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束光的房间

意识再次恢复时,他们发现周遭一片漆黑。等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他们看出这是一个空空的房间。周璐尔摸到粗糙的墙壁上有一些凸起的颗粒,像是废弃了很多年墙皮脱落的老房子。

“有没有灯?找找灯。”章毅不自觉地发号施令。

他们沿着墙壁慢慢行走,脚下腐朽的木地板发出令人不安的“吱呀”声。他们摸索了很久,除了墙壁没有碰到任何东西。

“哒。”没有任何人摸到开关,灯光却突然亮起。一束橙黄的光从天花板照下来,在黑暗的空间形成一个发光的圆锥体。整个房间变亮了一点儿,木地板显露出焦黑的颜色,像经历过火灾。墙壁也灰蒙蒙的,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面目。

周璐尔走到光束旁,将手伸进光里。她的手指被映成橙黄色,温暖感顺着指尖往下流淌,她察觉到了身体的存在。“这就是萱说的一束光吧,光束圈出的范围可以感知外界。”

“只要站进去,就能与外界沟通是吧?”章毅说着,率先站到了光束下。下一秒,他看到了病房的墙壁。不过他进入前面对的是窗户左边的墙壁,现在他面对的是窗户右边的墙壁,就是主人格的病床面对的位置。紧接着,他的脑袋剧烈地疼痛,他禁不住龇牙咧嘴起来。他脸上的肌肉僵硬极了,像个死人。

“成功了?”萱的脸出现在他上方,难得露出了一丝兴奋。“现在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萱问。

“我是章毅。现在是我站在光束里。”

“好。看来房间没有被完全废弃。”萱说,“现在把主人格找出来,看他在哪个角落躲着。”

章毅离开光束,他们三个贴着墙壁搜寻起来。这间房间不大,而且空无一物,看起来没有任何可以藏人的地方。

“他该不会已经消失了吧?”

“不会的,如果他彻底消失了,这间房间多半不会存在。”周璐尔说,“我们试着喊他的名字,最好是小名。有没有人知道他小名叫什么?”周璐尔望着另外两个人,她的记忆里没有被别人亲切地喊小名的经历。

叶零也摇摇头。章毅犹疑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吐出,“小易儿。他奶奶这么喊他。”

他们开始呼唤小易儿。又转了几圈,他们终于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看到了一个棺材大小的木盒。

“刚才没有这个吧?”

“没有,像是突然出现的。”

“真像棺材。”章毅嫌弃地说。

“看看能不能打开。”

他们摸索着木盒的边边角角,寻找开口。叶零将手指伸进上方的一条窄缝,用力往后一推,一块木板滑了出去。

“真是一口棺材……”叶零小声说。

他们把面板完全推出,倚靠着棺材摆在地上。里面躺着一个男人,浑身黑乎乎的,像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

“章毅,章毅?”周璐尔一边呼唤他的名字,一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他的皮肤很凉,但并不僵硬,也不腐败。

棺材里的男人终于动了一下眼皮。他的嘴呈现出一个向下的弯曲,好像正在承受极大的痛苦。接着,他的嘴巴张开,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呈现出一个大哭的表情,眼睛却仍紧闭着。像刚出生时大哭的婴孩。首次呼吸艰难完成后,他睁开了眼睛。看着上方三张相同的脸,他无动于衷,眼底尽是灰烬。

“你们怎么还在这儿?”他说话了,“分离失败了吗?”

“没有。成功了。”叶零说,“非常成功。作为人工智能,我们都运转得很好。”

“而且好过了头,我们都以为自己是人呢。”章毅的话里透出难掩的不悦。

“那你们为什么还在这儿?”

“我们是专门回来唤醒你的。”周璐尔说。

“何必呢。你们走吧,帮我把棺材盖盖上。”主人格章毅再次闭上了眼睛。

周璐尔清楚,对于自我封闭的病人不能硬来,否则会遭到更强烈的抗拒。“我们遇到些难题需要你帮助,你可以回答我们几个问题吗?”她温柔地问道。

“李颜是怎么死的?”周璐尔还没来得及阻止,分人格章毅就脱口而出了。

听到李颜的名字,主人格章毅一下子从棺材里坐起来,浑身颤抖。

“你看你做了什么?”周璐尔用责备的眼神瞥了一眼分身章毅。

主人格章毅伸手拉过立在一旁的面板,往上滑,盖到自己的胸口,重新躺了回去。

分身章毅不管不顾,伸手抓住面板,不让它继续滑过去。“我们都进来了,你别想逃避!”

主人格露出一丝惊讶,他被分身章毅身上透出的强烈生命力震慑到了。“我记得你,你是我们中最野心勃勃、最有行动力的人。就由你来掌控这间房间和这副身体吧。或许你还能度过完美的人生。但那个世界,已经与我无关了。”

主人格章毅平静地闭上双目,分人格章毅想要再次推开面板,被周璐儿拦下了。

“听我的好吗?”周璐尔扶住章毅的双肩,“这种时候我们更要慢慢来,着急只会事倍功半。”

周璐尔趴在面板上,轻轻地说:“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我们不逼你,你也不要逼自己……”可是无论她怎么劝慰,棺材里的章毅都没有回应,仿佛全聋全瞎。

“有个毛用!”分人格章毅用力推开棺材面板,粗暴地抓住主人格的衣领,将他拖出棺材,往光束里拖去。

“你在做什么?”周璐尔冲他大喊。

主人格的身体无力地在地板上挪了一小段,便消失了。章毅只抓到一把空气,差点脸朝地摔下去。他往棺材里看了一眼,主人格竟又躺回去了,躺得直挺挺的,仿佛已经躺了一个世纪,而且打算永永远远躺下去。他怒不可遏,又伸手抓住主人格的头发,再次将他拖出了棺材。但主人格再一次消失了,又平静地躺回棺材里了。

“没用的,”周璐尔说,“这里是意识空间,除了交流外,不具有任何行动能力。而且他即使躺着也是我们的主人格,拥有大部分控制权。”

章毅开始疯狂地用脚踢棺材,直踢到大汗淋淋也不停止,脸上扭曲成可怕的表情。

“你疯了吗?”周璐尔大喊道,也失去了克制力,“你就想当主人格霸占身体是吧?”

“对!这个男人,没有一点用处!”章毅怒吼着,“你也没用,就知道犹犹豫豫、磨磨蹭蹭,不过都是逃避的借口!”

周璐儿狠狠推了章毅一把,“你又是什么?你就是个没有共情能力,不择手段,反人类的怪物!”

两人狠狠摔倒在地,地板发出“吱吱”声,连墙面也跟着裂开了一道小缝。

一直没吭声的叶零怯怯地后退了两步,恰好站到了光束下。

萱看到章毅睁开了眼,但眼神是怯怯的、收敛的,像个慌张的孩子。

“你是叶零?”她试探地问他。

“嗯。”

“你怎么出来了?里面怎么样了?”

“他们在吵架。”叶零回答。“谁和谁吵架?”“周璐尔和章毅。”

“这个时候吵架?”萱做出一个无药可救的表情,“那主人格呢?”“他还躺在棺材里,不理我们。”

“他们俩在吵什么,你能描述出来吗?”

叶零详细地复述了一遍他们吵架的内容,萱听完,分析道,“章毅这个人格渴望力量,憎恨软弱。周璐尔却生性敏感,又对自己有很高的道德要求,容易自责。他们陷入内耗了。”

“听起来无解啊。”叶零沮丧地说。

“办法还是有的。你就是他们自我保护的缓冲区。”萱说,“现在主人格持续自我封闭,房间已经因为你们的行为发生了改变。我要你回去,努力想象最能让你平静的画面,这样就能反过来对他们施加影响。你能做到吗?”

叶零不太有信心地点了点头。

他走出光束时,周璐尔和章毅仍争吵不休。他叹了口气,背对着他们,独自面对空墙壁,并没有太费力,滑入了自己的想象空间,就像他每日在地铁里通勤的人潮中所做的那样。

过了一会儿,墙面上出现了一道树枝的影子。树枝上的叶子微微摇动,好像有风。影子之外的墙壁变得明亮起来,好像覆上了一层下午三点的阳光。叶零轻轻微笑,背后的吵架声也停止了。黑暗的墙角亮堂起来,出现了一个带书架的学生写字桌,桌上有一台笨重的老式计算机,灰蒙蒙的液晶屏上是超级玛丽的界面。那是他珍贵的欢乐游戏时光。他回过头,看见周璐尔和章毅已经忘了吵架,目光呆滞地追随着渐次发生的变化。房间另一侧出现了一张熟悉的挂着蚊帐的床,只不过床品都是焦黑的,蚊帐上也有很多烧出的破洞,地上落满灰烬,破败的景象令人心灰意冷。

叶零转回去,继续投入想象。他想到第一次在实验室见到李颜时的情景,李颜用温暖的目光注视着他,包围着他,使他仿佛置身温暖的海洋。

灰烬被暖流卷走,蚊帐上的破洞逐渐缩小消失,慢慢恢复了原本干净的乳白色。

李颜面露笑意,像看到什么有趣的新鲜玩意儿,兴趣十足地向他伸出发亮的指尖。叶零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正准备鼓起勇气去触碰,那张脸却碎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浑身青紫的人脸朝下趴在地上,手臂和腿扭成奇怪的形状,像被折碎的玩偶。暗红色的血从她的头下流出,像爬行的蚯蚓。

眼泪从他脸上“簌簌”流下,“李颜,她死了……她怎么死了呢……”

房间中央的那束光突然灭了,变成一个没有灯的房间。一阵“轰隆隆”的巨响冲击着他们的耳膜,地面随之震动,地板和天花板同时裂开了两道口子。狭长的口子像儿童手中被撕裂的纸一样毫无章法地向四周扩张,扩张出了更多隙缝。三人被晃动的地面震倒在地,紧贴着地板向各个墙角滑去。整个房间土崩瓦解,带蚊帐的床从缝隙里掉了下去,书桌裂成了两半。他们从缝隙里往下看,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虚空的白色深渊。而这个房间裂成了大小不一的四瓣,他们三人各趴在一个墙角颤抖,惊魂未定。

剩下的一个墙角那边贴着墙摆放着一具棺材,那里传来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我们永远都出不去了。是我杀死了她。”

分裂成四瓣的房间悬在虚空中,相互间的距离仿佛很远,又仿佛很近。因为缺少大背景的参照,他们无法用肉眼衡量这里的景深,只是直觉无法逾越。那道连接外界的光束早已没了踪影。碎屑不断从裂缝和天花板上掉下来,纷纷扬扬,好像一场哀愁的雨。

分人格章毅从脚边的破烂家具中捡起一根折断的桌脚,奋力往棺材那边扔去。

“你跟我说清楚!你杀了她是什么意思?”他仍然陷在疯狂里,与此同时,一股隐秘的悲伤从他心中涌出。可他来不及去细细体会,愤怒填满了他的心。

另一边,叶零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他的周围尽是撕碎揉皱的纸张,上面有一些他熟悉的数据模型,也有他没见过的脑电图。他好像身处实验室的一角,但这并不是他熟悉的那个实验室。

勉强保持冷静的只有周璐尔,她疲惫地坐在地上,手掌按在布满渣滓的地面上强撑着身体。她纤细的神经在震动之下越发敏感,她同时感受到来自叶零和章毅的强烈不安,棺材那边不断下沉的死寂,这破碎空间摇摇欲坠。

她看到章毅又将半个桌子在地上砸成几瓣,朝棺材砸去。这里的物品比先前多了好多,她想,房间一定是在分裂之前就依照他们中谁的意志改变了面貌。这不是真实的物理空间,遵循的是意识世界的规则。这里的一切都是由意识决定的,只要找出这个世界的规则,就能让这里恢复原样。

“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叶零磕磕绊绊地嘟囔着。

“你怎么了?”

“萱让我想象……宁静的画面。可是我不知道会这样……”

周璐尔明白了,这个空间会被他们的所做所想影响,崩塌前灰烬的褪去,床和书桌的出现,都是依托于叶零的想象。“你在崩塌前想到了什么?”她问。

“李颜的死……但这不是我主动想的,这个画面自己进入我的脑袋……我控制不了……”

“没关系,不是你的错。”她安慰着叶零,“李颜死亡的画面在我们每个人头脑中都存在,现在没法判断是由我们中谁激发的。”

按照萱的说法,房间的形态主要由主人格控制,但主人格力量式微时,就会受到他们三人之间力量博弈的影响。那么造成眼前这副样子的是谁呢?换句话说,现在这是谁的房间?

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是零落的、破碎的,仿佛遭到入室抢劫犯的暴击。她翻了翻脚边玻璃质感的碎片,将它们拢到一起,那是一部碎成四五块的手机,屏幕仍然亮着。当她将碎片拼到一块儿,出现的是一张李颜的照片。在浅蓝色的天空下,李颜坐在天台中间一块凸出的水泥墩上,肩膀上披着厚围巾,手里端着一罐可乐。她随意的马尾飞扬在空中,享受着风。她扭过头,用惊讶又包含笑意的眼神望向屏幕之外。周璐尔搜集过李颜所有的公开照片,从没见过这一张,显然是亲密的人所拍。照片左下角显示的日期是1月,半年多前,这个时间,他们三个人格还未诞生。

“这只能是主人格的房间了。是主人格章毅造成了这次分裂。”周璐尔说。

多好的照片啊,李颜的姿态放松肆意,眼神温暖而不设防。她眼中之人也是熟识的朋友吧,大概经常一起相约来这里吹风。这本该是张美好的抓拍。周璐尔怜惜地触摸着屏幕上刺目的裂痕,物理世界里碎掉的屏幕一定会黑掉,它们却完好地显示着色彩,这只能代表意识主人内心的破裂感。这张照片并不是手机屏保或桌面,从顶栏的标识来看,这是手机内部的一个收藏夹,私人意味非常浓厚了。可见这张照片的印象如此强烈的留在章毅的记忆里,说明他总是重复这个动作,打开、盯着,就像她收集李颜的资料时经常做的那样。周璐尔立刻明白了这种感情,一种不公开的、秘密的爱慕。

她忍不住冷笑起来。他们每个人,他们四个,都只会在暗中默默关注李颜吗?哪怕成为合伙人,哪怕共同经历冒险的实验,都没有对她表达出心底的爱意?

周璐尔决定赌一把。她朝棺材喊道,“你不可能杀李颜。你那么喜欢她。”

碎屑“簌簌”掉落的声音停止了,整个空间安静得令人窒息。叶零和分人格章毅也停了下来,都将注意力转向了棺材的一角。

“我们每个人都喜欢她,却没有一个人敢对她说出口。这就是我们,就是章毅。一个只会用各种方式逃避情感的人,热络也好、理智也好、漠不关心也好,只敢在手机里偷偷藏一张一起在天台吹风时偷拍的照片!”

棺材所在的房间突然间失去天花板,变成了一个**的平台,灰白色的地砖中央有一个长方体的水泥凸起,平台边缘围着黑色的栏杆,有风吹过。

平台上出现了一个女孩瘦削的身影,她突然弯下腰,一手捂住肚子,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另一手扶住身后的栏杆。可是栏杆突然倾斜,从平台边缘掉了出去。女孩随之后仰,整个人摔出了平台。

紧接着女孩又出现在平台边缘,弯腰、捂肚子、扶栏杆,从边缘跌落。然后再次出现。坠楼的动作在三人面前循环,像不断重复的噩梦。而在她坠楼的当口,站在她对面的,就是此时将自己关在棺材里的章毅。

“是我杀了她,是我杀了她……”章毅虚弱的声音像一片枯萎的落叶。

分人格章毅暴跳如雷,“你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你为什么不救她?为什么不救?!”谩骂之词从他口中迸出,因无能而产生的愤怒源源不断地侵蚀着这里,他所站立的地面变得越来越小。而叶零紧闭嘴唇,像一片影子,在渐渐变淡,几乎和墙壁融为一体。

章毅第一次产生自杀倾向恐怕就是这么发生的,周璐尔想。三个人格全都处于不稳定状态,所以他才决定分离出他们,自己进入自我封闭的状态。显然他没有直接杀死李颜。李颜的死,大概率是一个意外事故。他的内疚,应该来源于自己没能救下李颜。只要能解开这个心结,就能让章毅放弃自杀了吧。

她脚下的地面正在持续不断地坍塌。她明白,时间不多了。

“这是一个事故。因为栏杆刚好腐朽,李颜刚好靠了上去,而你没有察觉,是不是?”周璐尔大声用平实的语气描述事情的经过。

“不是事故。都是我造成的……”章毅的声音几近消失。

“那可不可以和我说说看,你是怎么造成这一切的?”周璐尔说。只有听到当事人的描述,才能明白他心结的来源,才能找到说服的切入口。如果当事人愿意讲述,就是成功的第一步了。

“因为我已经变成一个怪物了。”

“什么意思?”

“一个怪物,一个非人。”

当催眠解除之时,(主人格)章毅感到心中多了一些东西。他说不上来是什么,但它们井井有条,就像是知道眼前有许多任务要完成,准备集中精力一件件去做的充实感。只不过完成过程他不必亲自参加,他可以把工作分配给分人格们。他用分人格章毅去应对社交和所有需要面对大众讲话的工作,让分人格叶零去学习数据分析。那时候,他们招不到专门的数据分析师,章毅便让叶零去深入钻研了这个领域,没想到叶零的学习速度非常快,就像上了一辆疾驶的火车。而分人格周璐尔继承了咨询中心的工作,继续接触一线的患者和一线的研究资料。章毅作为主人格一直把控得很好,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甚至他根本没意识到,三个人格正一点点占用他的精力,一点点夺取他的控制权。

章毅第一次察觉到异常,是一次和李颜一起吃午饭,激烈地讨论是否采用具备人形的人工智能。那会儿他们已经在筹备将章毅的多重人格分别转移到人工智能上去了。

“绝对不能采用仿真人。”李颜赞钉截铁地说,“如果一个人工智能既拥有人格,又具有人的形态,它是否应该像人一样被对待呢?”

“那使用非人形的人工智能也是自欺欺人吧。这个问题应该是:这些分离出来的人格,是否拥有人权?”

李颜对这个问题的尖锐吃了一惊,问他现在是谁?

章毅稍微晃了晃神,说:“是我啊,章毅,我还是主人格。”

“你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想法的?你是不是被周璐尔影响了?”李颜问他。

“什么被影响?我刚刚有的这种想法。”

警惕的怀疑爬上李颜的眉头,“你知道周璐尔一直在给我写邮件,反对我们的项目,认为我们所做的事都是反人类的吗?”

“怎么会?你确定是周璐尔写的,是不是她和写信人同名?我不记得周璐尔干过这事。”

作为主人格的章毅,本该知道每个人格的经历,知道每个人格在各自的时间里都做了什么。如果他不知道,那就表示,他失落了时间并且自己毫无察觉。

“就是周璐尔。”李颜很肯定地说,“那是一个传统和念旧的人格。也许你的潜意识在排挤她、弱化她,所以导致了失落时间。”

“传统和念旧吗?”章毅无法估量自己心中有多少念旧的成分。一般而言,每个人都有传统念旧的一部分,一个古老安静的小角落,只是程度不一罢了。自从有了多个人格,他的主观感受是任务导向的。他明确地知道各个人格的功能和任务,但内心并没有真正觉得他们是一个人。这就是他和真正的多重人格患者不同的地方。但真正的多重人格患者,几乎不可能像他这样完全控制住各个人格。也许正是把各个人格功能化的心态,才使他能够稳定地控制。但如果真如李颜所说,他失落了时间,那说明他的策略正在失效,而各个分人格的个人化特征在越来越凸显。

与此同时,他发现李颜在与他相处时变得阴晴不定。震惊、不耐烦甚至是怀疑,这些不属于她的表情,竟频繁出现了。然后有一天,李颜突然发布了解散团队的消息。

章毅立刻去找她询问缘由,但没听到任何合理的解释。他只记得李颜的神情变化很大,整个人非常混乱,一会儿懊丧地坐在椅子里,一会儿大怒大叫。最后,他听见她叫他滚。

“混乱的不是李颜,而是你。”周璐尔分析道,“那时你已经陷入人格混乱了,我们几个没规律地反复出现,对话都是断层的、不连贯的,你却没有察觉。李颜因为你的混乱而愤怒、而沮丧,你却只看到她的混乱。”

“原来是这样啊……”章毅有气无力地说,“难怪她那么痛苦。我那时候就已经像个怪物了吧。”

在李颜说出了“滚”后,章毅回去了。他想等李颜平复一下心情再和她谈,晚上却等来李颜要求删除数据的邮件。眼看她要做出覆水难收的决定了,他急切地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她接电话时的声音沉重悲哀,像是要做出什么决绝的决定了。

“明天来实验室吧,图书馆这边的。你自己看看吧。”李颜说。

“明天就是她坠楼的那天?”周璐尔问。

“嗯。”

那天章毅赶到实验室时已是中午,他们一块儿去吃了午饭。但不知为何,李颜一直闷闷不乐,只要一抬头,她与他对视的目光里就只有失望。

“周璐尔呢?让她出来。”李颜说道。

“为什么要叫她?有什么话不能跟我说吗?”章毅困惑不已。

“我要跟她说。让她出来。”

见李颜这么坚持,章毅答应了。他闭上眼睛调动意识空间,但没能成功。他再睁眼时,李颜正气鼓鼓地盯着他。她扔下吃了一半的饭,愤然离开了。

“我当时以为,她生气是因为以为我故意不调出周璐尔。原来还是我人格混乱的缘故。”棺材里的章毅说道,“谢谢你,周璐尔。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然后你们就去了图书馆?”周璐尔继续问道。

“嗯。图书馆阁楼的实验室。”

“她给你看的,就是后来消失的数据资料吧?”

“嗯。”

“到底是什么?”

“是我最近一次的大脑核磁共振成像。”

“你的成像怎么了?”周璐尔向躺在棺材里的主人格问道,“我不相信你会变成非人的怪物。说一说吧,我们是一体的,或许我们能找到弥补的办法。”

棺材那边仍然静悄悄的。四瓣房间之间的裂口逐渐变得整齐平滑,像四块处于同一水平面的平台。每一块却更加空阔狭长,仿佛都能向各自的方向延伸出去无限大。分人格章毅所站的部分靠着墙出现了三个半仿真机器人,那是他们的原型机,但比他们更高大,甚至说得上伟岸。这是主人格意识中的印象,章毅反应过来。三个仿真机器人仿佛流水线上加工到一半的产品,只有脸和手臂达到了真正仿真的程度,**的金属肢体和零件却透出一股冰冷的力量感。这是设计的力量,是人类优美理性的产物。这是李颜的主意。选用半仿真机器人,用调整感官信息的方式增强自体现实感,既能节约成本,又能进行下一步的探索和实验。

“一个具备人格的机器人,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融入人类生活呢?”主人格章毅记得李颜说这话时,仰头看着这三个机器人,眼中流露出呆呆傻傻的孩子气的好奇。她是个好奇心旺盛、强烈又激进的人。

可是就在这同一间房间,她突然持相反的观点,坚持要解散项目组,极不耐烦地朝自己吼:“我真的不想再一遍遍和你们争论了!”

她将最新导出的功能性核磁共振成像摔在他面前。章毅展开来,这确实是一副特殊的脑成像。扫描出的人类大脑截面中,用橙红色到白色之间的渐变色表示大脑不同部位的神经元活化情况,颜色越深的部位,神经元越活跃。普通人的脑成像中颜色从深到浅总有个平滑的过渡,章毅的这份脑成像却没有。他的前额叶区域有一小块橙红色,边缘曲线利落,和白色的部分泾渭分明,十分不自然。

“真是漂亮的分割……”章毅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脑成像,竟第一时间忍不住赞叹起来。

“你知道这说明了什么吗?”李颜怒气冲冲地打断了他。

“说明我们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实验结果,三篇SIC论文(8)?”李颜失望极了,“说明你的大功能脑功能正在被分人格取代,而你根本没有察觉!”

章毅仍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李颜焦躁地在屋里来回走动,“你现在就是一台只占据了前额叶皮层的决策机器!”

章毅终于正色道:“李颜,作为一个研究人员,你应该更理性地看待这个实验结果。功能分区的清晰难道不是我们一开始就追求的吗?我们做多重人格实验的初衷,不就是为了让分人格分担功能从而达到1+12的工作效率吗?”

李颜死盯着章毅,仿佛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叫周璐尔出来。”她冷淡地说,仿佛在做最后的尝试。

“为什么要叫她?”章毅不解地说,“她只是一个多愁善感、敏感多疑的女人,我才是主人格,我才是你明智的合作伙伴啊。”

李颜盯视了一会儿眼前这个陌生人,疯了似的撕碎那份脑成像图,然后走到计算机前操作起来。她打开了项目组的共享数据库。

“她在删项目数据?就是李颜删的,是不是?是不是?”分人格章毅一如既往地抓住了他关注的重点,被周璐尔白了一眼。

棺材里微弱的声音说,“不,她没有删数据,因为她舍不得删除任何实验数据。她只是把共享库里的实验数据导入了自己的加密云端数据库,然后把共享库里的删掉了。她的所有过往实验数据都放在那里,每年为了维持云端容量花掉上万元。”主人格章毅一边回忆一边苦笑,“她是一个有收藏癖的人呢,只不过收藏的不是实物。”

“然后呢,你们是怎么到天台去的?”周璐尔把话题转移回来。

“我劝说她不要这么冲动,我说事情没有那么糟,可以说我们的项目正在开拓一个新局面。”

“对一个陷入愤怒的人讲道理,只会让那个人更愤怒。”周璐尔说。

“是这样吧。但我当时一点儿都没意识到。她跑了出去,上了天台。我追了出去。”

章毅追上来时,李颜正站在天台的边缘,一动不动地望着隐没在云后的太阳。她没披外套,风把她的长裙吹得鼓起来,显得身材越发瘦小了。

“李颜,我们需要好好谈谈。”他走上前去,“我真的不认为我们到了要解散项目组的地步。反人类,违反伦理,这些外界的质疑,我们不都一起扛过来了吗?”

李颜回过头,乌亮的眼眸温润如玉,“这些都是你扛下来的。违规实验也好,高风险手术也好,都因为你的冒险和承担,我们才走到了现在。但是,再继续下去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们真的还要继续吗?”

“你可是李颜啊,我相信你。”章毅微笑着说,“你怎么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呢,调动你的聪明才智啊,李教授。”

“按照魔鬼喧嚣理论,决策者就相当于主人格,分人格就相当于魔鬼。现在的情况是,一个个魔鬼越来越人格化,越来越像一个小人,甚至出现了自己的意志。暂且不论那是不是真正的自由意志,至少看起来各行其是,拥有相互独立和矛盾的见解。可你作为主人格,竟然毫无察觉。我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也许是你使用分人格过多,你的行为和想法都沉淀在了分人格里,主人格却渐渐变成简单的最终决策者,只拥有一小块前额叶脑区。再这样下去,你会变成一个非人啊。”

李颜忍不住在尾音上带出了哭腔,像哀鸣的小鸟。可章毅却自顾自地说,“这难道不是整体效率提高的表现吗?做一个理性决策者不好吗?”

李颜对他彻底绝望了,“我算是明白了,这就是你希望的对吗?做一个十足理性的人!你一直都崇尚理性,试图用理性管理自己的全部情绪和行为,好像理性就是万能的神一样。”

“这有什么不对吗?”章毅不温不火地说,“李颜,你也许不知道你有多聪明,你也不知道你有多幸运。你不理解,一个普通人在面临困境时的困惑,和痛苦地想要逃避的情形。帮助普通人成为一个高效理性的人不好吗,这难道不正是心理学的作用吗?”

“呵,你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真正的心理学,也不爱心理学!”李颜几乎歇斯底里,“你只是把心理学当成工具,而你从头到尾就是一个怪物,一个一心想成为怪物的怪物!”

章毅依然保持着沉稳的口吻,“很有趣,我们第一次谈到对心理学这门学科的理解的分歧。但我不认为这是我们之间的障碍,我们的合作项目应该……”

“你就不明白吗?”李颜怒吼道,“我不想失去你啊……”就在此时,李颜紧咬嘴唇,面露痛苦地弯下腰去。悲剧就这样发生了。

“我明明知道她有胃**的毛病……我还那样气她……”棺材里的章毅流露出哭腔,“我真蠢……”听到这里,分人格章毅一声不吭,喉头有点哽咽。叶零泪流满面,“她说她不想失去你,她不想失去你……”

“是啊。你蠢极了。”周璐尔说,“刚刚得到她一点点的感情回应,就在下一秒失去了她。这才是你想自杀的真正原因吧。”

白色的房间变成了烟灰色,仿佛一个阴雨天。在泥沙俱下的声音中,房间慢慢地弥合,恢复到阴暗单调。那口棺材被覆盖上了黄色的沙尘,好像一半已经入土。三个人格终于跨过裂缝,聚拢在棺材旁边,仿佛在阴雨天参加一场迟到的葬礼。

“你不是怪物。或者说,你还远远没有变成真正的怪物。”周璐尔说,“怪物是不会因懊悔想自杀的。对李颜的感情使你懊悔、使你绝望,但将你从非人的境地拉了回来。李颜说了,她不想失去你啊。她希望你作为一个人活着,而不是死去啊。”

“就算我不死去,也终有一天会忘了她吧。现在的我,已经支离破碎了……”周璐尔露出一个痛苦的笑容,“这点你错了。你休眠后,我们三个都从各种途径重新认识了她,又重新爱上了她。你说这是为什么呢?我刚才才明白,这是因为你从一开始就爱上她了。我们三个,明明具有了独立的身体,看起来像是不同的人,却无一例外地爱上了李颜,如果这不是命运,就是因为你作为主人格的底层设定。”

“说到独立身体,”分人格章毅不屑地说,“我可不想死在这里。用机器人身体也比共享同一副身体好。”

“我也不想待在这里……”叶零轻声说。

“你看大家都想出去。我们先一块儿出去,然后再一起想办法,好吗?萱也会帮我们的。”周璐尔用十足的温柔说道,像哄一个哭闹的小孩。

终于,房间中央再次垂下一束光。暂时安全了,他们长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