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人间
分人格章毅首先站到了光束下，他看到医院单调的白墙和萱冰冷的面孔，周身的僵硬感和细微的疼痛感格外真实地回到了他身上。他大口呼吸着空气，仿佛劫后重生。
“怎么间隔这么久？都过去9个小时了。”萱问。“可不是，差点儿就回不来了。”分人格章毅三言两句汇报了意识空间里发生的事。
“很好。”萱难得露出一丝微笑，“你想要的数据在哪儿，问出来了吗？”“问出来了，根本没删，在李颜的私人云端呢。”
“太好了。”萱的微笑变大，变大的微笑在她几乎不笑的脸上显得有些突兀和不自然。“接下来，劝说主人格从棺材里出来吧。我也有些话想问问他，好给我的工作收尾。”
分人格章毅离开光束，回到房间。主人格章毅竟然已经从棺材里坐了起来，周璐尔和叶零正在帮他搬开棺材盖子。
主人格章毅从棺材里迈出脚步，像一个飘**了一个世纪之久的游魂，缓缓走向光束，走向人间。在经历漫长的黑暗与沉寂后，白色的日光令他眩晕，周身的疼痛带给他久违的真实。眼前出现了一张女人的脸，单薄、冰凉，细长的脖颈下穿着黑色连衣裙，让他觉得熟悉。
“你是？审讯的时候见过？”在李颜死亡的当晚，章毅作为与李颜相关的人员接受过公安局的问话。但那时候他满脑子都是李颜从天台边缘翻落的恐怖画面，已经言语不清了。这个女人不是警局的人，却坐在警察一旁，安安静静，用逼人的目光审视着自己。
“还记得我，不错嘛。”萱说，“可喜可贺，你终于恢复了。”她一边说，一边撤掉分离机。“我就开门见山吧。现在，需要你帮我一个忙，把李颜存的全部实验数据取出来。”
章毅突然变脸了，变得凶狠而警觉，“什么心理咨询师，我早就觉得你图谋不轨了，果然你的目标就是实验数据！”
萱意识到人格改变了，现在和她说话的是分人格章毅。“谈不上不轨吧，不过是想帮你们完成你们未完成的工作。”
“什么工作？”
“当然是，帮助人类完成从单人格形态到多人格形态的进化。”
“这个项目的本质是反人性的，李颜不希望这个项目继续下去的。”这句话的音调压低了些，说话的是周璐尔。
“开玩笑，我这么可能把辛苦得到的成果交给别人！”此时音调陡然提高，分人格章毅又出现了。
“你们要明白，被组织选中，是你们的荣耀。”萱不骄不躁地说，“就算没有你们的数据，世界也会朝组织选择的方向发展。这是你们为人类进化做出贡献的机会。”
“狗屁机会！”分人格章毅刚吼完，叶零就禁不住露出一个嘴唇颤抖的哭脸。
“如果你们不愿意配合，也行。一个月后等你们身体养好了，你们将以非法行医的罪名被起诉，失去所有公司产权，然后因为患人格障碍被关押进精神病院。在那里，你们四个将永远共享同一副身体，作为组织的合法研究样本度过后半生。”
章毅快速转动着眼珠，表情一会儿愤怒一会儿躲闪，一会儿又黯然神伤，像坏掉的电视不停地切换着频道。看不到脸的医生将分离机的导线拢到一起，收拾好搁置在一旁的墙角。“组织挑选的进化方向是绝对正确的，世界已经在悄然改变，你们要学会接受这一点。”
章毅跌坐在焦黑的地板上。天花板上垂下的光束忽明忽暗，发出“吱吱”的声响，好像一座线路接触不良的老房子。周璐尔、分人格章毅、叶零三人背靠背站在光束下，用肩头和胳膊肘相互推挤，争取让更多的光打在自己身上。萱说他们将永远共享同一副身体，这个前景着实令他们恐慌。他们焦躁地推搡着，害怕失去光打在皮肤上的疼痛感。在他们进入章毅的意识空间前，都抱着不用多久就会出去的想法。可现在，他们眼睁睁看着医生撤掉了分离机。
“你们非要进来，中计了吧！”分人格章毅气急败坏。
“也不知道是谁，一股脑就把这里发生的事全告诉了那个女人！”周璐尔反过来责备章毅。
“从一开始，她想要的就是数据！”章毅反击，指责她看不清人的动机。
“好笑，分离机不就在外面吗？她拿走研究不就完了！为什么要囚禁我们？”
“光有分离机是没用的……”叶零小声地说，“关键是原型机使用的与人脑神经网络相适应的模型。那个模型我们推演了半年多，也只能适用于单个被试……”
章毅粗暴地打断了叶零的话，“你看吧，你连这都不知道，一个个的就会拖后腿！”
“你们安静一下。”主人格章毅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主人格的控制力立刻使房间安静了下来，但过于安静，以至于能听到章毅吼声的回音。好不容易决定活下去了，面临的却是这样的处境，这个世界真的值得坚持吗？
章毅苦笑了一下，说，“我刚醒。给我点时间可以吗？我需要更多外界信息来做判断。”
三人一言不发，自觉离开光束，站在了黑暗的一侧。章毅重新站在光束下。他看到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们来来去去，搬走原型机，将病房清理干净。可是过于干净，以至于像一间单调的牢房。一盘快餐放在病**的小桌板上，章毅瞄了一眼，那是一盘土豆牛腩，正散发着热乎乎的香气。他尝试着伸出手，但长时间的卧床使他肌肉无力，甚至无法凭自己的力量坐起身来。他手背上插着针，床头的架子上挂了好几个输液瓶，这两周他都是在靠营养液续命。医生和护士很快走光了，只剩下萱翘着脚坐在床边。
“饿了吧？”萱说话了，“知道你没力气，我可以代劳喂你。”
“不敢劳烦，怕是条件太高我支付不起。”章毅的喉咙干涩、生疼，勉强能清晰吐字。“你就不好奇吗？不好奇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萱说。“我现在只能躺着，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呗。”
“这么不信任我啊。”萱笑笑，打开墙壁上的网络电视，不紧不慢地调出一个视频。“还记得你们最早发现一个多重人格患者脑中左侧角回的凸起吗？这种情况，我们在更多人的大脑扫描中看到了。”视频的左上角显示了一个新闻频道，正在播放一场学术发布会。科学界很少有如此盛大的发布会，全场座无虚席。硕大的屏幕上简单呈现了这项研究的内容，是一张人类大脑横截面示意图，中间标出高光的，就是左侧角回的那一小点凸起。宽大的讲台中间坐着一名年迈的生物学家，他正在讲述最新的实验发现，述说这个发现与多重人格病患之间的关联。章毅注意到他发布的实验除了样本量更大，内容与他们之前因伦理问题被拒的论文完全一致。“这是剽窃！”他忍不住发脾气。
“不要生气。我们也不是故意要剽窃你们的成果，谁让你们通不过正规学术期刊审核的。”萱说，“但我们可以。我们找了生物进化领域最著名的学者来背书。克服伦理问题是需要在公众语境一步一步铺垫的。如果像你们先前那样着急，当然会被骂。你接着看。”
屏幕内容变了，出现了一行耸人听闻的大字：“这是人类大脑进一步进化的证据”。那位年迈的生物学家称这是人类进化的趋势，虽然它的功能尚未完全明确，但一定会在未来给人类发展带来巨大的益处。
“不对。”章毅说，“这只是在多重人格患者脑中发现的一种特殊病变，并不具有普遍性。”
“不用担心。组织会研发一种药物来促成这种变化。比你们做脑部手术的风险低多了。”“药物？谁会特地吃这种让自己大脑发生病变的药？”
“途径有很多种，换种说法就行了。不是病变，是进化。当发生进化的人数越来越多时，我们再激发他们产生多重人格，这种异变的功能就会明朗起来，人类进化的方向也会明晰起来。那就是—多人格态人类。当人格数量多到一定程度时，再将它们导入人工智能中，然后由一个人类控制多个机器，社会运作速率将会大大提高。”
“不行，这事不能做。”章毅激动起来，“我们已经试过了，人工诱导多重人格者会丧失掉原本的人性，变成决策工具！”
“你们都被周璐尔的想法同化了吗？”萱微笑着说，“有什么关系呢？你做人做得还不够吗？蚂蚁为什么能像拥有共同意志似的协同工作到死？人类为什么贪生怕死，渴望多子多孙？无非是写进基因里的指令。人本来就不是自由的，而是听命于更高的指令。成为决策之脑，确实不像人，但也可能是神啊。为什么要抗拒它呢？”“想当神的是你们吧！”
“不。组织的目的不是成为神，而是为人类选择最好的进化方向，帮人类抵达最好的未来。”
“组织究竟是什么机构？”
“自然选择说你一定知道吧？”
“知道。跟这有什么关系？”
“物种在演变过程中经常会出现不同程度的变异，更适应环境的变异会被留下，繁衍后代，不适应环境的变异会自行消失。人类也是如此。但人类文明发展至今，自然环境对人的影响已经微乎其微，可以说，人类的进化已经停滞了。人类是进化至完美的物种吗？当然不是。我们的社会还有那么多问题，人的身体还有那么多缺陷。一个物种一旦停止进化，将无法抵御下一次无法预估的自然灾害，或者被人类社会内部的诟病所反噬。人类是需要持续进化的。组织正在做的事，就是甄选出有价值的变异，并推动这种变异的常态化，从而达到持续进化的目的。你们公司虽然是个商业公司，却碰对了路。组织一直在密切关注你们。本来一切顺利，直到李颜意外死去。但是现在，组织决定全面接管你们的项目，尽最大的力量推进它，你可以放心了。”
“放心？进化的方向是上千万年的自然变化所决定的，你们真的认为你们人为干预的进化就是最正确的方向？”章毅说，“你们现在停止还来得及。”
可是萱对他的嘲讽并不在意。“你过虑了。一切都很顺利，改变已经开始了。组织开发的促成脑部变异的药物，已经从各个渠道分发下去了。不需要手术，这种变异就会自然而然地发生。人们嘴上说着伦理道德，实际上内心都渴望有另一个人来替代自己，好让自己轻松，让自己有地方可逃避。一旦一波人尝到甜头，其他人不会甘于落后的，只会争着抢着要。还记得你的脑成像发生变化时，你有多坚定地要继续推进下去吗？那种感觉很不赖吧？头脑清醒、明确，没有额外的干扰，没有忧虑，时刻都知道什么才是最明智的选择。人难道不配过这样的生活吗？”
“难道你也……”“没错，这药研发成功的第一时间我就试吃了。现在接管你们这桩工作的，就是其中一个我。不过我的控制力很强，不会像你一样出现人格混乱的情况。”
“怪不得你从头到尾都是一样的表情，没有一丝触动，也没有一丝共情。”章毅冷笑道。“你会这么说我不怪你，因为你仍然无法全面控制住你的分人格。我猜，现在你意识空间里的三个人格正闹得不可开交。”
的确，分人格章毅害怕再也得不到独立躯体，已经打算投降了。“我觉得她说的都是真的。如果整个世界会变成这样，我们还坚持什么？”
“这种自作聪明的行为早晚会被自然力反噬的！”周璐尔坚持不能放任这种干预自然进化的行为。
叶零只是面对墙呆立着，似乎不想参与任何争执，也没有任何想法，他依然想念李颜，试图在脑海中复原她的脸。
“这药确实管用，你可以试试。它能帮你摆脱所有犹豫，保持对分人格的控制力。我有权限，可以免费送给你一盒。”萱说。
“呵，算了吧，我不需要。我不想变得跟你一样冷漠。”章毅说。
“抱歉，我觉得你非常需要这种药。你现在，过于感性，有点难以沟通呀。”“我不会吃的。”
“你不需要吃，我叫护士把药打进你的营养液里。相信等你的人格状态更稳定一些，你就会明白我说的话是有道理的。而配合我们，融入这个新世界，是你唯一正确的选择。”
一名护士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小瓶没有标签的透明**。章毅转动着眼珠，紧紧盯视着她。“我说了，我不需要！”护士娴熟地打开营养液的瓶子，将那瓶**注入其中。章毅怒睁的眼睛慢慢合上，仿佛沉入了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