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通往潜意识的铁路

还算走运,我没有当场被投入监狱。我被逐出图书馆之后,一直精神恍惚、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

天色渐晚,路旁的商店也一个个打烊了。我经过学生时代最爱去的顶针酒馆时,决定进去坐坐。

我一直走到地下室,要了一杯啤酒,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默默望着身旁叽叽喳喳的年轻人。

对我而言,此时此刻,就连脚下踩的大地都已经不再坚实。陡然之间,我迄今为止所认知到的一切都出现了巨大的偏差,危机四伏。我不能相信任何人,就连我自己的家人也不例外。

我就好像一盘大棋中的小卒,可我甚至猜不到这个棋局究竟是为了什么。

刹那间,我心中涌现了无数念头:如果我现在逃离哥本堡王国呢?如果我立时自尽呢?最终,我却只能叹了口气。我知道,我本质上就不是那种会走极端的人。

几个小时后,我终于回到了家门前。戈特弗里德森夫妇不知道去了哪里,并没有来应门,所以我自己动手开了门。

前厅的小桌上放着好几封信,其中一封盖着皇家印章。信封里是一张请柬,邀请我周四下午前往玫瑰城堡觐见国王并汇报项目进度。

如果是一周以前,我定然不作他想,然而现在,当我看到“玫瑰城堡”的地址时,不禁一阵恶寒。请柬底端还写着一行小字:“陛下要求你随身带着如下物品前来觐见:至少五码长的卷尺,绘图本和铅笔。”那位替国王写下这行字的侍从一定很迷惑。

接下来的几天,我画了不少列车的草图,外观和内设都有。我觉得国王一定会对此感兴趣。出于谨慎,我没有画出铁轨的样子,想来国王心里应该也有数。可是他为什么非要我带上绘图工具和卷尺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国王确实总爱下达一些奇奇怪怪的命令,我也算是习以为常了。

我始终和汉森保持着距离,幸好他也已经很少在工房出没了。我很不擅长掩饰情绪或是说些油嘴滑舌的场面话,因此当我打心底不信任某人时,那个人很容易就能看出我的敌意。我不希望汉森从我的表情或是讲话的声调里解读出我对他的不信任。从此刻起,我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

周四下午,我备齐了所有材料,准备去觐见。

那天阳光灿烂,我身上又带了不少东西,不适合骑车,因此我决定步行穿城前往玫瑰城堡。

微风轻拂,叶子已经从初春的嫩绿转成了夏末的深绿。街上行人的笑语令我的心情稍稍放松下来。我走了一个小时左右才抵达哥本堡的最东边,玫瑰城堡就矗立在皇家花园中间。城堡是几座古意盎然的塔楼,由红砖建成,屋顶铺着漆成绿色的铝片。比起守护城市而言,玫瑰城堡本质上还是一座装饰性的建筑,不过它的四周也环绕着宽阔的护城河。当我踏上护城河狭窄的木桥时,心里的紧张远甚于往昔。

皇家侍卫拦住了我,开始一贯的盘查。难道你以为那里的警卫是为了不让外人进来吗?我想起了乔纳斯的话。侍卫检查了我的请柬,一番搜身检查之后,终于把我放了进去。一名侍从负责带我去大殿。我们沿着石头的螺旋楼梯向上走了好几层,才抵达大殿的入口。

一进门,我就看到国王背对着我站在房间正中,穿着一袭长长的白色貂皮华袍。国王打扮得如此隆重,看来在我到访之前,他一定也忙于其他的政治会晤。大殿庞大而空旷,甚至比我在皇宫见到的大部分宫室面积还要大。殿堂一端是一座凸起的石台,王座就在上面,俯瞰着整个房间。地上铺着黑白相间的大理石砖,沉重厚实的天鹅绒窗帘遮挡了每一扇落地窗。显然,哥本堡的国王们都很在乎自己的居所是否足够气派。屋里回**着轻柔而优雅的弦乐,但是我却连一个乐师都没看见。

国王转过身,一眼就看到了我。他喊了一声“尼尔森”,便露出了笑容。接下来,令我极其震惊的是,他大步向着我走了过来,紧紧地拥抱了我,就好像我是他失散多年的兄弟一般。

音乐戛然而止。国王走到墙边的一个孔洞旁,对着洞内鼓掌,喊道:“可以了,乐师!弹得真棒!你可以下去休息了。”

“我的先祖设计了这个装置,”他对我解释道,“乐师都在下面,他们演奏的音乐通过这个孔洞传入大殿。真是巧妙的发明,当然,有得必有失,声音能从下面传上来,就也能从上面传下去,所以讲话的时候一定要万分谨慎。”

我不太理解他的意思,所以只好客气地点了点头。

“快来看看这个。”他开心地说。

大殿正中摆放着那一整套玩具列车模型,铁轨首尾相连,形成一个回扣的椭圆。国王上好了弦,玩具便拖着几节车厢,欢快地在铁轨上奔驰起来。

这样一个小玩具,却给我的人生带来了那么多大起大落。眼前这一幕太过荒唐,令我几乎要当场笑出声来。

国王却将我的笑容误认为是欣赏:“很有意思,对吧?不过,你再看看这里。”

在某一段笔直的铁轨周围,他用书堆了一个洞穴。列车从洞口驶入,短暂地消失,又从另一端驶出。

“如你所见,列车也可以在地下运行,甚至不会在地表留下任何痕迹。”

国王是不是真的疯了?他的言语在我听来仅仅是一场儿戏,没有任何意义。

我打开了我的画夹:“陛下,我带了……”

“图样吗?很好,很好。我们移步图书馆,一起看一看。”

国王带着我走进隔壁的房间,里面布满了一排排的落地书架。书架上大部分典籍都像是古书,标题是古盎格里语或是我辨认不出的语言。房间正中是一个巨大的八角形桌子,国王将我的图画在桌上一张张铺开,饶有兴致地观赏起来。

“尼尔森,你造出的东西确实令人惊叹。那些储能舱真是巧妙极了。”

我之前从未跟国王提起过涡卷弹簧储能舱的事情。尽管我在图画里绘出了它们的样子,却始终没有把这个我们自己起的学名写在旁边。那么,国王怎么知道“储能舱”这个名字?我那时疑心病已经重得厉害,身边的一切都令我感到叵测。其中一个一定是间谍,我又想起了父亲的话。

“陛下,它们也能应用在其他的大型机械中,比如起重机,还有……”

“还有武器。说得没错,这项研究带来的可能性太多了,真是令人振奋。现在,我们仅仅需要再多建一些风车,就万事俱备了!”

国王顿了顿。我脑海中似乎也同时浮现出了他所幻想的场景。崭新的风车遍布海岸线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架风车都在为一个储能舱上弦,而这成百上千的储能舱,是为了……什么?

“陛下,恕我直言……”我犹犹豫豫地开口。

“亲爱的尼尔森,我从不提前给予宽恕。你先把你的‘直言’说完,我再来决定要不要宽恕你。”

“我在想,这辆……机械装置,究竟是做什么用的呢?”

“尼尔森,我会在合适的时间和地点告诉你一切的,但是……”他蓦地大叫起来,“现在隔墙有耳,绝对不行!”

我被吓了一跳。乔纳斯说过,国王有时候情绪不太稳定。

“好了,我们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造出一辆像古人在他们的铁路系统中用过的那种列车。”他继续说道,声音又立刻平静下来。

我终于忍不住了。

“陛下,很抱歉,但是……您是真的认为这样的铁路系统曾在古代存在过吗?”

“当然了,尼尔森。这件事就连傻子都知道,连路边的野狗都知道!”

他敏锐地觉察到了我的困惑不安。

“怎么了?”

“就是……”我搜肠刮肚,在盎格里语寻找着合适的词汇,“您的父亲,先代国王,曾经颁布过一道禁令……”

“那个啊!对,没错。其实禁令最早是我曾祖父起草的,我的祖父更新了一次,我的父亲又更新了一次。大体内容是说,谁都不许提起那个神话中的繁荣时代。最新版本的禁令又加了一条,不许讨论与无理层相关的内容。不过请切记:首先,我是国王;其次,我疯了。所以,我随便想说什么都可以。”

“陛下,我不懂。”

国王把一只手轻轻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疯国王住在高高的玫瑰城堡里,玩着他的玩具。”他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道,“所有人都这么想。但这只是做戏罢了。”

他指着一把扶手椅,示意我坐下,然后他走到书架边。

“我发现,这座城中,有一些人正在大肆毁坏皇家所有物,真令人遗憾。”他的声音稍稍提高了一些,“我知道那些人是谁,我要让他们为自己的暴行付出代价。”

他从书架里抽出一本皮革封面的大书,拿到桌边放下。他示意我保持安静,然后轻轻翻开了第一页。那本书是《当代奇妙发明》,皇家图书馆里被毁坏的古书之一。他翻到中间的某一页,然后指给我看列车与铁轨的插图。这一页在皇家图书馆里的那本书里已经不复存在了,不过国王手里的这本书还是完好无损的。

看完之后,国王合上书,放回书架上,然后又拿出一本书:“我很喜欢研究古代典籍。人总是能从古书中学到许多东西,尼尔森,比如建筑学知识……”

我惊讶地看到这本书竟然是以哥本语的某种变体写成的。在我的一生中,我见过的所有书几乎都是盎格里语的。书名叫作《玫瑰城堡:一段历史》,里面有好几幅古老的插图。国王指着其中的一张图,那是城堡地下室的平面图,上面醒目地绘出了一条从地下室通往城堡外的密道。

“我对历史学很有兴趣,”国王说,“以及一些古代科学,比如考古学。”他悄声说出了那个名词。在我有限的了解中,考古学是黑魔法的一种—和死人有关系—王国之内早就禁止了这种异端邪说。

国王的目光投向了窗外将沉的暮日。

“今夜,我需要你跟我一起去冒险。”他喃喃地说,“你必须非常勇敢才行。你准备好了吗?”

“当然了,陛下。我愿意跟随您去任何地方。”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脱口说出那样的话—读了这么久,对于我的品行,各位读者心里应该也早就有定论了:我绝对算不上是个勇敢的人。然而那一刻,我却觉得我说的每一个字都发自真心。

国王笑了,用力拍了拍我的背:“太好了!放心,我们不会去太远的地方,几个小时就能回来。你带了画具吧?那就行了。还有,你要穿厚一些的衣服才行。我去找两件衣服给你换上。”

彼时正是八月底,即使夜间也颇为炎热,但国王的命令是不能拒绝的。

国王先请我和他共进晚餐。房间空****的,只有我们共同坐在长长的晚餐桌一端。

晚餐是简单的鸭肉而已,也不是森林里打来的野味,而是在护城河附近抓的鸭子。鸭肉和土豆与一些蔬菜同煮,就是一顿任何平民都吃得起的晚餐(最起码周日的时候能吃到),毫无奢侈之处。

不过,桌上的起泡酒对我来说却是见所未见的—我只喝过啤酒和朗姆酒。金黄的酒液在镶银的水晶高脚杯里闪闪发光,杯身烫着繁复的皇家徽章。我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像个乡巴佬一样死死盯着杯子看。

吃晚饭的时候,国王为我介绍了玫瑰城堡和它的历史,比如先代国王们放在这里的挂毯和油画,还有传说中用独角兽的角装饰的王座。我感觉他这一席话是早就排练过千百次的,用来讲给每个参观者听,而参观者只需要点头微笑就好了。他言语之间没有触及任何禁忌秘闻,更没有提及哪怕一丝自己是“被强迫关押在这里”的。当然,我也不敢主动提起这个问题。

饭后,国王遣退了全部侍从,带着我单独去了更衣室。他脱下长袍,然后翻出了一些秋冬装。他递给我一件厚实的针织毛衣和一双毛皮靴子,那些是国王叔叔的旧衣,我穿上也很合身。国王自己也穿上了类似的衣服。最后,他找来一个巨大的皮质背包,让我把画具和“我们要带上的其他必需品”放在里面。

我们沿着我来时经过的石头螺旋楼梯向下走了几层,直至抵达地下室。国王拉开一扇门,门后是一间地窖,房顶低矮,由石拱支撑。侧墙高处嵌着唯一一面小窗户,一线天光从中透入。地上、粗糙的木桌上,散落着各式各样的发条玩具。我认出了一些熟悉的机械小人和车辆,但是还有一些我没见过的东西,比如掌心大的旋转木马,和中心广场在集市日到来时会搭建的大型玩具如出一辙。国王为旋转木马上好了弦,玩具便悠悠地转了起来,悦耳的、叮叮咚咚的音乐也随之响起。

“我总是在这里玩,”国王说,“人们从来没有起疑过。不过是疯国王在玩玩具罢了。”

令我惊讶的是,他在我们身后关上了门,然后插上了门闩。

房间的一角有几盏油灯。国王划燃火柴点亮了一盏灯,把另外三盏递给了我。我问他是否也需要我点一盏灯,不过国王却说有他手里的灯就够了。

一个五斗橱摆在墙边。国王请我和他一起把五斗橱挪开,我们便各自抓住一头,吃力地将五斗橱移到了别的地方。五斗橱挡住的墙面上有一个小洞,大小恰好容得下一人通过。

“你看看。”国王说着,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我把头探入洞中,顿时感到一阵刺骨阴风掠过面颊。洞里黑漆漆的,一股潮湿的泥土气息。当我的眼睛适应了昏暗的环境后,我勉强辨认出洞口后有一条狭窄的甬道,甬道由粗粝的石阶铺成,向下蜿蜒,仿佛没有尽头。

“我的先祖们建造了这条路。”国王说,“我猜这是一条逃亡通道。几百年来,这个入口都隐藏在墙后。我在刚刚给你看的那本书里发现了有关它的记载,就下决心一定要找到它。我在地下室里找了一个星期才找到这个入口,我想,除了我之外,应该再也没有人知道了。是不是很有意思?”

“陛下,这条路是通往……地下吗?”

“当然了,尼尔森,一直通向无理层。所以我才说,要沿着这条路走下去的话,必须非常勇敢才行,乃至疯狂。幸好,我够勇敢,也够疯狂。”

我到底糊里糊涂地把自己卷入了什么事?凛冽寒意沿着我的脊柱爬了上来。然而同时,我也感到一丝隐秘的喜悦:国王是把我当作自己人的。他如此信任我,我必不能辜负他。(这份天真热血,就是我最大的软肋。)

国王将油灯放在地上,倒转身子,灵活地钻进洞里。他半个身子钻进洞中后,便伸手去够油灯,让我把其他的器材一并递给他。最后,我也学着他的样子,从那个窄窄的洞口挤了进去。

洞内猛然开阔,我甚至可以完全站直身体。国王提起油灯,率先沿着石阶走入下方的黑暗,我则扛着书包和那几盏备用的油灯,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

说我现在感到“紧张”都算是轻的—恐惧已经快要冲破我的胸膛。虽然我非常敬爱国王,但我却并不能保证对他每一个判断都深信不疑。自幼时起,我便被告知无理层里满是令人恐慌的东西。我每踏出一步,都暗暗心惊,觉得黑暗中随时有可能蹿出只存在于我噩梦中的怪物。

台阶下降之势逐渐平缓。我们保持着国王昂首挺胸在前引路、我战战兢兢跟在后面的状态,沿着甬道继续走了约有十分钟。国王越走越快,突然间,油灯的光亮消失了。一时间,只有我一个人被留在黑暗之中。

“陛下!”我几乎要尖叫出声,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恐慌,“求您……这里、这里太黑了!”

“啊—真抱歉,尼尔森!”国王的声音远远地飘了过来,“我们快到了。”他将油灯放在了地上。在我看来,那个小小的光点大概离我还有五十码远。我跌跌撞撞地冲着光点走去。等我终于走到了油灯旁,发现甬道戛然而止,国王却也不见踪迹。

“爬上来有点难……你先把灯递给我。”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我猛然抬头,看到甬道顶上有个洞口,国王正在洞口探头向下看。

“用手脚抵住两边的墙,爬上来,”国王说,“把手给我。”

在国王的帮助下,我也爬到了甬道顶,从洞口钻了出来。我喘息着环顾四周,在昏暗的光线之下,依稀能看出这里又是一个地下洞窟。

“听!”国王说。他拍了拍手,声音回**在洞窟中,像涟漪般扩散,久久不绝。这里一定又庞大又空旷。

国王举起油灯。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洞窟看上去足有一座教堂那样宏伟,几乎可以用鬼斧神工来形容,然而那些精雕细刻的拱门和向四面八方扩散的通道却足以证明这是人类的手笔。墙上有许多告示牌,从字母的样式看,应该是古哥本语,但我却难以读懂。我脚下的地面非常光滑,显然是经过打磨的,只是覆了厚厚的一层灰尘。我小心翼翼地向前踏了一步。

“小心脚下,”国王说,“地上有坑—比如这里!”

油灯照亮了前方一小块地面,那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罅隙,足有一码来深。我一眼就认出了罅隙底部的东西:列车铁轨。

“陛下,这是什么地方?”我问。

“我相信,这里是一座车站。”

他说了一个盎格里语单词,那个词的意思是“车停靠的地方”。

“但这里是地下!”

“没错。于是问题来了:为什么古人要在这么深的地方、在无理层正中,建造一座车站呢?他们就不怕遇见鬼怪吗?”

“古人是怎么在黑暗里生存的?”

“屋顶嵌着很多盏灯。我猜他们是靠电力点灯的,但是这样的话一定价格不菲。因此我相信,这个地方一定不是给平民用的。”

“尼尔森,你仔细看看这里的墙。”国王用手指刮去了一层墙上的薄尘。

“白色的瓷砖。匠人的手艺也精致极了。这个地方到处都铺满了这样的瓷砖,每一块都完美无缺。还有一道楼梯,比我每一座宫殿里的楼梯都更宽大壮观,台阶都是由陌生的外国石头砌成的。这里的奢靡华丽远远超过了任何人的想象。我想,这是专为国王建造的地方—即将踏上盛大旅程的国王。”

国王走到月台边缘,低头凝视着轨道。

“古代曾有个著名的哲学家,他的名字叫作弗洛伊德。这位弗洛伊德曾经详尽地描述过一条‘去往潜意识的御道’。我想,这就是那条直接穿透了无理层的‘御道’—或许,我该称它为铁路比较好。只要沿着它往下走……”他指了指月台下面,铁轨延伸,消失在一个隧道中,“我们就能抵达潜意识。”

我一点都不想在这里面沿着任何一条路往下走,更别说抵达什么所谓潜意识了。

“陛下,您之所以建造列车,是为了这个吗?”我犹犹豫豫地问。

“这个?当然不是。除非我们在地上挖一个很大很大的洞,否则根本就不可能把列车运到这下面来。那样的工程太大了,会牵涉太多人。这种事情可不能让全国人民都知道。”

我明白他的意思。如果平民听说了这个地宫的存在,那么他们认知中关于历史和现实的一切都将被彻底颠覆—教会口中的“古人没有列车和铁轨”就成了天大的谎言。不仅如此,人们也可以由此推断出,古人的科技要比我们的先进得多。

“所以,”国王说,“从这里开始,我们必须委屈一下,步行前进。”

他直接跳下了月台,落到铁轨上站稳,没有一丝犹豫。

“陛下,我们现在要去哪儿?”我恐慌道。

“去隧道里面。别担心,我之前已经探过路了。钟表匠,我敢保证—你会看到极其奇妙的东西!”

我提起油灯和画具,颤抖着爬下月台,跟在国王身后,每一步都踩在铁轨间的枕板上。这道铁轨的枕板不是木制的,而是某种坚硬的石料。

“在古盎格里语中,它们被称作‘沉睡者’。”国王说,“非常富有象征意义的名字,指代古老国王手下沉睡的勇士,一旦有外来者入侵,这些勇士便会纷纷苏醒,保家卫国。”

在列车制作上浸**了这么久,我知道这些所谓“沉睡者”只是一个简单的工程设计罢了,旨在固定铁轨、分散压力,但我明白此时用这些话来反驳国王毫无意义。

我们走进了隧道张大的巨口,国王指了指墙上一些奇怪的字迹。和我先前所见的精细印文相比,这里的字迹十分狂放潦草,尽是不同的颜色,字迹在墙上的位置恰好与一个成年人抬手书写的高度平行,但内容与其分布却相当随机,毫无规律可循。看上去,这些字像是什么诡异的魔法咒语,十分不祥。

“我曾经抄写过它们,试图解读,但它们似乎并没有任何实际含义。不过这也在我意料之中。我们现在已经抵达无理层了,这里的任何东西都是没有意义的。尼尔森,我知道我们的社会中有些所谓禁忌完全是荒唐可笑的,但你也要千万记住—关于无理层的那些传言,都是真的。我们是冒着生命危险来到这里的。”

像是与国王的警告相呼应一般,我听到一阵遥远的呼啸之声,好像有一辆巨大的列车正在沿着这条铁路隆隆而来。我僵住了,倾耳细听。

“只是风声。”国王说,他毫不退缩,大步走进了隧道中,“在这里,风能到达深深的地下,感觉就和在地面上无异。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或许这阵风是从冥河上吹来的吧?”

我并不太懂国王提到的“冥河”具体指什么,但我很庆幸我没有听懂。这一天下来,他告知我的一切,已经足够令我极度不安。

我们一路走入了黑暗。我身上扛着太多重物,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步履艰难。而像往常一样,国王一点都没注意我是不是还紧紧跟在他身后,只顾着自己向前走。再一次,油灯的光亮消失了,四周一片沉黑。我喊了国王一声,却没有得到丝毫回应,于是我继续努力沿着铁轨跋涉,用靴尖一点点探出前进的方向和面前的障碍。最终,我看到一点点光从穹顶洒了下来。

我抬起头的一瞬间,感觉血都凉了—一只庞大而沉默的怪物正挡在我面前的路上,它的眼睛闪闪发光,几乎有整个圆塔那么大。双眼之下,是张开的巨口,口中一片漆黑。极度恐惧之下,我脱口尖叫出声。

“尼尔森,控制一下你自己!”国王说。他的脸突然出现在怪物的一只眼睛里。那一刻我才看清,原来那双“眼睛”不过是两扇圆窗罢了,汽灯的光芒映亮了它们。那张嘴则是一个门洞,只不过门洞的下沿很高,与我的头几乎齐平。

“你从那里进不来的,”国王说,“需要从旁边绕过来才行。”

我小心翼翼地扶住隧道的墙,一步一步从那个巨大装置旁边绕了过去。我很快发现了另一扇门,门下是数级台阶。国王把我扶了上来。从汽灯微弱的光线里,我勉强看出我们身处的地方是一个狭长的房间,房间两侧有一列列整齐排好的座椅。

“陛下,这里是做什么的?”我问。

“你还没猜到吗?钟表匠,仔细看看,这是一节列车车厢!”

当然是这样了。我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没看出来。那一刻的窘迫感甚至击败了这一路走来的全部紧张与恐惧。然而,我面前的车厢却与国王的玩具装置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

“这里有好几节车厢,但是没有列车头—真有意思!”

我可不敢用“有意思”这个词来形容这个隧道里的任何事物,然而此时此刻,我已经保持着惊弓之鸟般的状态过了太久太久,因此就连恐惧感都有些麻木了。四周的一切都有些失真,像个我拼尽全力也无法从中醒来的噩梦。而在这之后,还有更多的恐惧在等着我。

“现在,”国王说,“我要给你看看真正的秘密。跟我来。你可以把身上背的东西留在这里。”

他沿着两列座椅之间的走道走了下去。我把背包和备用油灯放在地上,跟着他继续前进。

我们经过了一道狭窄的门关,进入了另一节车厢。

“小心。”国王说。他猝然止步,举起了油灯。

座椅之间的走道上,躺着什么东西。我的眼睛仍需适应黑暗,因此在我看来,那就像是一座雕像……但是不对,不仅仅是这样……该不会是……

那是一具人的骷髅。

“陛下,那是真的吗?”在片刻的失语之后,我悄声说。

“是的。我相信那应该是我的某位祖先。现在,尼尔森,你该知道为什么这座建筑物埋在地下了吧—这里是一座墓园。皇家墓园。国王在此踏上最终的旅程,去往潜意识之地,那里栖息着我们所有的梦。”

那具尸骨并不孤单。昏暗的光线里,我还能看到其他的白骨:到处都是干枯的手臂和腿骨,以诡异的角度分散四处。这个地方,简直是座藏骸屋。

“陛下,这里还有别的尸体?”

“有的。我猜是被用于祭祀的侍从,陪葬在这里。他们要陪着国王一起去往冥界。但是从这些尸骨的分布来看,中间的这具骷髅一定是最重要的。旁边还有别的陪葬品。这位国王踏上旅程的时候,随身带了一些魔法用具,象征着他的力量。这里有一本书,书上有个玻璃屏幕;一顶神圣的帽子;一个保护他的折叠盾牌;还有很多其他的物件。这一切陪葬品都表示他是个地位十分崇高的人。这位国王是个真正的战士。”

国王站在先祖身前,微微倾首,用高等盎格里语说了些致敬的话。然后他转身,领着我回到了第一节车厢之中。

“现在,”他说,“把其他的油灯点燃,分开摆放,让这里亮一点。然后,我需要你把车厢里的一切都绘制下来,一点细节都不能放过。只画这节车厢就行了,埋骨之地不用画。外部也画下来。量好所有物件的尺寸。回去之后,你的团队要把这节车厢全部复刻出来。我们的列车必须要有车厢才行!”

在狭小的空间和昏暗的光线中,我花了一个多小时,才画好了国王要求我绘制的一切。之后,令我大松一口气,国王终于领着我穿过来时的隧道,原路回到了玫瑰城堡中。我把新画好的图纸和从前的手稿一起放在画夹中,打道回府。

如今已近午夜,我出门之前,国王手写了一张纸条给我,倘若城中有警卫拦住我盘查便可出示。然而,这一路上,没有任何警卫走过来拦我—我的腿抖得那么厉害,恐怕在他们眼中,我和街上随处可见的醉汉并无二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