你这一席话让我们很难相信啊—是这样的,在汉森博士离开之前,他做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什么奇怪的事情?你到底在说什么?”

“哦,你肯定早就知道了,不用再在这里装下去了。汉森博士替你哥哥还完了所有的赌债。现在,请你告诉我:你觉得汉森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