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人群中一只动情的猫

章毅醒来的时候,正是早上。他听到一阵清脆的鸟鸣声。睁开眼,他看到窗外枝叶繁茂的枝桠自在舒展着,鸟鸣声正是从那里传来的。一切都是清新明朗的。心中的纷杂消失了,持续许久的三个人格的争吵声也消失了。一时间,他感到神清气爽,仿佛回到了没有忧愁的孩童时代。

他颤颤巍巍地坐起来,艰难地抬起手,将一口土豆炖牛腩送入嘴中。牛腩已经凉了,但松软好闻的肉香充斥着他的口腔。这熟悉又真实的日常,几乎使他感动得落泪。

走廊传来一串尖锐的高跟鞋的走路声,萱走了进来。

“回来的感觉不错吧?”她说。

章毅没有回答,一口一口吃着冷掉的土豆牛腩。

“想清楚了吗?”萱问。

章毅机械地点了点头。在他做出决定的同时,他的心沉沉地下坠,堕入沼泽深处。

“我得去图书馆阁楼上的实验室。那台机子上留有李颜登陆私密云端的痕迹,操作起来会容易一些。”他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

“区别大吗?你该不会想去那里怀旧一下吧?不过,既也无妨。”萱答应了。

等到章毅的身体可以坐轮椅时,萱将他扶上轮椅,推着他去了图书馆。

这里的一切都和原来一样,年轻的学生们捧着书,走来走去。他们年轻的脸上透出富有的青春,和青春所特有的奢侈的快乐。他无法想象,几年后他们将会因为生活的重压不得不生出好几副面孔,并且借助药物的帮助,让自己越来越远离自己。但萱再次不容置疑地表示,他们只会乐于这么做,甚至还会争先恐后。

他的思绪还没收回,电梯就到了顶楼。顶楼依然没什么人来,地上和扶手上的灰尘积得更厚了,像尘封的回忆。他推门而入,腐败的旧书味道仍憋在屋里没有散去,地上仍散落着很多碎纸,仿佛他和李颜的那一场争吵就发生在昨天。

他走向那台计算机,开机,输入云端的地址。李颜使用过的用户名就留在登录框里,他将鼠标光标放在输入框上,便停住了动作,仿佛水墨画里一个漫长的留白。

此时萱正站在旁边,双臂环抱在胸前等待着,一副并不着急的模样,像在等一个注定落网的猎物。

“需要我来吗?”一束光的房间里,叶零问了一句,他的意思是需不需要他黑入账户。

“不用。我就过来看看。”章毅回应道,并没有说出声。在萱看来,他只是呆呆地盯着屏幕。

“你真的就过来怀旧一下?什么都不打算做吗?”分人格章毅无奈地叹气,尽管他还是渴求一副完整的身体,却已经无法强行占据光束了。他必须被主人格的控制。

“其实我知道密码。”周璐尔的这句话,使其他三人立刻惊讶地转向她。

“你为什么知道?”章毅问。

“是与李颜吃最后一顿午饭时,她告诉我的。”

章毅的头脑一时混乱起来,当那四个人格频繁切换出现的时候,他只记得李颜生气的脸。

“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在那天特地告诉我密码。她说她相信我,说如果她出现了什么不测,就由我来保管和处置她的数字遗产。”

“她好像预感会发生什么似的。”章毅苦笑了一下,再次为那天的事以两人的争执匆匆结束而懊悔,那是永远的结束。

“李颜选择托付给你,是相信你会做出最正确、最人道的选择吧。那我也应该信任你,就像信任自己。”章毅说,“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处置她留下的资料呢?”

“删掉与多重人格研究有关的一切数据。”周璐尔毫不犹豫地说。

“好。”章毅答应了。

停顿片刻后,章毅按照周璐尔说的密码打开了云端。里面的文件夹按时间和内容分类清晰地排列着,密密麻麻。他很容易就在距离日期最近的上层看到了“多重人格”的文件夹,轻轻把它删除了。

“一切都结束了。”意识房间里的四个人格同时说道。

“还没找到吗?”一旁的萱问道。

章毅懒得解释,仍端坐着,凝视着这些排布齐整的文件,想象着李颜整理它们时的心情。他仿佛在等待终归到来的末日,不急不缓。他瞥到一个最近更新过的文件,叫作“抽屉”。

“抽屉。”他想起童年他住得最久的那间房间里的深褐色大书桌,书桌上有三个抽屉,其中一个带锁。他便将所有一个十岁孩童认为珍贵的东西放进去锁起来,卡牌、弹珠,在工地上捡的石块,包括一本字迹歪斜,没写几页的日记本。

“等等,你刚做了什么?”萱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顿时气急败坏。

章毅不理她,任由自己的好奇心拉开了“抽屉”。

“易,今天你又在我面前消失了。”

第一句话如是说道,是饱含浓郁的私人感的文字。

章毅贪婪地阅读着,努力把这些文字全都刻入脑子,直到有人反扭他的胳膊,将他的头按在桌面上。他感到后脑勺遭到一记重击,昏迷了过去。

“易,今天你又在我面前消失了。你的一句话到了嘴边,就突然飞了,眼神也跟着消失了,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你总说,我不理解你,不能明白你这样的普通人的焦虑与无奈。可你也并不理解我,不理解我目睹你消失的过程是多么绝望和孤独。

人是复杂的,作为一个研究心理学的人,我在进入这门学科时就知道这一点。可是在这么多年的实验研究中,在努力捋清人的心理与意识的努力中,我好像早就潜移默化地认为,人心是可以被剖析、被梳理、被控制的。可是当你在我眼前消失时,我发现我失去了控制,不管是对于你的人格变化——我的实验结果,还是对我自己的内心。我试图去理解你的变化,一遍遍回想你往日的一举一动,想要在心中还原你本来的模样。”

再次醒来时,章毅发现自己睡在一张窄小,凹陷的**。这张床仅能容下一个人,四十厘米高,像极了一口棺材。他向四周张望,天花板平整洁净,除了白,什么也没有。他一时恍惚,以为自己又睡进了意识房间的棺材里。但是其他三个人格并没有出现。

随着一丝轻微的声响,其中一面白墙上突然开启了一扇门,像一个突然出现的洞。一位浑身穿着白色衣服、像研究人员的女人走近了他。

“你醒了。就由我来简短地向你说明情况吧。现在是2035年,你已经睡了15年。这15年里发生了很多事。多亏了组织的选择,这15年科技突飞猛进,所以我们才会在今天把你叫醒。”

这个女人面带和蔼的微笑,但那个微笑没有内容,因为那只是精细雕刻出来的面具。

“你是多人格态的人?”章毅问。

“没错。就和你一样。”她微笑着说,“总之,欢迎你来到多人格时代。”

人类社会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吗?章毅心中寂寂的,感觉不到一丝迈入新世界的喜悦。他对这个时代没有任何归属感。

“我记得认识你的第一天,你在我的学术研讨会上发言,态度激昂,具有很强的向外攻击性。那时候,我以为你是个刀尖般的人,只顾前进和劈杀。但发布会结束后,你私下找我聊天,寻求合作时,却是温文尔雅的,虽然笃定的语气后面还带着点儿自负。在开始和你合作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确很难理解你,很难看透你的本真面貌。你有时候温柔细腻,有时候又冷酷无情,像个天生没有共情能力的人。当我以为你很特别时,你却对自己的各方面情感与想法做出了极其平庸的评价。‘人嘛,不都这样。’你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将自身所有激烈的、特别的情感平庸化,然后积极地去做些追名逐利的事。这些话怎么也不像是自谦,而你的追名逐利更像是一种自我强迫。尽管你聪明、自负,有野心,可是我觉得你好像并不爱自己。

而我真正开始理解你,是在你分裂出三个人格之后。”

他环顾四周,“这里是病房?”

“不。是监狱。15年前,您犯了故意破坏人类科技成果的反人类罪。”

章毅无声地冷笑。当初他为了避免反人类技术的诞生,才选择了删除资料。现在却因为这个动作被判了反人类罪。

“既然如此,何必唤醒我呢?是为了让我醒来接受惩罚吗?”

“是这样的,现在你有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因为你的四个人格曾经以你的大脑神经分布网络为基础,合力制作出了可以承担分离人格的人工智能,我们希望你们再合力研发一次。”

“有趣。不是说科技已经大大进步了吗?怎么连这也没研发出来?”

“是这样的。在你昏睡后,人类多人格态的演化速度非常快。高效率的生活方式使越来越多的人选择成为多人格态人。但是这个速度过快,当所有人都成为多人格态人后,人们才想起着手研发承担人格功能的人工智能。但是,所有人类的脑功能都已经异化,功能分区十分明显,所以失去了完整的大脑神经分布网络。按照这样的功能分区制造出的人工智能并不能拥有和人一样的行动力。这就是唤醒你的原因了。”

“那我如果不想配合呢?”章毅寡淡地问了一句。“那你将接受刑罚。”

“四个你,每一个你都有相同之处,又如此不同。从他们身上,我才看出你向我隐藏的部分。你隐藏得可真深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才能成功从你意识中诱发三个截然不同的人格。叶零看起来胆小慎微,但我发现他其实是个坚强、笃定的孩子,我猜那是小时候的你。孤独、倔强、笨拙,只会用自己的方法与世界相处。周璐尔大概更像青年时期的你,敏感脆弱,还很念旧,充满乌托邦般的社会理想,强迫症般想要照拂到每一个人的情绪。章毅,对应成年后的你。经历社会磨砺的你,带上了一层厚厚的盔甲,独自在这座怪兽一样的城市里披荆斩棘,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懂得趋利避害的人。可是你的整体表现还是如此割裂。你抗拒坦诚,对理性极端推崇,我想,或许你是为了保护心中的另三个人格吧,为了避免他们毁灭,为了在内心深处保留一丝柔软。每次我们走在街上看到流浪猫狗时,你总是会用目光追随它们一段时间,却什么也不说,径自走过去。叶零却会停下来,在路边的便利店买食物喂给他们。也许你小时候常常这么做吧,现在却不愿意在人前表露对它们的怜爱。周璐尔过于在意别人的感受,章毅却像是个冷漠得反社会的人。是你关掉了共情的开关,‘咯哒’一声,迫使自己主动忽视不必要的情绪。你太想摒弃情绪的脆弱,太想做一个坚定不移的人了。何时,四个你才能统一起来,坦然地与自己相处呢?”

“什么惩罚,死刑吗?”章毅并不惧怕死,甚至有点儿渴望。

“不至于,现在已经没有死刑了。但会革除你们所有的上层意识。在你做决定前,最好先问一问你的其他人格。现在分人格也拥有独立人权了。”

一束灯光投在黑暗的房间里。四个人格围坐在光束下,仿佛山洞中围坐在篝火旁烤火的原始人。火光温暖,但他们谁也不想触碰火。他们蜷缩着,像冬眠时蛰伏的动物,不愿意去接触洞外的世界,也不愿意去接触这个新的时代。没有人想为研发帮忙的。他们心中唯一挂念的,是一份遥远的,已经失去的,却将永恒存在的感情。

“决定好了。”章毅说,“我们接受惩罚。”

“那可要想好了,被革除上层意识后,你们将再也感受不到独立的自我,也没有生而为人的思考能力。你们只能完成最本能、最简单的动作,遵循动物本能般的生活。”“现在四个人格分裂的状态,也很难说是真正的自我吧。”章毅说,“说不定,放弃上层意识也不错。”

“人活在世上,真的很难。又想坦诚地做自己,又不想被别人伤害。层层叠叠的人格面具成为每个人的常态。可是摘除这些面具后,你又是谁呢?是周璐尔、是叶零,还是章毅呢,还是一个理性的决策工具?”“一直想要告诉你,理智没有你想的那么重要,它只是工具,是情感的辅助。当我积极地投入一段理性的实验分析时,仍然感受到了自己的情绪。我一边演算,一边体会着强烈的愉悦感。愉悦感激励了我,使我更加努力地投入演算分析。当然常年的理性教育,也带来了别的愉悦感,比如社会所引导的成功价值感,比如昂贵的商标带来的虚妄的快乐。如何才能选出属于你自己的真实感受呢?如果剥除理性,祛除上层意识,剩下的是什么呢?是最本源的感官和情感吗?这种最本源、最基础的感觉,足够塑造牢固的内心世界吗?”

章毅走出行刑室时,一切色彩、声音和气味都向他奔涌而来。路人行色匆匆,在他眼中像一瓶瓶闲置已久的蒸发掉气味的酒精。白得耀眼的光和蓝得通透的天空一齐扑向他,令他觉得舒心。“我是谁,什么是自我?这些问题都已经无所谓了吧。”

夕阳西下,他在街道上溜达着,快活得像一条无所事事的狗。一股暖流包围着他、追随着他,使他的内心平静踏实,即使在这车水马龙、人潮挤挤的街道也怡然自得,充满清澈的爱意。“那股暖流是什么呢?他想不清楚,只觉得那是一道温暖的目光。这是哪儿来的目光?是谁的目光呢?”他张望着。

在温柔的粉色霞光中,他看到,傍晚的人流中有一只动情的猫。

(1) 首席执行官(Chief Executive Officer,CEO),职位名称。

(2) 演示;示范。

(3) Artificial Intelligence,人工智能。

(4) 即人们很容易认为一种笼统的、一般性的人格描述准确地揭示了自己的特点。

(5) 标签。

(6) Very Important Person,贵宾。

(7) 演示;示范。

(8) 指被科学引文索引所收录的期刊上刊登的论文。